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汜睁开双眼,这是第一次,他从梦中醒来,心中却出奇的平静。
一直在旁守着的夏征见他苏醒却一声不吭,不禁轻声问道“清汜?”
“嗯?”沈清汜猛然回神,只见夏征正坐在身边,神色担忧。沈清汜对他点点头,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的视线便越过夏征,向他身后看去。他们所在之处是一个老旧的房间,虽然看着有些破败,但被打扫得十分干净,除此之外,家具被褥一应俱全,应该不是什么废弃房屋。
“我们这是在哪?”沈清汜开口询问,却发现嗓子有些干疼,话音未落,便不适地咳嗽起来。
夏征连忙把备好的温水递到他手里,看着他将水喝完,而后说道“我们在千合城内。”
“什么?”沈清汜愣了一愣,“我们怎么进来的?”
“是……一位姓何的老人家带我们进来的。”夏征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沈清汜随即明白,他口中的这位“老人家”,恐怕是个还阳者。
“然后呢?”沈清汜问道。
“当时你的情况非常奇怪,寻常的治愈法术对你竟全然不起作用,就在我和夕姑娘手足无措之时,遇上了那个老人家。他是如今千合城中的居民,出城巡视,将我们认作还阳者,便提出带我们进城——也是他找人替你医治的。”
“如何医治?”
夏征摇摇头,道“我和夕姑娘都被拦在了医馆屋外,屋内情景我们无从知晓,不过离开时,那大夫曾说要替你复诊,想来很快你就能亲眼看到他们治疗所用的方法了。”
“……居然这么容易就混进城中,这么一看,我倒是晕得恰到好处了。”
夏征闻言皱了皱眉“你这是说得哪里话?不管什么时候,伤病之事都永远谈不上什么‘恰到好处’。”
眼看夏征又要老母鸡心理发作,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模样,沈清汜对此只是摇头笑笑,并不出言反驳。夏征见状,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低声问道“清汜,你老实交代,你的以前受的伤是不是根本没好?这次突然发作,是不是你的旧伤未愈导致的?”
沈清汜一怔,随即摇头“我也不清楚。”
“嗯?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我并未感觉到任何不适,”沈清汜沉思了片刻,将这个谎继续编了下去,“或许……是受到这里九天污浊的影响?毕竟我们暂时只了解到它对还阳者的作用,对于生人有何具体影响,我们尚不清楚。”
“……”夏征一时间也有些糊涂了,他的直觉告诉他沈清汜隐瞒了什么,但他却想不到任何沈清汜这么做的理由,这样的感觉在这一路上出现过很多次,最终无一不是以夏征的妥协结束。
“好吧,”夏征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在这里每多呆一刻钟,你的情况便有可能进一步恶化,我们得速战速决了。”
沈清汜笑了笑“正有此意。”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一个面容和蔼的老人推门而入,看到坐在床上的沈清汜,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对他点头笑笑“你醒了呀?毕竟是年轻人,恢复得还挺快。”
夏征起身为他介绍“这位便是我先前所说的,在城外帮你捡回条命的何老先生。”
沈清汜微微欠身“多谢何老救命之恩。”
何老捋了捋胡子,哈哈笑道“大家都是苦命之人,彼此帮衬一把也是应该的。”
夏征问道“不知何老来此所为何事?”
“年纪大了,一聊天就险些忘了正事。”像是受到夏征提醒,何老收起笑容,有些严肃地说道“夏公子,城主想见见你。”
☆、聂凉
“夏公子,城主想见见你。”
夏征和沈清汜听罢,有些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城主?那岂不就是千合城一众还阳者的头头?
见他们面露惊讶,何老笑道“怎么?你们该不会以为这么大座城,连个管事儿的都没有吧?”
夏征连忙摇头,有些尴尬地回道“我们都是新近还阳的,对这些事情不太清楚,突然听说要见大人物,心中难免紧张,还请老先生指点一二。”
“这些事说来也简单,我们先走,路上再慢慢跟你说。”何老点头应下,转而看向沈清汜,问道“不知这位公子……”
“鄙姓聂,单名一个凉字。”
何老笑了笑,接着问道“哦……不知聂公子恢复得如何?可否下地走动,与我等一起面见城主?”
沈清汜不着痕迹地看了站在何老身后的夏征一眼,见他微微摇头,当即万分遗憾地答道“怕是不行。”
何老有些失望地叹息一声“真是可惜了,那我和夏公子这便去了,你在这里好生休息。”
沈清汜乖巧地点点头“嗯,多谢何老关心。”夏征拍拍他的肩膀,跟着何老离开了。
看着房门被夏征轻轻带上,沈清汜稍稍松了口气,他内视一周,发觉身体略有好转的迹象,也不知这里的还阳者用了什么法子,竟会对他有用?沈清汜低头将水喝完,把杯子放到一边,靠在床头沉思起来夏征这一去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眼下四周没人,他要不要趁此机会到处看看?
沈清汜正想着,突然的门响令他一惊,循声看去,却是夕桃走了进来,她看见沈清汜,冲他温柔地笑了一下“方才夏公子出去,叫我替他进来看护你一会儿。”
说是看护,其实就是盯着他不准乱跑的意思吧……沈清汜也不想为难夕桃,只得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放弃先前的计划“有劳姑娘。”
“不必客气。”夕桃拉了凳子在床边坐下,“沈公子……”
“姑娘稍等,”沈清汜出言打断,“我在城中化名聂凉。”
“聂……凉……”夕桃愣住了,半晌,她才颤声问道“这名字知道也就罢了,还特意易容成他的模样……公子,你当真见过他?”
沈清汜微微一笑“姑娘是忘了先前我同你说的了么?你助我们进城,我便告诉你关于聂凉的消息,想必你已经等他很久了吧?”
夕桃轻轻摇头“只可惜这一路我并未帮上你们什么忙,实在是受之有愧。”
“不碍事,即使你什么都不做,这些事情我也该告诉你。”沈清汜看着夕桃,沉默了一阵后问道“你师兄聂凉,是否于十二年前离开弇州,启程北上?”
“嗯,”夕桃陷入回忆,“当初我们受人袭击,我修为不足,身受重伤,师兄呢带着我多方寻医问药未果之后,听闻昆仑山首阳宫有一位洛姓仙子精于医术,便打算北上向她求药。由于我的身子已经无法再承受长途奔波,他便将我安顿在这里,让我等他回来,怎料竟是一去不返……公子你既然知他下落,想必是在首阳宫见过他吧?不知在离开首阳宫之后,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见我?”
“……姑娘稍安勿躁,我与聂凉相见,并非是在首阳宫。”
夕桃愣了一愣“那是……?”
沈清汜道“十年前,我离开首阳宫四处游历,就是在那时,我曾与聂凉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申首山?”
夕桃闻言,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她抬起眼看着沈清汜,面露哀色“申首山?莫非……”
“不错,就是当初天裂发生之地。”沈清汜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地将话锋一转,道“天裂未出现之前,九州各处曾出现过很多大大小小的天灾,这个姑娘想必是知道的。当各地灾难频发之时,唯有申首山及其周边一片安宁,为了究其原因,九州皇室广发赏金任务,命人前往申首山。其中一个任务的奖励,是传说中具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不死树籽。于是,聂凉在前往昆仑的途中,转道去了申首山。”
“在此之前,有多少人去过申首山,最终无功而返,聂凉本是想着碰碰运气,却不曾想,他这一趟,正巧撞上了天裂。”
“天裂发生之时,周围一片混乱,申首山方圆百里空间动荡,传送阵法全部失效,甚至连寻常法术,都无法顺利施展。当时在山上的何止两三人,可是单凭两条腿,能够在天火降临前跑出申首山方圆百里的又有几个?一时间,到处都是痛哭、哀嚎……仿佛人间地狱一般。”
夕桃的眼圈红红的“师兄他……是不是也没能逃过……”
“没有人能逃过,”沈清汜看着她,眼神悲悯,“就算我及时放出了首阳宫的求救讯号,待到首阳宫人赶到之时,他们所能找到的,也仅有我和一具尸体而已——没人能在那样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难道就没有例外?”
“这都是我亲眼所见。”沈清汜轻轻阖上双目,“当年申首山的所有人和事,我全都看在眼里。聂凉,和当时身在申首山的数百人,早已魂飞魄散,尸骨全无。”
“……”夕桃沉默了许久,她咬了咬唇,抬手擦去眼泪“这些事情……若是不告诉我,好歹还能给我留个念想。”
沈清汜对此却不赞同“人不能活在念想里,聂凉已经没有机会转世轮回,但是你却可以。若是聂凉知道他付出的一切最终带给你的只有痛苦和拖累,又当情何以堪?”他看着夕桃的双眼,认真道“没有谁会愿意看到深爱自己的人最终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还请姑娘三思。”
夕桃再次沉默下来,就在沈清汜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夕桃轻声问道“师兄他……可有什么话带给我么?”
“……”沈清汜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一时间陷入了沉思,夕桃见他这般,只得苦笑一声,道“是我想太多,当时的情况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又哪有机会说什么遗言呢……”
不料沈清汜却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他有很多机会,也有很多话想说。”看着夕桃突然亮起来的双眸,沈清汜轻声道“如果非要挑出什么的话……夕桃,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你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听到这里,夕桃强忍着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一时间,泣不成声。
☆、城主
离开沈清汜所在的房间之后,夏征跟着何老走进另一个临近的房间,而后一起走入一条地道。他凝神观察,发现这地道似乎是新开掘出来的。听着何老手中用来照明的火把烧得噼啪作响,夏征沉默了一瞬,而后试探性地问道“何老,我们为何有路不走,偏偏要走这地道?”
何老笑道“还不是为了躲那些送葬人?你别看我们现在活得挺好,可若是让那些修士发觉这千合城里聚集了大量我们这种人,怕是会遭到他们的围剿啊!城主说,我们实力太弱,尚不足以和大批送葬人硬拼,索性就隐藏了行迹,将千合城伪装成一座废城,一切活动都在地下进行。”
“可若是有送葬人不小心闯进来,又该怎么办?”
“这你倒不必担心,城主派了专人负责监视四周,若是有送葬人进城,便把他们困死在城里,不会走漏半点风声的,”何老说着,拍拍夏征的肩道,“老头子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来这里之前你们受苦了,但现在你们已经安顿下来,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尽管放心便是!”
何老的一言一行与常人无异,夏征一时间甚至不能把他和曾经见过的任何还阳者联系起来,想到日后可能面对的都是何老这样的还阳者,他不禁吸了口气,在定了定神之后,夏征接着问道“可是我听说,我们的存在是不被天定法则所接受的,即使来到这里,不用像以前那样躲躲藏藏,但是时间一长,我们还是可能失去神智变得疯魔,那么贪求这短短几年的平静又有什么意义?”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何老神秘地笑了笑,低声说道“老头子我虽然对这些事情了解的也不多,但是据我所知啊,上头已经找到了解决此事的办法,说不定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不必缩在这小小一座城里了。”
“上头?”夏征敏锐地捕捉到何老话里透露的问题,“莫非城主还不是最大的?”
何老“啧啧”了两声,嫌弃道“你怎么想的?我们又不只有一座千合城,如果城主便是最大,那还不得乱了套?”
听到这里,夏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何老透露出来的信息委实骇人听闻,或许一切正如沈清汜所说,还阳者的势力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连成了一片,而这背后有个高深莫测的人物,正在不露痕迹地图谋着什么。
夏征闭口不言,何老倒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次城主找你的原因我差不多也能猜出个几分来,先前替聂公子诊治的那位大夫曾说,他察觉到聂公子体内有灵力流动,曾与我猜测他是修者,我们城里啊别的不缺,最缺的就是以前有一定修为的高手了,那嘴碎的家伙肯定把这事儿告诉了城主,城主想必是不知聂公子是否苏醒,便想先找你谈谈。”
这倒是有些出乎夏征的预料了,他愣了一愣“……谈些什么?”
对此何老答得简单“无非就是想拉你们参与千合城的护卫和管理之类的吧!毕竟面对送葬人,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可没什么战斗力不是?”
“得了先不说了,”何老突然抬手指了指前面,“看见那个两边插着火把的楼梯没?上去就是城主的住所了,你过去吧,老头子就先走了。”
“您慢走。”夏征点点头,目送何老离开之后,转身顺着何老指示的楼梯向上走去。楼梯并不长,且有火把照明,不过片刻工夫,夏征便已来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他停下脚步,在门上轻扣了两声,不多时,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声从里面传来“请进吧。”
夏征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在他眼前的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大屋,各类摆设均是小巧精致,夏征虽说对此无甚研究,但也能多少看出些这屋子主人曾经的辉煌。在他前方不远处有一名男子,他的装束并不如何复杂,一席黑色长袍及地,全身上下没有半点饰品,然而他仅是背对着夏征束手而立,便自有一番雍容姿态。
像是察觉到夏征的目光,男子缓缓转过身,他的眉眼虽说生得极为精致,但却带着一股锐气,在看向夏征的瞬间,强大的压迫感犹如实质一般向他压来。夏征能感觉到对方如此攻击并不包含任何敌意,当即不动声色地,运转灵力,将攻势一一化解。男子对此有所察觉,他微微眯起双眼,忽地向后一撤,对夏征点了点头,笑道“果然是个修者,你便是新进城的那个人?在下赵铎,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夏征见状微微皱眉,这人看起来并不寻常,他有些担心,作为送葬人,自己的名字是不是曾被他听过,奈何早先他已经向何老报上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如今也容不得他再去更改,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如实答道“在下夏征。”
“夏征……”赵铎眯着眼睛看了他片刻,“这名字似是有些熟悉,不知哪两个字?”
夏征笑了一下“夏日的夏,正月的正。这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名字,赵城主或许是见过和夏某同名同姓之人吧。”
“哈哈,或许是吧。”赵铎笑了一声,先行转移了话题“我差何光陵那老头带你过来,这一路上想必他是说了不少吧?”
“何老确实指点了许多。”
赵铎点点头,道“那我便不跟你绕圈子了,请坐。”夏征谢过,刚依言坐下,便听赵铎问道“夏正,你想不想活?”
夏征有些不解地摇摇头“我这样……不是早就死了么?”
赵铎闻言哈哈大笑,向着夏征展开双臂“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你能管我们现在这样叫做‘死’吗?”
夏征微微皱眉“还请城主解惑。”
赵铎将手放下,整了整衣冠道“我们活着,只是与那些不曾死过的人有些不同,我们的处境更危险,但是,我们也可以变得更强大。有些事情我暂时还不便向你透露,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起誓,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保你日后不会有丧失神智之忧。”
夏征问“这如何能够证明?”
赵铎笑了笑“突然要我拿出什么证据,这着实有些为难,但是与你同来的那位公子,或许他却能帮我证明。”
“此言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