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厉建国的手早就摁在他的后腰上,无处可逃,只好抬起眼轻轻地点头“你发脾气的时候,真的好凶好凶”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郑重其事的样子简直太过可爱。
厉建国忍不住想逗他,便问
“有多凶”
一面问一面曲起手指隔着薄薄的校服衬衫戳苏晏的腰眼。
苏晏小小声地“哎”了一声,便知道厉建国没和自己较真,吊着的一口气放下来,立刻就被挠得咯咯直笑,在贴着厉建国的胸口扭来扭去“别”
可厉建国手一停,他气还没喘匀,就伸手把眼睛往斜上方拉,粗着嗓子“你就这样苏晏过来把这题做了眼睛还要瞪”
话没说完,厉建国威胁般地勾一勾他的衣角。
苏晏笑着往他怀里滑“哎别阿国哥哥我错了我不敢了”
厉建国搂着他椎骨突出的后背失笑“那以后都不凶你了好不好不压你做题了好不好”
苏晏立刻顿住。
滞了一秒。
猛地撑起身,攥住厉建国的衣襟“我以后都乖了。叫做什么题目就做什么题目叫做多少就做多少你别”
厉建国愣了一秒,随即马上反应过来他会错意,看他吓得迸出泪来,赶紧蹲下来哄他“想什么呢,我又不是要丢下你不管。你想,我也是学生啊,才比大不了两岁,和你学一样的课本,能比你强到哪里去呢,补习这么久都没什么效果”
“有、有效果的我以后,以后都自觉做题”苏晏脸都白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紧紧揪着厉建国的衣摆不放手,一下就拽的皱巴巴的,“你、你别”
“真不是。”厉建国只觉得苏晏每一滴眼泪都是强酸,落在自己心尖上,一滴就烧出一个焦黑的空洞,滋滋地冒着刺鼻的白烟,他只能手忙脚乱地去擦,又怕一急下手重了把苏晏的脸颊揉红了,碰到那柔软湿润的脸蛋上手都在抖,“你听我说,这种事还是得专业的来,你看,我给你补习,效果又不好,我脾气还急,让你害怕。我找一个专门的老师给你补,效果又好,又不用被我凶,不是很好嘛”
苏晏还是抓着他不放,不说什么,就是鼓着嘴,眼巴巴地看着他。
厉建国没办法,只好又说“你每天补习我都在旁边陪你,老师凶你我就帮你怼他,好不好”
苏晏这才渐渐松开手,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厉建国摸了摸他手都凉透了,掌心全是汗,心疼得不知怎么才好。
把他的手抓过来笼在掌心里暖着,又让靠在自己肩上,安抚地摸他的背“你说你是不是傻,怎么就会想到那里去。讲道理,你想想,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想过要丢下你”
听到“丢下你”三个字,苏晏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指,在他颈侧用力蹭了蹭眼泪,窝在他的怀里说“那你以后也不可以丢下我。”
“想什么呢”
“你说,”苏晏“嗖”地抬起头,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盯着他,“以后都不会丢下我。”
厉建国被他看得没有脾气,顺着他的话说“绝不丢下你,你什么时候要我,我总在的,这样行不行”
苏晏蹙了一下眉,像还是不放心,抓着他的手“你发誓。”
厉建国把手抽出来,做了个立誓的手势“我发誓。”
苏晏又盯了他一会儿,垂下睫毛,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地说“如果你违背誓言了,我就,我就”
“不会的。”厉建国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又摸了摸他的背背后的伤基本上好了,只留下几个淡淡的痕,摸上去已经感觉不太出来,反而皮肤下凹凸的脊梁和肋骨触感鲜明,“我怎么舍得呢不会的。”
以往只要厉建国这样摸一摸,苏晏就会平静下来。
可今天苏晏却还是紧绷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深深地看进厉建国的眼睛里,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丢下我,我就去死。”
厉建国就算再迟钝,这下也知道不对劲了。
仔细想想从今天一整天苏晏都有点奇怪平时他并不这么招惹人,上了中学一直都努力做个“正经的好学生”,向年纪比他大两三岁的同班同学们看齐,很久
没有这样易哭爱娇了
他立刻就警觉起来“怎么了,晏晏是不是谁对你说什么了。”
这是一个陈述语气的问句问题的实质并非“是不是说了”,而是“谁说了”。
苏晏摇头“没有。”笃定又坚决。
但他的背脊还被厉建国握在手里。薄薄的皮肉下,一点点细微颤栗和瑟缩都藏不住。
厉建国盯着他看了片刻,看他厚密的睫毛已经隐约晕开点水汽,不敢再逼问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把苏晏整个包进怀里,严密地裹住不然他动弹,靠在他耳边,压着嗓子慢慢地说“晏晏,要是有事,或者有人找你说什么,一定告诉我,不要自己胡思乱想。我亲口说的才算数,知道吗”
他的怀抱温暖又厚实。安全得像是可以遮挡一切风雨的港湾。
苏晏忍不住往里又拱了拱,拽住他背后的衣服,窝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苏晏这边问不出所以然,厉建国只好另辟蹊径。
这个蹊径辟得比较大刀阔斧。
多一半友人一时都知道他的苏晏被人吓唬了,一个个都急着找“最近没和苏晏交谈过”的不在场证明。
楚玄看他那急吼吼的模样甚觉有趣,忍不住揶揄苏晏只是被放了两句话,又不是被拖小巷子里打了一顿,你至于吗
厉建国冷着脸果决地回答很至于。
瞥了楚玄一眼又说不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当然不心疼。有我在,谁要敢把他拖小巷子里敢动一动这年头,我就干死他全家。
那眼神割在身上宛如薄而锐利的锋刃,掀起皮肉直剜骨膜,就连楚玄这样家里黑白两道都沾一点儿、一言不合就和人动手的老油条,也不由疼得打了个哆嗦。捏着眉心定了定神才说知道你心里急,可这样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也不是个事儿你看看,你折腾老半天,除了把周围兄弟都得罪了一圈,还落着什么好了照这效率,等找到了人,黄花菜都凉透了。
这话又直又刺。
厉建国起先不太乐意,后来发觉他话里有话,只得耐着性子听完,好声好气地问那楚哥您说有什么着吧。
又是“哥”又是“您”,楚玄当场“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得了厉建国,能屈能伸,真是个人才。但凡遇到苏晏的事,你还真是一点底线都
厉建国斜他一眼怎么没见过还跟我弯弯绕意思要我给您跪下咣咣磕俩头
不敢不敢,折杀我了。楚玄连连摆手,敛了敛嘴角的笑意说这事你得怎么想。你对苏晏这样上心,谁最不高兴
厉建国第一时间想到父亲厉苛。
登时手脚冰凉,吓出一身冷汗。
猛灌两口热水暖了暖被冻僵的大脑才转过念头只要不是“毫无意义的发散同情心”接济穷人,在彼此家世相当,未来可能有助益的前提下,厉苛一贯不太控制他的社交。虽然对苏晏表现出难得的异乎寻常的兴趣,但每一次问起,自己都把他往“和苏家建交”的方向带,多年积累,足以树立起一个符合厉苛期望的“为后期收益做巨大前期投资”的印象。
上次厉苛提起苏晏,他还刚转学过来不满两周。谈话以厉苛微笑表示“你这么明白我就放心了了,以后越来越忙,就管不到你这么多”结束。那之后就没有再问过。
几个月来自己带苏晏玩、帮苏晏补习,都不避厉苛的耳目,厉苛不可能不知道,但都没有说什么这算是默认苏晏已经过了明路。
以厉苛凡事正面刚的脾气,不该会私下再搞什么小动作。
可不是厉苛,又能是谁
厉建国眉头锁起一个纠结的疙瘩。
这时又听楚玄说你别老抓着面前这些哥们儿过不去说句不好听的,大老爷们谁搞这个啊再者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就算想把苏晏怎么样,看到你这张臭脸也给吓回去了。倒是你有没有什么,不常联络的,相好啊暧昧对象啊什么的
厉建国两眼一懵哈
这样呆萌的表情在厉建国肃杀的面孔上简直太过违和。
楚玄笑得嘴角尖尖的虎牙都藏不住,活像一只偷了鸡的狐狸,抬手拍了拍厉建国的肩不是我说,厉建国同志,就您对苏晏那恨不得金屋藏娇的劲头,我要是
你对象,早怼死他了。
瞎说什么呢。我们正经兄弟,清清白白。厉建国一把拍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在他胸口沉沉擂了一下,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退。
楚玄知道厉建国最讨厌别人把苏晏往那个方向拐,看苏晏的眼神歪一点都能惹他发飙,他却就是冲着厉建国的逆鳞去的,因此扎扎实实地挨了一下,连连咳嗽却也不恼,一边咳还一边硬是要说你爱信不信,反正哭的不是我。
厉建国就蔫下来。
楚玄比他还大两岁,,八面玲珑的性子,身边女伴一月能换两三个,于这方面的确造诣深,说出来的话时常由不得人不信。
然而若要说信他厉建国长到这么大,别说女朋友,就连春梦都没有过一个,哪里去找
啊,不过。
等等。
厉建国眉间一皱,一个名字跳进脑海他不禁一连蹦出五六个粗口,转身就跑出去打电话。
电话接通,厉建国没来得及开头,那头先娇滴滴地来了一句阿国哥哥,你总算
厉建国雷厉风行地打断说了多少次,别这样叫我。谭云是吧,我问你个事。
被如此直白的拒绝,寻常姑娘面上都要挂不住。不说当场直接甩脸摔电话,多半也得面红耳赤气咻咻地梗个老半天。
这位被叫“谭云”的姑娘却不非但全然不为所动,还能继续捏着嗓子发嗲那你要我怎么叫亲爱的darg老公
厉建国被那假模假式的声音激得全身鸡皮疙瘩此起彼伏,脸色直发青,皱着眉头不耐烦差不多行了啊。说正事呢。
心里犯嘀咕
厉苛什么眼光。非亲近这么一货。
虽然还没有正式认证,但谭云确乎是厉苛为厉建国内定的未婚妻。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厉建国未婚妻候选人中当前暂时在未来公公心目中处于领先位置”的那个。
毕竟厉家家大业大,厉建国又从小就展现出超乎同龄人的风采,在一群纨绔子弟中鹤立鸡群光是看家世想要把女儿塞给他当太太的老丈人就可以绕赤道一圈,更别提那些一看他雕刻般锐利的侧脸就走不动道,想要和他“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的小姐们了。
厉苛自己是靠老婆本发家的。
对攫取婚姻的附加价值有着敏锐独到的见解和异乎寻常的执着。
但凡有人攀亲,掂量着将来用得上,便来者不拒。
从小到大,被带到厉建国面前正儿八经介绍过的“未婚妻候补”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每次都还不重样。
厉建国简直头疼。
却也没有办法。
幸亏绝大多数都是老一辈的一厢情愿和利益互换,他本人多半只一个名声,最多再花费一两小时的社交时间。和违抗厉苛相比,并不特别麻烦。便忍耐下来。久而久之竟也习惯且麻木。任由厉苛随心所欲地用他未来第不知道几十房小妾的位置继续吊着人合纵连横去。
然而河边久逛总要湿鞋,夜路常行难免见鬼。
“候选未婚妻”一多,其中躲不过就得有些个难缠的。
谭云就是最难缠的那个。
她是谭家的小女儿,却是正房太太的第一个孩子。从小宠到天上去。衣服、首饰、玩具、化妆品,但凡钱能买到的东西,她一开口就会立刻送到面前。哪怕要星星都不在话下是真买,谭太太赞助某大型天文机构,直接用女儿的英文名命名当年新发现的一颗小行星。
可她青春期一到,忽然对这些都没兴趣了。她什么都不要,就要厉建国。
谭家和厉家是世交。生意场上来往密切。
她想在厉苛那儿排个队并不难。
难的是她想让别人无队可排。
厉苛当然不会点这个头,她父亲也知道厉苛的脾气,自己女儿固然疼爱,但他大大小小四五个女儿,不可能真的为了区区一个小女儿,就坏了商场上的规矩和交情。
谭云看“长辈路线”走不成,索性挽起袖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厉建国对这些所谓未婚妻们原本就没什么感情别说感情,多一半连脸都不太认识,便由着她闹。
没想到她能闹到苏晏那里。
谭云当然完全感觉不到厉建国语气里的焦躁,满口娇音都带着笑意不要那么凶嘛,人家
厉建国直接截断她你对苏晏说了什么
谭云终于一顿,语气霎时变了我就知道你和他
厉建国冷笑着打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我和他多少年兄弟,你想进我家门你去挑衅他厉家这个门谁能进谁不能进,我自问说了还算。你再去闹他试试,信不信我到时候从你姐妹里随便找一个接过门
谭家所有其他的女儿和谭云都不是一个妈妈生的。内斗厉害得连向东这种对闺房八卦没兴趣的人都知道来龙去脉。
此话一出,谭云果然炸起来你护着他到这种程度,还说没什么哼我怎么没见你
“给他道歉。”
“做梦我才不干我偏要”
“不接受你的道歉,你以后就别到厉家来了最少别选我在的时候来。否则让保镖扔你出去。他要有点什么,我剥了你的皮。”
她那些刺耳的叨叨厉建国听都不要听。
冷漠地甩下一句话直接挂断。
谭云电话里态度很强硬。
第二天,顶着一张臭脸还是不情不愿地摸到厉建国他们班的门口,随口叫了一个同学拖他帮忙叫苏晏。
厉建国见她到底还是来了,一肚子气略微消下去一点。
可苏晏抬头一看是她,脸色唰地瞬间白得发青。
厉建国吓一大跳苏晏重新回到他身边之后还没有过这样的脸色,连忙跑过去护着他“晏晏怎么了”
苏晏全然顾不得在学校里要保持“正常同学的姿态”,直接往厉建国怀里钻,钻到一半想到什么又挣出来,攥着厉建国前襟的手簌簌发抖“有人找我,我去一下。”
厉建国看他站着都打晃,忙用手虚虚地扶住他的后背“你别怕,她是我叫来给你道歉的。”心里直犯嘀咕谭云究竟把苏晏怎么了,就能吓成这样
苏晏一滞“你叫来的”
长睫毛盖在浅色的惊惶的眼珠上颤动着,像是深秋的寒风中垂死的蝴蝶。
厉建国蹲下身,还没想好怎么哄他,苏晏就“嗖”地把袖子撸上去藕段般白嫩的前臂上,赫然有个红紫的指甲印。
一瞬间厉建国的瞳孔都放大了。
“我知道了。”他帮苏晏把袖子退下来拉好,起身走出教室脚步又急又重,一脸煞气,仿佛要杀人。
“阿国哥哥,我”谭云见是他出来,脸上阴雨转晴,立刻挂上讨好又柔媚的笑脸。
但厉建国比电话里还要不留情面“离开我的视线。现在。马上。以后敢再靠近苏晏十米之内试试,我可不保证我就一定不打女人。”
谭云也是金枝玉叶,从小到大几时有人这样和她说过话,瞬间眼圈就红了,眉毛也撇下去“你说要来道歉我就亲自来了,怎么还”
“没机会了。”厉建国的脸色简直比凛冬的风雪还要刺人,“您也不去打听打听,整个学校,不,整个x市里,有谁敢对他动手我都从没动过他,您就敢在他身上留个伤,可不把您给牛逼坏了我告诉你谭云,以后厉家你也别来了,也别再让我看到你的面了,更别做什么嫁进厉家当太太的梦了。哪儿有好下家,您趁早地找起来吧。这世上女人千千万,我娶谁都不娶你。”
谭云疯了。
眼泪唰唰往下掉。
眉毛反倒竖起来“厉建国你抖什么抖,我告诉你,没有人敢这样对我你和他就是不正常,你信不信我”
“您呐,爱说说,爱传播传播,爱上哪儿作就上哪儿作要不要我给你到校广播站给您申请一个中午时段全校小广播”厉建国怒极反笑,“真刀实枪地干仗我都不怕,我怕这个笑话。”
话虽这么说,他到底还是担心风言风语传出来对苏晏不好他年纪比苏晏大,又早熟,这方面早有耳闻。此类事件对涉事双方造成的不同影响,他算是了解得很透彻。
他自己是厉家继承人,性格沉稳、杀伐决断,在圈子里早颇有名气。没有人会怀疑他是承欢于人的那一方。哪怕有传闻,对于他来说,不过就是小小的一桩风流韵事。要说困扰,也不过就是以后如果有人想给他送礼,在烟酒字画奢侈品女人之外,恐怕会添上一类“漂亮的男孩”,应付起来估计难免有些头疼。
苏晏就不一样。他出生的理由和方法都太过偏颇。到现在还有许多人并不认为他算是苏家的正经少爷。自己与他关系这么好,明里暗里不少想要攀附厉家而不得的人都暗暗眼热,如果不是自己看他看得紧,怕是早被人暗地里下了不知多少绊子。要和这种传闻沾上边
厉建国怕他被人泼些让每个男人都接受不了的脏水。
怕他被人瞧不起,又或者有“那种”的异样目光缠着他不放。
更怕事情传到厉苛耳朵里,厉苛明里暗里不知会整出什么幺蛾子,让他护不住苏晏。
为此,厉建国很是临深履薄了几天连传闻出来要如何应对上中下各种策略都拟定妥善。
然而传闻并没有来。
苏晏也再没有被谭云骚扰过。
反倒有不少人旁敲侧击地给她说情带口信。
看来是真的认怂。不再找事。
对方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厉建国原本也不是在这种儿女小事上较真的人。
再者几个说客来头都不小,按理怎么也该给个面子。
只是苏晏手臂上被指甲掐出来的痕迹由红变紫、由紫变青,周围还微微泛黄,一碰就“嘶”地往后藏,整一周都没退下去。厉建国瞥见一眼就心头火起,怎么也不乐意松这个口。
心想无论如何,等苏晏好了再说。
结果还没等到苏晏身上的痕迹退下去,倒是先等来厉苛的电话
“建国啊,周末回家来一趟。”
厉建国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所以一回祖宅,看到大厅里三堂会审似地坐着厉苛、谭家现任的当家和其他几个与谭先生、父亲司私交较好的长辈,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他上前去,礼节得体地一一问好,却始终没看谭先生背后站着的谭云一眼态度自然得仿佛那个角落里根本没有人。
气氛有点尴尬。
谭先生轻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阿国啊,今天你叔来,是嗯那个”他性格大路,五大三粗,找情人像狗熊掰玉米,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想到,有一天会为了儿女私情找朋友撑场,拉下面子和一个小字辈面谈。
也不知他家的那位正房夫人为逼他给小女儿出头,使出了什么风雷手段。
厉建国暗自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谭叔,您不必说了。您的来意我自然是懂的。只是”他故意顿了一下,环顾室内,见一群长辈都用探究的充满好奇的目光望过来,才接着往下说,“在座都是有家室的人,也都是生意场上的老江湖。生意归生意,风月归风月,这个道理总该要懂。如果哪一天谭叔我打个比方,您别介意如果哪一天您和我父亲在外,谈个事,吃了饭。喝了酒,去了会所,回来迟了,您夫人大吃飞醋,闹到我父亲这里,要我父亲从此离您远点儿,别祸祸您,您怎么办呢这样的老婆您敢要么”
几声压不住的窃笑。
谭先生也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又不敢当着女儿的面笑出来,只好又咳嗽两声,抬手摸鼻子“这大概不太好这么比的。”
“怎么不好比呢”厉建国顶了一句,“苏家是家世比不上呢还是财产比不上呢”
“那苏家的小子不太能算数的吧”
“苏家人丁就这样,董事会里也没有几个说得上话的,”厉建国摆出一副谈判桌上摆事实讲道理的样子,“否则不会这些年就由着苏先生这样闹。眼下苏先生已经过了四十,和苏太太感情稳定,不太可能有其他孩子;正经的那个苏大少爷是个病秧子,这么多年全靠药吊着命,快则两三年,慢则六七年,早晚要有一幕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么问题来了,等苏大少爷去了,谁会成为苏家的继承人苏先生百年之后,苏家的家产会属于谁”
这话很有道理。
简直太有道理了。
几个来撑场的长辈都脸上都明确地写上“这小子我很欣赏”,简直要鼓起掌来。
厉建国接着说“在座应该都很熟悉,苏家最出名的两个特征钱特多,人特傲。多少人想搭上他们家分一点油水,能成功的几乎就没见到。他家可不比咱们家。咱们都是屋里发财,人家那是国际视野,多少年之前就往国外去,欧洲、北美做高端市场,东南亚、非洲搞原料那真叫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耐得住苦、熬得住寂寞。到现在,那得是多深的根基这个全球局势下,能搭上苏家的一条线,往外走能省多少事为着这个,在苏家未来的继承人身上,多花一点时间和精力,值不值得哦,事实上不只是一点儿时间精力,”厉建国顿了一下见房间里除了谭云之外的所有人,包括父亲厉苛在内,都用首肯并感兴趣的目光望着自己,还不时有其他人对厉苛投去艳羡的目光,并没有人表示疑异或反对,才接着说下去,“大家都知道,缺乏父母关爱的孩子,又在这种家庭,心思自然重一些。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我是花了足足七八年时间,才一点点地磨出现在这个局面。然后呢”
他往谭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这位小姐,一出现,就把我七八年的心血搅了个一团糟,这种内助我敢要别说她现在还不是我的未婚妻,就算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过门的太太,恐怕也”
话到这里就停住。
如果是一幅国画,一定有漂亮的留白。
滴水不漏。
无懈可击。
众人皆做拈花微笑状。
厉苛便问谭先生“老谭,你觉得如何”
谭先生粗短的手指挠了挠头“这怎么话说呢阿国啊,你的话固然有道理,可我就这么回去了,家里也很为难。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你给叔一个面子,如何”
厉建国连忙摆出营业式的笑容“这可折煞小侄了。我是哪根葱呢,就敢这么和谭叔叔坐地起价。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我不过是年轻脾气急,一时拗不过来。就算您不亲自跑这趟,让谭云撂我几天,我自己也就好了您放心,毕竟几代的交情呢,哪能就这么闹翻了。只是有的事,毕竟大家都还小,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谭先生刚要答应,谭云急了,在背后扯了他一下,附耳过去说了两句什么。谭先生就皱眉。
厉建国趁机又道“谭妹妹也缓一缓罢。真有缘便不急于这一时。女孩子家,才这个年纪就这样闹,传出去恐怕不太好看。”
他这话说得很像一个贴心的哥哥。
全然是心心念念生怕耽误对方,很为对方着想的姿态。
连谭先生都很信服,回头瞪谭云。
谭云无话可说,低眉顺眼做耐心受教状,偷偷翻了个白眼。
“说这种话,你不怕被你家晏晏知道”散场错身而过时,谭云压低声音威胁式地问。
厉建国一挑眉“尽管去说,你看他会信你,还是信我”
话虽这么说,厉建国回到自己的住处,推开门发现沙发上歪着的苏晏,吓得脚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天已经很黑。
却没有开灯。
昏暗的光线中繁复而厚重的中式家具们争先恐后地显出遒结狰狞的姿态。
苏晏白得反光的皮肤,是其中唯一的光源。他抱着膝盖,蜷成很小的一团,窝在整个客厅唯一柔软的扶手沙发里,镶嵌在张牙舞爪的家具之间,像一只被猛兽捕获的虚弱的小动物。
他为什么在这
谭云真敢去和他说
看这样子,校服都没换,是一放学就过来了
厉建国瞬间脑补七八种不同的剧情,每种最少能拍八点档二三十集电视剧,结局花式悲剧。
这时苏晏动了动。
大概是冷。拽了一下衣服,又把肩膀缩一缩。
厉建国这才注意到室内恒温的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关了,窗和阳台的门都开着,穿堂风呼呼的,苏晏虽然披上了秋冬的外套,可下半身还是短裤。
就这么睡着,怕是定要生病。
顿时厉建国就气恼起来,脑内剧情全部清空,只剩一个念头居然就把苏晏一个人这么放着,也不知道给盖个毯子,或者让他到房间里去,还一个照看的人都没留,这房子里的管家保姆全特么不能留了。
他摁开灯晏晏,起来,这里凉,要睡去我房间。
苏晏模模糊糊地“嗯”一声,揉着眼抬起头,看到厉建国,呆滞了一刻,猛地从椅子上一蹦而起,光着脚啪嗒啪嗒跑过来大概是窝得太久,手脚麻木,还没跑两步,就跌咧着要歪倒。
厉建国赶紧跨了两步把他捞住“好好的跑什么”碰到苏晏觉得不太对劲,伸手在他脖子上探了一下果然,凉得像刚从冰箱冷藏柜里拿出来。
厉建国更生气了。
手忙脚乱地扒下自己的外套把他包住,搂起来举着他给他找拖鞋“怎么睡在这儿今天是哪个保姆值班,怎么连拖鞋都不知道给你拿一双,由着你这么闹这下感冒是躲不掉了,回头打针吃药不许哭”
苏晏被放在自己的拖鞋上,总算彻底醒了,揪住厉建国的衬衫说“对不起”
厉建国听到他黏答答的声音一愣。
低头看苏晏眼圈红了。
吓得他赶紧蹲下来“不是,那个,晏晏,我没想对你凶,我是气保姆他们”
苏晏已经圈着他的脖子黏过来“是我不好,对不起”
厉建国只得顺势把苏晏收进怀里,拍着薄薄的背后像安慰一只受惊的兔子“怎么了谁又和你说什么了我真没和你置气”
苏晏不回答,只是蹭在他颈窝里闷着。
这种时候厉建国从来没有办法,只得把他搂在怀里暖着,等他自己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又响起一声低低的“对不起。”
厉建国把他从怀里“到底怎么了”
苏晏却反问“你是不是被伯父叫回家去了”
厉建国点头“是,但是”
“是不是因为谭云的事”苏晏打断他,追问。
厉建国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却还是诚实回答“是。”
“为难你了”
“这有什么为难不为难的,叫几个叔叔伯伯喝个茶呗。多大点事儿。”
“对不起”苏晏的头就低下去,眼圈又红起来。
厉建国五脏六腑都揪起来,又急又心疼,又怕吓到他,按捺着性子压着嗓音“没怪你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和你较真过你就算真把天捅破了我不还得帮你在下面兜着吗别怕,你就说,到底怎么了”
苏晏抬起眼偷偷瞄了他一下,又飞快地垂下眼去,伸手勾住他的手指“我骗你的。”
“什么”
“谭云的事,我是骗你的。她没那么坏,我也没那么怕,我就是讨厌她所以都是演的”
“嗐”厉建国长舒一口气,“我当什么事儿呢,就这个我早知道了。”
苏晏恍然抬起头,盯着他的脸愣了三四秒才茫然地“诶”
厉建国抬手轻轻弹了他的眉心“小笨蛋,你当我认识你多久了。你那点浮夸演技也想忽悠我别的不说,你长这么大,什么时候主动把伤给人看过”厉建国有意无意地摁了摁他才刚复原不久的后背,“你袖子网上一捋,我就知道全是戏。”
“那你还”苏晏迷惑地眨眼。
厉建国随意地笑笑“我还从没见你花那么大劲儿,又是扁嘴,又是委屈脸,还放下身段装可怜做到这地步,想必真是让你打心底讨厌了罢。让你打心眼里讨厌的人,我还和她黏糊什么呢何况她是真的掐青了你的手臂。”他说得非常流畅自然,仿佛这真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苏晏安静地听他说完,没有接话。皱了皱眉,抬起头难以置信般圆睁着眼睛瞪他。像是要在他脸上看出一朵花。
那模样太可爱,厉建国忍不住伸手捏他白嫩的脸颊。
捏了好一会儿才听苏晏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地说“阿国哥哥,你要把我宠坏了。”
郑重其事的表情,放在苏晏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配上这种台词,实在有趣得很。
厉建国忍不住逗他“我们晏晏这么乖,也会被宠坏呀”
心里想的却是宠坏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宠得别人都受不了他才好呢。
可转念一想,恐怕最好还是别宠坏。
如果苏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便都好说。他偏偏生在苏家,还很有可能成为继承人宠坏了他的脑子,恐怕他要吃亏,而自己不见得就护得住;宠坏了他的脾气,得有无数人跟着遭殃。
幸亏苏晏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宠坏他犹疑着点头“会的。如果做了错事却没有受到惩罚,无论是谁都会变坏的所以阿国哥哥,你不责备我吗”
他抬起厚重的睫毛问。
圆溜溜的眼睛清亮而干净,盯得人心尖都能凹下去一块。
厉建国不禁失笑,拖过扶手沙发来,把苏晏抱到自己腿上“你想要被责备吗”
苏晏的长睫毛顺下去。
揪着厉建国的衣摆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就因为觉得做错事了”厉建国追问。
苏晏咬着下唇,耳尖都有点红,又“嗯”了一声。
厉建国笑得更深“既然知道是错事,做了要被罚的,为什么还做呢”
苏晏被问住了。
垂着头,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嗯”厉建国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苏晏的脸蛋愁巴巴的皱起来“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你要被她抢走了,我就”他说两个字,就顿一下,抬眼偷瞄厉建国,见对方脸上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情才接着往下说大概自以为隐秘得很,却不知道自己的睫毛太长又密,这种距离,一点儿轻颤都躲不过对面那双眼睛,何况这样按捺不住情绪似的上下翻飞。
厉建国被那睫毛挠得心尖直痒,笑得停不下来“你傻啊,我认识你多久,认识她才多久”
“可我听说你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苏晏急吼吼地反驳。
厉建国刮一下他的鼻子“你认识我的时候我才多大,我有几个青梅竹马你不知道怎么听风就是雨的。”
苏晏瞬间委顿像是回光返照的那点勇气都被厉建国一指头全刮走了似的,抿着嘴不说话了。
厉建国只觉得好笑,揉他毛绒绒的后脑勺“我又没怪你现在不急不气了”
苏晏顺着他的手把脸埋到他颈窝里,闷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现在知道错了。”
“认罚”厉建国憋着笑问。
苏晏蹭在他脖子旁边点头。
软软的发尾挠得厉建国的颈侧直痒“那我可要罚你了”
苏晏又点头。
“一会儿不许撒娇,也不许耍赖。”厉建国再三重申。
“我哪儿有那么不乖”苏晏抗议。
厉建国冷哼一声,沉下脸把他抱下来放在地上。
苏晏吞了口唾沫。
然后被罚抄了整一个月课外阅读补习时做错的题目。
既然苏晏表示不反感谭云,厉建国也不至于非和一个青春期发花痴的小姑娘过不去。
如果个别的人,这事儿恐怕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揭过去了。
可惜谭五小姐并不是其他任何人。
像她这么没有阳光灿烂,无风能搅万丈浪的主,不独占自己心仪的男性根本不能消停,更别提安安静静地等几年了厉建国上午刚解除对她的“人参限制令”,下午她就跑到厉建国面前宣布你别以为我放弃了。我才没有。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亲自主动请我吃饭,还要低声下气地给我敬酒夸我是世界上最有能耐的女人。
厉建国没往心里去,随口答好好好,你行,你敢,你牛逼,你就试试。
他这敷衍的态度大大激怒了谭云。
谭云一时柳眉倒竖你别不信咱们走着瞧就这个月,不就这周之内。这周之内,我要是做不到让你专门为我办个宴会,我谭云从此跟你姓
厉建国心内好笑你当我脑子有坑呢,还是当我心眼漏风眼下我别说喜欢你,就是和你交谈不露出嫌恶的表情都已经用尽毕生社交功力了,居然还要一周之内给你办个专场宴会我得是被下降头了吧
脸上却绷着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连声说别别别,厉某担待不起。无论行与不行,谭小姐还是好好地姓谭为妙,最好能一辈子别跟在下姓,厉某就感激不尽了。
谭云粉面霎时黑沉如锅底,恶狠狠甩出一句厉建国你等着。我非让你把这些话一句句吃回去。
厉建国当时不以为然。
谁想谭云言出必行。
仅仅两天后,厉建国还真不得不把自己放出的狠话一句句吃回去,求着谭云给她办一场盛大的晚宴。
原因无他。
仅仅是因为
谭云给苏晏找了个靠谱的课外阅读辅导老师。
这可解了厉建国的燃眉之急。
要知道,自期中考苏晏语文再一次不及格以来,“如何给苏晏找一个好的阅读老师”已经赫然成为困扰厉建国同学人生的第一大问题。
他试过找名气闪亮亮的资深教师,也找过重点中学的在职老师;找过初中的也找过高中的,甚至找过有经验的小学启蒙老师;找过男的也找过女的;找过老的也找过年轻的;找过本土培养的也找过海归
光是从楚玄那边介绍来的就有五六个,没有一个不是试用两三次,就被否了。
楚玄听到消息不能信我介绍的都是个顶个的优秀人才,给博士当老师都够格的,怎么教你们家一个小破孩子就不行了
厉建国眉头皱起来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能教博士的怎么就一定能教苏晏呢我能上山砍柴还能下海捉鳖,个顶个的中华好男儿,什么家务都会一点儿,多少姑娘巴不得上赶着给我当媳妇去聘你妹妹的贴身管家,你愿意吗
楚玄甚至不等他说完,只听到“你妹妹”三个字,就急得跳起来,挥这手赶苍蝇一般滚。快滚。滚滚滚。
厉建国看他这模样不由失笑这不就得了。道理你都懂。你就是双重标准。
楚玄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还不甘心我不信服,你给我说说,都哪儿不合适。
厉建国就把楚玄带到家里,拿出一排录音带,一个个放个他听,一边放一边解说这个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我能找他来教苏晏这个年纪太小,压不住场,根本挨不过苏晏一闹一撒娇,估计没两天就只知道和苏晏一块儿玩了;这个水平算还可以罢,但也管得太严了,这才多久就说晏晏三次,我都不舍得这么凶苏晏他就可劲儿凶这一个
楚玄算是听出点门道,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你且打住,我问你,你这些录音带哪儿来的。
自己录的啊。厉建国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们来试教,苏晏上课,我在旁边看着加录音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楚玄腹诽。不用亲临现场,都能想象那尴尬的场面厉建国虎背熊腰地坐在一边,一副虎踞龙盘的凶恶姿态,虎视眈眈地盯着任课老师可怜的老师骑虎难下,不得不虎头蛇尾结束教学
这能教得好才特么有鬼了。
楚玄的头更疼了。
但他知道就算劝说,厉建国这家伙也断然不会听,只得冷哼一声揶揄道这劲头,比挑媳妇还认真。
厉建国不以为杵必然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影响一生呢。
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