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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阿富汗往事 第2节

作者:江亭 字数:8104 更新:2021-12-21 08:58:14

    ——不是俄语。那是什么人?阿富汗人吗?那是敌人吗?还是友军?

    他不禁为刚才莽撞的呼喊懊恼。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下意识自己接下来的选择至关重要,一步有失将满盘皆输。

    背后是成堆的死人。如果躺进去装死能不能逃过一劫?

    求生的意志拯救了他。他闭上眼滑下坡道,拉过冰凉的死尸盖在自己身上,咬牙屏息不动。

    脚步声靠近了,那是一队反政府武装游击队。他们开着摩托车,配备的是美国人给他们造的机枪,嘴巴里说着阿富汗土话。这群人见到尸体想也没想沿途胡乱扫射开来,持续了将近两分钟的时间。这就算检查完毕,然后快速骑着摩托车离开了。

    尤拉觉得大约地狱也就是这番场景了,直到摩托车的轰隆声完全隐匿,他终于推开盖在身上的死人,从沙地里站了起来。他脸上涕泗横流,下体失禁,臭气熏天,身上都是死尸的味道,后腿上还残留着伤口。他扒开裤子,那是一枚弹片,他咬牙将那东西拔了出来,撕下袖子简单包扎,再去重新扒拉他的背包。

    背包和相机被打坏了,好在笔记本还在,还有一包饼干。

    他捡起仅有的东西原地坐了一会儿,等身体不再发抖他沿途查看是否还有活着的人。五百米向前的地方他发现了半小时前还在锡皮卡车里和他抱怨的女作家的尸体。他流着泪将她双眼阖上,取下她身上的笔记本揣在自己怀里。他记得她叫翠娜,是《劳动报》的专栏作家。他读过她的一些文章,反映郊区农村妇女的真实生活,写得很好。

    “请安息吧。”他跪在她身边祈祷。

    太阳似乎在偏斜,尤拉爬上了土坡,那混乱的战后场景已被他抛在身后。他的头发灰扑扑乱糟糟,被熏得一脸黑尘,身上破碎肮脏的衣物看起来更像是个难民。

    他决定沿着大道一直往前走。干燥炽热的风沙从他的发间梳过,目及之处尽是荒芜之地,滩涂上大地的纹路随着风的走势在不断变化,如游蛇的曲线般在细砂的推动下展开内陆深处最大的地理轮盘,一圈又一圈宛如老树年轮。这里是亚洲大陆的中心,真正的一片乌有之乡。

    白色的大道自山上而下,仿佛神女的衣带从穹宇抛落,缓缓落在人间。

    尤拉却不敢享受神女的照拂。大道上走实在是太显眼,他所幸又爬下土坡,沿着道路往前。他的背包里只有一小包从苏联带过来的饼干。在走了两个小时之后他实在饿得没力气,把那包饼干吃了。路上他遇到了几对摩托车载着的妇女,她们穿着鲜艳的衣服。尤拉却不敢朝那些人招手,他口干舌燥,感觉到自己头发都散发着焦味儿。

    又是两个小时之后,他终于看到了一点城市的影子。这时候道路上的人已经开始多起来,他们说着尤拉完全听不懂的话,没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他们各自走各自的路,只和同伴交谈,有一些妇女带着孩子,成群结队地走,男人们手里推着三轮车,上面是成堆的货物。

    尤拉终于挨到了哨卡,他几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走到哨岗的地方,用俄语对那个苏联士兵说,“你好同志,可以带我去找……维克多·叶普拉夫斯基准将吗?”

    苏联士兵不耐烦道,“你是谁?”

    尤拉掏出了公民证和公函,“我是《文学报》的派遣专栏作家,尤拉,尤拉·库夫什尼科夫。请带我去找维克多·尼克诺夫准将。我们的车队在来的路上遇袭,目前……”他喘了一口气,“目前只有我活下来了。拜托你,同志。”

    士兵冷笑,“什么袭击?你说你是作家就是作家?我还说我是党主席呢!滚开,没有通行证一律不准过。”

    尤拉绝望地乞求,“拜托你同志。”

    士兵立刻托起枪一串子弹打在他的脚边,“再不滚就杀了你!”

    精疲力竭的尤拉登时摔倒在地上,如果旁边的人有勇气回头递来同情的眼光的话,能看到他像只蠕虫一样在地上匍匐着蜷缩开来,一脚往后踏空滚下大路。

    尽管狼狈至极,却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尤拉只感觉到沙地仿佛没有中午的时候那么烫了,极度的饥饿和疲惫使他当场昏迷。

    失去意识那一刻,他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第2章

    正当午,苏联驻喀布尔步兵连指挥部。

    一个菜鸟士兵被他的前辈围堵在大楼的后门角落。

    “喂,这块砖一阿币卖给你。”老兵手里拿着一块土砖。这种土砖在阿富汗到处可见,钢筋混凝土还很稀有,房子都是用这种当地烧制的土砖做的。

    菜鸟不是第一次被欺负,但现在玩的是一种新游戏,他还没意识到危险,“可是我不需要砖头,而且……而且我也没有钱。”

    老兵嗤笑道,“你没钱谁有钱?”他推了一把小菜鸟,“听说你是从莫斯科来的,首都人不是应该更阔绰些吗?一块砖而已也不贵不是吗?”

    菜鸟摇摇头,“不,它对我没用处”

    老兵失去了耐心,拿着手上的砖头,兜头就往菜鸟脸上拍,“怎么没用?!怎么没用!这不是有用吗?用它能治治一些蠢货的脑袋,多治一治就好了。”

    菜鸟悲鸣,蜷着身体被打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毫无还手之力。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高呼求饶,“钱!钱!钱都给你们!”他把裤子口袋全部掀翻,掉出来零零碎碎一些散钞。

    老兵们这才扔下砖头,立刻将钱哄抢一空。

    “要是别人问起来,你就说是自己撞得,听到了吗?”

    这群恶棍为非作歹惯了,从不把他人疾苦放在眼里。

    那菜鸟被打得一脸是血,十分惨烈,却只能自认倒霉,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是我自己撞得。”

    这时候,在他身后的巷子口远远传来战车倾轧的轰隆声。三辆b2战车缓缓驶进军营。为首的那辆顶盖打开,一个带着墨镜叼着烟的壮汉挥舞着帽子,他嘴里还唱着歌,把自己完全打造成一个凯旋的英雄形象。

    战车停下来,他双手一撑车中跃出,平稳地落在地上。

    这是个典型的南方人,脑袋大而短,希伯来式的鼻子,松石绿的眼睛十分迷人,毛发浅铜色,说一口南方口音。但他比一般南方人高大壮硕,熊一样魁梧的身量,在身材上已经显示出比普通士兵更强的优势。

    (这里指的是南俄罗斯人。)

    “奥列格,还好吗?”参谋早早等在会客室了,看到他进来十分高兴。

    “不错,任务还算顺利。”奥列格甩开烟,用脚捻灭,他说起话来声音很大,“你应该跟我们去看看,那玩意儿很好用,真的。比他妈的什么坦克好用多了。”

    他指的是外头的b2战车。他们刚刚淘汰掉一批bd1系列,因为车身太轻,在掩护的时候经常出问题,相比来说,b2的操控性更有优势,而且仰角的角度比坦克要大,更利于山地作战。

    “你觉得好就行。”参谋给他倒了一杯酒,坐下来说,“在防御方面,我敢打包票,比轮式装甲车和伞兵战车都强,经过试验它可以抵御23高射炮发射的穿甲弹。只要你们不调皮捣蛋硬要伸出个脑袋来往外头看,基本上没有安全问题。”

    奥列格很满意,他把两只脚翘起来搭在桌子上,肮脏的皮靴立刻蹭的满桌子泥土,“我说实在的,你要是今天不来,我还要去找你的。你们参谋部那帮子人他妈的太不会做人,我的确不是什么大官,不需要人看得起,但是我奥列格·马尔林·叶罗赫维茨,80年就到阿富汗来了,你们那帮从没去过一线的文官,哪一个比我杀的敌人多?”

    参谋讨好着硬着脸皮笑,“那当然,你的功劳绝不会有置喙的余地。”

    “我不是跟你邀功,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男人完全不领情,“我只想说,为了他妈的我们连的补贴,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去给你们那帮子人说软话了。要是在战场上,我从不说话!只开枪!”

    参谋递过去一根烟,拍拍他的肩膀,“所以你看我今天不是来找你来了嘛。就是为了补贴的事情。你和你的兄弟们这一段时间的表现无人质疑,但是还请你谅解谅解国内的情况。新任总书记才上任,压力很大啊,而且经济情况不好……”

    奥列格一挥手,“放屁!别跟我说什么经济情况不好。没钱?那些铁皮车哪儿来的?”他还是指外面的b2,“车队都有了,一点补贴发不下来?”

    “那还是跟外面借的钱!”参谋也拔高了声线,“你知道现在军费占了国家支出多少吗!你知道全国经济为了支援前线打仗国内的同志们过得多么艰苦吗!我妹妹昨天还来信说她已经一个月没见过一点肉了!为了一点兑换券,多少小姑娘甘愿跑到这鬼地方给你们做‘支援’?”

    (兑换券苏联国内的一种类似纸币的流通劵,有点像是我们国内从前的粮票布票,用来换肉换米及各种各样的生活必须品。)

    奥列格冷哼了一声,这让他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床上的那个,看着挺嫩的,真他妈的浪。

    参谋一副十分痛惜的模样,“大家都知道军队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是体谅你们前线作战十分辛苦,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他苦口婆心道,“你看你来阿富汗六年了,难道就指望混个连长回去?”

    奥列格一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什么意思?”

    参谋轻轻笑了声,“奥列格,我可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这坏小子可不是保尔柯察金。”

    “不不不,你说‘回去’。战争要结束了吗?我可以回苏联了?”

    参谋谨慎地四处张望,压低嗓子,“别说出去以免影响军心。但这绝对不是谣言。总书记已经承诺了,尽快结束战争并且撤兵,今年内,我估摸着熬不到冬天,就会有正式发文。”

    这个消息实在出乎奥列格的意外,以至于他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战争刚开始不久这个男人就到了阿富汗,这么多年没有人不盼望着早点结束早点回国,可真正撤兵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甚至有点不敢相信,多年混乱的生活仿佛大梦一场。

    “我来是想和你说说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安德烈跟我说,他那儿最近被几波土匪接连骚扰,还偷走了不少药品。现在连绿药水儿都没有了,后援补给根本跟不上。你再调一点年轻同志过去帮帮忙,医疗救护点还是很重要的。不能总是把责任推卸给土匪。”

    (绿药水一种可消炎杀菌的基础性外用药品。)

    奥列格敷衍地回答,“我知道了,我会去看看的。”

    参谋知道他没听进去,“这件事情参谋长非常重视,你可别大意!况且在这种地方,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千万不要得罪医生,万一有一天躺在担架上被抬到他面前,性命可就捏在别人的手里了。”参谋拍拍他的肩,“看在希施金的份上,你也该尽力。”

    奥列格果然收敛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认真考虑起这件事来。安德烈对他挚友有救命之恩,理当泉涌相报,但是最近步兵连人员也很吃紧,要调派人员去护卫医疗站,恐怕要谨慎规划一下这件事情。

    “我会去找他谈谈的,具体的方案我会让勤务兵写一个征派文件给你们。”

    参谋很满意,“好小伙子,奥列格。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奥列格拿起桌子上的酒瓶,一口闷了干净。高浓度的伏特加灌入他的食道,火辣的灼烧感终于让男人兴奋起来,他朗笑一声,振作了精神,“没问题,我下午就去!”

    他的确说到做到,吃过午饭之后,又和几个菜鸟士兵玩了一会儿“一块钱卖板砖”游戏,然后带着几个士兵开着卡车一路飙到医疗站来。

    进门的时候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孩被他撞了一下,跌倒在地上,怯生生地望着他。奥列格沉默地将他扶起来,粗声道,“以后小心点。”男孩万分感激朝他做了一个伊斯兰教的膜拜动作,揣着自己的拐杖一蹦一跳往外面走了。

    “你吓到他了。”年轻冷淡的军医安德烈站在药柜前目睹了这一幕。

    奥列格不喜欢他,他对外人总说他讨厌安德烈身上那股骄矜高傲的气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种“坏人”对“好人”的讨厌——杀人者和拯救者,天经地义的对立立场。但奥列格究竟心存感激,挚友希施金被子弹打中肋下,险些丧命。安德烈站在手术台前不眠不休六个多小时,将希施金的性命救下。这个清高的医生走出手术室一边脱着手套一边说,杀了这么多人该想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活着。

    “是参谋让我来和你谈谈。”奥列格勉强压下心中的不满,“这里需要更多士兵把守。”

    安德烈点头,繁重的工作让他每天只能呆在室内,苍白的皮肤毫无血色,眼窝下有一圈淡淡的乌青,他的面容俊秀美丽,可也许是因为性格不讨巧,并不招人喜欢。

    “是我和参谋长说的,药品和医疗用具都非常紧缺,我已经搞不到更多的东西了。”安德烈扶着太阳穴,他掀了掀桌上那只破口的白瓷杯,里头一口水都没有。他朝外面喊了一声,“卓娅——卓娅——”

    一个女护士带着燕尾帽跑了进来,她有一头浅褐色的头发,身材瘦小,眼睛大大的显得十分有神,“是的,我在这儿。”

    “去给我弄点热水来,难道我们连水都喝不上了吗?”军医皱着眉说。

    女护士点点头拿着杯子跑下去了。

    奥列格嗤笑,“我们中午吃了非常新鲜的葡萄,或许我可以叫我的士兵们给你送一点。”

    “那种欺压来的葡萄我一点也不想吃。”安德烈毫无顾忌地说,“什么时候会派人来?”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奥列格翘着二郎腿,“为什么不说点好听的呢?”

    安德烈不善周旋,“我真的非常需要人。”

    奥列格恶劣地笑起来,“当然,我知道你非常需要人。可是我也需要人。你知道我们的士兵都是要去一线和敌人作战的,现在又是最艰难的时期,我恐怕调派不出那么多人来。”

    “我会和参谋长再说说,让他给你增派人。”

    “那没用。”奥列格摆摆手,“征兵虽然不断,可送来的人越来越少。你还不明白吗?国内那些小朋友可不是傻子,死了这么多人了,谁还愿意来充英雄?”

    安德烈咬牙切齿,“那你说怎么办?我这里全是伤兵!今天还有药水可能十个里面还能活一个,明天连药水都没有了一个都活不下去!”

    “别总拿死人来威胁人。我可一点也不在乎。”奥列格讥讽道。

    那是当然。安德烈阴沉着脸想,我最清楚你们这些恶贯满盈的屠夫们的心思。

    女护士把烧好的热水送来,还顺便带了一把水果糖。

    这算是稀罕的东西了。安德烈抓了一颗打开糖纸塞到嘴里,甜腻的糖精和人造甜味素的味道充满了口腔。但即使是这种廉价的糖果,也让安德烈的心情愉快不少。他大大方方把剩下的糖果抓起来塞到自己口袋里,全然不问主人的意见,“就拿这些糖果当谢礼好了。”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过几天我会派人过来的,你放心。”

    安德烈并不在乎那一把糖果,他总算松了一口气,“谢谢。”

    他把奥列格送到办公室门口。女护士卓娅正在等安德烈,“医生,那位作家醒了。”

    安德烈点头,“情况还好么?”

    卓娅说,“因为脱水很严重所以还很虚弱,腿上的伤口我清洗过了,用旧纱布重新包扎了。”她委婉地说道,“我们没有纱布了。剩下的纱布也许维持不了一个星期。”

    “我会想办法的。别着急。”安德烈习以为常道,他接过护士手中的资料卡,“尤拉·库夫什尼科夫,《文学报》专栏作家。”

    卓娅点头,“是的,已经核实过了,他是《文学报》这次派遣来前线的专栏作家。他说同行作家组还有六位,他们在从机场来市区的路上遇袭,全军覆没,目前只剩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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