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追稍稍抬了抬下颌，示意陈希然上车。
黎明刚过，是天亮之前最冷的时候，陈希然说话间哈出一团白气“你怎么在这里？”
叶追说“你先上来。”
陈希然说“不了，我没时间，就趁这一会我能回酒店睡一觉，早上还有我的戏。”
叶追闻言皱了皱眉，说道“梁宇还把你当人吗？哪有这么轮轴转的，身体怎么可能吃得消？”
陈希然平淡地说“我觉得还成。我先回去了。”
“陈希然！”他刚走出没两步，手腕就被人拉住了。陈希然不想跟他在停车场拉扯，毕竟这里明星多记者也多，如果拍到了保不齐就是一个花边新闻。
他放松了力气，顺从地任叶追把他拉上了车。
两人进了车后座，陈希然冷眼看着叶追把车门关上，说道“我是真的没时间，等会我还要……”
“要什么？现在你要陪剧组的新进投资商，陪得高兴了投资商还会给你们追加投资，哪个比这个重要？”
陈希然望着车顶说“是是是，叶少要我怎么陪？”
叶追见他整个人都恹恹的，连跟他斗嘴的劲都提不起来，说道“怎么？又受刺激了？”
陈希然干脆阖上眼帘不理他。
他又听见叶追问“你真喜欢他？包养出真爱啊。”
“可谢老板心里明显没有你，他千里迢迢连夜飞机赶回来为的也不是你。”
陈希然忍无可忍睁开了眼睛，他才发现叶追的脸靠得很近。“你说够了没有？”他近距离盯着叶追的眼睛，像要故意刺激对方一样的反唇相讥道“我、单、相、思，怎么能算真爱。”
这样近的距离，他连叶追瞳孔一瞬间微不可察的收缩都收入眼底。
蓦然之间，好像有一只手在他心上揉了一把，难以言喻的痛感连呼吸都搅乱了。
陈希然闭了闭眼睛，由于过度疲惫，他的眼下泛着一片不正常的青白色。他吁了一口气，像要躲开叶追视线一般向后偏了偏头“……我太累了，让我睡一会吧，八点叫我起来。”
他头枕着胳膊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像是迅速睡着了。
叶追沉默了片刻，下车绕到驾驶座，将车开到停车场深处的隐蔽位置，拉上遮光帘，而后将窗户开了一条缝，再开了暖风。最后，从后备箱里扯出一条羊毛小毯子扔到陈希然身上“行了，赶紧睡。”
陈希然闭着眼抿了抿唇，将唇角的弧度压了下去。
他工作忙碌，在车上补眠是常有的事。这会一旦真的放松下来，很容易就意识朦胧起来。
碧空如洗，偶尔飘过的云朵像被扯得稀烂的，高高的橡树下，抱着残缺人偶的孩子哭得抽抽噎噎，眼泪弄脏了他漂亮的小西服。
陈希然记得他，那是七岁的闻慕。
他知道闻慕会哭是因为受了伙伴的欺负，把他最喜欢的人偶从腰间扯成两半，还把人偶的下半身掷到树上去。
他知道前因后果，却依然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问道“阿慕，你怎么了？”
闻慕哽咽着抬起手，指着树上说“在、在树上……我够不到……”
他跟着闻慕手指的方向，也仰起了小小的脑袋，看到了人偶，顿时灿烂地笑了“也不是很高嘛！阿慕你别哭了，看我的！”
他在心里吼不要管他！不要帮他！可是身体完全不受自己的指挥，靠着灵活的身手“蹭蹭”几步就爬上了树桠，最终将闻慕的人偶够了下来。
他将只剩半身的人偶交到了闻慕手里，闻慕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惊叹“希希你真厉害！”
“那当然！”他得意地拍拍手上的尘土，“以后他们要是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将来要做警察，专门打坏蛋！”
“你要做警察？我下次把喻叔叔送我的那个警察玩具带过来，里面有好多好多呢，有警察、有坏蛋、还有警车、警察局！我们一起玩警官游戏！”
“嘁，你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小孩子才玩的东西！我将来要打的是真的坏蛋！”
“……”
他说得手舞足蹈，闻慕听得专心致志，手里抓着的人偶，缺了半边身子，露出破碎的棉花，毫无生气的脸孔上，依然是始终不变的、咧开一边嘴的灿烂笑容。
陈希然喘着气醒来，立刻感到被人抓住了手。
“做噩梦了？”
陈希然缓了缓才想出这个人是谁，摇摇头，说道“我没事。”
天色已经大亮，经车窗过滤投进来的日光依然浓烈，叶追的半边脸就浸在那光明里，仿佛整个人都镀了一层暖光。
陈希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梦没做完，就又跌入了另一个梦境。
周围的一切都融化在明烂的日光里，只有这么一个人是鲜活存在的。他的眼睛很黑，深深凝睇的时候，宛如一片留白山水里面晕开的墨色，又好像小时候爱喝的珍珠奶茶，那一汪浓稠白软的牛奶里浮着的黑珍珠。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直到地下车库里面的其他某辆车启动后，发出的引擎声打破了沉默，叶追才咳了一声道“你要喝水吗？”
陈希然确实觉得喉咙干得厉害，点了点头道“谢谢。我睡了多久，几点了？”
他问这问题是随口，一面说一面已经自己掏出手机来看了。
看到时间的时候，叶追的水刚好递到他手里。陈希然才喝了一口，几乎是立刻瞪大了眼，水险些呛到喉咙，他要靠着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才能忍住咆哮的冲动“这都下午了……！我旷了一天的工！”
第20章
面对陈希然控诉的目光，叶追无所谓地道“我给你请过假了，跟导演。”
陈希然“……”
怪不得手机上没什么未接来电，连信息都没几条。
可导演昨天才夸过他演技潜力、对他大加鼓励，今天他就跟年轻多金的二世祖投资人厮混在一起，还由对方亲自打电话过去请假……
感觉形象无法挽回了……
陈希然很无力，随口问“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叶追见他蔫蔫靠在座椅上，声音也软绵绵的，活脱脱一株被霜打了的小白菜，随意道“到这个点你都一副睡不够的样子，要真睡那么一会哪可能缓得过来？”
陈希然说“本来我也只打算眯一下，真睡了会浮肿，拍戏不好上妆的。”
叶追接过他的杯子自己喝了一口，说道“看不出来，没怎么肿啊。”
陈希然听到叶追喝水的声音，后知后觉他的嗓音也微微沙哑，他在车上睡了大半天，叶追也在车上陪了他大半天。
也许是刚才已经无意识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无法出言责怪叶追。
陈希然说“那我想现在去片场看看……”
叶追截口道“我送你。”
陈希然眼看着他下车进了驾驶座，问“你今天没别的事了么？”
叶追一边启动车子一边说“本来有，现在没了。”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也不怕把你这皮包公司折腾倒闭。”陈希然不冷不热地说。虽然被看到他从叶追车上下来容易惹来麻烦，但他已经懒得反抗叶追这个麻烦本身了。
“没办法，”叶追听了他的讽刺，倒不生气，反而笑了一笑说“美色误国啊。”
陈希然嗤了一声，扭头看窗外不再理他。
按陈希然的意思，叶追该把车停在拍摄地外围，而后他自己走到剧组去。结果叶追不光直接把车开进了剧组，还拉着他一起下了车。
叶追一个读作“投资商”写作“金主”的就已经够扎眼了，再加上他这个男主，打从下车两人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都知道陈希然脾气不好，也没人敢凑上来打趣，只等他们走过去身后才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边凌粒收花收到手软，这边陈希然也有豪车接送！”
“我靠前情敌再次上演明争暗斗大戏，太精彩！”
“谢老板成熟多金风度翩翩，叶公子年轻风流潜力无限，好难抉择！”
“抉择什么呀，反正都不是你的，嘻嘻……”
“那可未必，谢老板连婚都退了，这叫追求真爱，叶少爷这边绝对只是玩玩，我们才是近水楼台好嘛～”
“你怎么知道叶少就只是玩玩？”
“这还不明显吗？凌粒从出道就跟了谢老板，论理是糟糠之妻，那什么未婚妻都属于小三、只能靠边站好嘛～陈希然金主跟走马灯似的，傍了一个又一个，早就被玩烂了，谁还可能对他认真啊～”
……
议论的人把声音压得极低，理论上陈希然是不可能听到他们说的话的，然而他们一抬头就接到陈希然扫过来的目光，冰雪似的唰的一眼，立刻吓得所有人都心虚地噤了声。
陈希然很快回了头，挣开叶追的手“导演看我呢，松手。”
叶追被他甩开手也不恼，顺势把手收进大衣兜里，打了个哈欠道“我困了，你化妆室是哪间？”
陈希然说“左数第三间。大少爷，你干嘛不回酒店睡？”
叶追道“我怕我疲劳驾驶，在车上就睡过去了。”
陈希然想反问他那为什么还不让他下车、非要送他过来，话没出口已经意识到这注定是个无解的死循环话题，索性闭了嘴，随他去了。
现在拍的是女主孤身探索藏宝图地址外围的戏份，梁宇正给倪双讲戏，看见陈希然过来，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那里点了点头，板着脸说“来了。”
倪双扭过头，冲他眨眨眼睛。
陈希然咳了一声，去给导演倒了杯热水，乖乖道歉说“梁导，不好意思，我睡过了。”
梁宇看了他一眼，接了他的水，说道“这场要你一个背影的镜头，本来要用替身，既然来了就你亲自上吧。不用化妆，换衣服就行。”
陈希然马上答应下来，转身去找造型师了。
没想到这场本来用替身都能过的戏，梁宇还卡了他三遍。在场人都看出梁宇心情不虞，就算走位出场快了点慢了点，通过后期剪辑也是可以做得毫无痕迹的，何况陈希然这已经够专业了，许多人甚至看不出他被ng的点在哪里。
“太急了！”梁宇摘了帽子，往监控器上一摔“陈希然，你太急了！”
“你着急什么？急有什么用？”片场一片静寂，梁宇的声音在干燥的空气中回荡，“是，青春只有这几年！可青春的人有那么多，你急得过来吗！”
都看得出他是真生气了，而且气愤又不得不忍耐，话里有明显的弦外之音。
有人小声交头接耳起来，看一眼梁宇，再瞟一眼陈希然，猜测梁宇突然发飙的原因，间或发出暧昧的笑声。
而陈希然始终低头站在原地，静静听着，许久之后才抬头，微微笑了笑说“梁导，再让我试一次吧，这次肯定能过。”
陈希然拍完这一场，一个人回了化妆室，叶追正斜躺在沙发上，脸上摊开盖着本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看样子睡得正香。
陈希然怕他搞什么幺蛾子，都没敢叫化妆师跟进来，这会儿也不去叫醒他，自顾自对着镜子卸了妆，又去里面换了衣服，白羊毛线衫，黑色窄腿牛仔裤，同色马丁靴，外罩一件姜黄色的连帽外套。
他出来时，叶追的杂志仍然摊在脸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陈希然站在那里，远远地看了一会，而后手脚无声地去化妆台拿了自己的包，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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