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之余,他们也没了继续逗留的理由,赶着日程下山了。
这大雨下了两日有余,方便了四只鬼赶路,反倒是如意一行多有耽搁,在距青莲观三百里外的一个小镇停下了。
那小镇名曰浮屠,是百年前一位得道高僧帮助此地居民重建的。当年此地受了瘟疫,死了半个小镇的人,重建不易。高僧为此地取名浮屠镇,希望居民积攒功德,多行善事。
浮屠镇重佛轻道,镇内有四五座佛寺,香火旺盛,乃附近十几个城镇中最出名的虔诚佛教徒聚居之地。正因如此,镇内人心向善,少有大凶大恶之事,当周围几个城镇有厉鬼出没之时,此地仍一片平和宁静。
禾棠蹲在城门外,忧伤道“其实我以前虽然是个无神论者,但是对佛教还是蛮尊敬的,然而现在因为佛光普照不敢进门真是太糟心了”
施天宁站在几步远外笑“你可以闯进去啊,说不定碰到个善心大发的和尚,念几句经给你超度了。”
“超度哪里是念几句经的事”禾棠翻白眼,站起来道,“小五他们住在镇里,可我们进不去,怎么办”
菀娘提议“不如我们继续赶路,在他们赶往下一个地方的必经之路上等一等”
杨锦书抬手看着天上的大雨“这雨要下好几天,我们在外面等不了这么久。阴雨天雷电盛,小五他们在镇里不妨事,我们怕是要惹上麻烦。”
禾棠好奇“为什么”
施天宁代他答道“这种天气容易滋生怨气,被谋害的冤魂最喜欢挑这种时日出没。这种的天气本就让人心烦,若是恰好还在这种天气死了,那怨气可压不住,还易生成厉鬼,有些魔也偏爱在这种日子出来觅食。”
杨锦书接道“我们对此地不熟,留在人迹稀少之处并不明智,若是碰到鬼尚可应付,若是碰到魔,怕是敌不过。”
禾棠吃了前几次的教训,知道不能轻易置身险境,便说“那我们要冒险进浮屠镇”
菀娘有些不情愿“碰上多管闲事的和尚怎么办”
“这镇上就那么几家佛寺,总不会大雨天出来化缘,我们总不会一进门就撞见和尚吧小心行事,避开麻烦便可。”施天宁看她仍旧紧皱眉头,便补充道,“你若是怕出事,躲在我身后。”
菀娘瞥了他一眼“你也不过是个鬼,能抵住佛法无边”
“得道高僧通常不爱乱窜。”禾棠凭借自己的经验说着,“出来的一定是修行不高的小和尚,他们要历练,高僧都是在佛寺里念经的。”
“瞎说。”杨锦书无奈地笑了他一句,对他们说,“都躲在我修罗伞中吧,有此物庇佑,应当可以避开镇中的各家佛像。”
“这是个好主意”施天宁拍掌乐道,“修罗伞可是冥界的宝贝,凡人家里供着的小佛像哪里比得上它来来,搭个伞。”
禾棠却迟疑了“要不咱们再等一晚”
“怎么”
“我也说不清,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施天宁盯着他,“禾棠,你预感准不准的”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棍会算命。”
“你预感不准我可是要打你的。”
“我预感准了你才要打我吧因为预感通常都是不太好的预感。”
“说得有道理。”
杨锦书看他二人又在斗嘴,便劝道“今晚如意他们一定住在客栈里不会离开此镇,不如我们现在镇外待一宿,明日再议”
施天宁点头“也行,不过就附近吧,别的鬼也不太敢靠近浮屠镇,我们也不用担心会有鬼来打扰。”
很快,他们接受了这个意见,坐在地上看着天上的雨从他们身体穿过,觉得好生怪异。
禾棠别扭道“锦书,要不我们还是把伞撑起来吧,总觉得这样淋雨怪怪的。”
杨锦书也觉得他们几只鬼在大雨里团团坐很傻气,便把修罗伞支起来,不料这伞面竟然真的将大雨阻隔在外,令大家好生欢喜。
禾棠拍手道“这种氛围最适合讲故事了我们来讲故事吧”
“讲故事你想听什么故事”
“随意啊,每个人轮流讲一个。”禾棠看向杨锦书,“锦书,你书读得多,你先讲。”
杨锦书想了会儿,看禾棠期待地看着自己,便笑道“既然我与禾棠是因冥婚结缘,那我便讲一个关于冥婚的故事吧。”
禾棠没怎么听过别人冥婚的故事,顿时好奇心倍增“快讲快讲”
“从前有个渔民,以海为生,是当地有名的渔夫,每次出海收获最丰。他经验足,驾驶船舶熟练又敏捷,很受爱戴。可在他三十岁那年,不幸遇到海难,他驾船死里逃生回到岸边时,已经浑身是伤。经大夫诊治,他虽然并无大碍,却也再不能下海捕捞。自那以后,他虽仍然可以驾船出海,却再也比不上其他渔夫。”
禾棠一想便知“他自尊心哪里受得了”
杨锦书点了点头,继续道“他只能凭借自己前半生的积蓄过活。后来,他一个人过得久了,便有些孤单,想娶亲,却总没有合适的姑娘。渔夫曾在海里见过貌美温柔的女子,那女子有柔软漂亮的银色长发,五官精致美丽,虽不会说话,却会在深海里游荡,与鱼群嬉戏。渔夫对那女子入了魔,想找个与她相似的姑娘做夫妻。媒婆帮他寻觅许久,终于在隔壁城市找到了一个与他描述中极为相似的女子。”
禾棠仰天长叹“果然人类对海底美女的想象是不分时间与空间的”
杨锦书笑了笑,继续说“渔夫想将那位女子娶回家,却忽然听说那女子得病暴毙,女子的家人准备将女子嫁给另一户富贵人家死去的儿子作冥婚妻子。渔夫慌了,拖媒婆说情,不料女子家人坚持,未婚女子不入祖坟,定要嫁与别人,有个归宿。渔夫一咬牙,竟然投海而死,临死前托媒婆将他二人同葬海底,做冥界夫妻。”
禾棠目瞪口呆“为了娶媳妇好拼。”
“女子家人没料到渔夫竟为这门阴亲投海,触动之下,同意了这门婚事。媒婆为渔夫与女子操办了一场简单的海上冥婚,将两人的尸首置于木船之上,顺海浪飘去。一年后,有一只小木船缓缓飘回岸边,船里有个女婴,奇怪的是那女婴竟有一头银发,五官与故去的女子颇有几分相似,有人猜测,这是海中美女夺走他们的魂魄后诞下的女婴,也有人说,那海中美女本是葬身海底的厉鬼,吸食了许多人的魂魄,终于修炼成人,从海底出来了不过这只是我从一本奇闻上看到的故事,不知是真是假。”
“故事而已,管它真假呢。”禾棠满不在乎,“不过锦书啊,为什么光棍总对冥婚有执念呢”
施天宁哈哈一笑,纠正道“是死光棍对冥婚有执念。锦书死得早,还没娶亲,自然是不甘心的。”
禾棠“真的”
杨锦书腼腆道“我总觉得病死已经很没出息了,若是去了阎王殿,人家问起来,我连个老婆都没有更没出息了。”
禾棠无语半晌,憋出一句“生前死后唯一的愿望就是娶个媳妇这种想法哪里有出息了”
、第四十章
杨锦书依然笑得很腼腆“可是我觉得有娘子很好啊,不会觉得孤单。”
禾棠“我们还是来讲下一个故事吧。”
还好鬼的脸色通常都是惨白的,这样就不会被大家发现他其实有点害羞了
菀娘想了想,笑道“那我也来讲一个故事吧,一个关于舞娘的故事。”
“舞娘是风月馆里最红的舞娘,身姿窈窕,舞姿优美,喜欢蒙着面纱在夜里笙歌中舞上一曲。风月馆的客人没见过她的模样,可越是这样,越是浮想联翩,许多客人向风月馆的当家明里暗里送礼送钱,想要见舞娘一面,可当家从未答应,对外说,舞娘是馆里的清妓,卖艺不卖身。天长日久,风月馆里的客人只晓得馆中有位婀娜多姿的舞娘,跳舞一绝,相貌却神神秘秘,谁也不知。”
禾棠十分理解“有一技傍身,自然无需迎来送往。”
“后来有一年,风月馆里来了一位神秘客人,据传是位家底深厚的富商。富商很喜欢看舞娘跳舞,每晚都去捧场,打赏的银钱比别人多,送给舞娘的首饰也比其他姐妹的金贵。舞娘依旧天天跳舞,没与富商说过一句话。馆里的姐妹说,富商出手阔绰,痴心不已,若是对方有心,不妨早日解了卖身契,随富商离去。舞娘听在耳里,多少也记在心里了。”
禾棠摇头道“我觉得那些姐妹们有种非常错误的认知,并不是所有出手阔绰的人都一定有钱,也不是所有不要求看脸的人都很痴心。”
菀娘哈哈一笑“想不到禾棠小小年纪,却比那些混迹风月场所的人精姐妹们要聪明。的确,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人呐,很难说得准。可舞娘也是人,她在风月馆里那么多年,见识了那么多人,却从未遇见过这样一个只看她跳舞,却不要求她摘下面纱、陪酒陪笑的人。富商年纪不小了,年近不惑,可为人稳重通达,很讨年轻姑娘的欢心。舞娘每天见他,心中隐隐多了份记挂。半年后,富商第一次与她说话,只问了一句。”
三鬼好奇“什么”
菀娘学着一副沉稳商人的模样,压低了嗓子,拱手作揖,一脸真诚地问道“姑娘,你可愿入我家门,嫁予我为妻”
“卧槽,这么直接”禾棠惊叹,“这绝对是蓄谋已久啊”
菀娘收起动作,应和着“可不是么,舞娘也傻在当场,不知如何回答,便躲回房间,来回踱步。富商在楼下等她,一等便等了三天,寸步不离,铁了心要等到她的回答。”
“那她答应了吗”
“第三天夜里,舞娘收拾好包袱,换了一身最漂亮的红色衣裳,款步下楼,对富商说了三句话我长得不漂亮,我跟你走,我不做妾。”
啪禾棠鼓掌“说得漂亮”
“富商答应下来,便找了风月馆的当家为她赎了身,亲手将她送上轿子,带着她风风光光地离开了。”
“故事完啦后来呢”
“后来”菀娘笑了笑,“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后来是后来的故事了。”
“这故事有头没尾的,好生憋气。”禾棠抱怨着,“安徒生童话还给结尾加一句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你连个结尾都不给。”
菀娘反问道“你觉得他们过得好不好”
“不好,发生在风月馆的故事,我就没听说有几个好结局。”
菀娘低低地笑“你倒是很清醒。”
奇怪的是,她讲故事时,只有禾棠与她一问一答,一旁的杨锦书与施天宁却一直沉默不语。禾棠没发现这点微妙的不同,继续看向施天宁“天宁哥,该你啦,你也讲一个”
“我”施天宁拍着大腿,笑道,“我给你讲个江湖上快意恩仇的故事”
“这个好我爱听”
“有一个大侠,特别喜欢打架,最喜欢和坏人打架,因为打坏人他不仅不会被骂欺凌弱小,还会被夸正义伟大,所以他总爱往坏人堆里凑,一言不合就打架,他功夫好,总赢,所以他成了江湖上人人爱戴的大侠。”
“听起来像打架狂”
施天宁没理他,继续说“后来他听说有个土匪头子是个大坏蛋,总爱抢劫过路人,热心之下提刀便上山去讨伐,不料到了山上一看,土匪头子竟然是个女的,还是个二十五六的美貌女子,顿时心生犹豫,他一想,若是把这女匪打了,被人骂欺凌少女怎么办不如将她打败,好言相劝,助她从良,也算日行一善。于是他与女匪打了起来”
“我嗅到了狗血的气息”
“女匪功夫不如大侠,可女匪是个坏人,所以女匪使损招将大侠捉了,关在地牢里不给水喝不给饭吃,活生生把大侠给饿死了。女匪没想到大侠竟然很有名气,有许多人要为大侠报仇,上山来讨伐女匪,女匪一看,对方人多势众,打自然是打不过的,于是又使阴招对付那群寻仇的人然后她成了女魔头。”
“”
“”
“”
施天宁笑眯眯道“江湖人称女魔头。”
禾棠评价道“这个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套路有点不一般。”
“我觉得很爽快。”
“你指大侠死得爽快还是女匪打死得爽快”
“都很爽快。”
禾棠往后退了两步“变态。”
施天宁“那你来讲个不变态的故事。”
“那我们来讲咒怨笔仙寂静岭吧”
“什么”
禾棠凑近,竖起食指悄悄道“我给你们讲鬼故事”
“”
于是禾棠开始一个个讲,绘声绘色地将三个不同的故事讲了出来,配合着凸出的眼球、惨白的面容、鬼气森森的声音与随时无缝切换的惨状将他们三个吓得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引来尖叫连连。
杨锦书听到可怕处,顿时吓得恢复成病死鬼的脸,一旁的施天宁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孤魂野鬼,围着他们静静地听,不时也配合着禾棠的描述尽情表演,呜咽声、怪笑声、哭泣声环绕在侧,像一幕真实的场景。
于是尖叫声不绝于耳。
讲在兴头上的禾棠终于发现了杨锦书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有这么可怕吗”
菀娘连连点头。
“那算了,不讲了。”
“不不不,你继续讲”菀娘又怕又好奇,“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
“”禾棠迟钝地反应过来,为什么他要给一群鬼讲鬼故事啊喂而且为什么你们大家这么配合我演出啊为什么你们自己都是鬼却要怕听鬼故事啊
孤魂野鬼们演了半天觉得很好玩,缠着他继续讲。
禾棠瞪着他们“你们是哪里蹦出来的这大雨天你们跑出来是想干坏事吗”
孤魂野鬼们连连摇头,雨从他们的身体里穿过,这一幕反而让禾棠有些害怕。
恰在此时,一道钟声响起,孤魂野鬼们一听,尖啸一声,瞬间散去了。
“哎怎么跑了”
杨锦书等从地上站起来,将修罗伞拿起,齐齐看向浮屠镇“你的预感成真了”
“啊”
施天宁指着镇中一处高塔“看见那座佛塔了吗钟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可佛寺深夜不轻易敲钟,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禾棠瞪大眼睛“不要告诉我你们准备闯进佛寺去这是找死啊大哥大姐们”
以往头一个凑热闹的就是他,这次反倒退却了。杨锦书一想,禾棠能多为自己考虑也是好事,便犹豫着没有说话。而施天宁与菀娘也不爱凑热闹,更不想去,乐得在镇外清闲。
四鬼又坐下来讲故事,禾棠续着之前的,可这次孤魂野鬼没有再凑过来,仿佛那一声钟响,打破了什么。禾棠故事讲得越来越心不在焉,终于还是停下来了。
他纠结着问“佛寺半夜敲钟很不正常哦”
杨锦书点头。
“孤魂野鬼为什么跑啊”
杨锦书摇头“不知。”
禾棠不说话了。
施天宁实在看不下去,便说“得啦,想去看看就走,你俩累不累”
禾棠捧着脸忧伤“我怕里面有道行高的大和尚,看到我们就把我们收了超度怎么办”
“超度也得你肯被度,不肯他也没办法。”施天宁拍了拍手,抬头看天,“这鬼天气,要真是出了事,这浮屠镇都不会安宁了。”
这倒提醒了菀娘,她连忙道“不如我们先去看看如意他们找到人再作打算。”
禾棠也站了起来,探头远远看了眼镇里,“镇里供着好多佛呢,我们这么明目张胆地进去,不好吧”
杨锦书撑起修罗伞“你们到伞里吧,我带你们进去。”
在镇外扯了半天,还是用回了原本的方法。
他们三个藏在伞下,杨锦书不太放心,念了个诀,在周身罩了道墙,以免他们这一片未淋雨的情境被人发现。
进了浮屠镇,果然佛光缭绕,杨锦书有些头疼,只好加快了脚步去找镇上的客栈,绕了不一会儿,便发现了如意他们的行迹。所幸客栈里没摆佛像,摆着财神爷和金蟾,让杨锦书松了口气。他摸黑来到如意他们房中,那夫妇俩在床上睡着,小五睡在另一边的小床上,可杨锦书定睛一看,朱小五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眼睛紧紧盯着窗外不敢出声。
杨锦书走近了,静静看着他。
朱小五一时没发现他,这几日与常人相处,他渐渐失去了能看到鬼的能力。
“小五”杨锦书轻唤。
朱小五听到有人叫他,悄悄观察着四周,终于在黑洞洞的屋里看到了一团白色的人状雾气,小声喊道“是棠哥哥吗”
、第四十一章
“我是杨锦书。”
“锦书哥哥我怎么看不清你”
杨锦书撤掉法术,又稍稍动了动屋内的摆设,不一会儿,朱小五终于能看见他了,连忙掀开被子就要扑上来“锦书哥哥我怕”
杨锦书躲了一瞬,将他捞回床上,问“怎么了小五”
朱小五重新缩回被子里,悄声道“这镇上有鬼,吓人的鬼,好可怕”
杨锦书微微挑眉,朱小五明明看不见他,怎么又说镇上有吓人的鬼他放缓了语气,问“怎么这么说”
“我们今天住客栈时碰到了一群大和尚,他们说镇上有恶鬼索命,让大家夜里不要外出。”
原来如此杨锦书拍拍他的被子“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
朱小五低声道“娘亲不在,我害怕。”
原来是想念七夫人了。
杨锦书顿时觉得他有些可怜,这一番母子离别,也不知七夫人有没有被朱家的人欺负。杨锦书将伞收起来,没有放其他三个出来,而是让朱小五躺下,哄着他睡了。
如意夫妇一直未留意到他们这里的动静,睡得很沉。
杨锦书过去查看一番,发现夫妇俩并未中了圈套,确实是这段时间太过劳累,睡得深了。
他借用屋内的纸笔留书一封,请他们再客栈多留几日,待天晴之后尽快离去。
做完这些,他重新打开修罗伞,悄悄潜往敲钟的佛寺。
浮屠镇只是个小镇,居民不多,却有好几座佛寺,他一路行去,发现两旁民居大多聚在一处,偶有一些散在后面的人家,也种了满院子的菜,家里养着鸡鸭土狗。因为信佛,镇上的香火气很浓,与祭奠死人那种香火气截然不同,令他颇为不适。
正如他们猜测,这镇中少有恶鬼,甚至孤魂野鬼也甚少在镇内游荡。杨锦书习惯了入夜会有同类游荡,陡然独自在寂静的夜路上行走,心中涌起不安。
受到这种气氛影响,伞里的三只也不敢贸然说话。
路过一处小石桥时,菀娘小声道“锦书,有没有见到更夫”
“没有,没听到打更的声音。”
“怎会”
杨锦书经她一提醒,顿时觉得奇怪。一般来说,小镇、县城、州府之类的地府一定有更夫每天夜里按时打更,提醒大家小心火烛,而州府还会有夜巡的侍卫。可这浮屠镇居然连个更夫都不见,难道是更夫出了什么事
他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巷里发现了已经死去几个时辰的更夫,尸体双目圆睁,还保持着恐惧的表情。
“被吓死的。”他对同伴说。
“被吓死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施天宁在伞里问,“锦书,你施个法术看看他临死前看到什么了”
因为更夫死不瞑目,凸起的眼球中会残留部分临死前看到的情景,杨锦书从神棍那里学过一种法术,可以看到那一幕。只是他学艺不精,只能看到一点点“我试试看。”
他掌中蕴起一道白色光芒,自更夫眼前横扫而过,而他的眼中闪过一副画面身穿锦衣的女鬼披散着长发在半山腰飘荡,一回头看到了他,瞬间闪至眼前,满是伤口的脸鲜血淋漓,看不清容貌,女鬼张嘴问话,露出半截猩红的舌头,长长垂下更夫就这样被吓死了。
杨锦书将这些告诉他们,菀娘惊讶“女鬼”
“女鬼怨气重,这大雨天”施天宁问,“看不清模样”
“看不清,脸被毁了。”
“好惨”禾棠心疼,“被害死就够可怜的了,居然还被毁容”
“不,她是吊死的”杨锦书纠正道,“禾棠,你不觉得她死后与你很像”
“我只是刚死的时候经常吐舌头,现在已经好多了”禾棠争辩,“再说了,我又没见过除我以外的吊死鬼,我哪里知道”
“不一样,禾棠是自缢,那女鬼应当是被别人吊死的。”菀娘想了想,说,“你们猜,佛寺敲钟是否与这女鬼有关”
禾棠“很可能我们要不要上去看看”
杨锦书总觉脑海里那女鬼似乎有些眼熟。可她脸上全是刀伤,又看不分明,因为这一点莫名的怀疑,杨锦书主动道“我们去佛寺里瞧瞧。”
山不高,虔诚的百姓早就筹善款修了台阶,杨锦书顺着台阶飞上去,来到佛寺外。这佛寺叫普音寺,规模比其他几座佛寺大一些,可与其他地方的大佛寺却是没法比的。杨锦书沿着佛寺外围绕了一圈,发现里面虽佛光充盈,却隐有鬼气外溢。难道真的有鬼闯入
杨锦书不敢贸然行事,从袖子里掏了半天法宝,能用的都用上,只怕自己不小心落入陷阱。确认好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发现且可快速逃离后,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普音寺的墙,进入寺中。
本应是常人休憩的时间,普音寺却到处点着灯,十分明亮。寺中留着一些捉鬼的痕迹,而挂着大钟的地方更高一些,此时却没了声响。过了片刻,菀娘道“寺内好像有动静。”
他们收敛心神,仔细一听,果然听到从一处大殿传来的隐隐争吵声。
杨锦书听不分明,只好尽量凑近了听。
“人又被抓回来了,可是下次呢”
“寺里的人无事便好。”
“那女鬼分明是来捣乱的”
“切莫妄言”
谁被抓回去了女鬼又与佛寺有什么关联杨锦书一错眼,忽见那女鬼自外走来,直直朝着那大殿行去,好似完全不受佛门清净地的影响。
“这得是多大的怨气啊”施天宁感慨。
大殿内传来一片惊惶的叫声“什么人”
“女鬼”
“可恶,又是你”
杨锦书悄悄凑过去,从门外看,却见一群和尚背对着佛像,看着刚进门的女鬼如临大敌,面色极为难看,却并未轻易出手。
而那女鬼一袭藕粉色的锦绣华裳,长发垂至腰际,背对着他站着。忽然女鬼双膝下跪,给和尚们磕起了头,嘴里哭着“大师,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这声音
杨锦书瞠目结舌。
禾棠替他喊了出来“七夫人”
“谁在殿外”一和尚大喝。
杨锦书无奈,撑着伞进了大殿,然而他一进门就开始头晕,大殿内的佛像与罗汉像威严庄重,令他十分难受,真不知七夫人如何忍得了
“在下乃途经此地一野鬼,并无恶意,望诸位大师海涵。”
七夫人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他,惊讶道“公子是你”
杨锦书连忙向她行礼“七夫人有礼,上次朱府一别已有几月,你怎会成了这般模样”
七夫人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扑过来抱着他的腿哭着问“公子,我的子善呢”
她一哭,脸上鲜血直流,极其可怖,杨锦书连忙道“子善无碍,他已经恢复神智了,七夫人快快请起。”
“子善好了”七夫人呆呆地看着他,不肯相信。
“是。”
“你胡说”七夫人忽然大怒,抬手一扬,便要将他撕碎。
杨锦书还未动作,一旁的一位和尚一甩手中串珠,硬生生将七夫人打至门口,狼狈扑倒在地。那和尚将手钏收回,肃容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你竟敢在我佛门大开杀戒,放肆”
七夫人从地上爬起来,阴森森地瞪着杨锦书“他骗我我的孩儿明明已经死了,他竟敢骗我”
杨锦书一头雾水,连忙解释“七夫人,在下并未骗你,小五子善他真的已经没事了,现下恰好在浮屠镇逗留,你若不信,可与我们同去看上一看。”
“此话当真”
“当真。”
七夫人疑神疑鬼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警惕与审视。
方才出手相助的和尚对杨锦书道“这位公子,你认识这位女施主”
杨锦书点点头“有些渊源。”
“哦”
杨锦书见他眼中怀疑,只好将他们赴朱府偶遇捉鬼后贸然救走朱小五等事简单说了一遍。和尚们没料到前情如此曲折,顿时对七夫人多了几分同情。
“只是我们离开朱府太匆忙,不知七夫人身上又发生了何事,怎会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杨锦书看着她满身满脸的伤,心中不忍,“七夫人,你你可愿将其中缘由告知我们”
七夫人听他说了带朱小五上青莲观求助的事,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瘫倒在地上哭泣道“我的子善我的子善没事了”
她死状太过凄惨,一个和尚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来,施了个法术,七夫人又变回了那个美貌的模样,此时面容凄楚,我见犹怜。
众人没料到这凄厉女鬼原本竟是个美人,愣了一瞬,心中的怨气顿时散下去几分。
七夫人没留意到这些,掩面哭道“子善无事便好,我心安了。可朱家朱家那群恶棍,我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她这后一句说得又狠又亮,眸中冷光四射,竟是真的恨之入骨。
禾棠终于忍不住,从伞里跳了出来,急道“七娘,你快说,朱家对你做了什么”
七夫人被突然出现的禾棠吓了一跳,看清他面容后,顿时红了眼“禾棠真的是你七娘,七娘谢谢你救了子善”
说着便跪下要磕头。
禾棠连忙将她拦住“哎呀七娘,你跟我客气什么呀你先说正事我那个混账亲娘是不是又给你使坏了还是那个大巫婆派人折磨你了”
、第四十二章
七夫人摇着头惨笑“是是老爷”
“啥”
七夫人眼泪涟涟,将他们离开后的事说了一遍。
禾棠他们救七夫人不成反被捉,青莲观的道士们将禾棠带走,而留在朱府的七夫人被大夫人命人重新关了起来。
起初,七夫人还想伺机逃跑,可屡次失败。她隐隐听下人说起几位夫人和朱老爷吵架的事,六夫人似乎也被禁了足,只是下人们说得少,声音又低,她只能听到零零碎碎的消息。
后来,朱家请来了几位大师,将她放了出来,特意给她换了身华丽的新衣裳,不知要搞什么名堂。下人们噤若寒蝉,给她换好衣服后带她去了祠堂。一进祠堂,七夫人便觉得浑身难受,似乎被什么无形的绳索缚住,寸步难行。
那几位大师从祠堂中走出,浑身遮掩在墨色长袍里,围着她念着什么口诀。
七夫人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人,忙大喊救命,可屋外的人并不进来救她,祠堂的门扣得死死的,大师们施起了法,七夫人这才注意到这祠堂内竟是布了阵的她觉得浑身难受,头疼胸闷没力气,她大喊着朱老爷,向她的丈夫求救。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朱老爷终于露面,他打开祠堂的门,站在门口对七夫人道“红苕,朱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联合恶鬼与朱家作对”
这话何其熟悉,不是六夫人当初指责她的话么七夫人愣在当场“老爷,你在说什么”
朱老爷怒其不争,指着她道“红苕,我为你说话,你却让那小鬼将子善带走,你是何居心”
七夫人没料到他反咬一口,顿时笑了“我若是将子善留下,岂不是害他大夫人要子善的命,我做娘的,只能冒险一试。禾棠虽是鬼,却也是六夫人的儿子,怎能与那些厉鬼相提并论”
“禾棠又不是我朱家人他记恨我朱家多时,又岂会轻易放过子善”朱老爷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沉痛道,“你不知不知子善他”
七夫人瞪大双眼,惊慌道“老爷,子善他怎么了”
“我们托这几位大师去把子善找回来,可可他们说,子善的尸首在乱葬岗,已被野狗已被野狗”朱老爷不忍,颤抖着靠着墙,沉声劝道,“红苕,你你听这些大师的话,去去身上的邪气,啊”
七夫人尚未从儿子死去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又听到此言,大惊“邪气我身上有什么邪气老爷,你在说什么”
朱老爷看她一眼,有些心虚,还是说道“六娘与夫人都说你身上不干净,我你让这几位大师看看”
“她们说我不干净”七夫人大笑道,“她们竟然说我不干净她们就干净了我身上没有邪祟有邪祟的是她们对我们母子如此恶毒,她们就不怕报应吗”
朱老爷看她状若疯癫,大摇其头,甩袖子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推门出去了,将她留在祠堂,面对那些神秘的大师。
“老爷”七夫人追上去,想要出去,却被一大师抬手抓了回去。
七夫人被扔到祠堂中央,周围的祖先牌位在烛光下散发着阴森森的气息,她害怕地缩在中央,尖声叱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
大师们将她团团围住,袖子一展,她只觉得头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周围越来越冷,她觉得四肢百骸都窜起了凉气,她想要逃离,可她根本动不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的,醒来后,已躺在自己的床上。
服侍她的丫鬟伺候她梳洗,嘴里说着朱府为子善张罗葬礼的事。朱家觉得子善年少横死,不宜入祖坟,且无尸首留下,不若找个地方为子善立个衣冠冢了事。大夫人嫌晦气,将此事交给六夫人操办,六夫人向来与七夫人不睦,对这事便不怎么放在心上。
七夫人一身疲累,想要找六夫人争论,却反被六夫人禁了足,说她身上邪祟刚除去,需要休养,还是不要乱走得好。
七夫人丧子之痛太浓,却连门都出不得,愈加悲痛难忍。丫鬟见她日渐憔悴,忍不住劝她放下过去,不要再令人担心。
她觉得好笑“担心谁会担心我”
她入府多年,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唯一宠爱的儿子如今也死于非命,朱家人却又恶语相向,诬赖她们母子红苕只觉戾气渐浓,每日待在屋中,恨不得将那些人掐死报仇。她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可那几日奇了怪,她常常做噩梦,偶尔被允许出门走走,看到朱家的人便忍不住想象将他们手刃于刀下的情景。
七夫人说到这里,捂着脸低声啜泣“我那时仿佛入了魔,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禾棠与杨锦书对视一眼,悄悄问“这这是不是真的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杨锦书点点头,满脸忧虑“七夫人原本无事,只怕是那些来路不明的大师在她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坐实了她中邪祟的罪名。”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禾棠问。
“后来后来我也不知怎么了碰到了六夫人,胸中一股怒气用上,朝她扑过去,用手抓伤了她的脸,还还差点咬断她的脖子”七夫人双眼空茫,“我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等我回过神,我已被家丁压着跪倒在地上,六夫人她她捂着脖子和脸不断惨叫,引来了老爷和其他几位夫人”
“我的天臭婆娘居然被毁容了她怎么可能放过你”禾棠深知六夫人睚眦必报的个性,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七夫人道“我再次被关进了祠堂,他们说我已被邪祟附体,要要将我清理了”
禾棠头皮一紧“清理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朱家将我交给六夫人处置”七夫人沉沉笑了两声,“我倒是不知,她竟对我恨之入骨,借着除邪祟的名义鞭打侮辱我,还戴着指套将我的脸划花我求她,她却在笑,当着朱家祖先的面,扔给我三尺白绫,让我自行上吊哈哈哈可她怕我变成第二个禾棠,要回去找她报仇,便又命人将我吊起来,活生生地吊死我”
禾棠只觉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这个臭婆娘她竟然竟然如此恶毒”
杨锦书搂着他的肩膀,定他的神“禾棠,不要多想。”
禾棠却双眼放光,厉声道“她以前不敢的她以前只敢打骂放狠话,从不敢杀人,她上次被我吓成那样,又怎敢随便把人折磨致死她肯定有了什么依仗,不怕厉鬼索命”
杨锦书一怔,没料到禾棠竟然反应如此之快,想得如此之深。
“阿弥陀佛女施主命途多舛,可怜可叹”和尚们双手合十,低声为七夫人诵经。
杨锦书连忙追问“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为何你要来浮屠镇求诸位师傅救儿子”
“我死后,想报仇,可不知为何,我根本近不了六夫人的身,甚至朱家都像个牢笼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只能暂时离开。我一路找到乱葬岗,想找到子善的魂魄,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游荡的孤魂野鬼,他们本想吃了我,可不知为何,却被我吓得四处逃窜,有个野鬼告诉我,曾经看到过子善随一对老夫妇离开了”
“是如意他们”杨锦书道,“子善如今仍旧被那对夫妇照顾着,因为我们多有不便。”
七夫人点点头,继续道“我一路找来,见浮屠镇少有鬼魂出没,又听闻这里高僧道行高深,可以救人就想求他们救救子善”
“你以为小五被带到这里来啦”禾棠问。
“我以为他们收了子善,要将子善”七夫人连忙向和尚们道歉,“诸位高僧,对不起,是我误会诸位了”
一位和尚颇为生气“你这女鬼,整天来寺里捣乱,我还以为你与我们寺里结怨了”
七夫人十分内疚,连连磕头道歉。
好在高僧们宅心仁厚,虽看她厌烦,却从未将她收了。
禾棠觉得不对,皱眉道“那你为什么要吓死更夫”
“更夫”七夫人茫然地看着他,“禾棠,你在说什么”
她表情无辜又紧张,紧紧盯着禾棠,追问“我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事”
禾棠隐隐觉得蹊跷“你几个时辰前吓死了浮屠镇的更夫,你不记得了吗”
“我没有”七夫人大声道,“我怎会去害人”
杨锦书轻轻扯了扯禾棠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多嘴,微笑道“也许是我们看错了。”
他怕七夫人追问,连忙看向对面,问道“敢问诸位大师,你们为何半夜敲钟又捉了什么人回来”
当先一位和尚长叹一口气,也无意隐瞒下去,索性说道“不瞒公子,这浮屠镇最近,是真的不太平。镇上已经死了好几户人家,皆是被厉鬼索命,全家尽亡,我们几个佛寺的人多年来都守护着镇上的居民,头一次碰到此事,实在觉得棘手。”
“我寺中有一位僧人,早年因全家被恶鬼所害,孤苦伶仃,来我寺出家,他对恶鬼极为憎恨,最近天天吵着要出去捉鬼,我们怕他出事,一旦发现他偷跑出去,便敲钟提醒弟子,将他捉回来。偏偏这位女施主总上门打扰弟子们不胜其烦,自然有些生气。”
“原来如此”杨锦书点头道,“可是我一路行来,发现镇上家家户户都供着佛祖,浮屠镇少见鬼魂,怎会有恶鬼出没”
“这正是我们不解的地方”
高僧的话还未说完,禾棠便大喝一声“七夫人你怎么了”
杨锦书扭头一看,七夫人花容月貌尽失,脸上的伤口重现,浑身散发着阴戾的气息,一双眼黑漆漆的,紧紧盯着他们,嘴角带着一抹冷笑。
这样子,却与更夫眼中看到的那个女鬼颇为相似了。
、第四十三章
“禾棠小心”杨锦书将他扯回来,摇头道,“别靠近她。”
禾棠点头,乖乖地随他后退,问“七夫人怎么了”
“怕是她体内的邪祟在捣鬼。”杨锦书越靠近香案越觉得头昏,“唔禾棠,我我有点不舒服”
“你怎么唔我我也好难受”禾棠紧紧挨着杨锦书,浑身发虚,“这是怎么回事”
“佛佛门圣地,我们两只鬼还是太莽撞了”杨锦书撑起修罗伞,将两人挡在伞下,依然觉得头昏脑涨,“我们还是先出去为妙。”
“那那七夫人怎么没事”
杨锦书抬头一看,七夫人稳稳停在门前,目光阴狠,缓缓扫过在场僧人,竟毫不惧怕。
“不应该啊”杨锦书疑惑。七夫人不过是个刚死不久的鬼,没修炼过,怎么会有如此重的戾气,竟然可以抵抗佛门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