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建国只好先把他带出病房,让他坐在椅子上,抚着后背帮他顺气“你先哭一会,哭好了再进去好好说话。”
苏晏又用力点头“对、对不起,我、我没想”
厉建国揉揉他柔软的额发打断他“没关系,好好哭吧,你还小呢,这没什么。”
想了想,把他圈进怀里。
苏晏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小和柔软,伏在他怀里,下意识抓着他的衣角,一抽一抽的,像一只脆弱的小动物。
厉建国又想起发小的那个笑容,想起那句“你们有弟弟妹妹自然就懂了”。
好不容易苏晏的哭声慢慢停了。
建国胸口的衣服也从表层湿到了内里。
苏晏整顿好情绪,重新回到病房,拉着姆妈的手,一边克制着抽噎,一边又说了一会话。
建国觉得恒温病房里温度太高,又讨厌消毒的味道,就没再进去,隔着大块的玻璃看着苏晏窄小的、隔一段时间抽动一下的肩膀,猛然醒悟这一路的违和感来源于哪里了
苏晏和姆妈的感情太好。在她面前,柔软得就像一只依赖猫妈妈的没有断奶的小猫。
这不太正常。
他还不到十岁,太小,正该是粘人和撒娇的年纪,让建国多少忽略了其中的怪异。
但事实上,无论年纪多大,保姆就是保姆,不是亲人建国身边所有的少爷小姐们,都能非常清晰地区分二者,毕竟,小孩子总是敏感的,就算什么都不说,周围人细微的表情动作神态,也足以教会他们这一切。
姆妈生了这么大的病,除了苏晏之外,没有一个被她带过的孩子前来看望她。
如果不是因为苏晏,建国也不回来。
给足钱,把她安排进条件良好的医院,为她找护工在建国看来,这就足够了,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仁至义尽了。至于因为她生病而牵挂、伤心,扑到她回怀里哭什么的
不客气地说,早熟如厉建国,就算在亲生母亲面前,也几乎没有露出过这样的“丑态”。
可那孩子
厉建国看到病房里苏晏的肩膀越颤越快,不由皱起眉他该不会是姆妈的亲生孩子,自己找不到来探望的办法,偷了少爷的衣服来骗自己吧那种上了树直接从窗户跳进来的教养
然而他的手又很娇嫩。礼貌起来像一个小王子。
厉建国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
他彻底迷惑了。
不过这样的迷惑没有持续多久。
探视时间到。
苏晏依依不舍。差点要在医院买床位通宵陪护。建国只得又担负起劝说的重任。不知怎么就许诺明天还带他来。被苏晏水汪汪地盯着问真的吗。信誓旦旦地说了两次真的,绝不骗你。
直到坐上车建国才发觉被绕进去了。
盯着苏晏白嫩嫩的脸颊有点心惊。
心想不对劲,这孩子有毒。
正想找点什么理由推脱明天的约定,车子已经按照苏晏的指引,在离他家不远的一幢别墅前面停下来。
那是一幢西式的别墅。
有着巨大的落地窗和雪白平整的屋顶。
在整个中式设计的别墅区中显得格格不入。
“啊,”厉建国一下就明白了,“你是这个苏家的孩子啊。”
他对下人的奇怪称呼。他的与众不同的礼节。他的大胆和率真。一下就有了答案。
苏晏点头“嗯,假洋鬼子家的。”
建国愣了一下。
苏晏却没有不开心的样子,似乎还觉得这个词很有趣,龇牙咧嘴地笑起来,发出嘻嘻嘻的声音,没心没肺,一点看不出刚刚才猛烈地哭过。
苏家。
如果是苏家的小少爷,那么不是
建国猛的睁大眼。
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
真没想到
难怪他
建国脑内飞转,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司机已经把车门拉开。苏晏灵巧地跳下车。又一次和建国道谢,想了想,很懂事地说“今天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非常感谢。明天您如果有其他事情就不用来了,我自己会想办法去的。”不等建国回答,他又飞快地接道,“你看上去很想问的样子其实直接问没关系的。没错,我就是那个急救包。”
无论苏家,还是苏晏,都是圈子里长期稳居“茶余饭后受欢迎谈资榜”前列,频繁地在各种场合被提起。
苏家上一代去的早。
没有管束。
这一代当家任性得厉害。他的跳脱做派和他的英俊的面孔一样有名。老一辈都说他不像样,举止几乎完全像个洋人,不愿意让家里小辈和他来往。可管不住小姐们一颗颗鲜活蹦跳的心。
然而苏先生只是一脸冷漠。社交活动说不参加就不参加。生意往来也完全不讲老一辈们定下的规矩如果不是他家业大,手腕又凌厉,别人拿他没有办法,估计早被人搞死了。
这都不算出格的。
出格的是他喜欢上一个不知哪里来女人,当宝一样捧在掌心里,竟让她入了门成为苏太太。
结婚是旅行。
酒都没有摆。回来的时候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宣布人生已经有了女主人。
多少做梦都想做苏太太的小姐们简直伤透了心。
明里暗里都想给那莫名其妙横空出世的绊脚石一个下马威。
然而头一个尝试的倒霉蛋直接连带整个家族被苏先生列为拒绝来往对象。
还没掀起的风波便立刻消停了。
苏太太被苏先生护得像是温室里的娇花。别人想单独看一眼都很难。可苏太太还是不开心。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大抵是因为不习惯,又或者因为身体不好。
苏太太身体不好这件事,结婚三年之后,大家都知道了。
整整三年没有怀过一个孩子,在这样的圈子里,想让人不知道都难。
按理这个时候苏先生应当找个外室。
又或者娶个偏房什么的。
然而他不。
没有后代继承家业对他来说竟不算是一件愧对祖宗的事情。竟比不上苏太太开心重要。简直不像话。听到的人都要为苏家埋在地下的祖宗骂他两句。
后来终于有了孩子,却又是个病秧子。
大家都说这就是所谓的报应你不按照规矩生活,生活便回以你计划外的试练。
人在命运面前始终是渺小的。
但苏太太很爱她的孩子。
苏先生只能站出来和命运较量一番。
他整个世界寻找好医生,包专机带儿子飞来飞去,资助了许多相关研究,甚至自己办了一个医药公司。
也不过只能勉强吊着这孩子的命而已。
后来有一天,有个实验室出现突破性进展使用新的方法,虽然不能治愈,但可以改善孩子存活时期的生活质量。苏先生苏太太大喜,然而立刻被新的问题困扰新的治疗方案需要近亲的脐带血,后续还需要血液。最好是亲生的兄弟姐妹。
和苏宝宝并没有兄弟姐妹。
苏太太的身体,已经不能再生育。
当然,只要有钱,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他们很快找到了解决方案
使用苏先生的精子和苏太太的卵子,租用了代孕妈妈的子宫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几乎相当于制造一个弗兰克斯坦,消息传来所有人甚至不知该怎么对此发表评论。
他们真的制造出了一个新的孩子。
苏晏就是这个孩子。
现在厉建国明白苏晏身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看上去违和的地方。
理论上来说他的确是苏先生和苏太太的亲儿子。
但事实上又并不完全算是。
原则上来说的确是少爷。
可实践上又有许多可以操作的余地。
苏先生和苏太太长期在国外陪大儿子治病。并不很能关照这个诞生目的并不特别纯粹的小儿子。
难怪苏晏这样黏姆妈。
也难怪他会这样一个人跑出来。因为需要常驻,消夏别墅这边的佣人大多请的当地人,只有管家和一两个负责的女仆长之类是从本家派来的。厉家和其他厉建国了解的家族都是如此。苏家想必也是一样。
作为教育和文明水平较低,相对闭塞的地区,到有钱人家当仆人是当地人的最好的出路。久而久之就养成了微妙的群体性格“远之则怨尽职责不逊”。主人太过软弱、没有主意或是威势不足,很容易就出现恶仆挟主的事。对年幼独自来这里消夏的孩子尤其如此。
连厉建国小时候都吃过一两次亏。
苏晏这样受西式教育,讲究礼貌和风度的孩子恐怕更毕竟从来没有人教他怎样当一个少爷。
他那么又甜又软。眼睛里都是纯真,皮肤白嫩像奶豆腐。
一逗就笑,一碰就哭。怎么可能不被人欺负。
这么一想建国就很担心。
当夜辗转反侧。做了好几个苏晏被下人虐待还不敢开口的梦。最后一个甚至梦到他被恐龙叼走吃掉。次日一早醒来,背后都是冷汗,跳下床穿着睡衣,随便披一件外套,也不带跟从的人,自己跑苏家去,躲在树丛后面往里看。
苏家的设计追求通透采光,大面大面落地玻璃,从起居室到餐厅一览无遗,简直没有任何私密感。厉建国轻易围观了苏晏从起床洗漱到用完早餐的全过程。
他家下人果然很对苏晏不算好管家大概是主家派来的对他很冷漠。
其他人都喜欢逗他,是那种怀着喜爱的成年人对幼崽的玩笑,并没有类似虐待的行为。
建国窥探良久,确认真的没问题,深深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鞋子上都是露水,裤脚也湿了,冷得骨子里都颤。不由暗骂自己脑子有坑,多管这闲事干什么,黑着脸又跑回家去。
这一整天厉建国心情都不好。
和人约出门钓鱼也推了。
干什么都不专心。
昨天分别时,苏晏已经说不用他一起去。厉建国也的确没有去的打算。
但下午医院探视的时间越近,就越坐立不安。仿佛有人拿锥子刺他的尾椎骨。
最终还是叫人开车出来。
停在苏家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隐约传来苏晏的声音。又软又糯,听不清在说什么,说一会停一会。厉建国皱眉,下车走近一些原来是苏晏在请求管家先生让他用车,以及拜托司机带他出门。
但他并说不清是哪个医院,位置在哪。
管家大概是懒,推说没有具体信息,不愿帮他查询。
司机逗他,说少爷,要说什么呀。苏晏说了请和谢谢。司机又逗他说别的,要他像孩子那样撒娇。
厉建国的火“腾”地一下就上来,直接推门走进去“苏晏,过来。”
苏府里的各位这才发现房子里多出一个人来年纪虽然很小,但已经隐隐有长期掌权的人那种压迫性的气场,正皱着眉,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司机一秒闭嘴退出去。散落在各个角落的仆人们连忙忙碌起来。管家愣了一下,非常恭敬的语调说,请问您是
建国根本不回答,只是冷着脸“你们这样成何体统谁才是主人”又瞪管家,“你是本家派来的吧其他人不懂规矩,你也不懂吗就由他们这样闹”
“不要这么凶嘛,”苏晏啪嗒啪嗒跑过来拦他,“我们家就是这样的”
“这不对。”建国的眉毛还是倒竖着。
还要说什么,被苏晏扯着袖子拽到一边“算了算了,不要凶啦”
“我这是”
“这、这是我家诶,”苏晏踮着脚尖,压低声音,“你就这样,冲进来骂人,什么的”他还小,词汇不丰富,边说边抬眼偷看厉建国,怯生生的,看到厉建国脸色更黑,连忙咬了咬下唇,找个新话题,“你本来,是来干什么的”
厉建国知道他不是那种意思,还是生气了。
但看他果冻一样的下嘴唇被咬得发红,又发不出脾气来,只能沉着脸说“昨天不是约好,一起去医院结果你连衣服都没换。”
“啊呀。”苏晏眨眨眼,“我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还不去换衣服,一会时间来不及。”厉建国简直想给他来一顿竹笋炒肉。
“哦,啊,好。”苏晏愣了一下,转身要跑。
被握住手腕速度很快力度很轻“嗯”
“我就这脾气,一贯大包大揽。你要是需要我管,”厉建国黑着脸皱着眉,“我就管到底。要不用我管,我就出去。选一个。”看表情听语气他仿佛随时暴起杀人。可他看了看苏晏手腕的皮肤,又把捏着的手放松一点。
苏晏有点被吓到,犹豫着“唔”
厉建国“啧”一声松开手,转身就要走。
苏晏在原地愣了片刻,看到建国到门口忽然扑上去“等、等一下嘛那个”
“嗯”厉建国头也没回。
“什么嘛你呜”苏晏眼圈红了。
厉建国一下慌了,只觉得瞬间头皮就都要爆炸,赶紧把他抱起来,小脑袋摁进自己颈侧“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一个十二岁抱一个九岁半,其实还是略沉。
厉建国手臂就有点抖。
然后听到苏晏软软地咬着他的耳根说“我也是。”
“嗯”
“开玩笑的啦。”语气里带着笑,漏出小小的得意,微不可查的那么一丁点。
厉建国把他的脸果然看到他抿着嘴笑,露出唇角两个小小的靥窝。
厉建国发不出脾气。
只能回头叫保姆赶紧给少爷准备出门衣服。
终于并排坐到车上,厉建国帮苏晏绑好安全带,看那双小脚踏不到地,琢磨要不要去搞一个儿童座椅,转念一下自己从来就没用过那个东西,可转弯的时候苏晏歪过来,拽住他的衣角,就觉得还是必须要买一个儿童座椅决定的时候厉建国想,神特么儿童座椅,必须离这孩子远点,他是真的有毒
话虽然这么说,厉建国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和苏晏变得熟络起来。
这是必然的两个人类,每天定时见面,共同去完成一件固定的事情,实在很难不熟悉彼此。
何况他们还都是戒心比较轻的幼崽。
更何况厉建国先是接管苏晏的出入安排权。
然后接管苏家的家庭指令系统。
甚至还帮苏晏找了个新保姆苏晏从小跟姆妈睡,粘人又怕黑,晚上没有人不着。又怕给人添麻烦,往往睁着眼睛到天亮,白天再找没人发现的时候补眠。苏府的下人居然就由他这样折腾,半个月下来,下眼睑乌青一片。被厉建国逼在墙角凶了一顿才说实话。厉建国当时就想给他一顿竹板揍屁股,可看看他抱着玩偶兔子,人还没兔子高,两条兔子腿在地上拖得灰扑扑的,低着头,扁着嘴,眼眶通红就下不去手。当天就张罗给他找保姆。这个太凶,那个不细心,两天换了五六个终于定下来。
回头想想建国自己都觉得好笑厉家的仆人自己都没审核过,这忙活得是什么劲。
但做这些事的当下,仿佛一切都理所应该、顺其自然。
以至于无论他怎么回想都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苏晏就真的变成这种大包大揽的模式。
恰如他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他和苏晏互相的称呼就从没有称呼变成“阿国哥哥”和“晏晏”。
“你和那个苏家的小子很熟”
和朋友们出去玩的时候有人问起,建国才惊觉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换算成战斗力打一般兄弟可以五五开不会输”的程度。
“也还好。”他犹豫着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想想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就直说,“我们俩有同一个姆妈。那女人最近病了,就一起去看看。”
“哟呵,厉少,什么时候这么有情有义起来”建国心智早熟,个子也高,常和他玩在一起的是年长三四岁的孩子,已经进了青春期,带上点故作姿态的油气,“该不会”
“哈哈,我听说苏夫人美得很,两个儿子都随她。”
“什么儿子,那就是个便宜药引子。不过漂亮倒是漂亮的。”
“看不出,厉少年纪小,志向却很大嘛什么时候带出来兄弟们一起”
谈话没能继续。
因为厉建国直接动手了。
他年纪最小,一个打五六个。打到最后居然是唯一一个站着的人,天知道是有多凶。
停下手,理智回归,看着一地横七竖八哀叫的小伙伴,厉建国有点不好意思,忙把他们又一个一个拉起来,耐着性子低头道歉,叫人买赔罪的饮料零食“那个什么,别开我这种玩笑。我爸那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敢情传到他耳朵里,被吊着打的不是你们。”
小伙伴们都讪讪的,不过还是很给面子地最少在表面上接受这样的解释。
于是这场莫名其妙的殴斗算是姑且混过去了。
可不久,它还是传到厉苛厉建国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厉家家主耳朵里“怎么回事你和苏家那小子”声音通过越洋电话传来有点失真,可厉建国还是一下听出话语中的探究和兴趣。
他立刻警觉起来。
“不要变成你爸爸。”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被病痛折磨成一把枯骨的她拉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你爸爸是错的,他根本不懂感情,他终将后悔,妈妈希望你心中有温暖,妈妈希望你能幸福,你要记住,不要变成你爸爸那样。
厉建国很郑重地对她说好。她才终于闭上眼睛。
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厉苛因为个人原因,不可能有其他后代。建国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像狮子训练幼崽那样训练自己的继承人。热衷于随时把厉建国推下山崖。有个流行杂志上写了个故事,说犹太商人教育儿子,告诉儿子跳下来爸爸会接住你,结果在儿子跳下来时闪开,教育摔伤的儿子不要相信任何人。厉苛专门把它圈出来让厉建国看。
你要习惯杀伐决断。你要能狠得下心。你不能有弱点。
厉苛言传身教,抓住一切机会锻炼厉建国对自己的儿子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心智感到满意。
他并不知道,厉建国最记得的,只是被父亲逼着亲手杀死了最喜欢的可爱的小仓鼠。
“听说你们最近经常在一起”厉苛追问。
“是。”厉建国不敢撒谎。
“哦你挺喜欢他”
厉建国背后的汗毛“嗖”地全都站起来。
一切以利益为先。他想起父亲的话。不能留这种可笑的弱点。说这话时,父亲把那只小仓鼠放在他的手心里。
它通体雪白。背后有一道黑色的纹。柔软的,温暖的,完全信任自己,在掌心里安然地熟睡。只在断气的时候轻轻地挣了几下。颤动的幅度弱而驯从。就像,就像
就像伏在他怀里哭泣的苏晏。
他不敢回答。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想了想,摁着胸,字斟句酌“他也算是苏家少爷。他家老大身体差,夫人不能再生,苏家以后多半是他的。早点认识总没错。多个朋友多条路。您不也总说,苏家这么大家业,就那么孤零零地放着,谁都沾不到一点油星,可惜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好嘛,你小子倒是未雨绸缪,比我还能打算。”就挂了。
厉建国知道父亲这是满意他的解释不再追究的意思。
长长地松口气。
这才发现捏着电话的手抖得像筛糠,上衣后背早湿透了。
厉建国开始疏远苏晏。
有意识和无意识地。
这件事已经引起父亲的注意,就算暂时还没有被阻止,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家世算是顶尖,为人老成有“大哥”做派,在这群富家子弟中人缘很好,走到哪里都是朋友。之前,父亲从来没有对他的任何一个发小、玩伴表现出一丁点兴趣。只有苏晏,认识不到一个月,他就专门打电话来建国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父亲只是心血来潮。
别墅的管家看出一些端倪,在吃饭的时候提起苏晏,说他太瘦,会不会营养不良,想了想又旁敲侧击地安慰道,那孩子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不至于的建国知道他是一语双关,只能做安心状点头。心里却说,你是在消夏别墅住惯了没亲眼见过他发疯的样子。他疯起来别说大户人家的少爷,大户人家的老爷也一样搞。
这么一想就收不住,脑洞一日千里。
不多时就从“父亲和苏先生在生意场上掐得你死我活并且最终父亲惨败,不得不借苏晏报复”,滑到“父亲是苏先生狂热追求者团体的核心成员,求不得产生扭曲心理看不得苏先生生活美满打算拿作为大儿子救命稻草的小儿子出气把他们家所有后代一波带走”可怕的是,不管哪一种,都非常符合父亲的人设,完全像是可能在他身上发生的事。
建国被脑内的狗血修罗场吓得半死,生怕哪怕有一点点擦边。
苏晏年纪小,但并不愚蠢,也不迟钝。
很快察觉建国的变化。
于是在建国做出实质性的改变之前,先一步拒绝建国的继续帮助
“明天我自己去就好啦。”某天下午从医院回来,车停在苏家门口,苏晏忽然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不会有问题的。这两个星期实在给你添麻烦了。你不是还要乘帆船出海吗总之,这些天非常感谢。”
说着跳下车,对建国微微鞠躬。
礼貌得有些疏离,又像是刚认识的时候。
建国楞了一下。
心想原来总共才过去两星期。
又想他怎么会知道我要出海什么时候和他说的
就这么走神的一瞬间,苏晏已经向他挥挥手“那么再见啦”说着转身跳上门口玄关的台阶,到对话范围之外去没有给建国任何答应或拒绝的机会。
这样也好吧。
建国想。
也对他挥挥手。
苏晏冲他甜甜地一笑,狭窄的肩膀轻轻一晃,就消失在巨大的门后面。
厉建国觉得太阳穴随着关门“砰”的声音抽跳一下苏晏的身体那么小,就像随时会消失。
然而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
他和几个好友预定了游艇级帆船,打算一起出海玩一趟。现在总算凑齐人,做好各种准备,开心得要飞升,心里根本装不进其他事。
在海上浪过一轮回来已经是十天以后。吐到倒胃,累到变形。在床上睡了整整两天缓过来,才想起这几天都没见苏晏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不知怎么样了。
抓住管家一打听,大新闻姆妈已过世。两个亲儿子发现她真的再赚不来钱都不管。只有苏晏记得给她个体面后事。出殡时想让亲儿子来扶灵捧骨灰,没想到亲儿子们坐地开张,漫天要价。实在谈不下来,苏晏只得披麻戴孝,亲自上阵。这可真是破天荒的出格之举,一时少爷小姐间沦为笑谈。
建国一听就火妈逼谁敢笑他
又问连俩的儿子都敢刁难他,那这事还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
无非是花钱。花一点解决不了的,就花更多一点。苏晏虽然聪明,但第一次办这样的事,没人帮衬,头狼也抵不住一群野狗。加上伤心和心急,思虑就更不周全。简直变成一只行走的肥羊,哪里都有人赶着上来咬他一口。没过几天连家里墙上挂的画都拿出来卖。
厉建国听得眉间打起一个结把账单、明细、相关经手人员名单都找给我。又问他现在人呢
建国在墓园里找到苏晏的时候恰巧是傍晚。
夕阳把半边天都燎得通红。
苏晏小小的背影嵌在漫天的火烧云里,又窄又薄,颜色深得像某种无法调制的黑,宛如一截被残阳燃尽的枯木。
这个比喻真不吉利。
不该用在还不满十岁的孩子身上。
他甩甩头,走上前叫“晏晏。”
苏晏微微一颤,回过头,建国发现他瘦了许多,脖颈下的锁骨锐利地凸出来,动作迟缓而僵硬,像个形销骨立的小木偶。他瞪着凹陷的大眼睛,盯了厉建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阿国哥哥。”
表情木然。
像是看着建国,又仿佛透过面前的身体,看到无尽的远方。
厉建国的心一下就疼了。
管家说苏晏这两天都没有哭过。建国简直不敢想是为什么。他张开手臂一把把苏晏摁进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晏又硬又凉。
好半天才被暖过来一点点,弱弱地开口问“阿国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没有,你做得很对。”
“那为什么他们”
“别管他们,一群混账。”
“姆妈不在了,我很伤心。”苏晏的头耷拉在建国的颈窝里,软绵绵的,“我不是姆妈的亲儿子,可我真的很伤心。姆妈是是对我最好的人没有人像她这样对我好”
建国抚着他骨节突出的背脊,不断地说“是的、是的,我知道。”
“我是不是傻”苏晏抬起眼来问。
他的眼睛真漂亮。长而翘的睫毛,上挑的桃花眼。眼珠大而且圆。棕色的眼眸在夕阳下仿佛蠢蠢欲动的液态黄金。
“说你傻的人才傻。”建国郑重其事地说。
“那我现在可以哭吗”苏晏犹豫着问。
厉建国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把他摁回怀里。
再过一日就是头七。
当地风俗,当晚还要守夜。
厉建国留下来陪苏晏。
只有厉建国留下来陪苏晏。
建国看到那空荡荡的灵堂一下就火了,在灵堂里不好高声,压着脾气问“管家呢其他人呢”
“去休息了。”苏晏正在灵牌添香,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回答。
建国“啧”一声就要转身,被苏晏一把扯住衣摆“我让他们回去的。本来就是我自己任性。拖着别人一起受罪,像什么话呢。”
“你就一个人”
“嗯。”
“在这种地方过夜”
“嗯。”
“出殡那天也这样”
“是的呀。”
什么鬼。这么小一个孩子。这种鬼气森森的地方。外套都没多带一件。厉建国只想骂人。
苏晏看他脸色不妙,犹豫一下说“你要觉得太麻烦,就先回去好了呀。有我就可以”
“我陪你。”厉建国沉着脸打断他。
“但”
“我说了陪你。”话出口厉建国也觉得自己的语气太暴躁,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又补上一句,“她也是我的姆妈。”
苏晏偏头想了想,点点头。
夏夜短。
可孩子依旧不易熬过。
一过十二点,苏晏脑袋就不受控制,先是鸡啄米似地一点一点,然后就带着整个人往旁边歪,有时歪向左,有时歪向右,斜度超过十五度,猛然惊醒,又赶紧正坐回来。
厉建国很快就看不过去“你要是困就睡一下。”他叫人送了外套来,把苏晏严密地裹得像一只布袋,只在领口之上露出一颗精巧的小头颅
这头颅固执地摇一摇“香火不能灭,每个小时都要添。”
可三分钟后又晃晃悠悠地向一边倒。
厉建国直接把他放倒在腿上。
苏晏吓一跳,正要蹦起来,被厉建国捏着手腕摁住“要么你在这里睡。要么我把你丢外面车上去睡。你选一个。”
“唔”这样的建国苏晏根本没办法反抗,可他又不愿意就这样睡过去,只是为难地皱眉,密而卷的睫毛颤悠悠的,仿佛重得让眼皮撑不起来,“可是添香”
“你睡,我去添。”
“唔”
苏晏这些天累得要命,其实早意识模糊,全靠一股劲撑着,这下瞬间不省人事,十秒钟内就打起黏答答的小呼噜。可依旧睡不踏实。在外套里动来动去,不时小小声地喊“姆妈”。建国想了想,把他的手掏出来握住。苏晏安静了一会,又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泪珠挂在睫毛上,要落不落地缀着,像一串细碎的水晶。
厉建国无意识地拍着苏晏的后背哄他,心脏缓缓地舒展开,心跳的速度都慢下来,尖端酸软,微微地疼,却又平静得不像话。
不知为什么,建国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
母亲去世这些年,他在父亲手下摔打,已经快要想不起在温情的保护中是什么感觉。只是依稀记得,呆在母亲身边的时候,心脏也总是比现在跳得要缓慢而温柔一些的。
可惜这样的宁静甚至连一晚上都维持不了。
仅仅一个小时零十四分钟后,就被突然闯入的苏家管家打断“小少爷,老爷来电。大少爷有点不好”
苏晏一秒弹起来,把头发向后一捋,眼睛焦距还没对上,话语已经清晰地从双唇间蹦出来“收东西,备车,去机场。”
苏晏跑到门口厉建国才回过神来。
赶紧抓着外套追上去“你等一下,大半夜的,这么赶小心出事”
苏晏头也不回“可是我哥有事”
建国捉着他“等天亮我送你。”
“不行,”苏晏很固执,挣扎着往外跳,力气大得很,厉建国一个没抓住就被他跑走了,“这种病一刻等不得的”话没说完左脚踩右脚,被自己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厉建国赶紧上前去接住他,发现他困的眼睛焦距都对不上,完全是凭条件反射的本能在行动,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把他扶起来,非常严肃地问“苏晏,这样你不怨吗”
“怨什么”苏晏撑起身还要走。
厉建国沉着脸扣着他,片刻才说“你爸妈,还有你哥哥。”
苏晏看他像看一个茹毛饮血的荒蛮野人“你说什么啊那是我的亲生哥哥啊他生病了嘛”困顿的小脸皱巴巴的,从额头到下巴尖都写着“这怎么能怪他啦”。
厉建国简直没法和他沟通。
又放心不下。
没奈何,只得护着他,又盯着佣人们,怕他们不用心有闪失。跟着折腾了半晚上,直到苏晏到机场上了私人飞机才松一口气。
苏晏一路被他半搂半抱,其实一直迷迷糊糊。这会儿才清醒过来,“啊”一声“不好姆妈的香。”
厉建国苦笑“什么时候还惦记这个。”
苏晏的脸垮下去。
厉建国忙说“别担心,我叫人看着呢。”
苏晏眼巴巴地拉着他的手“我现在就得走,后面的事情”大而圆的眼睛,因为缺觉干涩发红,鸦羽一样的睫毛沉甸甸地压着,下眼睑上浓重的一片青。
厉建国心下一抽,差点就决定跟他一起飞。
想了想要父亲知道了,估计没完没了,只得拍拍苏晏手背上的小肉窝“都有我,你别担心。等等飞机起飞乖乖睡一觉。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说着叫机组找毛毯,给他裹好又帮他系紧安全带。
目送飞机消失在夜空深处,厉建国低下头忽然觉得身体摇摇欲坠这才发觉,这一晚,他自己也算是熬到极限了。
回到家才睡了不到六小时厉建国就醒过来。
推了和别人的约,七上八下地守着电话。连饭都叫人端到电话在的偏厅里。
明知道苏晏的目的地在地球另一端,怎么说也不该有那么快,可就是无法说服自己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