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公公站到正午的位置时,当冯宇看到儿时的小青梅妩媚一笑发愣时,当大梁玉蝶坐在自己的别墅里望着儿子照片发呆时,当许多人都在忙着找饭馆填饱肚子的时候,陈欢给顾颜发了第一条微信不好意思,昨天喝多了,见谅!
几分钟后,顾颜的回复来了“我买了鸭脖子,过来一起吃?”
多么友好的开端,对方只字没提昨天的事。
“哪见?”
“武汉大学啊!”
“ok!”
约好了下午1点在武汉大学门口见,陈欢麻利地冲进卫生间,沐浴更衣,没来由地喜欢此时此刻飘荡在狭小空间里沐浴液特有的茉莉花香。
江城多山,珞珈独秀,山上有黉,武汉大学。
冯宇家离学校很近,步行十几分钟宽阔的校门遥遥在目,青瓦白砖的牌楼巍峨耸立,牌上六个俊逸大字自左而右国立武汉大学。
牌楼下不少游客三一堆五一伙的举着相机咔咔咔。咔,陈欢自拍一张,欣赏地看了看,眉清目秀的,这两天在江城没少吃,回京后要约上健身教练狠狠地练几天。
“真够自恋的。”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戏谑传过来,陈欢放下了手机。
一身休闲打扮的顾颜微笑地沐浴在春风里,大v字领的白色针织衫衬得均匀有型的身材恰到好处,手里拎着一个食品袋。
“你管我!”陈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继而问道“精武鸭?”
举起袋子,顾颜很自然地说“为了给你买这个,排了半天队。”
“哦……”听顾颜如此说,陈欢笑了一下。
“不是所有店铺都是老字号,这家是客户推荐的,江城最好的。”
“哦,那谢谢了。”
“你真逗!”
正待陈欢暗自琢磨着“逗”是个什么概念时,顾颜仰望武汉大学校门高耸的牌楼自左而右念道“学大汉武立国”。
…… 陈欢顿时暴雨梨花汗的分割线 ……
杯具了!谁说没文化才可怕?有文化还出错更可怕!顾颜,您怎么说也是个设计师吧?能小点声吗?旁边还两未成年呢,看,这不马上跟着一起童声合唱“学大汉武立国”。
“学—大—汉—武—立—国”,陈欢随口念了几遍,忽然觉出点意思了。
顾颜点点头“还可以‘学大汉,武立国’”。
心里臊得慌,佯装神马都是浮云,陈欢很庆幸刚才没有脱口更正顾颜所谓的没文化,自己看的只是个校名,人家看到的却是一种精神。
“尚未踏进学校半步,气势已然夺人,走吧,陈欢同学,既然是学景观设计的,这所学校应该不会令你失望”。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学景观的?”陈欢无比惊讶,从来不发朋友圈,已成为一种习惯,他不记得跟顾颜提过有关自己半点的个人情况。
施施然向学校走去,顾颜丢下一句话“你不知道你有个很爱聊天的朋友吗?”
冯宇!你丫嘴真勤快,陈欢想起那天喝多了,冯宇好像提到顾颜的朋友开车送他俩回来的。
“你也是……建筑师?”
顾颜淡淡道“就算是吧。”
“我们俩个真是有缘。”为某些巧合,陈欢由衷地叹道。
深深地看了眼陈欢,顾颜率先踏进了武汉大学。
顾颜说的没错,武汉大学是陈欢跟着老爸在泡过清华、混过北大之后所见过的最美的学校,这哪里是学校,分明就是一座衔山抱水的园林,古木参天,繁花似锦,延绵悠长的山路,满眼的青翠欲滴,偶飞的雀鸟扑愣愣地从头顶掠过,掠过组组巍峨的古建筑群,掠过幢幢现代化教学楼,掠过无边的森林清寂。
“这应该是栀子……这是枫香,粉白的是海桐……那片倒垂的是紫藤……”陈欢凭着记忆叫出了它们的名字。
四年大学成绩一般,并不代表着对感兴趣的学科没有用心,景观设计对观赏植物基本的掌握也是必须的,看到顾颜飞速投来的目光,陈欢微微兴奋,却也不再继续报花名,顾颜毕竟也是此道中人,何必班门弄斧?
顾颜指着尚在含苞中的一簇绿,反倒问起陈欢来“这叫什么?”
陈欢举起手机,边按快门边道“夜合欢,现在还没到花期,过段时间你再来,它们就开出伞状的花,夜间的时候叶子会叠合,所以叫夜合欢。”
“你见过它们叠合的样子吗?”顾颜低声问着,两根细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那簇绿。
“没有,我只在网上见过,有些东西可遇不可求。”陈欢话落,顾颜的眼里射来那种熟悉的光芒,四目相对,又都飞快地移开了。
离开了那簇夜合欢,顾颜独步向前行去“看来你在学校偏科的厉害。”
“何以见得?”自己的卖弄引来顾颜这样的推测,而且测得还挺准。
“瞎猜的!”
……
转过密林,又是一片耳目一新的区域,这里应该是老校区,融合了中西方的特色,古朴、典雅,又不失恢弘大气,承载着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近代史的背景更叫人肃然神往。
陈欢不停地咔嚓咔嚓,镜头中的色彩时而朴素,时而绚丽,在当下的光影里回眸百年的沧桑与荣耀,只是……刻意捕捉中,另一个身影总是悄然地偏离。
“站着别动,这面墙很有感觉。”长长的一堵灰砖墙,配上顾颜蓦然回首的白色身影,说不出的韵味悠长,人与历史就这么忽然间地融合了。
快门还未按下,顾颜再次移出了镜头“别让我在历史的厚重里显得过于单薄。”
很多时候,我们将对方的样子留在自己的相册里,存了很久,懒得去删,混迹在几百上千的画面里,无数次的划过我们的掌心,不管将来如何,都将是一个无声的见证,见证只属于你和我的历史;也有的,手指轻轻一按,这个人就真的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了……
陈欢举起手机,咔嗒,顾颜偶然一个怔忪的眼神留在了陈欢的相册里。
站在具有百年历史的老图书馆前的长长石阶上,顾颜迈上几节台阶,回身俯视陈欢,四目相对,彼此的身后都是青玉色的石阶,层层叠叠,穿越一重又一重的拱门,陈欢一阵眩晕,顾颜黑亮的眼眸定定地望过来“我们合个影吧?”
第7章
两个身影很有礼地靠拢在一起,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香水味,陈欢没笑,顾颜也没笑,都板着脸孔,微微调整着适宜的姿势,很认真地拍了一张合影,这一刻似乎离奇的漫长。
拍完照,继续拾阶而上,一时都没说话。陡直的石阶尽头是个大平台,廓然开朗,一座大殿雄踞而上,雀蓝色的琉璃瓦,玉白的石柱,浑厚挺拔,正中一块旧色竖匾“图书馆”。
“好像玉皇大帝的灵霄殿,弄这么气派。”站在平台上,可以俯瞰武汉大学的全貌,山林葱郁,湖水粼粼,重重飞檐,古朴肃然。
“你是孙猴子吗?”顾颜点起了一根香烟。
嗅着黄鹤楼的味道,望着顾颜唇边泛起的弧度,陈欢笑道“不,我是佛祖。”陈欢摊开手掌,眯起细长眼,在顾颜面前虚晃一抓,好像顾颜才是那只孙猴,被攥进了佛祖的掌心里。
顾颜漠然地将视线拉向远方,抽着烟,似有似无的沉郁迅速涂染眼前的山翠叠峦,陈欢的玩笑被打入冷宫。
小时候跟着老爸去溪里抓鱼,被一种叫泥鳅的家伙弄得脸红脖子粗,它们就在指缝中钻来钻去,并不跑远,可当合拢手指想把它们占为己有时,它们瞬间溜走,速度永远比你想的要快,甚至可以感到它们粘滑的皮肤留在掌心里的冰凉。
陈欢后来放声大哭,用尽全身力气去踩那些邪恶的小家伙们,爸爸笑呵呵地赶紧端来一个小盆,拢着儿子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清澈见底的水里,等待着,直到它们再次聚拢,猛地一抄,盆中的泥鳅终于成陈欢的了。
顾颜的笑容就像溜走的泥鳅,现在,陈欢很想手里有个盆,就放在顾颜笑容隐没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顾颜掐灭了香烟。
“我想……上个厕所……”
……
古老的图书馆一派清凉,拱形的西式屋顶高高隆起,中式的门窗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四下里静悄悄的,隔着老式玻璃窗一看,阅览室里乌压压坐满了学生。
没有学生证不得擅自进入,看门的老大爷看陈欢捂着肚子,很友好地放行,图书馆很大很深,许多地方是封闭的,好久没人去了,厕所在地下室,原路去原路返,乱闯容易迷路哟,老大爷别有用心地嘱咐着。
这是图书馆还是太平间?楼梯到底,静无人声,地下室总共没几盏照明灯,冰凉的水泥地泛着青光,蜿蜒的走廊不知通向何处,两边一道道紧闭的木门,一点人气都没有。
嚓,嚓,嚓,背后传来的脚步声,不紧不慢,陈欢走,它也走,陈欢停,它也停,百年历史就有资格闹鬼吗?大白天的我怕你啊,猛然转过身,幽暗中只见顾颜一张憋笑的脸。
“差点……”陈欢把“吓死我”生吞活咽到肚里。
顾颜余笑未尽,举起陈欢压死人的双肩包“你怎么就不问问我需不需要释放一下呢?”
厕所里空无一人,陈欢说自己其实不怕鬼啊怪的,只是很怕小强,有它没我,有我没它。
“真搞不懂大学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那可是培育小强的温床啊。”顾颜开始放水,站姿颇豪迈。
陈欢微微别过脸,望着屋顶上银灰色的水管,努力回忆着,似乎还真没怎么和小强君谋面过“冯宇胆小,什么都怕,尤其怕鬼……诶,对了,”陈欢忽然想起什么“你最近去过陵园没有?”
“什么?”
“陵园。”
“你继续编,我从来不信什么鬼神。”
“不是,冯宇真的说那天有在陵园见到你。”
“你们去那儿干嘛去了?”
“还能干嘛,扫墓啊。”
“给谁扫墓?”
“噢,小梁玉蝶,听说过没有?
“唱昆曲的。”
陈欢扭过脸来“哟,这你都知道?”
顾颜提上拉链,瞟了眼陈欢“你尿完没有?”
“尿……尿完了。”陈欢的脸皮一热,赶紧弄好自己。
洗手池前,顾颜一面洗手,一面从破镜子里望着身后低头不语的陈欢,轻声问“怎么了?”
“没怎么啊!”
“你脸怎么红了?”镜中的顾颜直视陈欢,陈欢撇嘴“精神焕发,不行吗?”
顾颜甩着手上的水向外走去“你慢慢焕发着,我先出去,这地方,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关上水龙头,除了几滴水流声,一切静得人发慌,陈欢对望镜中的自己,果然,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原来自己才是那只真正的孙猴子。
五分钟之后,陈欢面上头上闪着水珠神清气爽地走出图书馆,平台上的顾颜已经抽尽了两根烟。
搂过闻一多,抱过孔圣人,林中校舍,樱花道上,湖光山色,俩人也不着急,溜达到一个角门,对这所已经走到尽头的大学仿佛意犹未尽。
小卖部里买了瓶冰可乐,拎出精武鸭,找了块绿油油的草坪,盘膝而坐,对着啃起鸭脖子来,越辣越馋,停不下来地吃,辣得俩人一个劲吸溜口水,擦鼻涕,大呼过瘾,不一刻功夫,一袋精武鸭都变成了鸭骨头,可乐也见了底,打着饱嗝,吹着暖风,陈欢倒在草地上,长舒一口气“真想就这么一直躺下去。”
顾颜擦净手上的鸭油,忽然问“ 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
沉默了片刻,陈欢道“刚辞了,无业游民。”
顾颜哦了一声,陈欢一个骨碌翻到顾颜身边,两条瘦长腿,细窄的腰身,压弯了一片青绿,挽起的裤脚,露出一段光滑的白。
“这是我第一次跨过长江呢,很想去江边看看。”陈欢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顾颜。
“行,我陪你。”顾颜痛快地响应着。
陈欢笑了,眼前的草坪嫩得格外鲜亮,嫩得能滴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