他知道齐肃对他好,他也想回报齐肃,可是齐肃什么都不缺,自己尚且要仰仗齐肃,他能回报他的,只有这种方式吗?
是的,齐肃不会强迫他,也不会挟恩自重,他只会很有风度地松开手,说一句没有关系,帮他理一理衣领,然后微笑着送他去上学,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吗?
他会这样离开齐肃,目送着这个人渐渐远去,二人的关系会越来越生疏,他会长大,会娶妻生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齐肃再也不会握着他的手跟他说“别怕”,带他远离他惧怕的一切,再也不会手把手地教他如何骑马、如何打球,带他去见识未知而新鲜的一切。
他扪心自问这就是我想要的吗?
我可以这样……离开他吗?
他在心里对自己摇了摇头,他依然慌乱无措,然而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的手指可以动了,带着一丝莫名的温度,齐肃原本已经松开了他的手,现在他回握住齐肃的手,看向齐肃的侧脸“我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
“明天是我的生日。”他的语气很轻,然而神情却很专注,他看着你的时候,你就是全世界,没有人可以拒绝,更何况这是齐肃。
齐肃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安心,然后低声回答了一句“好。”
“今天既然你不想回家,那我送你到谢翎那里住一晚上,明天来接你。”他拉着宣澜的手往外走,“你考虑清楚。”
“嗯。”他点点头,谢翎虽然平常看起来不近人情,然而接触久了就会发现谢翎其实人很温柔,待人接物都极为妥帖,无外乎齐肃这么器重他。
谢翎今天休假,骤然间被老板一个电话叫起来,赶紧换好衣服下去恭候大驾,谁知道老板竟然是让他带孩子!
谢翎表示压力很大,虽然宣澜并不难伺候,可这……
谢翎暗自揣摩了一下老板和宣澜的关系,决定还是不开口的为好。
齐肃把宣澜交给了谢翎,交待了几句就走了,留下宣澜和谢翎二人面面相觑。
“先上楼吧。”谢翎接过宣澜的小箱子,带他进了自己的家门。
谢翎家和宣澜养父母家的格局很像,都是简洁的两室一厅,收拾得很整齐,谢翎只是没什么表情,为人却并不冷淡,他将另一间空着的卧室迅速地收拾了,带宣澜进去住,宣澜刚准备进去,主卧室的门忽然打开了,从里边走出来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年轻男人,和谢翎年纪相仿,但是气质却截然不同,他面容倒是普通,只是裸露着的上身看起来精壮有力,整个身体仿佛铜浇铁铸,远远看去就有一种迫人的威慑力。
宣澜冷不防地和这人打了个照面,不知道这人是谁,没想到那人却直接朝宣澜走过来,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侵略性,一看就不是好相处的,宣澜忍不住退了一步,那人忽然开口“你是谁?”
宣澜还没回答,便看到谢翎走了出来,冷冷地推开那人“你滚开,我警告你,敢碰他你就死定了。”
那人看见了谢翎忽然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似乎故意要逗他似的“别这样嘛宝贝儿,怎么老是对我这么凶?下了床就不认人?”
谢翎还是一如既往地面瘫,那人居然还开始动手动脚,宣澜却听出了他的意思,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趁着二人不注意赶紧闪身进了卧室。
没想到谢翎居然也……
谢翎和那位上次带着宣澜买衣服的格蕾丝·丁小姐一样,都是齐肃的助理,不算沈振平的话,齐肃总共有四个助理,谢翎是当之无愧的心腹,格蕾丝和另外一位姓梁的先生主要负责外务,另外还有一位杨小姐,宣澜没有见过,似乎一直很低调的样子。
宣澜和格蕾丝小姐、谢翎比较熟悉,这二人之中他又和谢翎更亲近一些。谢翎总是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在齐肃面前永远都是低着头听从吩咐的样子,但却并非不近人情,处处照顾着宣澜,并不是把他当少爷来供着的那种照顾,而是发自内心的体贴,他并不知道宣澜的身世,只当他是齐肃的新欢一样的人物,但身份似乎又和往日里的那些人不一样。宣澜也明白自己身份尴尬,因此心里清楚谢翎的好,心下一直感激。
过了一会儿,谢翎进来了,他神色自若,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先道了个歉,表示那人已经被赶走了,请宣澜不必介意。
宣澜倒是有些迟疑地开口了:“那是……谢先生的男朋友吗?”
谢翎倒是很大方,直接点头承认了。
“先生知道吗?知道你……”
谢翎难得地笑了一下,似乎在自嘲:“先生怎么会计较这种小事。”
宣澜点点头,齐肃确实不是会在意这种小节的人。他回想了一下刚刚见到的那人,那人虽然身材不错,但容貌十分普通,言谈举止也称不上十分有礼,谢翎……谢翎倒是长得很好看,待人接物都落拓大方,随时随地都是一副精英的模样。
宣澜不是很理解谢翎为什么找了这样一个男朋友,但他并不是刨根问底询问人家隐私的人,听了这话也只是点点头。
“不说这个了,您中午想吃什么?”谢翎指了指手机,“我打电话让酒店送外卖。”
宣澜不想麻烦,问:“谢先生这里有什么食材吗?我中午自己做就好……”
谁知却被谢翎拦下:“我怎么敢劳动您……先生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这明明只是开个玩笑,结果由于他的面瘫,被他说得杀气腾腾,毫无笑点。
宣澜:“……那谢先生决定吧。我都可以。”
最终还是点了外卖,主要是谢翎不会做饭,家里的冰箱几乎常年一贫如洗,并没有可以让宣澜发挥的余地。
下午谢翎休息日不怎么出门,只在家里看看书,打扫打扫卫生之类的,堪称居家好男人。宣澜看谢翎莳花弄草忙活了一下午,他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只觉得十分无聊,便问:“谢先生平常在家就干这个吗?”
谢翎忙着伺候他那盆多肉,只回答道:“差不多,我也……没什么爱好。”
宣澜点点头,回去看书了,两个锯了嘴的葫芦凑在一起终究没什么好说的,幸亏谢翎家藏书颇多,宣澜倒也并不无聊。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略水,纯粹过渡,凑合着看吧,下章再走剧情。
☆、生日
齐肃是翌日傍晚过来接宣澜的,他亲自开了一辆黑色轿车过来,没带司机,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
宣澜被他这个样子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不太清楚他是什么意思,也只能有样学样地学着他面瘫。
然而齐肃从来都不是面瘫的人,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他都不会这么冷冰冰地对人,宣澜一路忐忑,被他带到了本市一家知名的高级餐厅的顶楼。
顶楼的餐厅已经被清空了,除了侍应生和远处拉小提琴的少女之外再无其它人,悠扬的小提琴声隔着装饰得花丛和流水远远地传来,在这幽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绵长而动听。
宣澜并没有受过什么音乐教育、培养过什么高端的音乐品味,听不出来那少女拉的是什么曲子,那少女个子很高,背对着他们,穿着一身优雅的小黑裙,远远看去只觉得身姿娉婷,十分动人。
宣澜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齐肃不知道是有什么要事在处理,一路上闲下来的时候都在拿手机收发邮件,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失态——宣澜觉得奇怪,今天的齐肃似乎真的和以往不太一样,他平常是这个样子的吗?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有礼貌的侍者引至座位坐下,齐肃坐在他对面,对侍者吩咐了几句,侍者点点头下去了,不一会儿琴声断了,那少女收了小提琴行色匆匆地离开了,偌大一层餐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宣澜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勉强挤出笑容,对齐肃说“先生怎么了?”
齐肃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好看么?”
宣澜知道他在指什么,于是不说话了,也沉默着看着齐肃,齐肃终于把他的手机放下了,对宣澜露出了他今晚的第一个笑容。
“生气了?”齐肃笑了一下,靠在椅背上,以一个很放松的姿态面对他。
少了音乐,室内现在除了一点幽微的淙淙流水声一点声音都没有了,他们在建筑物的最高层,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宣澜低头可以看到下边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但一丝噪音都没有。
宣澜正准备开口,却是侍者推来了餐车,因为宣澜在,齐肃让人略去了餐前酒这一节,直接上了前菜,宣澜只认得是茴香章鱼沙律,便把原先要跟齐肃说的话咽进肚子里合着菜一起吃了。
齐肃见他这个样子也不主动跟他说话,一顿饭没酒没音乐没言语的,吃得简直没滋没味,二人之间的气氛也十分尴尬,侍者每次来为他们撤走空盘的时候都恨不得把自己隐形,应齐肃的要求,从头到尾也一句话没说。
二人在沉默而诡异的气氛中简直是飞快地吃完了一顿大餐——食材是完美的,厨子是一流的,做出来的菜也是好的,只不过吃的人不对劲而已。
终于在餐后甜点的时候,齐肃开口了,甜点是一小块蛋糕,造型非常精美,简直让人不忍心下口,齐肃没吃,宣澜一个人低头默默地吃着,其实吃到这里他已经有点吃不下了,但又无法拒绝,正吃的艰难的时候,冷不丁地听到齐肃开口“生日快乐。”
此刻大概是晚上九点,距离宣澜这个十八岁生日过去还有三个小时。
宣澜简直觉得莫名其妙,如果一个昨天对你还和颜悦色的人今天忽然变了脸,对你冷若冰霜起来,你们在诡异的气氛中吃完了一顿大餐,马上这诡异的一晚就要结束了,他却忽然对你说这个?!
谁都会觉得奇怪的好吗?
但是宣澜强忍住了想问询的欲望,只是低头说了一句“谢谢先生。”
这时齐肃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一个文件夹,递给宣澜“你的生日礼物。”
宣澜没有接过,只是笑了一下“先生说什么呢?我的生日礼物您不是早就送给我了吗?”
他料想那文件夹里估计是什么产权文件之类的,他不想再承齐肃什么人情了,自己不便接过,只是一味地笑,他笑得有些傻气,但还是十分好看,齐肃见了他这个样子不免有些心软,然而还是执意要求他打开看一下。
宣澜接过,打开一看,里边居然是一堆英文的资料,他没细看,因为最上边的一张机票已经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那是一张飞往伦敦的单程机票。
宣澜不动声色地合上了文件夹,面上还是神色如常,只是声音有一点颤抖“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看到的意思。”齐肃还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而幽深,眉目间几乎没有风霜的痕迹却成功地让宣澜在这深秋的季节打了个冷颤。
“学校的问题你不用操心,到了英国会有人接应你,替你安排。我在伦敦有产业,各种东西一应俱全,你住在那里,有司机和车接送,我每个月会拨款到你的账户里,不够的话联系谢翎。”
宣澜此刻终于慌了,蛋糕也不吃了,他简直想站起来拍桌子质问齐肃想干什么,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
然而他还是忍住了。他的手在桌子下攥成一个拳头,然后又舒展开。
他隔着桌子,面色镇定,看向齐肃“先不说这个了,您昨天不是要问我那个问题的答案吗?我已经考虑好了,我——”
还没等他开口,齐肃却扬手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语“已经不重要了。”
已经不重要了。
宣澜不知道短短的一天之内发生了什么,让齐肃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忽然站起来,走到齐肃的身边,在他面前的地毯上半跪下,拉住齐肃的手“您怎么了?为什么要忽然……忽然赶我走?”
齐肃没有动,他半阖着眼,刚好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神情颇为冷淡,任由宣澜握住他的手,过了许久才开口“这不一直是你想要的吗?”
“离开那些欺负你的人,考上一个好的大学,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在大公司里安安分分地当一颗螺丝钉,找一个好姑娘,娶妻生子,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你会是一个好父亲,在周末的时候开着车带着全家去河边钓鱼、野餐。是这样么?”
他像是有些自嘲地笑了“曾经我也想是这样的,如果当初我父亲没有来接我,我就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吧,和你母亲一起。”
他看了宣澜一眼,目光柔和了几分“可惜你不是我儿子。如果我过上了那样的生活,说不定你也能托生成我儿子。”
他摸了摸宣澜光洁如玉的脸颊,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口“这是最好的选择,对你我而言都是,你长大了,你应该有你自己的人生,你能选择你自己走的道路,我不能限制你,束缚你,给你压力。”
“毕竟从本质来讲,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宣澜听到这里脸色终于变了,他猝然站起来,将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连带着桌子上的花瓶都震了一下“你根本就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我有说过我要去留学吗?你替我选好了道路,然后跟我说要让我自己选择人生?!”
齐肃面对宣澜的怒气倒依旧很淡定,他拍了拍宣澜搁在桌子上的手,示意他冷静“头一回见你这么生气。”
然后他又说“我也可以听从自己内心的欲望——那是最简单的,你这么小,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那时候你就会发现,原来这个当初救我于水火中的人,心里想的也就是那点事儿。”
“别这么看着我,宣澜。我这又不是在犯罪,我正是为了避免犯罪才这么做的,你见过了外边的花花世界,也许就不会再想回来了。或许多年以后你回忆起这段往事,只会觉得被这样一个——”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对自己的形容词,“只会觉得被这样一个恶心的金主爱上而恶心。”
“他对你的好都是有目的而功利的,他曾经差点□□了你,他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对你燃起了不正常的欲望却还装作一副长辈的样子。”
“我真恨舒檀,我只比她大三岁,但从小就是我在照顾她,我送她上学、教她写字、替她打架、喂她吃饭……我一手拉扯着这个娇滴滴的女孩儿长大,她告诉我她永远爱我,结果等她长大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为了离开我,当着我的面直挺挺地从游轮甲板上跳到了海里!我以为她死了,当时只恨不得跟她一起跳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她一直在骗我。”
“现在她死了,她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又跑到我的面前,你不知道你曾经多危险。”
宣澜终于站不住了,齐肃伸手将他从背后抱住“你有多傻啊……我比邵扬那样的人要危险一百倍啊。”
齐肃亲了一下他的耳尖,那里没有血色,是雪白的,他觉得可爱“现在你知道了吗?知道我是这样一个、卑鄙又下流的人了吗?”
“我一开始只想把你当成是她的替身,我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就是她了,我已经分不清这是爱还是恨了——我想把你关起来,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你不会有机会对下一个人求助了,你会不会读书有什么要紧?这并不重要,我开心就好了。”
“可是我不能那么做,你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你,真的,这话并不是假的。”他放开宣澜,“你不是她,你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我很清楚,所以我不能这么对你。”
“你肯定听过这句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齐肃笑了一下,宣澜的面色此刻已经完全苍白了,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哪怕是像我这样的人,都会在意道德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啊。”
“我是真的喜欢你了,宣澜。”他也站起来,替宣澜理了理衣领,在他的面颊上很有风度地吻了一下,不带任何异样的意味,“所以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离开我吧。”
“生日快乐,祝你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