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刚才的对话火龙疆的人们并不希望我这个外人听到。
於是就把刚才听到的东西都忘了,我抬步,一阶一阶拾级踏上王阶,向自己的座位走过去。
大臣们纷纷在一旁偷看著我的脸色,逐渐地,有了松口气的样子,在我路过他们的时候,自行躬低了头,向我行礼。
撩高披风,撑膝坐下。我转过头去看旁边几十米外并排坐著的太阳王。他正在百无聊赖地摊开手掌,看一坨一坨青绿色巨蜥呕吐物从指缝滑落。
“没事吧?”我问。
“深喉而已。”男人傲慢地回答。
第三十五章 锁链
我看向太阳王。
从我这个位置,能看得更加清楚些。在他说话的同时,在他的宽阔後背,有著大面积外翻的伤痕,正在不停的向下,淋淋漓漓淌著血。愈发浓重的血腥味,透过浓浓的巨蜥呕吐物的臭味,向四周弥散开来。
也许那时候,他还是被玛雅的毒牙划伤了皮肉。又被高强度的胃酸腐蚀了创口,久久不能愈合。
但太阳王仍然毫无察觉一般,将赤裸後背压向椅背,懒散斜坐在那儿。血洇湿了王座上的宝石和皇龙图腾。
战无不胜的太阳王是强悍到极致的炎龙,但我并不确定,他是否强到了感觉不到疼的程度。
我坐定之後没多久,站在下面,恢复了礼貌和冷静头脑的火龙疆大臣们便向我鞠躬行了礼
“陛下,既然殿下已经找到,我们就回去继续处理公务了。”
“辛苦了。”
“祝您新婚愉快。”最後他们说。
“谢谢。”我答道。
直到大臣们渐渐走得乾乾净净,正殿中只剩下我和他的时候,我站起来,迈步向他那里走过去,在他面前五六米的地方立定
“玛莎的毒性不轻,我给你治疗一下。”
像往常一样,傲慢的男人没有予以回应。
他长腿交叉,独自坐在高高的王位上,由上而下低头看著我,出於角度问题,他脸上的表情并不清晰。
我等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抬臂扯下腰间缠著的那条窗帘,随手甩到王位上,穿著颜色焦得一塌糊涂,略紧的军裤,向我这边迎面走来。
沉沉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议事大厅中一重又一重的回响。
在离我一臂远左右的地方,他停住了。
没有和我擦肩而过,或者开口说些什麽,他就那麽站著,看我。
我们面对面站在象征皇权与至尊地位的王阶之上,先祖的圣龙图腾浮雕就在穹顶上虬结鼓翼,狰狞盘飞。
近处看来,他的身上更是一片狼藉。结实的胸腹前染了一大片血迹,全身散发著恶臭。可是稠浓的战龙威压依然强悍到有如实质。
双腿分立,腰杆笔直地矗在那里,岿然不动的模样,依然还是金鬃的战王之王。
阳光从半掩的门缝间射入一柱,正打在他的侧脸上。凸显得他的面孔轮廓尤为冷峻犀利,光照下,一明一暗的两只狰狞的纵竖瞳孔,虹膜是纯金色,眸底深处,毫无温度地看著我。
一种极其沉重的龙压从他身上逸散到我这边。
然後他弯起单侧铁硬膝盖。向我单膝著地,跪了下来。
“……?”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安静地看著高傲的王者向我弯身下跪。黄金色的长发如同炙热的火,发梢因为空气乾燥,带了些静电,璀璨婉转地缠在我的大腿根上。
他屈起食指勾起了我的披风衣摆,低头,将毫无温度的布料贴上嘴唇。
维持著这个姿势,他开始吐字,低沉的声线在空旷的大厅中传出去很远,带著隆隆的回响。
“leteno fliodi trubidias teda。”
那是龙之大陆上古流传下来的,具有强大魔法能量的古语,现今早已经失传。
但是我想,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很久以前,我就曾经在书中看到过,火龙疆的男人有著这个习俗。他们会在订婚的当日,跪在新娘面前,念出这段流传千百代的,富有魔力的古语。魔法一端连接著新郎的心脏;一端连接著新娘的左手腕,将新郎和新娘在彼此视线可及的距离,紧紧连接在一起。
直到新婚夜充满爱意的充分交换体液之後,才能够逐渐分开。但是魔法仍然深埋在皮肤之下。变成一个彼此联系,不可磨灭的爱之印记。
但是,即使在火龙疆,敢用这古语求婚的人也极少,因为婚後如果男方违背了古语中的任何一条,或者有一方主动放弃这婚约,魔法就会从男人的心脏里,女人的手腕里生生地抽出来。
陷入容易,拔出却并非如此。
可惜再恩爱的情侣,也无法掌控时间的流逝,无法决定爱情的方向。
世代遵循这一古礼的,只有誓必会恩爱一生的神後和王。
当男人第一句的古语出口,在每一个字节的尾音处,便会引起一片“嘶嘶”的,气声一般的回音。像是在这个正殿里,记录过无数龙王的求婚,而引发的共鸣。
“leteno fliodi narfedo botrodia teda。”
明知道以後如果违反誓言,很可能会被穿透心脏,跪在我脚下的王者,依然单膝支地,拾起我的衣角贴吻著,面无表情,声线毫无起伏,继续向下诵读可以致命的古语
“leteno fliodi lety teda。”
以我和他为圆心,慢慢浮现出一圈金色的魔法阵。太阳王後背鲜血淋漓,不停滴在魔法阵的光圈上,泛起层层光晕。
“leteno fliodi fata teda。”
一条雪亮的银色锁链慢慢地从魔法阵中浮现了出来,映亮了整个火龙疆正殿,我看著它在空气中优雅而舒缓的伸展著形状。然後猛的绷直弧度──
一阵暖意之後,那锁链一端插进了我左腕的脉搏中,但是并不痛,只有一种并不明显的异物感,很快就和血脉融为了一体。
我看著那锁链的链头慢慢地隐没在腕口之下。
另外一端锁链探到太阳王面前的时候,男人并没有抬眼。
任凭雪亮的锁链尖锐的顶端缓慢压入他的心房。
这场古礼一向是在火龙疆的王迎娶神後的典礼上做的,可是因为古礼完成後,无形的锁链会强行将新婚夫妇连接在一起,直到彼此交合到充分的程度,才能够分开,对当时在战场的雷奥并不合适。
即使战争没有发生,这段古语也不该由他念。
不该由我听。
“特将荣誉献给你。”
“特将血液献给你。”
“特将爱情献给你。”
“特将生命献给你。”
第三十六章 铁的心
这段古语,原本是分成两部分。
先由新郎诵读爱语,让他身上的魔法生效,日後如果违背了这些誓言,或者因为任何原因,双方不得不分离,锁链都会从他的心脏中牵著肉抽出来。
然後就该由新娘念出她那段颂词了。念完之後,如果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或者随著时间的流逝,感情还是变了,无论如何都要分手,新娘就会齐腕失去自己的左手。
雷奥的那部分念完之後,就轮到了我。
这可难住我了。
火龙疆的古老表白方式,我也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学习迎娶我的神後的礼仪时,作为背景知识来补充的。
让我记住新娘每一句的意思,再用古语复述出来,是不可能的。
骄傲的男人屈起单膝,跪在我的脚下。一头金发如瀑,无风自动,倒映著地上魔法阵发出的光芒,璀璨得像是熔炼的黄金。
我站在那里,开始回想当时在书里看到的那些晦涩火龙疆古语。
还没等想出第一个字节,雷奥已经松了手,我厚重的披风下摆顺著他的指缝滑落下来,垂回我的军靴旁。
他带著一脸乏味的表情站起身来。
随著他硕躯的直立,地上的魔法阵像是春天落下的雪,很快融化成了点点的光斑,渗透进地面消失不见。
连雪亮的锁链都逐渐变成了无形的,只有在腕间的隐隐酸胀提醒著我,它在。
梦幻浪漫的光线彻底隐退以後,消除了小粉红的视觉效应,一切都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虬劲的巨龙图腾盘绕的穹顶,象征至高权威的王阶,阳光从高处罩下,清晰游弋的微尘。
恢复了傲慢神色的男人懒懒散散地矗在我面前,垂眼看了一下他胸膛上细细淌下的血线,抬臂随手抹去,用几根粗糙指腹碾了碾,按到唇畔。勾起猩红野性的糙舌,从斜下到斜上,随随便便地舔了。
粗糙舌柱“嗒”地一声湿润弹回唇腔。
许久之後,他勾起弯刃似的唇。讥诮地笑了一下。
然後抬起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黄金色蛇瞳,看也不看我一眼,面无表情迈步和我擦肩而过,宽肩撞得我向旁边一趔趄。
璀璨张扬的金发高高掠起,鞭梢一般,抽红了我的左侧脸颊,先是出现几道热胀的红,慢慢就有血渗出来。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宫殿。
王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也低下头,脸侧挂著血,抬起左手,右手虎口卡住军服的腕部,张合了几下裹覆在军用手套中的左手五指,查看运动情况是否受损。
──没什麽大问题,离得近的时候,锁链不起作用,没有特别的重量和牵制感。不影响握剑。
这就好。
随著他的脚步越来越远,我计算著他的距离。
在我们大概距离五百米左右的时候,我的左腕筋脉突然被牵动了一记。像是有个无形的弹簧被抻到了极限。一股大力拽著我向前走了好几步。
劲很大,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毕竟另一端拴著的是心脏,竟然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栓著我手腕的这边尚且感到酸痛不止,不知道锁链的那一端怎麽个情况。
五百米。
近期我和他之间的距离需保持在五百米之内。中间足够隔著好几个房间。
可以忍受。
不是举行了仪式,於是就可以突然爱意无限。
哪儿那麽简单。
如果真是出於爱,还要什麽仪式,还说什麽复杂的古语,下什麽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