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朝川就走过去,蹲在地上,一边看他的眼色一边试探地伸出手。
“旁边。”崔老头说完话就马上把嘴唇闭上,似乎怕尘土飞进去。
每个老师的办公室都配有两板书柜,只是崔老头书柜一向锁着,书都一摞摞的摆在桌子上、凳子上,甚至是地上。
叶朝川看着凳子上的那摞书,力求能看出崔老头说的是哪两本,他把手放到上面。
崔老头出声道“对。”说完话,又紧紧闭上嘴唇。
叶朝川抽出那两本书,崔老头点点头“拿回去看吧。”
叶朝川微微躬了下身体,又听他说道“以后,你把课下作业也拿来我看。”
“好的,老师。”
叶朝川出了办公室的门,长吁了一口气,他紧张地汗都要淌下来了。
他上的课是崔老头指定的,另外他还选修了红学探究和剧本写作。起初他没说,崔老头问起的时候他回禀了,崔老头当时说了四个字“不务正业”。
他很是哭笑不得。
崔老头脾性古怪,同学们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有人说崔老头人缘不大好,院里的老师们都不爱跟他打交道。
叶朝川不知道别人的老师怎么样,崔老头脾气是怪了点儿,然而做学问一流,这大概跟他又臭又硬的脾气有关系。
学问就是学问,高于柴米油盐酱醋茶。崔老头说。
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老教授一把年纪,天天骑个二八自行车上下班做学问,让人可敬又可叹。
他们现在住的宿舍是三人一间,每张铺位上面是床下面是写字桌和柜子。他的舍友一个叫周理一个叫蒯鹏程,同是r大学的,正是吴菁考上的那个学校。
他们的导师不一样,研究方向不一样,选的课程也不一样,上课基本不在一起,下课了人手一台电脑,各干各的,有时候也会相约一起吃饭、上自习,然而始终不像大学同学譬如孟向东、李小简那样亲热、赤诚,他感觉身边有两个“吴菁”。
当然,他知道,在那两个人眼里他也一样。
这天,他接到叶晴的电话,自打上次那个电话,他们母子已经两个月没联系了。
“臭小子,你过得舒坦吗?”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叶晴开口道。
“有事?”他心里忐忑,不知道该跟叶晴说什么。
“有事怎么着,没事又怎么着?”
他眼睛发酸,抬手捏了捏鼻子“妈,我……”
“你不用这样,不怪你,”叶晴停顿了一下,“夏满上咱家来过两回,那孩子那么机灵,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缠着我问电话,有一回趁我不在屋照着通话记录挨个拨,都打到沈拓那了,唉,这孩子。”
“给你添麻烦了。”叶朝川感觉胸腔里疼,说不上来是因为夏满还是因为自个儿妈。
“今天上午他又来了,到没再缠着我问,他说他也要到b城去,你小心吧。”
“没事,哪儿那么容易就碰上了呢。”叶朝川不自觉地皱了下眉,“谢谢你,妈。”
叶晴之前说那几句话的时候挺伤感的,到这儿话风突变“我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有事不许瞒我。”
“我……记得……”
“那我问你,夏满是怎么回事,他也跟你一样吗?”叶晴的话跟锥子似的,一针见血。
“……我不知道。”
“我早就说让你交朋友,交女朋友,你但凡多几个朋友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你说是怪你还是怪我——”叶晴哽咽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叶朝川放下电话,靠在椅背上,瞪着电脑屏幕发怔。
如果不是叶晴把责任归咎到她自己身上,任何当父母的都不会像她这样宽宏,叶朝川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痛惜。
他们的研究生生活本来就没有娱乐可言,也就是趁着哪个不用回分院的周末,集体去一些景点逛逛。
现在,叶朝川连这个活动都不参加了。他一个人去公立的图书馆看书,或者呆在宿舍完成崔老头布置的手写文稿。
这个城市的冬天很冷,呼啸的北风吹得人脸上又干又疼,手插在口袋里都舍不得拿出来。
叶朝川一个人抖抖嗦嗦地赶到分院,崔老头紧急召见,电话里也没说是什么事,他一路上七上八下的。
“这是你写的!”
一打纸摔到他跟前,正是星期前上交的一篇作业,他盯着稿纸头都抬不起来“是。”
崔老头“啪”地合上扇子,敲在稿纸上“你专业课考了多少分?”
他们刚来不到半年,还没考过试呢,叶朝川想他大概问的是考研成绩,张嘴刚要答话。
崔老头拿着扇子又敲了一下“考多少都没用,他们出的卷子,我还不知道?”
他只好老实地闭上了嘴巴,现在可不冷了,全身都开始虚热得冒汗。
“你这就是个中学生水平,厉害的你还比不上呢。”崔老头略一低头,挑着眼眶从眼镜上方盯住他,“这门课你重修吧。”
“不。”叶朝川抬起头,手在下面握成拳头,眼睛却一眨都不眨,“我回去再练习。”
“哼。”崔老头收回扇子,顺势坐直身体,“那你赶紧回去练去。”
叶朝川还站着没动,不知道崔老头这是训完没有,还是真的下了逐客令。
果然,崔老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慢慢地踱到柜子前,□□钥匙打开柜子,看了叶朝川一眼,埋头进去翻翻找找,取出一叠装订好的文稿,然后又慢条斯理地锁好柜子。
“拿去看,小心着,别给我弄脏了弄皱了。”崔老头一字一句地交代着,然后挥了挥手。
叶朝川收好文稿装进包里,然后又一个人坐地铁回总部。
他回到宿舍的时候,门还是锁着的,那些人滑冰去了看样子还没回来,真不嫌冷啊。
他把崔老头交给他的手稿拿出来,夹进书架里,然后饭也没吃就爬到床上。
他突然想起了吴菁说过的一句话“谁都有几个同学、朋友或者老乡”,譬如周理和蒯鹏程就是校友,斜对面历史院的有周理的朋友,隔壁古文献院的有蒯鹏程师兄的弟弟。这个是那个的朋友,那个是那个的校友,每个人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中的一个节点,只有他是孤零零的。
他趴在枕头上,手伸到下面摸着某样东西。
时光一逝永不回……
☆、病友来了,摇着小旗
期末考试完,叶朝川还住在宿舍里,等叶晴来。
一个月前,叶晴跟他通电话,沈拓在b城有套房子,既然叶朝川在这里,沈拓的意思是让叶晴过来,他们就在这里过年。
他没作考虑就同意了,只要能不回家,他都愿意接受。
大年二十九叶晴单位才放假,沈拓给她订了机票,叶晴飞过来又休息了一晚,沈拓才带着她来接儿子。
除夕这天,叶朝川收好东西,站在大门口等他那对不靠谱的父母。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在路边停下,车窗放下来,露出叶晴的脸“小川,快上车。”
叶朝川又看了这车一眼,好像刚才开过去一辆。他打开后车门,钻了进去。
“刚才他开过了,没看到你们学校的大门。”叶晴转过脸,笑眯眯地说道。
他们母子一年没见了,通电话的次数也比以往少很多,何况……
叶朝川抬头看着车前镜,只能看到叶晴的半张脸,叶晴精神不错,一点异常都没有。他又漫不经心地瞄了眼沈拓,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拓的房子离这不远,半个多小时的车程。
小区环境清幽,安保系统也强,大门口和楼门口各有一道门禁,几幢高层楼房一式欧式风格,楼前有花园还有喷泉。
沈拓住19层,一百多平的复式,装修很豪华,但看得出好久没人住了,屋子里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厨房也是没人用的,冰箱里空空如也。他们的年夜饭只能在外面吃了。
大过年的,家政服务也找不到人做。新年第一天,叶朝川把屋子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能住人、能吃饭就行。
沈拓每天变着花样给叶晴送东西,连他都跟着沾光,沈拓送了他一台新电脑,还问他想不想学车,他拒绝了。
从沈拓和颜悦色地让叶朝川来常住,并试图说服叶晴辞掉工作到b城陪叶朝川上学,不难联想出他的意图。
既然叶晴没有答应辞工作来b城,他当然也不会增加干扰条件让叶晴为难。
他已经够让叶晴为难的了。
“我带你去看看医生吧,不能就这么下去啊。”
沈拓公司有事离开两天。叶朝川就琢磨着叶晴得找他谈。
“我不去。”叶朝川瞥了叶晴一眼,干脆地说道。
叶晴唇角动了动,似乎是很难开口“那你打算怎么着,你是想自己治自己,还是根本不想好?”
“顺其自然吧,反正我又不想结婚。”
叶晴走到他跟前,照着他的耳朵拧了下去“你这个坏小子,你就让我内疚是吧,你就天天在我跟前提醒我,就因为我这样的妈才养出你这样的儿子是吧!”
“谁怪你了。”叶朝川任凭叶晴扭着他的耳朵,动都没动。
“我还不如没把你生下来。”叶晴拧了两下又舍不得了,捂着脸坐到一边,轻轻抽泣着。
“晚了,塞不回去了。”
叶晴破涕嗝了一下“你就气我吧。”
“你别这样了,我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要你别这么自责。别人怎么想我不在乎,我只怕你伤心。”叶朝川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睛看着虚无的某处。
“我没告诉他,”叶晴放下双手,转过脸来看他,她的眼睛和脸颊都泛着红,“你总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管别人啦,我是没办法,你跟夏满是怎么回事?你就这么躲着?”
“他可能被我传染了,过段时间也许就能好。”叶朝川笑了笑。
“啊?”叶晴惊讶地张了张嘴,复又叹了口气,“你还真是我生的,我尽量帮你,好一个是一个吧。”
叶朝川现在的年假跟叶晴的一样,叶晴要走的时候他也就开学了。沈拓给了他一套钥匙,让他可以随时来住,然后这一家人就各奔东西了。
过年时沈拓收到很多礼,叶晴让他拿了一些送给老师。于是,开学第一个星期叶朝川就回了趟分院,给崔老头送礼。
崔老头脸色十分不悦,杵着高高的个子甩着两条胳膊,跟脱了线的木偶人似的“你这是干什么,不好好做学问送这些东西也没用,等你能毕业了再说吧。”
“家里很多,这是我爸妈的意思。”叶朝川提着礼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一直低头站着。
崔老头给自己泡了杯茶,又坐下工作,好半天等茶凉得差不多了就吸溜地喝了一口,一抬头好像才发觉叶朝川似的“你别在我这儿站着了,东西放下吧,下不为例。”
崔老头挥挥手,总算把东西留下了。
他回到宿舍一开门,周理扭过头来,看到是他,眼神在他身上扫了一个来回“崔老头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