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师,果然改变了苏晏的一生。
改变苏晏一生的老师叫林大丫。
一如名字,是个农村姑娘。
有着绵长细腻的眉眼,微蹙的眉间带着中国乡土式的温婉和水灵。
站在跋扈妍烈的谭云旁边,彼此都是好参照。
厉建国以为她会怕生。
没想到她却很沉着。讲课有章法。应对苏晏的小脾气小滑头也很有手段。一点都不露怯。只是普通话发音生硬刻板,听上去有些古怪大抵没说习惯,偶尔还带出一两句乡音。
厉建国坐在一旁,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讲解,一面听谭云介绍年龄。籍贯。求学经历。毕业院校。是本校新招的老师,还在培训实习期,下学期才正式开始进班授课。别看她年轻,可已经是高级教师,经验丰富得很,在乡镇的时候,是最年轻的语文教学组长,一个人管一整个学校的语文,自己专门带初三高三,连续三年她带的班语文初考高考都是镇里第一名镇里人排着队拿钱往她班级里塞孩子。
“那现在镇里的孩子怎么办呢”厉建国随口问了一句。
谭云愣了一下,耸耸肩“谁知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她这样的人才,总不能困死在小镇里她都拿了三四次优秀教师,工资在镇里算是顶天高了,可也就只那么一点点,要是不往城里走”
“说的也是。”厉建国厌烦听谭云倒豆子似的叨逼叨,点头打断这位林老师,从进门到现在,腰板一直挺得很直,眉间举止都和顺,但骨子里那种狠辣的味道遮不住。恐怕从来就是一尾池子困不住的金鳞,稍微运动一下想象力,不难在脑中描画出她的用功、她的辛劳和泥淖里跟在她身后的唇枪冷箭只是既然要飞,为什么不飞远一些厉建国略一想,就问,“何况她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养吧”
“你怎么知道”谭云一愣。
厉建国微微一笑“几个弟弟几个妹妹”
“五个妹妹,一个弟弟。”谭云说,“妹妹倒还好,就是弟弟不省心。”
“可以想象。”厉建国又点头。
这时,林老师随身带的计时器响了。她一面摁掉一面说“那么这节课就到这里,回去记得把错题改了,剩下我们下节课再说如果还有下节课的话。”
“诶”苏晏拖出一个长长的不满的拐音,朝厉建国看过来。
白生生的小脸上挤眉弄眼的全是表情。
厉建国忍不住笑出声,转头对谭云说“谭小姐果然神机妙算,手眼通天,不服不行。看来这一次,厉某人不但要把说过的话全都吃回去,而且还要专门给谭小姐您办个宴会,宣布您是世界上最有能耐的女人了。”
谭云还是第一次看他这样笑,一时愣住,只觉仿佛春风拂面,鸟语花香,熏熏焉,陶陶然半天不能回神。
厉建国起身上前向林老师致谢,奉上事先封好的束脩,又交换了联络方式。
期间,谭云眼神死死地黏在他身上,却自始至终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待妥善把两位女士送上车,苏晏已经等不及,门一关上就猴到厉建国身上,勾着他的脖子说阿国哥哥,不找其他老师了,就要这个好不好。
厉建国单手拖着他的臀把他笼在怀里这么喜欢她啊
苏晏用力点头她很好呀。所有给我上过课的老师里,我觉得她最好啦。
厉建国揣着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把他放在腿上,面对着面,抵着鼻尖问他哪里好呀
哪里都好啊。苏晏说。课讲得很清楚。人也很温柔不凶。说话又好听。
厉建国捏他的鼻子哦豁,我们晏晏长大了,知道听姑娘说话好不好听了。
苏晏脸皮薄,哪里禁得这样逗,脸颊一下涨得通红,连耳朵尖都红得透明“才、才不是”他不忿,鼓着嘴轻轻锤了厉建国一下,“那个,我就是她说话的口音,和姆妈很像的”
“这样啊”厉建国这才醒悟刚刚听谭云介绍林老师籍贯时,地名确乎有些耳熟现在想来,那的确是他和苏晏姆妈的家乡。
难怪苏晏开始还有些抵触,一听到她漏出乡音立刻就温顺成一只幼兔。
想来也是,在苏晏的生命里,“母亲”这个角色几乎是缺位的九岁之前,他还有姆妈。姆妈走后,他身边就连一个可以依靠的成年女性都没有了。
林老师这样,习惯了照顾弟弟妹妹、引领学生,全身上下散发着母性气质的女性,对于苏晏来说,就像巨浪中固执闪烁的灯塔,荒原上高悬的北极星,雪夜里熊熊燃烧的壁炉,炎夏午后撕裂闷热的第一缕清风怎么可能不想亲近呢
何况她还有和姆妈一样的口音。
“好不好嘛”苏晏软绵绵的问句把厉建国从思绪中拽出来。
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里一半是热切一半是忐忑,看得厉建国心口很疼。
“我也觉得她妥帖,”厉建国不舍得让他焦急,连忙说“已经约好了每周来”
“哟呵我就知道”苏晏一下飞起来,开心得像春天枝头上蹦跳的小雀。
厉建国怕他得意忘形,摔跤或是磕着碰着,忙俯身护他。
被“吧嗒”一声,在靠近耳根的地方印下一个湿湿热热的吻
“厉爸爸最好啦”
如果厉建国知道这位林老师能多大程度地改变苏晏的人生,他必然不会这样掉以轻心。
然而即便是苏晏眼里全知全能的厉建国,此刻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快十五岁的小屁孩。看人的眼光并不够毒,也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他又跟了两节课后来也时常突然抽查非但始终没有察觉出林老师有什么了不得的狼子野心,反而觉得这个老师为人肃整谦和,脾气和软但对苏晏又不会太过纵容,专业能力更是没话说,应试教学已经被五年中考、高考印证了的优秀,但她也不仅局限于考试,总能从阅读的材料中引申出去,讲更多的名篇、讲作者的生平逸事、讲人生的道理
所谓传道授业解惑不就是这样
厉建国很满意。
苏晏的成绩更增添了他的满意林老师接手之后,苏晏几次语文小考成绩稳步上升。迅速冲破及格线,逼近平均分。期末考更是一举拿下了775的高分。
775
什么概念
比及格足足多出了155分
比班级平均还高05
厉建国拿着苏晏的考卷手都在抖,有种养大的猪终于能拱白菜的欣慰感,几乎喜极而泣跟五周前做梦都不敢想这么高的分那时候,谁告诉他能让苏晏语文及格,他都能直接划一套别墅给对方。
厉建国的心总算放下来按照苏晏的天才程度,只要稳住这个语文成绩,和他一起上本校的高中是不成问题了。
他高兴得走路都打飘。
对谭云再没有一点意见,打心眼里服气按照要求,一放寒假就为她办了个无比盛大的晚宴,长辈同辈能请到的都请到了,谭云一袭火红露背鱼尾裙,成套俄罗斯风格的粉钻首饰,衬着她丰腴白净的皮肤,乌黑蓬松的长发,愈显得眉目动人,笑靥如花。
一进大厅,就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这是必然的。她原本已算得是一个颇出色的美人。今日一心想要出尽风头,下了十足的力气,从服装到配饰,从发型到容装,无一不反复钻研,精雕细琢光是那套钻石,就足够让人移不开视线却又无法直视。到场的其他女士也都知道这是她的主场,多少有意无意地避着锋芒。
何况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会场显然是投她所好宴请的都是她想看到的人,摆满她钟意的花,放着她偏爱的音乐。
更何况宴会的男主人厉建国一见她来,立刻丢下相谈正欢的友人,拨开人群快步走过去,彬彬有礼地手臂递给她,小心翼翼地将她领到会场正中。
按照之前的约定,厉建国在众人面前给足了谭云面子热情洋溢的赞美,体贴温柔的陪伴,第一支舞,以及放任谭云宣称在对他的争夺战中“取得了第一场战役的胜利”、“度过了最艰难的阶段”。
他被拖着在刺眼的灯光里展现笑容和风度。
接受善意的恶意的玩笑、猜测和祝福。
应付谭云漫无止境的琐碎要求。
鲜花着锦,熏得他头晕脑胀;烈火烹油,烫得他坐立难安。只觉得面前的一张张面孔都模糊,只有笑容扭曲又狰狞,逼得人心烦意乱。
一时深悔口无遮拦,以至祸从口出;一时又担心苏晏,怕他不惯礼服,别扭难受;怕他不惯吃食,饿得胃疼也怕他吃得太多,夜里难受;又怕他不惯这样的场合,被人为难
苏晏个子小,在人群中难于寻找。
厉建国先还看他在与人说话,错眼就不见,再找不到。
顿时心急如焚,度秒如年,一时一刻仿佛被戳在烤架上,心肝脾肺肾里全是燎燎的火气。
待践行承诺完毕脱出身来,夜已经黑透。
厉建国忙忙地在人群里来来去去地找苏晏好一会儿,才在靠边的一个小角落里发现他苏晏只身一人,伏在一把丝绒的扶手椅里,靠着巨大的窗,抬着头,望天上孤悬的明月。
半张绸缎屏风隔断他与繁华,柔白的月华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淡淡的柔光,使得他像所有童话里拥有孤单的小王子。金栗色的软发和眼眸,银灰的礼服,瓷白的皮肤比窗外宛如窗外的细雪,耳廓和指尖都像能透光
简直随时要融进这淡淡的月光中,又或者随着夜气,散作一缕荧色的烟
厉建国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
后悔贪图好看,给他选颜色这样飘的衣服。
紧着两步上前把他搂紧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苏晏原本在发呆,忽然被人这样抱住吓了一跳。
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小小地“啊”一声几乎原地跳起来。
“别怕,是我。”厉建国拍拍他的背。
“干嘛吓唬我。”苏晏没好气,抵着厉建国的胸口把他用力往外推。
并推不动。
这是当然的。
基因带来的体格压制简直太绝对了。
厉建国虽然才刚十五岁,但身高已经超过一米八,从小习武,肌肉健硕,体格早就胜过普通成年人;而苏晏还努力地和厉建国五六年前那条一米六的身高记录线较着劲,两条小白腿并起来不一定有厉建国的胳膊粗。那点儿力气推在厉建国身上和挠痒痒似的,轻易就被抓着手腕带到一边搂得更紧了“怎么生气了”
苏晏上半身全然动弹不得,急得直拿脚踢他“放开我”
“真生气了”厉建国硬生生挨了他乱七八糟的好几脚,裤子上全是小脚印,却还是挤到椅子上把他圈进怀里,“怎么了谁惹你了”
苏晏不舍得再踢了,扭着脸妄图挣扎“没生气你起开点,在外面,有别人呢”
厉建国“噗嗤”一声笑出来“到哪儿不是想撒娇就撒娇,要抱抱就立刻得抱,不抱就要发脾气,现在怎么忽然怕别人看了”
“谁说的,”苏晏总算挣出一只手,于是又锤了他一下,“我在学校里就不这样正式场合都不这样的”
“好好好我们晏晏拎得清。”厉建国说着就身手探到他衣服里去。
苏晏一下跳起来“干嘛啦大庭广众”
“别闹,”厉建国把他捉回来,“这么个小角落哪儿有人来,何况有屏风挡着呢你也真会找地方,要不是我知道你就喜欢钻这些旮旯角,差点找不着。你别动,我看你衣服穿够没你是不是没穿棉毛衣直接穿的衬衫怎么就说不听呢我就错一眼没亲自看着你穿上去你就闹妖这么清清凉凉地来了你也不看看今天几度,外面还下雪看皮不把你冻破了呢”
苏晏被他摸得痒,忍不住想笑,却又怕被人发现不敢发生,咬着嘴唇把笑往肚子里憋,脸涨得通红,在他臂弯里扭来扭曲地躲,半晌气喘吁吁地憋出三个字“不好看。”
厉建国青筋都要跳出来“啥”
苏晏的头被他抵在下巴上,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无法从一个单字里听出厉建国骤变的情绪,就顺着问题往下说“穿上去鼓囊囊的,像企鹅,不好看。”
如果不是碍着好歹是个公众场合,厉建国当真要把他抓起来打屁股。
“想勾搭谁呢,非得这么要风度不要温度地去招摇”厉建国一肚子邪火,把苏晏摁在椅背上,抵着额头恶狠狠地问,脸上一片凶神恶煞。
苏晏笼在他的阴影里,被他训得浑身颤。
嘴角一瞥,眼圈立刻红了。
像一炉热炭被迎面浇下整盆冰水,厉建国整个人嘶嘶地冒着后悔的烟,深恨自己说话没分寸,一秒气势全无,手脚都软了,赶紧拍苏晏的背,又要搂他。
苏晏死了心地不要他抱,又踢又打,咬牙切齿“我都那么难过了你还凶我”
厉建国把他虚虚地笼在双臂之间任他胡乱攻击“我就说你不开心,还不承认谁招惹你了”
苏晏停下动作,抬头剜了他一眼“哼”
厉建国重新圈住他的腰“我啊”
苏晏又剜他一眼“哼”
厉建国哭笑不得,抚着他的腰把他往怀里拐“你一哭哦,别说哭,你眼圈红一红,我就什么法子都没有了。恨不能把你缩成这么一丁点天天揣怀里护着。疼你还来不及,哪里敢惹你。”
苏晏咬着下唇又“哼”一声“说得好听,我才不上当呢”
他气咻咻的小模样活像炸毛的奶猫,可爱得直戳心窝。厉建国怕他把自己咬疼了,伸手把那蔷薇花瓣一般的嘴唇从牙齿缝里解救出来,说着“不要咬”就忍不住笑出声。
苏晏更生气啦。逮着厉建国送到嘴边的手啊呜就是一口“你还笑”
其实是疼的。
但厉建国并没有把手收回来,反倒就这么搁在苏晏唇边便于他随时泄愤“那你倒说说,我怎么招惹你了”
苏晏扁了扁嘴“你让女伴穿那么漂亮,还想让我丑兮兮地”
“我的小祖宗唷,咱们说话可得摸着良心,”厉建国用力捏了他的脸一下,“你看到我帮她选礼服了她穿什么我哪儿管得着讲道理连我自己都是衣橱里随便抓一身,就顾着找裁缝给你连夜赶工呢。”
这可都是大实话。
苏晏无以反驳。愣了一刻。厉建国以为他消停了。他的嘴却又嘟起来“可本来就是我考得好哦,还有林老师教的好,可你却给她办宴会”
哦,敢情是计较这个。
厉建国好笑地顺着他软绵绵的额发“你要喜欢,这种宴会要多少有多少。可你不是讨厌热闹嘛”
“我不喜欢,但是”
厉建国竖起食指支在他的唇前止住他“听我说,这宴会是感谢谭云介绍林老师给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林老师那边,我已经封了谢仪,至于我们晏晏嘛”厉建国一顿,故意拖长音,看苏晏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在面前一点点亮起来,才故弄玄虚地说,“准备了惊喜,寒假送你。”
“真的”苏晏的眼睛闪得像两颗一等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什么惊喜呀”
“告诉你了还叫什么惊喜。”
“噫”
苏晏高兴起来。又像一只随时要蹦上枝头的雀子了。这才想起厉建国的手被自己咬了。抓过来一看,一排深深的牙印,颇不好意思“我,那个疼不疼呀”
厉建国只是揉乱了他刚刚被理顺的软毛“小笨蛋。”
结果直到宴会结束,厉建国都没怎么应酬人。
意思意思出去转了两三圈,其他时候都陪着苏晏窝在这个小沙发里,吃着从自助餐台上顺来的乳酪小点心,数外面落下的雪花。
散场出门送客,楚玄挨到他身边建国同志,够可以的啊,办个宴会,主人家消失整半场,这是哪个发达地区的新兴礼数小弟我孤陋寡闻,第一次见。
厉建国给他一个胳膊肘滚,什么屁话,我可全程都在场内。
楚玄挤眉弄眼是是,和你的小晏晏挤在角落里头并着头你侬我侬,还当真没人看到呢谭小姐满世界找你,他老爹脸都要绿了
见厉建国面色不善,忙补一句我们和她你在楼上和我们抽雪茄打斯诺克,而且开赌局下注了。男人的世界。女士止步。她就消停了。
厉建国眉梢微挑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楚玄耸耸肩你的女人,你懂的。
厉建国摁了摁眉心,又伸手拍他的肩辛苦了。
楚玄一笑倒也还好。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毕竟在她的夫婿候选名单上,我的排名只比你低一位。
厉建国忍不住跟着笑出来说罢,这回想要点什么报答
嗯
楚少废这老牛鼻子劲,不该只为了来显摆一番吧
厉少这么明白,我可就直说了。
您说您说。只要我有,什么都好说。
我如果要苏晏呢
滚。
哈哈哈,不开玩笑。楚玄后撤一步躲过厉建国的拳头,报了个型号。
是厉建国新买的小游艇的型号。原本打算开春带苏晏出海的。才刚靠岸两天,还没在本地试航,竟已经被盯上了。
你小子眼光不错。厉建国笑。但也不是什么贵东西,喜欢怎么不自己买一个。
楚玄连连摆手不玩这个。租码头日常养护麻烦得要死。最近要把的妹子喜欢,我借来显摆两天。
厉建国有点忧虑那你悠着点,这船小,一跟头翻进水里不是玩的要不你上我那儿找教练练两天
楚玄索性死皮赖脸临来抱佛脚不顶事儿。你给我找俩老手跟着上船呗
厉建国点头这个倒容易,就是你不怕灯泡亮啊
楚玄翻了个白眼美人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世间还有无数风流,我不能死在一棵牡丹花下。
厉建国对他比个拇指不愧楚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非我等俗人能及。
这时听到背后传来个凉凉的声音
什么万花从中过呀
厉建国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回头一看,果然是苏晏,掐腰的银色小礼服,外套都没披,就这么松爽爽伶俐俐地跑到门外来了。
“你真是要死了。”厉建国倒抽一口冷气,赶紧招呼人给苏晏拿衣服,又脱自己的外套。
厉建国在外面站得久,手凉,解扣子的动作不够利索,眼见着被楚玄抢了先黑色的大呢外套罩在苏晏身上,能把他整个人都包进去,还被顺手在腰侧捞了一把“这可只有一尺六吧这么细,平时没发现啊”
苏晏“哎”一声跳起来。
厉建国一秒炸毛,手一重,扣子崩了一地“滚别拿你混夜场的那套撩我家苏晏你”
话没说完,被苏晏接二连三的小喷嚏打断了。
厉建国脸色都变了。
苏晏甩开楚玄的外套直往他怀里钻“你别凶你别凶,我不是冷我没感冒是楚玄衣服上扑的不知道什么香,我受不了那个味儿阿嚏”
厉建国把苏晏笼进怀里裹紧,空出一只手来把楚玄的外套还回去“喏,你的衣服,苏晏觉得不好闻。”
楚玄“噗嗤”一声笑出来,一边系扣子一边揶揄“厉少,你真该找个镜子照照,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厉建国根本懒得回答。
只给他一个笔挺的中指。
这时人已经散得差不多。
厉建国最后交代现场负责人几句,就带着苏晏上车回家苏家待下宽柔,年尾佣人放假早。年关刚过,执事人等已散得零零落落。偌大一间房,只剩一个管家、一个厨娘和一个看门的杂工。厉建国担心苏晏得不到妥善照管,索性把他接到自己的家里来,把自己的书房改了给他当卧室。
书房和厉建国原来的卧室之间本是联通的。
为给苏晏私密空间,临时加了个暗门。
结果第一天晚上,苏晏躺下去消停了没五分钟,就咚咚咚敲门。厉建国还在看文件,闻声赶紧跑过去。苏晏要去厕所。厉建国的房间和书房是一整个大的套间,旁边就是盥洗室。统共不过二三十步,不肯走,硬要抱。完事儿塞回被窝,还攥着衣角不让走。厉建国别无他法,只得拿着文件坐在床边,等他渐渐迷糊过去,把衣角抽出来。前脚刚回屋,后脚门马上咚咚咚。赶紧又跑回去。苏晏说被窝凉。厉建国就拿着文件窝进他被子里帮他暖。苏晏窝在他肚子上,好容易又模模糊糊地入睡了。厉建国蹑手蹑脚撤出来。没五分钟,门又咚咚咚。厉建国急忙又赶过去。苏晏说做噩梦,怕黑。
厉建国这下算是明白了。
直接把苏晏连人带被子一卷扛起来往自己床上一搁“快睡吧小祖宗,也不看看几点了,你熬得起夜么你就折腾。”
苏晏踢开被子,脚丫子伸出来勾腿,硬把厉建国磨得搬到床上办公才罢休。
就这样缩在被子里也不安稳,还要往厉建国身边又挤又蹭小小的身体在厉建国胸口前贴得紧紧的,捏住衣角不松手,冰凉凉的小脚丫塞进两腿之间,简直是把自己镶在厉建国身上。
这才罢休。
厉建国心道真是宠坏了。
低头正想说他两句,却看到苏晏柔软的睡颜。
恬静的。安稳的。连睫毛都很停驻不动。
宛若拉斐尔圣母臂弯里的宁馨儿。
无法言说。
厉建国终久只是带着笑,帮苏晏掖好被角。
于是刚布置没两天的书房又还原回去。
暗门也拆了。
苏晏索性连自己的被子都不肯要,从此理直气壮地赖在厉建国的被窝里。
不过厉建国倒不觉折腾。
毕竟苏晏找事儿的时候有多事儿精,乖的时候就能有多可心。
自从知道厉建国晚上是真有工作要忙,他就不闹了。每天洗完澡乖乖自己吹好头发妥善着装,就等一个晚安吻,连睡前故事都免了。
今天也是一样。
厉建国从客房的浴室里擦着头出来,苏晏已经铺好了床,看厉建国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便说“你就知道说我,你自己还不是没擦干就出来”
“我什么体格,你什么体格,这能比”厉建国在床边坐下,顺手在他身上上下摸摸,确认他睡衣都妥善穿好还罩了毛衫,在暖气房里不会冷才罢休。
苏晏拿过备好的大毛巾和电吹风凑过去跪坐在他身后“你工作吧,我帮你擦。”
厉建国依言拿了文件来,半靠在苏晏身上眯着眼。
自从苏晏住过来,主卧盥洗室自然就归他。厉建国只能每天千里迢迢到客房将就。客房浴缸又小,又没按摩,不过他还是忍了,就图苏晏每天这点服务苏晏的手很小,动作又轻又柔,绵软的,甜美的,能一直酥到心里去。时不时还探头过来问这是什么,那又是干嘛。厉建国偎在苏晏狭窄单薄的暖洋洋的胸口上,教他看各种单据报表都是厉氏机密,但厉建国并不避苏晏,反倒只要苏晏有兴趣,他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掰开揉碎,融会贯通。
他想着苏晏有一天要继承一个悠久家族庞大的财产,总得知道这些事。趁早能教一点是一点儿等苏晏真正的亲爹分出神来想起这茬,黄花菜估计都凉透了。
苏晏也很领他的情。
在不打扰厉向东办公的情况下,尽量勤学好问。进步神速。一日千里。表现出一个大家族优秀继承人的典型素质。
两人教学相长。相契投机。
可也有人对此颇为不满。
比如厉苛。
机密文件漏出这种事,他第一个不能答应。他是厉家家长。沉下脸来一身煞气。进门先甩下一句“谁敢去通报,明天就卷铺盖滚蛋”,厉建国别墅里从管家到厨房里的帮工哪个敢有二话只得任由他带着满身寒气长驱直入,一脚踹开厉建国的房门。
彼时厉建国正靠在苏晏怀里任苏晏用不专业的手法给他做头部按摩今天他到底是男主人,无论怎么推脱,也少不得喝得过量,方才不觉得,洗完澡酒劲上来,就有点飘飘然,又被苏晏软软的胳膊一搂,骨头都轻了,随时羽化,简直不记得自己姓什么。犹且半迷糊半清醒地和苏晏并着头说小话,就听
“咚”
一声巨响。
床边上的两人都是一愣。
随即传来门板落地沉重的“啪嗒”声。
苏晏吓得小小地惊叫起来。
厉建国再迷糊也知道出事了。下意识把苏晏往身后护,扭头正要骂人,就见一个人影堵在门口,个高肩宽,一个门框几乎塞不下他随即耳边传来刀刃一般冰凉而锐利的质问
“这种文件,你都给他看”
厉建国一下从云端摔进冰窟“父亲,我”他酒还没醒透,脑子混沌沌的。
厉苛目光在自己儿子身上一溜,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冷笑,转向苏晏,弯起眉眼“你就是苏晏”又温柔,又亲切。
比起厉建国,他可油得多,清醒得多,也高妙得多。只一眼,就看出这孩子软肋。
果然,苏晏对和厉建国七八分像的眉眼根本提不起戒心,更扛不住极富成熟父性魅力的笑容厉建国甚至来不及捞住他,苏晏已经兀自凑上前去
“是的呀,伯父好。”
厉苛笑眯眯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一圈,伸手在苏晏脸上捏了一把“这么甜,难怪阿国疼你。”
厉建国一秒清醒。
脑内“嗡”地一声脆响。
头皮都要炸。
厉苛那眼神他再熟不过。那不是正常长辈看晚辈的眼神。是捕食者看猎物的眼神。
房里热。
苏晏和他黏在一起怕出汗,睡衣最上的两颗扣子都没扣,睡裤也卷到膝盖上,脖颈锁骨小半个胸口,脚丫踝骨小腿白生生软嫩嫩全在外面
厉苛的手眼看顺着苏晏的脸颊往下走
厉建国像被燎了屁股一样弹起来,窜上前摁住他的手“父亲,苏晏他明天早上的飞机,现在该睡了,您有事,我们外面说罢。”
说着也不管厉苛答不答应,捏着手腕就往下拽。
可厉苛比他还高,还壮,还有力。
一时竟拽不动。
两人原地僵持苏晏不知唱的哪一出,弱弱地表示“阿国哥哥,我也没那么早”
“躺你被窝里去”厉建国咆哮得像一只领地受侵犯的狮子。
苏晏吓得倒抽一口气。
眼圈一下红了。
期期艾艾地往被窝里钻。
厉苛这才勾了勾嘴角撒开手,转身出门。
厉建国一口气都不敢送,紧跟着他后面走出去,到门口的时候回头一看,苏晏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含着莹莹的泪,可怜兮兮地望过来,委屈得能拧出水眼巴巴一副求安慰的小模样。
平日里厉建国哪里舍得就这么撂着他。
但今时不同往日。
厅里已经传来厉苛落座和吩咐上咖啡的声音。
厉建国知道今晚必不能善了。
只得忍着揪心,对他做了个“乖乖先睡”的口型,关灯带上门。
“跪着。”
厉苛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看厉建国匆匆地跟进厅里,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厉建国此时毕竟才刚十五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平日就不太敢和厉苛拧着来,何况现在还有苏晏。
只得依言走过去,老老实实地在厉苛面前垂首跪下。
和房间柔软的实木不同,厅里地板上可都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大理石。厉建国急着出来,只穿一条单薄的睡裤,膝盖才刚触到地面,就被冰得下意识一缩。
“怎么”厉苛挑眉,“久不罚你连跪都跪不住了”
厉建国生怕惹起他的脾气来又生事端,连忙咬牙踏实跪妥。
“啪啪”
耳光便落下来。
恰一对。
干净利落。
又清脆,又响亮。撕开空荡荡的客厅里冰冷的沉默,犹有回音。
厉建国的脸霎时就肿了。
厉苛抽纸巾擦手“说说看,为什么挨打”
厉建国把口腔里的血腥味咽下去“作为宴会主人,招待不周”
厉苛抬脚在他肚子上就是一下“我能为这种破事教训你再想。”
厉建国被踹得“咚”地歪在一边,连摸都不敢摸一下就爬起来重新跪好“应对不当,让谭伯父不愉快,和谭家生罅隙”
厉苛用鞋尖把他的下巴挑起来“你知道我们家现在和谭家多少生意你就这样给你老爸添堵嗯”说着脚一摆,厉建国脸上又添一个鞋印,“转头自己道歉去”
“是。”
“还有呢”
厉建国头埋得很低,咬牙沉默了片刻才,才一字一顿艰难地说“有软肋。很明显。自己,罩不住。”
厉苛面色稍霁,伸手用力一戳厉建国的太阳穴“你当你爹什么眼光那点儿小肉渣,都不够我塞牙缝的可你看看你我都瘆得慌”
“父亲您别动气,”厉建国听厉苛说没兴趣,整个人立刻活泛起来,膝行两步抱住他的腿,“是我错了。我不该”
“不该什么”厉苛甩开他,一脸寒浸浸的冷笑,“我若说真想要他,你今天还就在这里和我唱一出父子反目了”
厉建国像人在脊梁上抽了一鞭子,猛地抬头看厉苛后者脸上似笑非笑,看不出是真是假。
厉建国一下慌了。
厉苛大小不拒、男女通吃,尤其喜欢清俊文气的美青年,在圈中久负盛名。
无论谁,只要入他的眼,就一定得搞到手追人时无所不用其极,能夹着尾巴装斯文一年半载,能直接把人绑架到家里脱光锁起来,甚至能为睡一个公子哥让对方家的公司直接破产,心狠手辣、死皮赖脸,无所不用其极;一旦玩腻,甩起人来更是面冷心硬,翻脸无情。
孽债太多,就连身为亲儿子的厉建国都看不过眼。
厉建国儿时跟在母亲和外公身边长大。
外公和母亲都是在国外受教育的基督徒。
厉建国耳濡目染,这方面观念肃整得近乎古板认为男人就该和女人结婚,婚后要负责赚钱养家、保护照顾家庭。不该在外面寻花问柳。更别提找男人了有钱人的圈子里玩啥的都有,养两三个小男孩并不稀奇,叔叔伯伯、同辈年长的世交里都见的不少,可厉建国始终觉得这是很恶心的事,类似奴隶制,属于欺负人的最高形态。他自己不搞这套,看别人搞也不舒服。因此一旦别人用这种眼光看苏晏,又或者暗示他和苏晏是这种关系,他就十分生气。
厉苛的这些行径,在他看来,简直和禽兽无异。
厉建国的外公在世时,厉苛碍于管束尚不敢放肆,家中颇有一段父子慈孝其乐融融的时光;可外公一去世,他就按捺不住,隔三差五地作妖。消息传到厉母耳中,往往害她连夜垂泪。然而,作为受害者,她非但迁怒,反倒同情那些被厉苛捕获的情人们大抵太了解厉苛的本质,知道和他的亲密关系中,没有谁能全身而退。虽然被男女外室骑到脸上时难免生气,但临到厉苛露出狰狞的真面目时,还是忍不住心软偷偷地帮助他们。
母亲去世后,厉建国渐渐地接手了这项工作。
把它当做一种慈善事业。
最开始颇被厉苛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震惊过身体上的、心理上的,伤痕累累,污迹斑斑,几乎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类。需要经过漫长的治疗,才能很艰难地重新回到正常社会人的轨道上。
一想到这种遭遇、这种痕迹可能出现在苏晏身上
厉建国后背瞬间全是冷汗,面色一秒煞白“苏晏他是”开口声音都是颤的。
厉苛又给他俩耳光,揪着耳朵拎起来“不开窍。告诉你给好好记得不动那小子,一来是因为你爹原本吃不下这款,二来是因为他是苏家的儿子然而苏家一个便宜儿子,哪里比得上我厉家的继承人你可仔细。我听说苏家当年是冷冻了备用精子卵子的。哪怕苏晏现在死了,也不过就是再找个代孕的事你以为事到临头我真会忌惮得下不了手。”
厉建国握着拳,指甲陷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渗出来,蜿蜒成一条很细的红线,“滴答”一声落在地上。
厉苛瞧见,又笑了一下“你有这个脾气,不如想想怎么把事做好。手里有粮,心才不慌。”
厉建国不敢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只能把头尽量埋低,闷声说“父亲教训得是。”
厉苛弹了弹裤脚走出去。
厉建国还跪在原地,脑中金戈铁马,一时忘记起来。
直到背上一暖,苏晏的声音怯生生地凑到耳边问“疼不疼”他才发现自己穿着单薄的睡衣在寒冬里跪在冷硬的地面上太久,竟已有些麻木了。
厉建国脸疼、肚子疼、膝盖疼全身冻得僵硬酸麻。
可一见苏晏跑出来,什么疼啊麻啊都抛在九霄云外,先担心苏晏被吓到了,又怕他没穿严实,骤然离开暖和的房间要着凉。
苏晏多乖觉,立刻说“我穿着绒的呢,还围着大围巾,一点都不冷。”就这么黏在厉建国的背上,胳膊环着他厚实的肩,热气软软地喷在对方的脖子上,用自己的肚子紧挨着给他暖了一会儿背,观察厉建国的脸色稍缓过来一点,就拽过他家居披的大毛衣服小心翼翼地给他围好,跑到正面来,抓起他的手往自己肚子上贴。
厉建国回过神来,赶紧把手抽回来你这又是干什么
苏晏不依不饶,硬把厉建国的手摁在自己肚子上,又伸手揉搓他的膝盖和腿你别躲,乖乖的,你都冻僵了。
厉建国被这软绵绵的语气一烘,整个人都酥麻麻的,可他又怎么舍得我没事,你快去睡,明天还上飞机呢
苏晏不高兴,嘴唇嘟起来我就不去你明明就是有事,还说我呢你自己也一点都不乖。
这时管家拿了冰袋和毛巾过来。
苏晏把厉建国搬到沙发上其实主要还是厉建国自己配合他的手势运动,毕竟那么大一只,真要死赖着苏晏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也挪不动。
苏晏把他安置好,小蜜蜂似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端热水喂他喝。用大毯子把他包起来。冰敷他的脸。给他揉膝盖。摸摸这里碰碰那里。
厉建国听任摆弄。
心里原本觉得没这些必要当厉苛儿子这么多年,他也算是个挨打受罚专业户,哪次不是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但苏晏那认真努力的小模样特招人。
可爱得要命。
厉建国看着就觉不出疼了。
通体舒泰。
万事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