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转念一想,忽然在沙发上翻了个身,阴恻恻地说“我将来要是有了太太,生个孩子,你会投胎过来不?……毕竟大家都说,最爱孩子的是父母,所以你要不要给我个好好疼你的机会?”
他把头埋在沙发里沉吟半天,自我否定道“拉倒吧,我这种被自己耽误了的人,也别耽误别人姑娘了。”
比起找个姑娘,他更想要在将来的某一天,活成一副耀眼的模样。
在那个时候,他能拥有足够的能力,抵挡一切的困难与悲伤,用他的羽翼护佑身边和身后的人,无论那些人是他所喜欢的,他所重视的,还是他所不能失去的。
而现在,他还太幼稚了,他阻止不了任何事情,也保护不了任何人。
方源自我检讨道“我今天做了有愧良心的事。我跟同学一起把别人的三轮偷了,而且当时没有出声劝阻他们。后来,大家一路上都笑得很开心,我自己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心里越来越后悔。三轮车主要是用来载货或者出摊,拥有它的人一般经济状况都不怎么样,很可能要用它来谋生。万一主人第二天早上要用它,发现自己的车子不在了,该有多着急。”
他用手指在桌面上打了几个圈圈,叹息道“看来我不合适跟他们一起玩,还是适合留在原来跟你一起那时候的生活模式,要么坦荡荡地到处乱跑。要么哪儿都不去。”
在他躺到床上睡去之前,他忽然想要一睡不醒。
他比别的同龄人先领略了这世界上的生离死别,所以他懂了一些在这年纪不必懂的东西。
他想在闭上眼睛以后,躲到一个没有诸多心酸和痛楚的地方去。
可是如果他睡不醒了,会给亲戚平添数不尽的麻烦,所以他还是得在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按时醒来。
钟明恒老家的老人过世了,他和表姐回了老家,时间预计是一周。
白天忽然下起了雨,方源生来对天气敏感,逢雨天就会头疼,以至于在最后一堂的自习课上,实在扛不住了,趴在桌面上,病恹恹地睡觉。
恍惚之间,不知是谁的手,轻柔地覆在方源的手肘上。
这人的声音夹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仿佛被包裹在悲伤的音乐里。
“放学了,该回家了。”
方源睡得糊里糊涂的,懒洋洋地伸了伸左手的手指关节,不为所动地嘟哝道“盼盼别闹,我头疼。你别走啊,先把作业写写,等等我。”
那只手迟疑了一下,却也没有移开,而是慢慢地将方源那几只不规矩的手指抚平,随后将掌心覆盖在方源的左手背之上。
在方源迷糊的印象里,那是一只有骨节感的手,有些冰凉,但是在闷热的雨天里,令他周身舒畅,仿佛有绵长而细微的能量,传递到他的五脏六腑。
方源听着教室外面的风雨声,陷入昏睡之中。
当他醒来的时候,揉揉眼睛,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雨依然在下,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教室的玻璃窗。
放学时分,是不是曾经听到有人在叫他回家?……
他的头疼稍好一些了,转头遥望教学楼外面,看到了无边的雨幕,以及在雨中摇曳的树枝,却找不到任何人影。
他仔细侧耳倾听雨的声音,回想起了夹杂在雨滴里的那道话语。
当他成功想起来的时候,那声音忽然变得非常清晰,仿佛就在耳畔。
“该回家了。”
方源愣了愣,瞬间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摸自己左手的手背。
果然……手背上残留有一丝似有若无的余温。
那人,刚走不久。
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吧。
方源将右手的手指收拢,挡在左手背上的那丝余温之上,就像是造了一间笼子,将这仅存的温暖与外面寂寥的空间隔开。
他认真地凝望着空荡荡的手背,却仿佛能在上面看见一圈浅浅的光轮,照耀着他的皮肤表面。
方源经过艰难的回忆,他大概能听出这是谁的声音,只是,他并不敢去相信。
其实他也用不着去猜测些什么,无论他敢不敢相信,事实已经毋庸置疑——
他的桌角上,放着一把钥匙。
教室的钥匙是班干部才有资格配备的。
教室最靠近门口的桌上,还放着一把黑色的伞,对于平时用心观察的方源而言,连那把伞的牌子都知道,更不用说猜不猜得到伞的主人是谁了。
他看着隋意留下的钥匙和伞,心中一点喜悦都不敢有。
在前些日子里,他生平第一次将“倾慕”这种感情赋予另一个人。
他小时候曾经天真地以为,当他喜欢上一个人以后,这种感情会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令他甘之如饴,无论前路多么艰险,他也会去努力追寻,哪怕是沧海桑田,他也要跨越过去,直至他把“我和你”改成“我们”。
可是,结果并不是这样。
为了他人的幸福,为了他人的正常生活,他只能将他人给予的温暖,藏起来慢慢体会,而不是借以患得患失、沾沾自喜。
他的告白被隋意拒绝了的事实,依旧存在于他心里。
方源收拾书包,摸了钥匙,慢慢地挪到教室门口,拿起伞,低头锁门。
他记得,隋意今天带的伞,就只有这一把,如果隋意在这么晚的时间回去,不知道有没有提前问朋友们多借一把伞?
可是今天下的雨并没有什么预兆,大家三三两两地拼伞回家都来不及,谁会多借一把给他人。
方源控制住一阵阵的心酸和心疼,迈步走下教学楼,撑开伞,走进了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
经过校园里那一排黑板报时,他看着初二(一)班板报上的那条飞龙,停住了脚步。
多亏有雨棚的遮挡,笔迹依然清晰。
如今物是人非,如果给他重来的机会,他当初是否还会坦白说出自己喜欢那个人?
他从未后悔,哪怕是今日。
方源离开了那面墙,独自在风雨里继续走下去。
雨声越来越大,他的五感渐渐不再灵敏,甚至感觉自己走得几乎迷了路。即使是那天在江景小区,他的方向感也没有丧失得如此厉害。
可是他知道,自己目前此刻的心境,在将来回想起来,大概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他想要感谢那个人今夜的善良。
那个人虽然拒绝了他,却至少没有将他摒弃。
暑假来临,学校安排这群即将步入初三的学生们进行暑期军训。
列队时,前两排是女生。方源在第四排,隋意在第三排。
这并不代表方源长得比隋意高,实际情况是这样——按照左矮右高的顺序,隋意在第三排靠右边,方源在第四排靠左边。
这只能说明方源也不算太矮。
方源至今已经对自己的恋情不再报任何希望,不过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还是喜欢偷偷从后面看隋意的背影。
隋意虽然长得高,但身子骨单薄,看上去有点儿弱不禁风,不然大家背地里怎么说他是美少年?
全班在艳阳之下,站了半小时军姿。
几天来,他们从未站这么久,之前顶多站十五分钟。
大家低声讨论大概……教官把他们给忘了?
终于,大家千盼万盼的教官,在远处现了身。
方源站得几近麻木,他正目光飘忽地盯着前面吴亮同学的后脑勺东想西想,忽然听到“扑通”一声,他在男女生们的惊呼中循声一看,隋意晕倒了。
教官发现不对劲,赶紧朝这边跑来。
方源很快冲上去,跟教官一起把隋意抬到校医室。校医室挺远的,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路上都没觉得累。
一阵折腾过后,方源坐在隋意的床头。
假期的值班校医打量着方源身上的迷彩服,对方源说“你下去吧,不要找借口逃避军训。”
“我没有……我是真的担心他。只要他醒了,我马上就走。”
“他是你的好朋友啊?”
“呃……”
“怎么了?”
“哦。是啊。”
方源正说着话,眼角余光却看到隋意睁开一双乌溜溜的漂亮眼睛,看着他。
隋意大概是听到他那自欺欺人的谎话了吧。
方源在惊吓之余,感到了深深的懊悔和难堪。
明明已经决定不要再给他人造成困扰的,怎么总是那么不小心?
“既然没事,那……那我走了。”他磕磕绊绊地说着,仓促地从隋意的床头站起来,给值班校医鞠了个躬,拔腿就跑。
第17章 招蜂引蝶
方源跑下楼梯时,暗暗痛骂自己不争气。
明明自己只要再等一等,别人也会去帮抬,为什么非要去拼第一个?
如果他对隋意辩解,说他没有私心,没有企图,隋意会信吗?毕竟他是个有前科的人。
可他当时真的什么都没想,也没有顾虑到会给隋意造成什么困扰。
在这种时候,他挡不住自己。
自从他在遇见隋意的第一天,给自己的情感做出了“喜欢”这个定义之后,就像一颗卒子迈过了楚河汉界,心中只有一个目标——要好好对待隋意。
从此以后,他关于隋意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再也离不开那个目标。
所以他屡屡做出不合时宜的事,说些不合时宜的话,都不是偶然,而是环环相扣之后所导致的必然,这是一条往前的单行道,没有拐弯和回头,只有抛锚放弃。
而他,总以为自己已经死心放弃了,如今这桩突发事件才让他发现,自己大概还没有真正死心,还在单行道上走着,没舍得转身。
方源最终还是翘掉了那半天的军训,他躲在教学楼的阴暗角落,抱着膝盖发呆。
他之前从来都不知道,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会让他如此难过。因为以前他喜欢爸爸妈妈和顾盼的时候,他们也都喜欢他。
从顾盼不在的那时候起,再也没有人把他当成宝贝般顺着、惯着了。
夕阳落入幢幢高楼之间,渐渐隐去。
方源用衣服擦了擦干涩的眼睛,回那个空无一人的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