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建国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苏晏太敏锐。什么都知道。
即便这样,他也还是说不管怎么样她是你妈妈。她关注旭阳更多,是因为旭阳病了。
“唔。”
“苏晏,你不是药。你是父母的亲儿子。他们爱你,你别瞎想。”厉建国知道怎样的说话方式最能让苏晏信服。
果然,苏晏软绵绵地“嗯”了一声——完全相信,很乖很听话的感觉,隔着电话仿佛都能看到他轻轻点头的模样。
厉建国忍不住勾起嘴角“我现在就出发,明天就到了。等我来我陪你去看妈妈。”
“那你快点来。”
“好。”
然而厉建国赶到时,苏晏还是出情况了。
——下飞机就接到管家电话厉先生你到哪里了?小少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从里面反锁了,钥匙打不开。不行,房间锁都是特质的,普通锁匠拆不到,除非炸门。已经联络生产厂家了。对不起房间里没有电话。手机?手机被扔在餐桌上了……
厉建国心急火燎。
催着司机开快点,车速一路飙过140他还是嫌慢。
到地方管家迎出来厉先生你可来了……
“怎么回事?”厉建国黑沉着脸,“苏先生没来看看?”
“苏夫人今天早上回来,结果又晕倒。现在送去抢救,还没脱离危险。苏先生走不开。”管家急促地回答。
厉建国原本正大步往苏晏的房间走,听到管家这么说猛一顿“少爷是见过了夫人才这样的?”
管家跟着一顿“啊,这么说来,是,是是。”
“啧。”厉建国脸都黑了,“多久了?”
“从早上到现在……也有小半天了。”
厉建国一看表,眉间皱起一座小山“什么小半天?眼看九点,天都黑透了——午饭晚饭都没吃,你们就由着他?这么多人不想一点办法?”
管家被他训得不敢回话。
如果是在家,厉建国已经结工资开人了。但这毕竟是苏家,他只能按捺着火气,吩咐把饭备好温着,两小时一换,走到苏晏房门前叩门
晏晏,是我。开门。
敲了一阵没人应。想起苏晏的房间玄关很长。他如果在洗手间或者在床上,未必听得到。
转身下楼问管家少爷房间的窗户是哪一个?
管家不明就里,带他到院子里指给他。
厉建国脱了外套让管家拿着,卷起袖口攀住砖缝攀上去。管家反应过来惊呼“等我拿个梯子”时,他已经跳上窗台,在窗棂上一勾——苏晏果然没栓窗户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跪坐在床上发呆。睡衣耷拉下来露出小半个肩膀也没有察觉。
又削瘦,又单薄。苍白得近乎透明。
像随时消失一般。
厉建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撑住窗台跳进去。
苏晏听到响动,猛抬头,一看是他,发出一声濒死动物般的低啸。撑起身想要跳下床逃跑的样子。但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身体麻木,歪了歪就倒在床上,被厉建国轻易地捉住了你跑什么。
苏晏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不回答。
厉建国皱眉你见过妈妈了?她凶你了?
苏晏摇头没有。妈妈很好。她安慰我了。就像你说的的那样。她也爱我的。只是身体撑不住。
厉建国茫然,想要拉开他的手既然这样,你为什么……
苏晏死命挡着脸,厉建国怕伤到他,不敢用力,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声音低哑,带着抖所有人都好,只有我不好。
厉建国以为他情绪反复,把他圈在怀里暖着,柔声忽悠他我们晏晏很好,你别这样说自己,我要心疼的。
苏晏却没有平静,反而像被针扎了一下。全身一抽是的了,你说过的,你是因为我本质很好才喜欢我的。那完蛋了。连你都不要我了。
这又从何说起?厉建国怎么也摸不着头绪,急死了你胡说什么。我们拜过天地的。你这样说,存心要我天诛地灭?
苏晏就不敢了。
静了片刻,用空的那只手抓住厉建国的衣襟,期期艾艾地恳求那你别不要我。
好。
我变坏了也别丢下我。
好。
真的?
真的。
那……就是……
你说,别怕。
妈妈对我很好。
嗯。
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那不是挺好的?
本来是挺好的,但是……但是我就忽然想,如果妈妈一直这么对我就好了。如果没有哥哥就好了。如果哥哥早一点……怎么办,阿国哥哥,哥哥那么好,我却这样想。我原来是个坏孩子。大家都被我骗了。我心这样坏,可怎么办呢。
可怎么办呢?
他念叨着。
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
厉建国想不起最后自己是怎么把苏晏哄好的。
又或者并没有哄好。
依稀记得自己说了无数“就算别人都讨厌你我也不会”、“就算你变成世界上最坏的孩子我也喜欢你”之类毫无底线的话。也可能甚至连“如果有人觉得你是坏孩子一定是他们的错”这种疯狂甩锅的话都说出来。
最后大抵苏晏哭得晕头转向,他自己也累惨了,就蜷在一起睡过去——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记得把被子给苏晏塞好,厉建国觉得自己的潜意识也是很厉害了。
那是成年之前他和苏晏同睡的最后一个夜晚。
醒来时,苏晏已经恢复常态。
克制而得体地参与苏旭阳葬礼的剩余部分。
葬礼结束。
他便是苏家的继承人。
不再是他的晏晏了。
在厉建国的规划中,这一天迟早要来。他帮苏晏为此做了无数准备。希望这一天降临时,苏晏不至于惊慌失措。
他毕竟是大家族的正统继承人。手把手的继承人入门教学简洁有效。
苏晏适应良好,游刃有余。
但他忘记帮自己做准备。他措手不及。
苏敏学和苏夫人都随苏晏一起回国。
苏晏现在住的房子太小。
苏敏学重新购置了新的房产,三人一起搬进去——收拾东西时,厉建国还去给苏晏帮忙,瞻前顾后防止他错漏重要的东西。暖场宴上他算是半个主人,也确乎很为苏晏高兴。但散会回家,经过苏晏旧屋门口,抬头看到那扇以往总是为他亮着一盏小灯,才发现自己的心口空荡荡地出现一个洞,风从洞里呼啸而过,身体里回荡的都是午夜孤单的声音。
他担心苏晏到新屋不习惯。
整夜把手机放在手边,开大声响,以便一有电话就能听到。
漫长的辗转等来的只有一条短信。
是一句快活的晚安。
接下来的日子里,那个被厉建国一手带大的熟悉的孩子,肉眼可见地迅速消失。
首先是抽条。
在厉建国的逼迫下长期进行的锻炼,现在终于显现出效果。苏晏脱离了一年两厘米窘境,成功碰触一米七的标准线。不算特高,但腰细腿长。远看去像一只鹤。
他已经接受自己身高遗传母亲的事实。不再指望有一天能与厉建国平视。
厉建国看他时依旧低头,但已经不像原来那样能一只手把他像拎猫那样轻松地提起来。只能流连在那白腻的脖颈,感慨一下那飞逝的当年。
属于儿童的“胖”和“可爱”——比如手背上的小肉窝,小腿上嘟嘟的肉,脸边的婴儿肥——纷纷褪去。
他变得更加清癯。也更纤细美丽。
女生们偷拍他的照片私下彼此传看。暗地里取了个他本人听到一定会害羞得烧起来的外号梦中的妖精。
这固然是苏晏天生的姿容。
但也不能抹除苏夫人的功劳。
她太会调理人了。
看她带着苏晏护肤、做发型、选衣服,厉建国才赫然发觉自己以往多么暴殄天物。
比起外表,气质的改变更加鲜明。
以往埋藏在骨子里那种挥之不去的寂寞和忧愁被融化了。
苏晏日渐变得更加爱笑,周身环绕上春天般生机勃勃的气息。
他在苏敏学的教育下,开始学做一个真正的继承人。进步得很快。几乎每天都让厉建国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慨。各种宏大的场合他不再无措;不再需要有人亦步亦趋地保护;在社交场合礼貌得体,进退有度,游刃有余;参与家族企业进度扎实,不焦躁也不退缩。
他变得自信、从容而优雅。
确乎已然是一个小王子。
恰如厉建国长久期望的那样。
这是应该高兴的事。
应该高兴的。
然而他不再是他的晏晏了。
厉建国时常感到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