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想看看他还会干啥。
直到苏晏掀开他肚子上的衣服,“哎呀”地倒抽一口凉气,眼泪“吧嗒”地落在皮肤上,厉建国才骤然回过神,赶紧撑起身“你别怕,只看着吓人,不疼的”
然而其实是真疼。
话没说完,就忍不住“哎哟”一声倒回去。
苏晏咬着嘴唇,把眼泪往回憋,鼻子一抽一抽的,想给他揉一揉,碰了一下又缩回去,小心翼翼地问“根本很疼对不对有没有伤到内脏去医院好不好”
像对待易碎品。连声音都放得很轻。
“说实话是有点疼,但不碍事,我从小就练武的,第一课就学挨打,心里有数呢。”厉建国看他是真慌了,赶紧把他拽到怀里来。
苏晏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在细细地颤抖。怕不小心碰到伤,缩着手脚不敢动。靠在厉建国耳边闷闷地说“对不起。”
厉建国揉了他头顶的软毛一把“怎么你又道歉”
苏晏红着眼圈“都是我不懂事,拽你去干这个那个,让你在宴会上失礼才”
“没这回事。”厉建国蹭了蹭他软乎乎的脸蛋,“和你没关系。是我爸的问题嗯,我自己的问题。”
苏晏半信半疑。
不安地眨巴着大眼睛。
厉建国伸手把那下眼睑边挂着的眼泪抹掉“真的,如果我更谨慎、更有能耐些,这些事便都不会有。”他对苏晏漂亮的琥珀色杏眼里动荡的水纹说。
也对自己说。
他的力量可能不足以保护苏晏。苏晏可能因为他的弱小而受害。
厉建国从未像今天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这些残酷的事实。
也从未如此痛彻地发自内心真切地厌憎自己的无力。
他无比渴望强大。
掌握更多讯息。调动更多资源。更成熟理性地思考。更有条理和果断地处理问题。
苏晏感觉到他的焦灼。
却并没有很明白。只是微微蹙着眉,凑上去环住他的脖颈,沉默着,把脑袋在他的胸口上蹭一蹭,又蹭一蹭,像是撒娇又像是在安抚他。
有点痒。厉建国忍不住笑,揉了揉黏在自己心口上小巧的后脑勺“你要真觉得不好意思,就赶紧睡觉去。明天一早的飞机。把眼睛熬青了,回头怎么和你爸妈交代”
苏晏春节要飞到兄长疗养的地方和父母一起过。
苏晏不答。
只是期期艾艾地搂着他不松手。
到底等厉建国收拾好,两人才重新一起上床去。
被子一盖上,苏晏习惯性地就要往厉建国怀里钻。可马上想到肚子上的伤,又缩回来。折腾好一会儿才睡着。梦里还不老实。翻身就要问一句“疼不疼”,总是伸手过去,担心地摸一摸,再摸一摸。
结果第二天早上果然睡不醒。
迷迷糊糊地任由厉建国给他换了衣服抱上车往机场去。
直到快要上飞机才清醒,一下懵了,抓着厉建国的衣袖不肯撒手。
自苏晏转学来,两人还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漫长的离别。
苏晏愤愤怎么不早点叫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抿着嘴唇急得要哭。
厉建国蹲下柔声哄他。
又许诺每天最少打一个电话。
苏晏才渐渐冷静下来,一步一回头地跟着自家的管家过海关。
过了关还回头喊要等我电话
“唰”地整个办事大厅的人都回头来看。
厉建国笑着比了个“ok”的手势。
看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意思一下红了脸,挥了挥手“嗖”地窜过拐角消失,又在原地站了一会。等管家发来消息说安全登机,才转身离开。
相比苏晏的恋恋不舍,厉建国显得冷静得多。
并非他薄凉轻离别。
乃是因为他深知离别并没有苏晏想得那样绵长难耐他第二天的飞机,和苏晏飞同一个国家。
对外的理由是带人实地去勘察学期初接手的那个项目,实际心里偷偷打着另外的算盘项目所在地和苏晏家的别墅只有四五个小时的车程。从飞机落地算起,到必须回家祭祖的年三十为之,有整两周时间,足够他从从容容地办完事,悠闲地驱车上门,兑现承诺苏晏的那个小小的惊喜。
原本自以为天衣无缝。
被厉苛一敲打,倒是颇有些惴惴。
从机场回去先到谭家去请罪。
又到公司和父亲划拨的几个老顾问把重要文件重新理一次,反复确认细节无误。
稍闲下来已经下午两三点,看时间差不多,随便叫了点下午茶,坐在私人内线旁等苏晏。
果然,才吃到一半,电话铃响才响一声他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来晏晏到啦
“嗯已经到家洗完澡了”苏晏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有点失真,比平时哑一点,杂糅着长途旅行过后倦怠和初见家人的兴奋,钻进耳蜗挠得人痒痒的。
厉建国不由笑起来“那你头发擦干没啊衣服有没有穿好呀”
“当然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苏晏不服气,“国际长途诶,按秒收钱的,你就说这个”他忽然顿了一下,沉默两秒开口问,“你在嚼东西对不对”
“嗯”厉建国含含糊糊地应一声。
“你是不是拖到现在才吃饭你那儿都几点了下午了吧现在才吃饭我一走你就不好好吃饭了阿国哥哥你自己都不乖”
厉建国“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好我错了但是国际长途诶,按秒收钱的,你就说这个”
其实两个人都不在意这点钱的。
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扯。
说了很久却没什么实质内容。
直到苏晏说“爸爸妈妈叫我。”才挂了电话。
抬头一看快半个小时。连听筒都焐得有些烫。厉建国盯着桌上的座钟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眉心,心想难怪被厉苛敲打,原来没注意的时候都这么黏糊来着,以后可要收敛一点嘴角的笑却散不掉。
然后是收拾行李。长途奔袭。见各种各样的人。摆出商务模式应酬。处理纷繁复杂的事务。
连轴转。
睡眠时间不足工作的三分之一。
进程枯燥、艰难,乏善可陈。
这是以金钱为利刃的角斗场。
入场者或者是贪图血腥的野兽,或者是没有退路的死士。
置身其间,每时每刻都能鲜明地察觉自己与真实的成年人之间巨大的差距,必须时刻提防,步步为营,谨慎细致地隐藏所有的无知、幼稚和动摇。面前是虎视眈眈的合作者。背后是心怀叵测的监督者。一个细微的差错都是万劫不复。
身心俱疲。
虽说理性上知道太黏糊不好,和苏晏通话的时间却一点没减少。
苏晏并不问他怎么了。
只是每天晚上等他电话。给他说今天发生的琐碎有趣、又或者愚蠢无聊的事。陪他傻笑。给他哼歌。硬要陪他到睡着了才挂电话。
期间有一次,苏晏突然说阿国哥哥你最近都不乖,天天熬夜。
厉建国下意识回我哪有。
苏晏就问那你怎么这个点睡你不在国内
厉建国吓出一身冷汗,胡乱应说来国外办事。
苏晏倒没想多那时区应该差不多比起在国内近多啦真好我最近都好想你呢。虽然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很好,但还是经常会想你。知道你离这么近好开心哦
简直用蜜糖子弹正对厉建国的心口开一枪。
一瞬间心软得像一颗被焐热的巧克力。
只想马上到苏晏身边,好好抱抱他。
工作终于圆满结束。厉建国感觉已经过去一个世纪。可回头算算,比起预定的时间竟还提早了一天。
神经一松,疲倦铺天盖地。和苏晏打完电话。蒙头在房间里睡足十六小时。醒来已近中午。
他比正式会晤还要认真地拾掇自己,却故意走随性休闲的路线。把额发和发尾都抓乱,选的衣服尽是凸显身高腿长的心机款,从房门到宾馆大堂checkout不过半小时,就被各种男女搭讪四五次就这样还不放心,只要见到一个反光物体,就要理一理发型、整一整外套。
到苏晏家所在的小镇大概是下午茶时间。
厉建国轻装从简。只有一个司机和一个随身旅行箱。
把司机和车留在镇上。
自己拖着箱子,跟着地图信步往前走。不时停下来向当地人打听。苏晏家在当地颇负盛名。大家看他一副东方面孔,又听闻是苏家少爷的朋友,都很热心地为他指路。
日落时,厉建国看到了苏家别墅的房顶。
夕阳温柔的余晖洒落在大片大片的落地窗上,反射出琥珀色甜蜜的暖光。
厉建国停下脚步。
在这暖光中拨通苏晏的电话。
“晏晏”
“阿国哥哥今天怎么这么早呀”
“来给你惊喜。”
“诶什么”
“那天宴会上不是说了吗要给你一个惊喜。”
“哇哦真的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是什么是什么”
“嗯你家的房子在上坡上,白墙、尖顶,有很多落地窗,是吗”
“是没错,但你怎么”苏晏像是猜到什么,语气动摇起来。
“我在你家门外。”厉建国的回答迅速、柔和而且坚定。
“你”
“晏晏,开门,我就在你家门外。”
房子里立刻传来话语的喧嚣。
然后是吧嗒吧嗒的奔跑声。
门被“吱呀”地被拉开。
紧接着是沙拉沙拉趟过草地的声响。
许久以后厉建国想起这一天,总觉得这些声音不该听得这样分明。
然而当天的记忆又不像假的。
也或者苏晏的脚步在他听来本就该比别人听得分明毕竟那每一小步,都要踩在他的心尖上。
然后爬满蔷薇的白栅栏终于被打开。
他的苏晏从层层叠叠的蔷薇花丛中冒出来。
穿着居家的休闲服。罩一件白色的毛绒外套。散着头发。蓬松的闲适的。立在及踝高的草地上。像一只蓬松柔软的大兔子。
夕阳在那纤小的身躯上仔仔细细裹一层清澈剔透的蜜糖。把弯起的眉眼和嘴角跳动的小梨涡都点亮。
威风撩动细碎的额发。鼓动衣服的下摆。
苏晏整个人陷在这余晖与夜气织就的温柔中,显得比平时更烂漫无拘也更黏腻绵软,每个细节落在厉建国的眼里都是缠缠绵绵的甜如花的笑靥是甜的,喘息着起伏的小胸脯是甜的,带着惊愕的流光溢彩的琥珀色眼睛是甜的,就连匆忙中没有来得及穿好歪歪扭扭的小靴子都是甜的。
厉建国以为就算上帝翻遍他整个天堂,也再拿不出一个比这更明媚的天使了。
他颇为自傲。
笃定这个画面会深深地烙在脑海中,陪他到天荒地老,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直到他的躯体在高温焚烤中化成褐白的灰,每一点零星的粉末上,也必定还映着苏晏的笑。
于是忍不住站定了抬头细细看那属于的孩子。
苏晏也停下脚步,从微微隆起的高坡上向下望。
两双彼此熟悉的眼睛隔空交缠了一刻,忽然双双笑出声来。
厉建国张开手臂“晏晏,来。”
苏晏就像一只听到主人呼唤的快乐的小狗,撒开腿对着厉建国冲过来。
厉建国一秒后悔“你别跑。慢一点。小心摔”
他挂记着苏晏鞋没穿好。
果然苏晏跑着跑着靴子“嗖”地甩掉了惊得他“啊呀”一声。幸亏厉建国早有防备。赶着两步迎上去。
苏晏炮弹一样撞进怀里。
带着速度、重力势能和青草的香味。
纵然他人小身娇,厉建国还是连退了两三步才站稳,堪堪把他搂稳,还来不及细看,已经被手脚并用地缠住苏晏凑过来上下左右连蹭了好多下,开口第一句话
“你味道怎么变了。”
厉建国笑意更浓“这什么问题,你是狗吗”
苏晏哼了一声,又嗅嗅“真的变了”
厉建国把他往上颠了颠,抱着他往别墅走“当然变啊,我用宾馆的洗发水沐浴乳嘛”说着也伏在他脖子旁边闻了闻,“你倒没变”
苏晏洋洋得意,龇出一口小白牙“我悄悄地把你浴室里的瓶瓶罐罐全打包带来嘿嘿,”说着又黏上去蹭蹭,“阿国哥哥的味道。”
厉建国心口软得没有办法。
走了两步在地上发现被他甩飞的小靴子。
才想起苏晏脚还光着。
连忙上去要捡。可苏晏像是要长在他身上,环着脖子不愿撒手。
厉建国只得就这么抱着他艰难地往下蹲。单膝跪在地上把他放在腿上,抓过小脚丫来穿鞋。
气温低。
苏晏的脚趾只这一转眼功夫就被冻得冰凉凉的发红。
厉建国捏在手心里暖了一会儿才塞进靴筒里“怎么连袜子都不穿。”
“着急嘛”苏晏怕痒,被厉建国两只手笼住脚忍不住咯咯咯地直笑,从厉建国怀里落出来,扶着他的肩膀坐稳,看他给自己穿鞋,看着看着就怔了。
厉建国给他系好鞋带转头发现苏晏睁着溜圆的眼睛迷瞪瞪地死盯着自己的脸瞧,吓一跳,伸手在苏晏眼前摆了摆“怎么了”
苏晏耳尖一红。
“嘤”一声扎进他的怀里,勾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悄声说“阿国哥哥,你今天好帅呀。”
声音毛绒绒的。
每一个音节都是甜。
厉建国心口一酥。
用力把他重新抱起来“帅就好。没白在镜子前面折腾一个多小时。”
苏晏立刻警惕起来“这么拼是不是伯父又要你相亲呀”那天偷听厉苛的训话之后,他就时常有这样那样的担心。
“什么跟什么,”厉建国气结,用力揪了一下他的鼻尖,“是为了来见你。”
“真的”苏晏分明很相信,却故意眨着眼问。
“真的,”厉建国抵住他的额头,直视他的眼睛,“只为来见你。”
这么近的距离,苏晏只撑两秒脸就红透了。
慌慌张张地别开脸,长长的睫毛刷着厉建国的眼睑顺下去,偏头在他脸颊上一个“chu”,向后猛一缩伸手拍拍厉建国的头“那敢情好,好乖好乖。”
厉建国笑骂一句“三天不打这是要上房揭瓦了”却没有旁的动作,只是看着他笑,任他在自己的怀里胡乱作妖。
这时苏晏的父母迎出来。
厉建国便放下苏晏,整了整被苏晏蹭乱的外套,被苏晏拽过去接受介绍。
苏晏的母亲和传闻中一样是个阴郁娇柔的病美人。
父亲苏敏学却略略出乎厉建国的意料。
只握手交换一个眼神,厉建国立刻明白众人口中那个风度翩翩、倾倒万千少女的浊世佳公子,不过是他的画皮。骨子里,他和大抵和厉苛一样,是个杀伐决断手硬心坚的君王。
这也不奇怪。
厉建国转念一想这些年,他在国外陪妻女疗养,许多生意全靠遥控,苏家却丝毫未露颓势这其中手腕,即便厉苛本人,也未必就敢夸口一定及得上。
然而自己还盘算着为苏晏的利益与这样的人商谈。
简直与虎谋皮
厉建国手心全是汗。
苏晏却全未察觉。
只是叽叽喳喳地张罗着让人给厉建国上茶点,又要他留宿。
礼节性地客气一番后顺利转入安排房间环节。
管家上来询问意见。苏敏学正沉吟。苏晏语惊四座阿国哥哥和我一起睡就好啦。
瞬间四五双眼睛都转过去看他。
管家犹疑这不太礼貌吧
苏晏却不觉有异诶怎么会阿国哥哥又不是外人我们总挤一个被窝早习惯了。
空气一秒安静。
结果,厉建国不得不提前开始和苏敏学单对单。
措手不及。
整一个赶鸭子上架。
书房门一关,脑子里一片空白。事先准备好谈判策略早不知飞到哪个西天。背后的白毛汗浸透贴肉的衣物。
苏敏学亲手为他斟茶。示意他对面的沙发。
厉建国脑内一会是鸿门宴,一会是单刀赴会。自知这样下去必定露怯,索性先声夺人,开门见山“苏伯父,我对苏晏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想借苏晏敲苏家的门”
“那你来做什么”苏敏学微笑着问他的漂亮的丹凤眼躲在眼镜片后面,看不清眸底有没有笑意,但只是嘴角这么轻轻一勾,厉建国立刻理解当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名门闺秀为他魂牵梦萦神不守舍。
气势平白就矮下一截“我就是来看看苏晏。”
然而苏敏学并不打算放过他“哦,寒假统共一个半月,你让苏晏在家里住俩礼拜不够,还特地追过来”眉梢一扬,句尾一挑。
厉建国心脏差停跳“只、只是顺路”
“怎么,苏晏在自己家你也不放心”苏敏学紧追不舍。
厉建国瞠目结舌“不,我没这个意思,就是”
苏敏学迎头痛击“苏晏叫你厉爸爸”
厉建国直接被打入僵直状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苏敏学脸上的笑意更浓“你坐吧,别紧张,我也就问问。如果真觉得有什么,还能让你进这个门”
厉建国这才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坐下。
谢了茶。
刚端起啜一小口就听苏敏学又说“何况,比我这个一周打两三个电话的,你的确关照他多些,嗯,该说是多得多。苏晏这爸爸叫得不冤。”
厉建国口里茶差点儿全喷出来,赶紧又立起身“伯父您可别,折煞小侄那都是玩笑”
“我却并不是玩笑,”苏敏学敛住笑容,身体略向前倾,手肘支在腿上,“你帮苏晏调停家里的佣人,在学校里护着他,给他找补习老师,我都有耳闻我和他妈妈远在千里之外,我自有俗务缠身,他妈妈要照顾小阳,看着像是常住在度假区里,实际每天都忙得像个陀螺。苏晏这孩子你也是知道的,惯例是报喜不报忧。这些寻常的琐事,他不提,我们未必能为他考虑得那么周到。而且人不在身边,就算想到了,吩咐下面人,能有几分落实也是两说。能有你在他身边,这样细致详尽地为他考虑,把他照顾得妥帖周全,我和他妈妈都觉得庆幸。对你是真的感激。”
他说得很慢。
态度专注真挚,措辞朴实诚恳。
厉建国认真地听他说完,终于偷偷地舒了口气“您和夫人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怎么”苏敏学饶有兴致地用探寻的目光打量他,“怕我们像传说中那样行事乖张、不近人情”
“不不不,”厉建国连忙否认,“是我家嗯,我父亲,这方面名声恐怕不太好。”
“放心,我们知道你与他不同。”苏敏学的唇角又勾起来,“你若当真对小晏有那方面想法,何苦又心心念念地教他防着人呢。”
“啊。”
提起这个,厉建国便有些不好意思。
苏晏常在国外住,与本土的富豪圈子几乎隔离,本就比他们这些从小染缸里泡大的纨绔子弟要天真单纯;加上他从小缺乏父母的关怀,特别渴求爱,又受国外礼节的影响,一旦与人相熟,往往过分热情,肢体接触比一般孩子要多得多。
同龄人早两年就脱离黏着父母亲长动不动就要抱抱的阶段了。更被提高兴起来就在人脸上吧嗒一下这种出格的事规矩中国孩子断然是不会做的。
厉建国能察觉他每个寻求亲昵接触的意图背后隐藏的不安。
总是心疼,不忍心拘紧了他。
却也总是忧虑苏晏长得太漂亮。什么都不做,也有人平白地要对他起邪念。哪里还禁得他全不设防,带着笑出甜甜的小梨涡上前撩拨
于是只能劳心劳力严密地护着,见缝插针地教育他这种事不能随便对别人做。这些地方不能让人看更不能让人碰。如果有人提出奇怪的要求,不管他是谁都要果断拒绝不要害怕报复。其他有什么不对劲都立刻找我。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提得多了苏晏有时都腻,抱怨说阿国哥哥你都说多少次了,我耳朵都听起茧,能倒着背了。
厉建国便当真要他背一次。
苏晏飞快地背完,嘟嘟囔囔地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人也没那么坏嘛。
厉建国被他噎得心头一梗。
终究也没舍得多说什么。只愿自己能成长得更快些,让他一辈子都不需要见到人有多坏。
厉建国从来只当苏晏烦,左耳进右耳出,没全往心里去。
谁想苏晏不但都记得。而且还和家里人说。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苏敏学以为他会错意,忙说“不是怪你。你做得很好。是我们做父母的失职,这方面没顾及到”
厉建国连连摆手“伯父别这样说,小侄生受不起。您是仁人君子,眼里没有污秽。我家情况特殊,才这样注意提防。”
苏敏学给他添上茶“话都到这个份上,就敞开说吧。你这次来,不只为看看苏晏主要是来找我的吧”
“是。”这一回,厉建国心中有底,果断地点了头。
“那么说说看,你原本想和我谈什么”
厉建国略一沉吟,选择了看似最委婉实则单刀直入的说法“我听闻,您的大公子,也就是苏晏的兄长,名叫苏旭阳。那么苏晏的晏,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旭阳是“日”。“晏”字拆开是“日”和“安”。苏晏是为了哥哥才出生的。
苏敏学大抵没想到他会这样提,微微一愣才点头“是。”
“那么,恕小侄冒昧,”厉建国向前倾身,直视苏敏学的眼睛,“叫这个名字的孩子,您真当他姓苏吗”
苏敏学眉梢一挑“我是真没想到,你会问这个。”他还是笑着,唇角边甚至能看到苏晏与之一脉相承的柔软的小梨涡,仍旧是温柔的从容的样子但就在这醉人的笑容之下,厉建国能鲜明地感到大型凶兽领地受侵犯时爆发出的强烈的压迫感,并且断定他生气了。
厉建国没来由地心慌。
交握的两手掌心全湿了。
从头皮到脚趾甲都紧绷着。
非常想逃。
但他想到苏晏。想到姆妈去世时镶嵌在苍白的月色里那个孤零零的单薄侧影。想到狭窄的背脊上那些排列整齐的青蓝的伤。他知道自己不能逃。
可大脑并不因为这一腔热情而转得更快或更得体一些。反而无端地添出几分蛮勇。结果再开口时脱口而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苏晏既然叫我一声爸爸,我自然要替他想这些的。”
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
随即立刻捂住脸“不是,苏伯父,那个”
苏敏学笑出声,探身过去拍他的肩“我早听说你这孩子不错,没想到本人比传闻中还要有意思。”说着硬把他拉起来,到柜子里拿了文件给他看
苏晏名下的各种基金。教育专项款。房子地皮等固定资产。遗产中公司股权划分。等等其他。
“只要小阳有,一定也有苏晏一份。”苏敏学说,“小晏这孩子当年我和他妈妈要他,的确是为了救小阳的命。但毕竟也是亲生的孩子,他又那样乖巧,怎么可能真把他弃之不顾呢。”
厉建国的心稍放下一点。
想了想,又说“既然这样,我索性一次把话说透吧苏伯父有没有想过,您的继承人有可能或者更确切点说,目前的情况来看,有比较大的可能性是苏晏呢”
苏敏学被将了一军。
片刻才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再一次感慨“苏晏这声爸爸叫的真不冤我知道了,苏晏如今也快十三岁,是个大孩子了,我会慢慢将公司的事情教给他。”
厉建国点点头。还在斟酌措辞,就听苏敏学又说“你有话就直说罢,不用吞吞吐吐纠结细枝末节的什么礼节啊用词的。知道你是真心为苏晏好。我的心眼没那么小。”停顿片刻,长叹一口气,“我和他妈妈一贯觉得有些对不起苏晏的。但今天看来,我们恐怕做得比自己预料中还要更糟一点。”
厉建国赶紧出言反驳并安慰他。
却暗自慢慢放下心来,又礼节性地打了一会太极,才把原计划要说的事倒豆子样地说出来。
都是关于苏晏。
主要是教育问题,针对刚刚提到的“继承人教育”,要怎样才让他不会反感害怕;一段时间内多少内容不会让他觉得太多无法消化;如何讲解能让他觉得不枯燥容易接受等等。也附带生活和身体问题打电话给回国要算时差不要打扰苏晏睡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忽然向他提出强度过大身体无法承受的运动项目之类。
苏敏学刚开始只是听。后来便拽了便笺做记录。
临了厉建国迟疑着“还有一件事”
苏敏学放下笔抬头“你直说就是。”
“伯父有空,或是国内有生意时,”厉建国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多去看看苏晏吧苏晏他,是真的很喜欢您的。”
苏敏学愣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郑重地点头“好。”
他做完记录。起身收拾文件,随口问“厉先生,为什么这样照顾小晏呢”
“嗯”厉建国没明白这问题什么意思。
苏敏学一边收纳一边说“你与小晏非亲非故,我们两家并非世交。你没有那方面想法。也不想从苏家这里获得什么好处。可你对苏晏,就算我们做父母的也有些自愧不如,是为什么呢”
厉建国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或者不如说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滞住了。
片刻才说“苏晏值得人对他好。”想了想又说,“也或者,因为他和我的母亲有些像。”
苏敏学一听,饶有兴趣地转过身“你母亲是元小姐”
“啊,伯父认识”
“怎么可能不认识。”苏敏学笑得眼角唇边的笑纹都跑出来,“她当年可是大众女神。长得靓,脾气又好。我们这代男士里,没追过她的算是异类但是她和苏晏”
“她特别善良,容易心软,看不得别人受苦,自己却擅长隐忍。在我们这个弱肉强食的圈子里,这样的性格是不相宜的。苏晏的天性也是这样。当年我太小,只能眼睁睁母亲吃亏、难过,夜半偷偷垂泪,无可奈何,直到她为此熬干心力,油尽灯枯我深怕苏晏也这样。我看顾苏晏,也是看顾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吧。”
他像是很随性。
但语句中自有一种沉郁的力量。
连苏敏学也听怔了。
许久才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以苏晏这性子,若他不愿意接手苏家这么庞大繁杂的事务怎么办”
厉建国被问住了。
寻思片刻才回答“我先去探探他的口风。”顿了一会又说,“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会在他身边,一直爱护他的。”
苏晏在书房门口坐立不安。
热锅上蚂蚁一般直打转。
好容易等到门开,却又不敢上前,“嗖”地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
厉建国出门没看到苏晏,觉得奇怪,跟着苏敏学往前走了两步,就发现苏晏藏在旮旯角装饰雕塑后面,只露出头顶一小撮浅栗的软毛。
厉建国没多想就上去把他捞出来藏在这里做什么呢这么晚还不睡
当着苏敏学的面,苏晏从来是教科书般的模范好宝宝。言行谨慎、举止端方,撒娇耍赖全不会,十三年没在餐桌上说过一句话,日常坐在椅子上都不跷二郎腿,更别提这种藏藏掖掖不上台面的事儿。一下被厉建国在自己爸爸面前拆穿了小把戏,又羞又恼,下意识地就捶了厉建国一下怎么就你眼尖
苏敏学没见过这样的苏晏。一时反应不过来。
苏晏看到自己的父亲在,不好意思闹,含怨带嗔地剜了厉建国一眼,规规矩矩地不动了。
厉建国见他忽然乖了,当下也没明白为什么,还当他真的生气,忙蹲下来哄他这就不高兴啦要么你再躲起来我当没看到好了说着还摸了摸他身上又穿这么点
苏晏躲了一下有暖气呢。
厉建国还想说什么,苏敏学在他背后笑起来苏晏和你在一起比较像孩子。
他这一笑,被提到的两个人脸上都有点挂不住。
厉建国赶紧站起来,讪讪陪笑毕竟同龄人
苏晏在背后猛拽他衣角。
苏敏学看着他们只是笑,没再说什么,给厉建国介绍了管家,让他有事就吩咐,别见外,都和在家一样,交代他看着苏晏,不要闹太迟,就又回书房里办公去了。
当晚厉建国还真留宿在苏晏的房间里。
房门一关,苏晏立刻和解了辔头的马一样野起来,直接跳到厉建国怀里我爸爸和你说什么呀怎么说了那么长时间我爸爸有没有凶你啊
厉建国被他撞得脚下跌咧,干脆直接往床上一倒把他收在怀里怎么说你自己爸爸的。我们谈得很好。就谈你的事来着。
苏晏立刻警觉,撑起身骑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眉毛纠起来说我我怎么了
厉建国一把把他搂下来,翻身摁进被子里裹住说你一点都不乖。你是不是在走廊上站这么大半天了这么长时间,衣服都不知添一件,你看看,手这么凉。说着就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捂。
苏晏被他罩在身下动弹不得,急得直挣,扭头作势要咬他说正事呢不许敷衍我
厉建国知道他不会真使劲,由着他咬。果然苏晏只奶猫似的轻轻试一口就松开,拿脑袋拱他说话呀
厉建国想了想,索性顺势直说主要说你未来前景的问题。
便把和苏敏学刚刚讨论的,苏晏身为备选继承人需要接受的教育,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完整透彻、细致清晰地和他说了一次。重点和复杂的地方还特地放缓,掰开揉碎,举例子打比方,确认苏晏听懂了才继续往下。苏晏一面听一面点头,表情越来越严肃。厉建国看他小小的稚气未脱的脸蛋上渐渐显出成人化的模样,心中不忍,临了特地说
这只是一条路,供你选择的,没说你一定得做这个。你喜欢纯数学,或者理论物理,以后要一直读书做研究,也是可以的。现在职业经理人这么多,持有资产和管理企业,早就不是一回事了。你不用
他话还没说完,苏晏就打断说“我会认真学的。”
“嗯”
“我会认真学的,”苏晏在厉建国臂弯里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说,“作为继承人该学的东西。”
厉建国心口一揪“你其实”
“就算现在的模式进步了,但苏家这样大的产业,真要改起来谈何容易。”苏晏的长长的浓密的睫毛一点点地垂下去,“况且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这辈子怎么都不缺钱花,无所谓,但在我们家的公司里上班人,都是按月领工资,还房贷养孩子,断个半年的薪水,估计就要过不下去。还有靠我们家的上下游小生意人。有的几辈子,就做我们一家的生意。我们变了,他们怎么办呢你放心啦,我哪有那么没用。这是我该做的事,我会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