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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勾不动地火 第7节

作者:anali荔 字数:18834 更新:2021-12-21 06:26:45

    “阿姨。”他的喉头动了动,目光对上姜雪空洞的眼神,好像瞬间感受到,从那片荒漠里燃烧出的狼烟,在一瞬间,变成熊熊的烈火。

    姜雪看到他,嘴唇拼命地颤抖,她想说话,但是说不出。

    周言又叫了她一声“阿姨阿姨,我来看看您。我也想看看进忱。”

    当年他听丁一钊说过,罗进忱的灵位牌在家里,姜雪每日都要给他上香祭拜,对着灵位牌说话。他想过,有朝一日,也该去看看。

    罗进忱的墓地,是姜雪特地找的,花了重金买下,除了罗家人都不能去,所以他一次也没去过。

    姜雪起先是浑身颤抖,之后瞪大眼睛,突然抬起手,狠狠地给了周言一个耳光。

    那一记,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以至于打完后,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周言的脸火辣辣的疼,他垂下眼眸,表情很平淡“阿姨,这么多年了,您还是这么恨我。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您才能原谅我”

    “你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会原谅你”姜雪声嘶力竭,每一个字好似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咬牙切齿,用尽力气。

    周言看着她狠厉地目光,忽然跪了下来,膝盖嗑到地时,发出重重的一声。

    他的声音很低“阿姨,我请求您,让我祭拜一次进忱。”

    他早该来的。

    他抬头看着她,刚才还是俯视,现在却是这么卑微的姿态。

    而姜雪,只是扯了扯嘴角,发出生冷的一声笑,然后后退两步,当着他的面,“砰”一声猛地关上大门。

    快到傍晚了。

    晚霞洒在屋前的长廊上,也笼罩在周言的身上。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跪姿,低着头,颓丧而谦卑的模样。有鸽子飞到他身边,啄了啄他旁边的小沙粒,不当心啄到他的手,他的手颤了一下,鸽子飞走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

    山上太舒服,尤其是这个时刻,夕阳的霞光和醉人的山风。韩铮睡了一觉醒过来,挺满足,想着要是能来根烟就好了。

    他走出车子,舒展了一下筋骨,顺便往罗家大宅那边走了几步,又顺便往里扫了一眼。

    然后就顺道看见了周言那个傻x跪在大门前的背影。

    周言跪了挺久了,虽然他意志挺坚定,但再怎么说也是血肉之躯,腿早就麻的动弹不得了,腰也酸,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韩铮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晃了晃,差点没直接倒下。

    “你干什么”

    周言说“跪着。”

    “我又不是瞎子。”

    他仰头看了看韩铮,又低下头,呼出一口气“我好歹得进个门。”

    “男儿膝下有黄金。”

    “我膝下没黄金,最多就一抔土。”周言摇摇头,“你回去吧,别管我了。”

    韩铮气得要背过气去,在他面前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问“要是他们一直不开门呢你跪一晚上一晚上后还不让你进门呢三天一礼拜还是一个月”

    周言没说话。

    院落里有一个长椅,韩铮在那里坐了会,然后就不见人影了。周言跪的脖子痛了转了转脑袋,没见他,以为他走了,结果二十分钟后,韩铮拎着两盒饭菜过来走过来。

    他分给周言一盒“吃点。”

    “不用,我不饿。”

    韩铮拆包装的动作一滞,皱眉“你这什么矫情毛病”他分明都听到周言肚子叫的声音了。

    “你们部队里犯了错,接受惩罚的时候,像跑圈啥的,还能跑一半偷偷停下来喝水吃饭”

    这比喻

    韩铮发现自己竟然没法反驳一个字。

    “拉倒。”他“呵呵”一笑,然后也不去长椅上或者车上,就在他旁边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饭菜香气扑鼻,不用晚风吹就飘到周言那里,他咽了咽口水,还是什么都没说。

    等天彻底黑的时候,罗进枫和罗羽婧回来了。周言猜测之前姜雪或者罗进枫太太给他们打过电话了,所以他们看到周言的时候,没有一点点惊讶的表情。看样子也不想和他多说什么,直接神情冷漠地绕过他就进门了。

    韩铮在车里又睡了一觉,醒过来看看周言,还是那个姿势。

    老实说,韩铮不太明白周言的脑回路,按逻辑来讲,他这完全是在做无用功。人老太太铁了心不给他开门了,跪个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见效。

    不过站着说话不腰疼,韩铮自己没经历过周言的这些事,也没在牢里呆过四年。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所以他也实在不好说什么。

    凌影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

    韩铮想了想,跟她说有个学生出了点事,要处理一下。

    时间确实不早了,快十点了。

    韩铮仔细思忖了一下,还是再去叫了趟周言。

    “走吧。要跪明天再跪,老太太都睡了。”

    “几点了”周言问了一声,从裤子口袋里掏手机。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看着有点红,嘴唇泛着白。

    韩铮把掌心放到他的额头上。

    周言一愣,下意识躲了躲“干什么”

    “你在发高烧。”韩铮拽了他一把,想把他扶起来,“走吧,去医院挂水。”

    周言挣开他的手“我这是热的。”

    “热你姥姥”韩铮踹了他一脚,“再不走我去告诉小肖罗羽婧的事。”

    周言“”

    这他妈,太不要脸了。

    不过不要脸归不要脸,效果却很好,周言这个姓“赖”的,总算是答应从罗家撤退了。周言站起来的时候腿麻的不能走路,亏得韩铮在旁边扶了他一把,两个人都人高马大的,差点直接一起倒地歇菜了。

    韩铮扶着腿软的周言回车上,两人手臂贴在一起,隔着薄薄的衣衫,韩铮能清晰感受到,周言皮肤透着的灼热的温度。

    他估计这烧得有四十度。

    去医院的路上周言就睡着了,韩铮中途又摸了摸他的脑袋,感觉更烫了。

    要是不马上去打针挂水,他估计周言脑子得烧坏了。

    本来看着就脑子不太好使、死脑筋,转不过弯来,要是再烧坏了

    那可真没救了。

    韩铮想着,一脚油门下去。

    第19章 第十九章

    年轻就是好,像周言这样,虽然烧得都有点神志不清了,但是挂了一瓶水后烧就退得七七八八了。

    韩铮料到他不会答应住院的,这小病也确实不需要住院,不过他没想到,周言会破天荒邀请他去自己家里喝酒。

    韩铮说“你有病吧。刚才差点烧坏脑子了,还喝”

    “我本来就有病。”周言把显示着“374度”的体温计在他面前晃了晃,“喝不喝你之前买的那箱,基本没动。”

    旁边的小护士正准备给周言拔针呢,听到这话,秀气的眉拧了起来,娇滴滴地说“生病不能再喝酒了,得好好养着。”

    韩铮闻言冲着周言笑笑,那表情就是在说四个字听见没有。

    周言干脆眼睛一闭,装死。

    小护士帮周言拔针特别小心,那样子生怕弄疼了他,磨磨蹭蹭弄了好久,周言都快睡着了,最后忍无可忍,只得催着她说“护士小姐,麻烦您快点。”

    旁边的护士长走过,瞥了一眼,笑着说“这姑娘平时可没这耐心,除非看见帅哥。”

    要不是韩铮在旁边,这话周言还挺受用的现在这家话一脸玩味地看着他,他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啧啧,进了趟城,脸皮薄了不止一点点。

    韩铮很久没来周言这了,之前都觉得没可能再来了,这会儿又站到了那栋破楼前。

    一言难尽。

    周言虽然还是能和他耍耍嘴炮,不过强颜欢笑的成分居多。韩铮看得出来,他心情还是很低落的,应该说,从见罗进枫到现在都没好过。

    进门后,韩铮轻车熟路的摸到厨房里,那箱啤酒还是在冰箱旁边,只少了两瓶。他想了想,只拿了一瓶出来,又洗了两个玻璃杯。

    周言看到他走出来,愣住“你当给花浇水呢就一瓶,还两个小杯子”

    “你酒量又不好。”韩铮把啤酒打开,往两个杯子里各倒了些,一杯倒满,一杯二分之一,然后把二分之一那杯给了周言。

    周言“”

    那半杯完全可以一饮而尽。周言喝完后把杯子翻了个底,一滴水都没掉下来。韩铮还没喝完,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啤酒瓶挪开了点。

    “再来点吧,死不了。”

    周言把杯子移到韩铮面前。

    这样的夜,格外静谧。

    他们坐在小阳台上,搬了张小桌子,桌子上的小碗里放满了花生米,周言时不时抓两颗,韩铮起初很坚定地说不吃,结果周言有次摸着黑抓花生米,就这么碰到了他的手。

    凉飕飕的。

    他缩回了手,然后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突然笑出了声。

    韩铮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说“你喝醉了。”虽然才小半瓶啤酒,度数也不高。

    夜风有点凉,韩铮穿得又单薄,他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窝在小椅子里,整个人缩了缩,踢了踢周言“喂,酒量很差的,有没有毯子”

    周言看样子昏昏欲睡的,耷拉下脑袋,反应迟缓的嚼了嚼嘴里的花生米“有。”

    “在哪里我去拿。”

    “我卧室的柜子里。你冷”

    “还行,你不是还有点发烧么,半夜里气温低,一会别加重了。”

    韩铮说着就站起来就要进去拿,没想周言的腿忽然不老实地伸了出来,黑灯瞎火的韩铮没看见,脚下一绊,幸亏扶着门框,不然准是一个标准的狗吃屎。

    韩铮随即炸毛,冲着周言吼“你发什么神经病啊”

    周言本是垂着脑袋盯着那碗花生米,别提多认真,此时韩铮发了个飙,他终于舍得把目光从花生米上移开,望向他。

    瞳孔黑亮,在阳台昏黄的可以忽略不计的灯光下,周言面部的剪影显得模糊而温柔。

    韩铮的喉结动了动,凉凉的手心有点冒汗。

    四目相对,不知怎么,他觉得莫名燥得慌,从面皮蔓延到骨肉深处。

    楼下不知哪家在看相声,这么晚了,捧哏的话一句接着一句,笑声回荡在夜的深处。

    周言也笑出了声,悠悠然地开口“铮哥,我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一件事。这问题挺恶心的,不过我憋着也挺久了,今天一定得问问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说完便站了起来,刚喝完酒,晃晃悠悠的,站不稳,只是他不想再这么坐着,这么仰着脑袋、如此费力地看着韩铮。

    韩铮把撑着门框的手拿下来,站直了,还是比周言高半个头,看他的时候要微微低头。

    “我哪对你好了没觉得。”

    “哦。”周言把那声拉长了几秒,磨得韩铮耳朵难受,恨不得打他一顿,“说实话,你是不是同情我觉得我挺可怜的,就像没家的小猫小狗”

    韩铮的神情有微妙的变化,周言的话明明很平常,他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韩铮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就觉得挺奇怪的。”他“嘿嘿”一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其实我这人心特别硬,也不喜欢和别人有什么瓜葛,这么些年来,一个人习惯了。我想着,我一没钱,你也不缺钱;二也帮不了你什么。所以你这么帮我,究竟图个什么”

    周言身上有很重的酒气,两人距离听进,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就在韩铮的鼻息下,韩铮微微侧了侧身,换了个角度,他突然发现,周言的脸很肿,耳边还有凝固的血迹。

    韩铮不知道姜雪那一巴掌的事,只以为是之前被罗进枫打了一拳的效果。

    看着真挺惨的,以至于原来心里刚升腾出来的那团火,莫名其妙就自己给灭了。

    韩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医药箱吗你破相了。”

    “”周言本就带着醉意,这会儿被韩铮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晕了,瞬间就忘了刚才在纠结什么事了,摇头,“没有。”

    “我出去一下。”韩铮撂下这句话,披了件外套就出门了。

    附近就有二十四小时的药房,韩铮买了点酒精纱布和药就回来了,用时不过十分钟。

    短短十分钟,周言已经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睡相有点差,但是呼吸平稳,睡得很沉。

    韩铮看了他一会,然后从卧室的柜子里拿了条毯子,帮他盖上,轻轻地锁门离开。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二点,韩铮刚回房,敲门声就响了起来。他去开门,然后看见穿着整齐站在门口的凌影。

    她的脸上带着微笑“事情办妥了”

    韩铮没直接回答她,只问“怎么电话里没说今天住这”

    “临时决定的。睡不着。”凌影看着有点疲惫,“饿不饿给你做宵夜吃。”

    韩铮看着她,迟疑了会,说“嗯。”

    凌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韩铮看得出来,她有事,也有话要和他说。但她的个性含蓄,性子比他还闷,很多事情都喜欢放在心里,不被逼急了,是不会说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就是从那场火灾之后。

    也难怪,一个原本拥有大好明天的人,突然失去了未婚夫、美貌、事业,就像在惬意地泡温泉的时候,被人浇了一桶冷冷的泥浆水。

    狼狈的清醒。

    凌影不怎么会做饭,只煮了一碗简单的面,加了一个蛋一把葱,色香味不全。

    韩铮慢吞吞的吃着,她在饭桌的对面安静地看着,等到他吃完了,放下筷子,她才重新开口。

    她问他“好吃吗”

    客厅的时钟老了,秒针走动发出的声音很大,在这个时候特别清晰。

    韩铮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平静地问她“想谢晨了”

    听到那个名字,凌影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她沉默了一会,说“又快到他的忌日。”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家中的气氛总是格外地沉重。连一向吵闹的秦飞飞,都变得异常沉默。

    不知是因为这个特别的当口整个人精神不济,还是之前被周言传染了,谢晨忌日一过,韩铮发了几天的低烧,万年不请假的人破天荒请了几天假在家睡觉。

    汪婆说他这是工作太辛苦了,每天大鱼大肉伺候着,韩铮愣是食欲不振,秦老爷子急了,总觉得他生了什么大病,撺掇着秦飞飞带他去趟医院。

    “他能有什么病啊,他们学校每年都有身体检查,爷爷你看韩铮这身板,要是他这样都有病,我估计自个儿都快入土了。”

    话虽这么说,韩铮身体不好是不争的事实,以至于周言一个电话过来,只听了一句话就发现他病了。

    “你没事儿吧铮哥”

    韩铮本来在睡觉,这会儿被吵醒了有点不爽,翻了个身后干脆坐了起来,抓了把头发“死不了。”

    周言笑了声“我拿到工资了。工资卡没开通网银,我给你现金吧,顺便请你吃顿饭。”

    现在就算是鲍参翅肚韩铮都没胃口

    “养病,忌口。”他拿起床边的日历看了看,果然,又到月底了。这会儿韩铮突然想起之前罗羽婧的事情,和他说,“上次那小流氓的事,小肖应该没有再找你了吧。”

    那会儿本来真的要查到罗羽婧身上了,韩铮知道他们私人恩怨,把事情闹大反而让周言难做,难得一次没做守法公民,和小肖那边打了声招呼,就这么含糊地过去了。

    周言心里自然是感激的,就是没找到机会感谢一下恩公,本来打算趁这次正好一起,再叫上秦飞飞他们,一起吃顿饭,没想到,重要人物一夕之间变成了只病猫。

    “还没说声谢谢你。罗羽婧没事了,罗进枫也高兴了,我磨了他一会,他就同意让我去罗进忱的墓地了。”

    韩铮闻言松了口气“那挺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周言说“托你的福。”

    第20章 第二十章

    周言没赶上清明的时候去拜祭罗进忱,现在快五月了,天气暖和起来,再没有“清明时节雨纷纷”的特别的凄凉氛围,他破天荒打了辆车到墓园。

    或许是天气太好了,出租车司机心情也不错,一路哼着歌。最后结钱的时候,三十一块,还给周言把那一块钱的零头给抹掉了。

    周言下车的时候天高云淡,阳光明媚,酝酿了一路的悲痛心情就这么淡了开来。

    这里的私人墓园要出示证件才能进入,罗进枫之前和墓园这边打过招呼,周言才能顺利进入,但是看守人看他的眼神还是充满怀疑与质询的。

    周言估计自己看着就不像什么有钱人,而这里的墓地,明明是给死人住的,却比给活人住的贵多了。

    罗进忱应该住的挺舒服。

    周言的嘴角弯了弯“臭小子,你哥哥我来了。”

    那块墓地很开阔,墓碑上有一张他的黑白照,还是周言印象中七年前的样子,眉目清秀,张扬而灿烂的笑着,比那张驾驶证上的照片好看很多。

    周言啧啧感叹,到底不是谁的证件照都能和他一样好看,都是看人的。

    在墓前吹了一个多小时的风,干掉了一罐啤酒后,周言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

    他这趟得之不易的拜祭机会利用得有点水,两手空空,连一根烟都没有。想当年他和罗进忱偷偷抽过一次烟,被姜雪抓了个正着,骂得狗血淋头。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景还历历在目。

    周言并无太多感叹。事情过了太久,很多当时很强烈的情绪都已经慢慢淡了,就连他母亲周淼的死,现在想起来,也没有什么难过的感觉。

    人固有一死,只是周言同志估计了一下,他的死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但一定是轻于鸿毛了。说不定死了几个礼拜才会被发现。

    墓园在市郊,这一带没有出租车,周言用手机打车软件约了半天,才约到一辆距离他三公里的车。

    上车后车费“蹭蹭蹭”地往上窜,看得周言胆战心惊的,一看到公交车站就马上喊停,下车等公交车。

    这个地方离饭店应该不是太远,就是看着陌生。周言环顾了一圈,发现这条街道周围分布着很多小吃店和小餐馆。

    他觉得有点渴,走到一家小卖部里买了瓶矿泉水,付钱给店主时顺口说了句“这一带挺热闹的,生意不错吧。”

    店主看了他一眼,摆摆手“旁边是公安大学,生意能好到哪里去临区艺术学院,学生会吃会玩,收入可是我们的几倍呐。”

    周言一愣。

    公安大学是韩铮的那所公安大学

    他拧开盖子灌了半瓶水,转身的那瞬间,就看到了穿着白衬衫站在路边的韩铮。

    那挥手示意的样子和某天晚上一模一样一样的邪门。

    周言走过去把剩下半瓶水扔进韩铮身旁的垃圾桶,问他“你怎么在这”

    “我还没问你呢。”韩铮点点下巴,示意他看不远处的学校,“我在这上班,在这不奇怪吧。”

    那好像是不奇怪。

    周言考虑了一下,还是坦白告诉他“我刚去了墓地。”

    “哦。”韩铮点头,顿了顿,问他,“吃了没”

    这话衔接的妙啊周言差点喷了出来“我去哪吃墓地吗”

    韩铮闻言干笑了两声“不好笑。”

    他说完看了看表“饭点了,带你去我们大排档一条街吧,尝尝地沟油的味道。”

    周言不挑食,什么都吃,韩铮选了一家看着还比较干净的东北菜馆,老板娘很热情,韩铮一进门就和她打招呼,一看就是熟客。

    老板娘招呼伙计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一边打量着周言“哎哟,韩教授,这个小帅哥是谁啊看着面生,又是你们班上的学生”

    周言不自然地咳嗽一声,韩铮笑着拿起茶杯,看了周言一眼“嗯,我学生。”

    “头一次见着长这么帅的。”老板娘冲着周言笑得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问,“有女朋友没没有的话,配我们家闺女正好。”

    周言呛了口水,抬头撞上韩铮的目光,贼亮贼亮的,清晰的笑意。

    卧槽被摆了一道这家伙故意的

    周言考虑了片刻,露出一个标准的暖男微笑,对老板娘说“抱歉,我不喜欢女孩。”

    这句话一说出来,老板娘和韩铮,连带着旁边的伙计,同时石化。

    韩铮石化的时间短了点,随即把杯子放下,抬眸看他。

    老板娘嘀嘀咕咕说了句什么就离开了,周言也没听清楚,只是韩铮的眼神还是望着他,周言有点不明所以,笑着揶揄他“不是吧我们见过大风大浪的韩教授吓成这样”

    韩铮的眉头微微蹙起“你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他的语气有点严肃,比平时那副老头样更甚,周言和他对视了一会,笑出声来“半个玩笑。我不喜欢女孩,喜欢女人。”

    “这种事,不要乱开玩笑。”

    韩铮说完,把菜单递给周言,让他点菜。

    周言耸耸肩“你决定好了,我随意。”

    两个人点了四个菜,两荤一素一汤,点菜的时候人不多,还是等了半个小时,等菜上完,餐馆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周言夹了一块锅包肉,尝了尝,点头“嗯,不错。比喜来的好吃,刁老板该换菜单了。”

    开在学校旁边的饭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租金虽然贵、竞争也激烈,但是生意相当不错,周言估计营业额能是“喜来”的好几倍。不过刁老板是个黑心奸商,一心要往精品饭店发展,标价极高,利润也相应地高起来。

    韩铮舀了碗猪肉炖粉条,哧溜哧溜的没一会碗就见底了。可能是因为他在部队呆过,食量很大,把周言没吃光的都扫尾了。

    周言在一旁抽着烟看他吃这人没变成个大胖子真是祖师爷赏饭吃,他之前在医院见过韩铮换衣服,好像是有一、二、三、四、五、六块腹肌吧

    这顿饭挺便宜,一百五都没到,韩铮想掏钱买单的时候,周言一只手伸了出来,拦住他。

    韩铮抬了抬一边眉毛。

    周言拿出钱包“我来吧,这点钱我还付得起。”

    确实是一笔小钱,韩铮看得出来,周言这人表面看着什么都无所谓,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其实自尊心还是挺强的。

    韩铮没再和他争,由他去了。

    周言在柜台买单等找零,韩铮就在饭店门口背倚着栅栏等他。小小的饭店里人头攒动,大多是学生,男男女女,高矮胖瘦都有。

    韩铮的目光扫了一遍。

    那群人里,周言显得最扎眼。高而清瘦,低着头的时候有些佝偻。他穿的是普普通通的长袖白t,毫不起眼的卡其色裤子,可是就这么站在那里,还是很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韩铮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和他接触太多,又或者,只是因为他知道了周言某些隐秘的往事。

    那些不太光彩的过去,就像是被掩埋在黄土之下的白骨,只微微露出一角,就让旁人惊悚颤栗。他却仿佛中毒至深的人,企图透过那抔黄土白骨,窥见一丝光。

    “走了。”

    周言付完钱走了出来,看韩铮在发愣,笑着揶揄他“老烟枪,你不是烟瘾又犯了吧。”

    韩铮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进了一包烟。

    中南海。

    他从来没抽过。

    “抽不起贵的。”

    他转头看了看周言,周言冲着他乐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韩铮摇摇头,把那包烟放到了口袋里“我不在学校和学校附近抽。”

    “哦。”周言勾了勾嘴角。

    切,就知道装大尾巴狼。他恨不得哪天把韩铮按倒了扒了他,好歹看看那层皮下面是不是也是这么霁月清风的,怪寒颤人的。

    韩铮下午还有课,到点就要回学校,本想送周言一程,不过这会儿看看时间,不早了。还在迟疑中,周言先开口说“不用了,天天坐路虎,我怕把我屁股养刁了,我坐个公交就行。”

    韩铮不经然笑了出来。

    “神经病。”他咳嗽了声,突然说,“去我们学校看看吧。前段时间整修了,平时都不对外开放。”

    “啊”周言显然有点意外,脸上的笑容敛了敛,有点不自然,“不了吧。我去怪怪的。”

    韩铮皱眉“哪里怪了”

    “我一个刚被放出来几年的杀人犯,就别去污染你们纯洁的校园了吧。我一想着当年把我逮进去的小崽子可能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心里就堵得慌。”

    “说真的,你是不是害怕”

    周言瞬间炸毛“我怕什么了我”

    “怕见我们未来除暴安良的国家栋梁,祖国茁壮成长的小花小草。”韩铮开玩笑的时候,神情眼神老不正经,和平时那副衣冠禽兽的样子判若两人。

    周言看着韩铮,忽然就很怂地语塞了,嘴炮压根使不出来。

    韩铮也看着他,瞳孔在阳光下是透亮的琥珀色,周言觉得从这个角度看韩铮,有点像外国人,像欧美动作片里可帅可帅的硬汉。

    “哎。”可能是阳光太强烈了,周言觉得有点热了,叹了口气,在公交车站前大喇喇地蹲下来,“你走吧,别迟到了。”

    韩铮低头看着他,问“真不去”

    “不去。”周言不开玩笑了,看着地上,指尖一棵不知从哪弄来的狗尾巴草扫过粗粝的地面,他看着有点心不在焉,神情略显淡漠,“我不太喜欢去这些地方。派出所、公安大学”

    这时有巡逻的摩托车开过,周言抬头看了一眼,又默不作声地低头。

    韩铮想,那些地方,也包括少管所吧。

    或许是所有限制自由,让他想到某段往事、唤醒某段记忆的地方。

    趋利避害是本能,韩铮明白。

    他现在还明白,当时他去少管所看望那群小崽子,周言为什么反常的沉默。

    韩铮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想问问周言,每次看见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恐惧还是厌恶。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韩铮走后,周言在公交车站等了半天连公交车的影子都没见到,等到后面有点泄气了,手机也没电了,干脆看着路牌、凭着一张嘴一路摸索着、问着,两条腿走回去。

    “11路公交车”挺好使,就是摸回家的时候,整个人都快累瘫了。

    周言不知道是自己腿脚没完全恢复利索,还是人老了力气不够,总之走了也就半个小时,一抹脸就是一把汗。

    到楼下的时候意外遇到小珍,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看见周言的时候先是一愣,接着立马笑开了花,露出两颗小虎牙,张开手里的袋子,说“周言哥,来吃冰柜儿”

    小珍这姑娘挺可爱的,傻乎乎的,周言对她印象还不错。正巧他热得喷火,也不客气了,说了声“谢啦”,然后从袋子里拿出一根绿豆冰棍,撩起袖子坐在井台边啃。

    冰棍冰得很牢,硬邦邦的,周言想咬一口,奈何牙口不好,咬不动。

    小珍坐在他旁边,乖巧地抿了一口香草味的奶油雪糕,嘴唇上立马沾上一圈白色的牛奶,周言看了她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扔给她。

    “擦擦。”

    “呀,你还带纸巾啊。”小珍接过纸巾,把雪糕咬在嘴里,腾出另一只手,抽出一张纸巾,把雪糕从嘴里拿出来,然后擦了擦嘴唇,嘟囔了一声,“口红都没了。”

    周言闻言看了看她的嘴巴,乐了。确实,下唇的梅红色褪了一半,上唇还是红艳艳的,看着怪好笑的。

    “你别笑我呀。”小珍嗲声嗲气地作势生气,拍了拍周言的胳膊,周言刚想说什么,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阵怒吼。

    “孙小珍你他妈还不给老娘滚回来”

    周言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回头一看,什么都没看到。

    而等他再回过头,一旁的小珍面色已变,一跃而起,捋了捋裙子,急匆匆地说了句“我先走啦”头也没回地就快步跑开了。

    有了这次插曲,小珍和周言“偶遇”的次数越来越多,两人上下班时间差不多,到后来连出门和回家都凑到了一起。小珍性格开朗,总是跟在周言后面叽叽喳喳的,偶尔还会给他送点自家包的饺子、粽子、面饼。

    面饼是小珍自己做的,饺子和粽子是小珍妈做的。小珍出生没多久父亲就去世了,小珍妈只有一条腿,靠做女工把她拉扯大,日子过得挺苦,但相依为命,靠着左邻右舍接济,也凑活着过到现在。

    小珍没觉得自己活得有多苦,她和周言说这辈子也没什么追求,就希望过几年能找个老实人嫁了,那人不需要有多大房子、赚多少钱,只要能受得住她妈就行。

    住在这一带的人都穷,但是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日子还是照过,没闲钱看电影,就每天饭后跳跳广场舞。现在天气暖和了,傍晚在树下摆盘棋下着,过往的张三李四这个说一声,那个念一句,不远处不知哪家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响透了整片旧楼;老妇们在一旁搬着小板凳吃西瓜唠嗑,偶尔打骂一下淘气的孩子,言语粗俗,又未必下得了重手

    细碎的点滴构成了生活的常态。周言有时恍惚觉得,这样过下去,也挺好的。

    小珍的面饼连送了三天后,小珍妈终于受不住了,在她准备第四次拿着饭盒子溜出门的时候,拎着她的耳朵尖细着声音骂“你个吃里扒外的死丫头拿这饼养哪里的野男人啊”

    小珍疼得哇哇叫,一边求饶“不是野男人周言哥不是野男人”

    祸从口出,小珍事后也很后悔,怎么就这么经不住就招了。要是在抗战时期,她保准是个叛徒,不用打就招了。

    因为孙小珍同志的“叛变”,周言被小珍妈“请”到了家里。

    吃了人家这么多个粽子、饺子,周言第一次看到她,还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妇女,穿着黑色的裤子,一边裤腿完完全全卷起,空荡荡的,因而显得另一边的腿格外的长,脚着地,拖鞋一下一下的点着地面。

    孙小珍长得挺好看的,双眼皮,丹凤眼,鹅蛋脸,眉清目秀;可小珍妈长相就很凶,三角眼,冲天眉,说话的时候表情夸张,好像整张脸皮都要掉下来了;不说话的时候也吓人,黑洞洞的瞳孔直勾勾看着你,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底。

    可是周言看得出来,小珍妈是努力想显得温柔一点的。

    她和周言说话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很低,和平日里的大嗓门差别太大了,以至于听上去僵硬而别扭,她的语气是讨好的,每个动作都很慢,转动轮椅去给周言倒水的时候,轮椅忽然出了点状况,她低下头捣鼓了老半天都没捣鼓出什么名堂,小珍端着水果走过来,拧着小细眉说“妈,这轮椅老了,也坏了,早该换了。”

    “换”小珍妈猛地抬头,表情陡然一变,“你有屁个钱换”

    她说完才意识到旁边有个外人,赶忙收敛起凌厉的神色,冲着周言笑了笑,周言也笑,只是那瞬间,那种说不出的尴尬,心知肚明,不言而喻。

    在小珍妈的力邀下,周言第一次在邻居家吃饭。

    “我这丫头别的不行,做饭可好吃了。”

    她的语气很骄傲,小珍窘得不行,臊得慌,红着脸说“周言哥是我们饭店的厨师呀,妈你这叫关公面前耍大刀”

    “什么关公大刀,我不懂。”小珍妈挥了挥手,不理会小珍,只对着周言直勾勾地笑,“我这闺女,除了人傻了点,哪哪都好。”

    小珍手艺确实不错,甚至不输周言,周言吃完差点打了个饱嗝。

    小珍妈很热情,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顿饭从头到尾都在“推销”自家女儿,那架势,恨不得让小珍当场和周言订下终身大事。

    可怜天下父母心,周言想着,只是插科打诨般的点头称是,心里觉得有点愧疚,那种感觉不是很浓烈,但就像是偷了无主的田地里几颗大白菜一样,带着点心虚。

    之前有个晚上小珍问过他有没有女朋友,他当时回答的是“有喜欢的人”,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太过含糊其词,不够果断。总结起来,还是他有渣男的潜质。

    所以为了成功甩开这个“光荣”的头衔,吃完晚饭周言趁着自己回家、小珍出门倒垃圾的当口,准备和她说清楚。

    周言第一次做这种事,总怕无心伤人,言语措辞特别小心,带着些虚伪发好人卡,什么“你是个好姑娘”啊、“以后一定会找到超级优秀的男孩子”啊之类的。

    小珍一开始的时候还看着他,慢慢脸憋得越来越红,头也越低越下面,最后低声打断了他“其实我知道的。我配不上你”

    小珍的模样很沮丧,和平时判若两人,周言平日里当她小妹妹,这会儿也心疼,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小珍转身离开了,他还是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周言在情感方面有点麻木,他觉得这事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他那个从小没给过他多少“母爱”,长大还把他“卖掉”的老妈。

    这件事让周言郁闷了几个小时,看电视的时候都心不在焉,频频看时钟掐着点儿随时准备睡觉。

    可等到终于到点的时候,他还没从沙发上站起来,门铃就响了。

    周言的门铃声很少响,除了韩铮和小珍没人按过,但两人一般都按两到三声就停了,等着他开门,不像现在这样,连贯而急促。

    他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拖鞋都没穿好就跑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老大爷,周言记得他,是小珍家的邻居,总是在大榆树下抽烟斗的老烟枪。

    老烟枪一双带着厚重眼袋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的看着他,喊了声“小珍呐”

    周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孙小珍吗她不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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