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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我凌风 第21节

作者:老碧 字数:25301 更新:2021-12-21 04:24:01

    慕君颉也吃完了,“那要再买吗”

    “不用了,这一个就够了。”马车行驶了一会,元昊突然慢慢勾起唇轻声道“不管是谁,都喜欢动人的外表胜过实际的价值,即使那外表可能有害。”

    “嗯”鼻音听起来模糊而软糯,像把小刷子在轻挠心口。

    “是你们中原的一本传记里说的一句话。”元昊定定看着慕君颉,似意有所指,“就像我被地瓜动人的外表迷惑了,不仅想要吃它,还觉得无比好吃,再也不想要别的。所以这一个就够了,不用再买,因为别的再好我觉得也比不上这个。”

    这个男人天生邪肆狂傲,高高在上惯了,喜欢把自己摆在高位,别人似乎天生就该受他奴役一般。虽然他确实有这个资本,还是让慕君颉觉得厌恶非常,面上却不显分毫“地瓜也不是天生被人吃的,就算好吃,可既然能生在自然界,总有它的道理。”

    元昊语气中的狂妄不变,“道理就是弱肉强食,这才是自然界的最大道理。漂亮好吃的地瓜当然要被人吃,这就是命。”

    不等慕君颉回话,元昊打开厢壁上的抽屉拿出本书递过去,“这个送你。之前离开汴京时走的太急,甚至没来及跟你当面告别。”

    慕君颉看着眼前这本普普通通的诗经,听元昊自顾自的继续说“我正在读,觉得很好看,虽然有些地方看不懂”

    慕君颉心里冷笑一声,想直接把书扣到对方脸上。这男人不仅狂妄自大厚颜无耻,还懂得装疯卖傻。

    “中原的文化当真博大精深,我自幼就很有兴趣,一直在努力学习。”车子慢慢停下了,竟有人送了热腾腾的酒菜进来,元昊端起酒杯轻声背诗“比如蒹葭苍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还有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以及北方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最后一首出自汉书,不是诗经。”

    慕君颉似笑非笑的看着元昊,目光仿佛透着了然,元昊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哦,那是我记错了。”

    慕君颉也拿起酒杯,突然轻轻道“其实很抱歉。烤地瓜是很寒酸的食物,因为承载了小时候我和嬷嬷的很多记忆,所以抱歉请你吃那种东西。”

    “你”元昊沉默片刻,语气带了几分小心和安慰“嬷嬷不在了,所以想她了是吗”

    触到人心柔软处,然后温柔的徐徐拿捏,这一招也是慕君颉最擅长的。慕君颉低下头,手臂抵着下巴,姿势显现出元昊从没见过的脆弱,“嗯,她很早就不在了。”

    “慕慕,看着我。”元昊望着慕君颉的双眼认真的道“你要知道所有离开了你的亲人,只是不在这里了而已,他们一定会在天上时刻看着你。就像我,一直相信我的生母还在看着我。”

    慕君颉依言和他对视过去,黑亮的瞳仁懵懂的神色,漂亮的像有随时可以把人魂魄吸入的漩涡。元昊的神色再次闪过迷恋,呼吸也变得压抑和急促。车厢里一时异常静默,慕君颉的目光重新落到诗经上,“说到诗经,君子一诺、五岳皆轻这句话倒是出自其中,不知你有没有读到”

    元昊点点头,慕君颉说“你还记得不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曾打过一个赌。”

    “自然记得,和你的每次见面我都铭记于心,更何况是第一次 ”元昊再次点头,有意带着暧昧轻轻笑,“我今日找你,其实就是来兑现承诺的。”

    “当日打赌赌输,我承诺欠你一个要求,只要能做到的,都会答应你。”男人嗓音低沉,目光灼灼的看着慕君颉,似在引诱又似在蛊惑,“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刘太师可以给你的,我也能给,而且会给出更多。”

    夜彻底深下来,苏琅琛终于找到慕君颉的时候,远远看他一个人待在路边,旁边还有只脏兮兮的流浪猫,缠着他喵喵叫。慕君颉就那样静静坐着,纤长的手指仔细把食物撕开,非常有耐心的喂猫,然后看着猫发呆。

    似乎在想什么,想着想着便把脑袋垂了下去,埋到臂弯里,缩成了小小一团。

    苏琅琛大步走近,慕君颉闻声慢慢抬起头来,苏琅琛立即嗅到慕君颉身上的酒味,“你喝酒了”

    因为赵宗治的关系明知身体不能喝酒也要喝酒解愁吗苏琅琛脸色难看的吓人,慕君颉却看也不看他,只顾着安抚脚边因吼声炸起了毛的小猫,“你差点把喵喵吓跑了。”

    苏琅琛压着火径直上前,一把将慕君颉拉起,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打横抱入怀里。慢慢收紧手臂,有两个疯狂的念头在脑中交替闪过,与其让他一次又一次的从自己身边走掉,还不如把他抓回去一辈子锁在笼子里,或者干脆捏住眼前纤细的脖颈,让他在自己手中断气。

    可是,只要他还对那可恨又可爱的嘴唇里柔声轻唤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有无上的满足和眷恋,就永远下不了手。想让他在他怀中挣扎死去;另一面却又疼爱怜惜到连根头发都舍不得动,苏琅琛的神智最终被慕君颉低低的咳嗽声拉回,因他温度过冷的身体皱起眉。

    第91章 结盟

    “冷不冷”

    苏琅琛声音中的火气太明显,慕君颉也终于跟着回过神来,脸同时被抬起,巴掌大的脸被男人的大手捏住缓缓摩娑,手掌又热又有力,危险的气息好像透过手掌的温度传递到他身体每一处,似严酷的猎人下一秒就要将不安分的猎物扼杀在怀里。

    慕君颉没有挣扎,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苏琅琛,在极近的距离下,又长又翘的睫毛轻轻扇动着,莫名的让人心软。偏生他还点点头,往苏琅琛怀里偎了偎,“嗯,有点冷。”

    苏琅琛的手劲慢慢松了。

    该强硬时强硬,该示弱时示弱,慕君颉早已学会了制住苏琅琛的方法。苏琅琛抱着慕君颉,没再有什么危险或越轨的行为,只是深深地看着他许久,低低缓缓的声音如同在抚摸慕君颉的心脏“慕慕,我是真喜欢你。”

    所以终究舍不得把你毁掉,所以才容你这样轻易就拿捏掌控。

    慕君颉只觉得苏琅琛突然冒出的这句话简直莫名其妙,忍不住要动的时候,睫毛上被苏琅琛轻轻印了一个吻。

    像是有着非常强烈的感情,却因为深厚到极致而苦苦控制和隐忍,只能用一个小小的吻来表达。苏琅琛带慕君颉上马,将他整个人都裹进怀里,“一会儿就不冷了。”

    待回营帐后苏琅琛才以审问的语气道“你去哪了为什么喝酒”

    慕君颉不答反问“你要怎么才能放过赵宗治”

    “我不懂你的意思,”苏琅琛表情坦然的没有一丝破绽,“赵宗治出什么事了吗”

    “他最好是不会出事。”慕君颉直视着苏琅琛“否则我不会放过害他的人,一定追查到底。”

    慕君颉语气里对赵宗治的维护和信任几乎让苏琅琛再度失去理智,苏琅琛握紧了拳,仿佛怕再待下去就会控制不住而伤害慕君颉一般,转身拂袖而去。

    亥时所有将领都汇集在主帅刘平的营帐,慕君颉赶去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刘平正对着地图指点江山,“赫连鹏又如何凭我们三十万大军在,还有什么仗打不赢”

    德明果真不愿让太子元昊一人独大,派了赫连鹏率领乌戟铁骑和他制衡。有号称天下第一的乌戟铁骑,再加上鼎鼎大名的常胜将军赫连鹏,这一仗并不好打,慕君颉手下的副将郭明义立即道“赫连鹏作战经验丰富,乌戟铁骑又号称天下第一,我们”

    刘平截过郭明义的话,直视慕君颉,“怎么,严大人是怕了吗还是不满我的安排,要临阵脱逃”

    怎么能不怕三十万大军中有一大半人都是刘太师手下的工具,何时联合敌军一起反水都不知道。慕君颉上前越过面带不忿的郭明义,抬眉轻轻一笑“自然不是。刘大人说的极是,号称天下第一又怎样正好趁此机会将乌戟铁骑一举歼灭,永绝后患。”

    刘平顿时大悦“严将军果然是少年英雄,有胆有谋。如此,我就坐等严将军的好消息了。”

    黎明,慕君颉带兵前往延州城的重镇元孟驻守。宣和八年十二月十五,终于迎来和西夏的第一场战争。

    铁骑军虽骁勇异常,但宋军在人数上占优势,战局一时混乱不清,晨雾弥漫中只听马蹄阵阵,厮杀声四起,血腥气到处蔓延。两军短兵相接,却没人发现军队中只见副将郭明义和李蔚,不见主将。

    主将慕君颉带着仅仅数十人,不在元孟迎战,反而趁着赫连鹏率兵攻元孟之际,悄悄绕道去了安归迦。

    以江一舟为首的这数十名绝顶高手均出自江湖,擅长潜伏和暗杀,以最快的速度潜行到安归迦,借大雾掩盖下悄无声息的自城墙下攀援而上,按照慕君颉的吩咐不图其他,只图控制住墙头。

    之前守元孟镇的是老将杨松堂,西夏兵百般挑衅想要宋军迎战,杨松堂均不理会,沉住气一心只等刘平率大军前来,如今宋军终于开门迎战,早按捺不住的西夏铁骑军几乎跟着赫连鹏自安归迦全部出动,欲图在第一仗打出开门红,因此安归迦防备略显疏松,一炷香的功夫内,墙头上的守卫被干净利落的暗杀手法杀了个干净。直至墙头被完全控制,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未损失一人,未发出一点声响,更没惊动安归迦城的西夏军和百姓。

    墙头上的烽烟紧跟着以极快的速度全部点燃了。

    冲锋中的赫连鹏正埋首在攻打他国的激战中,惊见安归迦城墙上升起浓浓烽烟,一时大骇。

    对方的边城重镇还没攻成,本国的边城重镇反而沦陷了

    明知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赫连鹏却只能想也不想便第一时间放弃眼前的一切而赶回安归迦。

    其实慕君颉带的数十人虽武功高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两件不光明也不正大的事偷偷放火,和设伏赫连鹏。

    赫连鹏未必猜不到这一点,但这个埋伏他不得不进。他们西夏的太子就在安归迦城内,万一安归迦真的出了任何差错,光护驾不利这一条罪名就足以令他头颅分家。更何况他不过是国主派来制衡太子的棋子,要顾虑的太多,哪怕成功攻占延州,丢失安归迦的罪却承担不起。

    “久仰赫将军大名,所以特地请赫将军前来一叙,将军不会见怪吧”

    一桌,一椅,一壶茶。一袅袅香炉,一雅致茶室。环顾四周,再看着眼前笑如春花的少年,赫连鹏紧绷的心理略略松懈了一些,“我现在为公子阶下之囚,有何见怪之谈”

    此刻另一边的战场已进入了尾声。安归迦烽火四起,统帅掉转马头,号称天下第一的乌戟铁骑头回自乱阵脚,不知该如何行动,而副将郭明义和李蔚按照慕君颉之前的吩咐始终有条不紊的安排作战,竟和乌戟铁骑打了个平手。这第一场仗,双方最终以不了了之的收兵作为结尾。

    赫连鹏没有问战场上的最终成败,想必也是猜到了这个结果,只道“我铁骑军没有得胜,你可满意了”

    慕君颉摇摇头,“不是我不想让铁骑军得胜,是你们太子不想让你一人得胜。”

    “怎么可能”

    “那将军以为安归迦的烽烟是如何而起的呢”

    赫连鹏嗤之以鼻“贼喊捉贼罢了。”

    “西夏像猫捉老鼠一样围困宋军那么多年,赫将军也知道宋军的本事,想必心里更曾一万个看不起吧。”说起自家军队的缺点,慕君颉的语气平静而坦然,“疏于管理,怠于训练,冗兵冗费,我军应付铁骑军尚且心力不足,哪里还有反攻安归迦的本事”

    自傲惯了的赫连鹏被说中心思,一时倒拿不出话来反驳。虽然他单打独斗输给了江一舟,但江一舟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整个宋军他的确没有看在眼里。

    啪的一声轻响,慕君颉没端茶杯的另一只手拿出一个玉坠放在桌上。赫连鹏脸色微变,“这是太子专属的神石,怎么会”

    “你们太子的性格是什么样的,赫将军身为臣子不可能不了解吧”

    赫连鹏沉默下来。其实他从被明德派来做主帅的那刻起就开始担心害怕,元昊就是一头喜怒无常的猛兽,就连国主都有所忌惮防备,哪容得了别人的约束和制衡。

    “所以同样有人希望我死。”慕君颉最后说道。

    “那人是谁”

    “是和你们太子结盟之人。”

    一封复制的密函也被秦云溪放到了赫连鹏面前,慕君颉抬手为赫连鹏倒了茶,“本来今日这场仗,我们两人都该死的。”

    赫连鹏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清茶许久,最终拿起了信纸。

    “今日派我领兵和你交锋,因为人数等原因,战事会持续很久。”慕君颉摇头笑了笑,“然后在元孟镇苦苦鏖战数日后,我等来的不是支援,而是围剿。没有死在敌军手里,却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而你,将被宋军杀死,战死沙场。当然,真正暗杀你的是你的副将,我建议你回去后再暗查一遍他的身份和来历。”

    故事的结尾自然是世人皆知常胜将军败于宋军之手,宋军也因此折损了校尉营的整批人马。太子元昊代替常胜将军接管乌戟铁骑出战,军事才能竟比之更胜一筹,大败宋军,威名显赫,使其被迫割地求和。

    赫连鹏没有说话。谁不想保命呢他已经知道眼前坐的这个少年恐怕就是他临时的盟友了,就像元昊和刘太师成为盟友一样,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你准备要我怎么做”

    “距元孟一百里有一商镇名朔平,”慕君颉展开一卷地图,指给赫连鹏看,“你带铁骑军转道往西灭了此镇,尽管多带些财宝和战俘回去好了。”

    赫连鹏面带怀疑,“你舍得你大宋的一个镇”

    “我们的信远将军钱荣就驻在那里。”

    “钱荣我倒听过他的名号,有作战经验,并非庸碌之人。”

    “不过是刘太师的一条狗,”慕君颉表情微冷,“没有拿到陛下的令牌就私自按刘太师的吩咐进边关,打算在你我鏖战数日后前去救援的就是他。赫将军不必多虑,我会帮你安排好战略,保证一击得中。”

    “那镇里百姓呢”

    “若钱荣救援成功,那里的人恐怕都会被他灭口。注定要死的人还需要我多想吗”慕君颉挑了挑眉,勾起嘴角,“要是将军有心,少杀一点就是了。”

    这个笑明明看起来漂亮又惑人,却让久经沙场的赫连鹏莫名背脊一凉,只觉得眼前的少年宛如魔魅,“想必我回安归迦后面见太子的说辞你也为我想好了吧”

    慕君颉又拿出一封信推到赫连鹏,“我保证元昊挑不出半分毛病,且再也不能试图加害于你。”

    出了元孟,赫连鹏在雨雪中转身回望过去,塔楼上,锦衣少年迎风而立,笑如春花。

    朔平翌日被赫连鹏的铁骑军攻占。

    慕君颉得到这个消息后便立刻准备离开元孟,但是元孟在当天大雪转成了暴雪,手下的兵马寸步难行,只能待雪停后再走。

    事事迟则生变。

    一日之后,没有等来雪停,却等来一支将近三万人的军马围城。慕君颉站在墙头看着城下西夏军的旗帜,此时赫连鹏还没那么快回到安归迦面见元昊,看来是刘平要杀他。

    “末将等拼死护大人出城。”郭明义和李蔚等一干副将齐齐跪地,秦云溪也神色严肃,“属下拼死护主子出城。”

    “如果我离开,元孟肯定就保不住了。”慕君颉眯眼看着远处的飘雪,“元孟和朔平不一样,一来它是边城重镇,失了就等于对西夏门户大开,二来这里的万余百姓怎么办”

    几个副将沉默下来,只有秦云溪急的嚷嚷起来“什么国家百姓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才管不了那么多我只要主子你安全,我”

    慕君颉打断秦云溪,“我们还有一些粮饷,先死守几日。”

    军粮大概也只有五六天的量,慕君颉又细细审视了一遍城墙“整个城镇的防守建设的很好,城墙都很坚固,先死守,实在不行再迎战。”

    几个副将互相看了看,还是没有说话。他们城内现在只有一万兵马,而外面将近有三万,对阵毫无胜算,死守已经是唯一方法。但若没有救援,死守到最后还是死路一条。

    慕君颉最后笑了笑缓和气氛,“拖久了动静闹大了是瞒不住人的,一定会有我军发兵来救的。”

    如今要他们校尉营死的正是自己军的主帅刘平,谁都当慕君颉这句话是安慰了。但看他神色平静,也忍不住跟着平静起来。与此同时城下战鼓阵阵,已经开始攻城了。

    “军人何惧生死,”凭借浑厚的内力,慕君颉笔直的站在墙头高处,声音隔着风雪传到很远,“今日每位守城的将士我都会记住他的名字若能用一死换家人几代富贵和这万余百姓平安,也算值了”

    苏琅琛自打那日拂袖而去便消失无踪,秦云溪不禁心里暗骂苏琅琛简直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该在的时候偏偏不在,不该在的时候整天在主子面前瞎转悠。秦云溪上前把慕君颉护在身后,“这里太危险了,主子还是先下来吧。”

    “我是将领,怎能不在”慕君颉依旧立在原地,抽出飞刀削断刚刚飞射到耳侧的一根羽箭,“今日必须守住城门,否则没人能活下来。”

    第92章 殊死一搏

    厮杀声响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攻城的兵马才陆续收兵。

    慕君颉始终立在墙头高处守城的兵将们都能看到的地方,鼓动战士和全城百姓们的士气,一步也不曾离开。那个位置守城的兵将能看到,城下的敌军自然也能看到,城下射来的乱箭就如一直没停的大雪一样密集,秦云溪已经心惊胆战了一整晚,终于忍不住上去再次劝“主子,第一波攻势总算撑过去了,你就先安心的下来好不好”

    慕君颉看着城墙下的累累尸身,半天才转回头来跟秦云溪低低道“你过来,扶我一下。”

    秦云溪顿时心里一沉,他很清楚慕君颉是多要强的一个人,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会显露出丝毫的示弱,立即上前扶住慕君颉的手臂,一触之下觉得对方简直冰的不像活人,慌忙先输些内力过去“主子你是不是受伤了还是”

    “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冷罢了。”秦云溪的内力让慕君颉的体温稍稍正常了一点,慕君颉先是制止住秦云溪的大惊小怪,然后面色如常般走下城墙,脊背挺直步伐坚定,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

    秦云溪却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又不敢强制性去检查慕君颉的身体状况,只能干着急。慕君颉已经开始和未受重伤的将领们一起清点伤亡人员了,伤亡人数比预料中的要多,情况很不乐观,而下一波攻城也不知何时会来,整个元孟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城内大夫的数量比较少,慕君颉久病成医,于是充当大夫给伤者做一些基本的治疗。相对于其他人,慕君颉的神色始终镇定自若,完全不像身处于这样残酷的战场,让看到他的人也不由得安下心来。

    其实慕君颉已经在发热了,真气的大量耗损导致内腑也隐隐作痛,身上还有多处箭矢造成的擦伤,不过他觉得自己可以撑得住,就算撑不住也必须硬撑。如今的局面不是他能够躺下来休养的时候,他的校尉营指望着他,元孟的百姓也指望着他。就算他再心狠也不能让满城百姓为自己和刘太师的野心陪葬。

    待到傍晚,攻城的兵马果然以更浩大的声势卷土重来。大雪始终没停,随着呼啸的狂风乱舞,城下的呐喊声震耳欲聋。

    慕君颉依旧在风雪中立于墙头指挥防守,看着远处不断涌来的敌军,瞳孔猛然一缩。

    对方竟是运来了一架重炮

    慕君颉心里快速的估量着在重炮的轰击下城墙能挺住的时间,心底越来越沉。

    看来刘太师今日是一定要让他丧命于此了。慕君颉深吸一口气,用内力将声音放大,送到每一个守城人的耳边“请大家相信我,只要撑过今晚,便能等到援军今晚每位守城的将士们都是被家人和国人铭记并骄傲的英雄”

    破空的箭矢和轰击的重炮相应交织,浓烈的血腥味强烈刺激着人的感官,连秦云溪和唐炎这种久经江湖厮杀的人都感觉无比震撼和惊心。今夜简直是难以想象的惨烈的一晚,整个元孟城都处于生死关头。

    与此同时,赵宗治也在经历生死关头,被足足二十名高手密密围堵,几乎是插翅难逃。

    赵宗治从踏入延州地界后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可这片密林是必经之道,如果退出去绕行的话,就要晚上数日才能到达慕君颉那里。

    比起自己,赵宗治显然更在乎的慕君颉的安危。从慕君颉行军的那刻起,就没有一秒不在挂念和担心,他的小骗子有没有好好休息,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是不是又任性的不肯乖乖吃饭

    想见到慕君颉的心是如此急切,只要慕君颉在自己身边,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单纯的把他拥在怀里,赵宗治就觉得非常快乐。甚至可以说他活这么大以来,慕君颉给他的快乐,要比之前那些年加起来的还多得多。

    那是一种有了一个人就再也别无所求的满足。

    不过刹那间,似有几缕银光隐隐闪动,时刻保持警惕的赵宗治迅速拔剑而出,劈向无声无息逼来的暗箭,将其尽数劈断。暗箭却没有丝毫停顿,紧接着又有两支呼啸而来,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电光火石间赵宗治已来不及用兵器格挡,伸出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将两支暗箭牢牢握住。随后几乎看不出任何的用力,两支羽箭已在他手中一截截断开,尽数碎裂。

    在断箭全部落地的那刻,数条人影鬼魅般的从赵宗治的前后左右四面各自飞出,齐齐攻向赵宗治一人。

    一时之间寒光四现,众人的衣袍皆因身上散开的内力无风自动,不断响起的兵器相击声彻底打破了密林的寂静。

    赵宗治手上动作不停,脑子却越发清醒。这完全是专为他一个人而设的埋伏,可他暗自离京的事只有赵曙事先知晓,其他人就算事后知道了,也不可能比他更快一步赶到延州布置。赵曙没有理由杀他,而这些杀手从打扮上看不似西夏人

    密集的围剿中,一道黑影成功穿过赵宗治防卫的缝隙,刹那间挥刀如电,砍向赵宗治腰侧。赵宗治急急后退,身后却又是一剑以刁钻的角度直直刺来,带着凌厉的真气,划破冰冷的北风。

    避无可避,赵宗治扭转身形一跃而起,用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持长剑划过左侧杀手的咽喉,带出一道长长的血线,同时从袖中滑出一柄薄如蚕翼般的软剑,寒光一闪,如鞭子般绞上身后刺来的剑。

    不能再向前刺入,杀手只能选择第一时间将剑抽回,却被赵宗治手中的软剑咬的死紧,怎样用力都无法移动分毫。下一瞬赵宗治将内力足足运到九成,生生将杀手的剑截截震断,如鞭般柔韧的软剑却猛然绷直,手腕急速一转又是一道血线,又一个杀手被利落的划断咽喉。

    在遇上慕君颉前,赵宗治心里所想的就只有武学这一件事,因此在武学上造诣颇高,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论单打独斗无人能敌。然而此刻他用上了毕生所学,没有丝毫保留,却从一开始就举步维艰,相形见拙。

    时间拖的越久赵宗治的形势就越是不利,内力和体力都在不断损耗,而杀手却配合的紧密无间,死掉的空缺总有人迅速补上,在如网般的围剿中赵宗治身上已添了数道血痕,稍一疏露,肩胛上的一刀瞬间深到入骨。

    这一刀的刀上有毒

    赵宗治硬生生的凭借着中刀的姿势反手重创对方,像感觉不到痛一般拔出刀刃,血液瞬间涌出。

    不知名的奇毒让赵宗治的行动微微一滞,甚至逐渐麻痹了他的头脑和视线。

    赵宗治余光望向密林的左侧。若能冲过左侧最薄弱的包围圈,穿过这片林子跃入河中,或许可以在黑夜的掩护下脱离险境

    脑中这么想着,眼前却慢慢有些模糊。背后传来的疼痛将赵宗治的神智拉回,他机械性不断的挥舞长剑,再次模糊的视线却莫名间突兀的呈现出和此刻的血腥杀戮完全不同的另一幅场景。

    一瞬间赵宗治甚至觉得身上的剧痛都不再鲜明了。他恍然间竟看见了栖霞山下铺满红叶幽静而美丽的小道,傍晚的天空霞光烂漫,云卷云舒,叶尖凝结的露水在落日下折射着璀璨而夺目的光。

    周围的杀手和兵刃不断在眼前交织晃动,却尽数消失无踪,赵宗治的眼前最后只剩下站在山道上对他浅笑的红衣少年,无比清晰的占据了视线的全部。

    四肢的麻痹感越来越强,赵宗治支撑不住的靠上树干,在身体感到冷的同时,心脏却因少年的笑容觉得非常暖,这种暖意又让他莫名感到无比的心疼,甚至深刻到让他无暇顾及直逼心脏的剑尖。

    位于心口经脉处的蛊虫与此同时猛烈跳动起来

    赵宗治的瞳孔瞬间紧缩,猛然从方才的幻觉中回过神,堪堪避开即将刺入的剑,随即不顾其余杀手的袭击而捂住心口。

    心口里种着一只公孙离给的阴阳蛊。

    赵宗治事先服了阴蛊,阳蛊则是在慕君颉请愿从军的那晚,悄悄种在了慕君颉身上。

    阴蛊在动,便意味着阳蛊的宿主遇到了危险,慕君颉出事了。

    与此同时的元孟城,轰的一声巨响震彻城门,整座城门最终在重炮的连续轰击下坍塌。

    今夜最黑暗的时辰似乎已经过去了。

    天空开始呈现出些许微光,整座元孟城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破碎的城墙脚下尸体堆积如山,残肢遍地。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校尉营被迫堵在这方寸之地,与整整三万打着西夏旗号的攻城兵马死死咬在一起。

    城门被彻底轰塌,元孟守不住了。既然如今结果是死路一条,再懦弱的士兵也会选择殊死一搏,死也要多拉几个敌军一起陪葬。

    赵宗治此刻也只能选择殊死一搏。

    蛊虫跳动的如此剧烈,说明慕君颉的情况越发严峻,刹那间赵宗治脑中竟一片空白,全身都不由自主在轻轻颤抖。火光电石间无数念头纷乱闪过,最终猛然间咬牙道出一个名字“苏琅琛”

    不远处的左侧树丛,一片树叶轻轻飘落。赵宗治抓住杀手的空隙用尽最后的内力将软剑往左方直直投掷而去,剑锋挟着内力以不可挡的气势疾速而猛烈的劈开寒风。

    剑尖最终深深钉入树干,发出铮铮声响,一个身影缓缓从暗处踱步而出。

    见到主人出现,杀手们纷纷停住了动作,只困住赵宗治不让他有机会逃离。待那个颀长的身影显现全貌,正是苏琅琛本人。

    暗紫色的锦袍滴血不沾,优雅而漫不经心的姿态仿佛不是身处于惨烈的剿杀场,反而宛若行走于华贵的宫殿或者美丽幽静的花园。苏琅琛就是有这种魔力,无论何时都能让四周的气氛因他的姿态变得高雅起来。

    “我还在想你到底何时才能想到是我。”苏琅琛高高在上的看着狼狈不堪的赵宗治,眼神如视蝼蚁,“蠢成这样,慕慕怎么可能会看上你”

    毒已全部发作了,赵宗治挣扎着企图凭借长剑的支撑站起来,此刻满脑都是慕君颉,已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去理会苏琅琛的话。苏琅琛走近赵宗治身前,伸出手亲自翻找对方身上的兵符,直到看见兵符特有的银芒闪过“既然兵符已经送到了,你也没什么用了,”苏琅琛抽出剑,动作缓慢而优雅,看赵宗治的眼神却极冷,和看一个死人没什么区别,“我好心送你一程。”

    完全无视自己的安危,赵宗治终于奋力站起身来,按紧心口低低自语“我要去救慕慕”

    苏琅琛敏锐的听到救慕慕几字,不由自主停下来,危险的微眯起眼“慕慕怎么了”

    这时赵宗治突然茫然的松开按在心口的手,“阴蛊停住不动了”

    “什么阴蛊”苏琅琛见多识广,瞬间就想到了阴阳蛊,不详的预感瞬间腾升,伸手抓住赵宗治的衣襟,声音有些不稳“你给慕慕种了阳蛊”

    阴阳蛊共一阴一阳两只,种在身上并没有什么副作用,只是阴蛊因阳蛊而生,相隔再远也能感应出阳蛊的方位,还会在阳蛊遇到危险时躁动不安的发出预警。而一旦阴蛊停住不动,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是阳蛊已濒临油尽灯枯的地步,要么就是更坏的结果阳蛊死亡。

    赵宗治猛地抬头直直看着苏琅琛,这一刻眼中的恨意简直触目心惊,“如果我今晚顺利赶到他身边,或者你能寸步不离的护着他,他就不会出事,”如一头失去了一切的痛苦绝望的孤狼,赵宗治双目猩红,一字一句,“苏琅琛,不管慕慕到底遇上了什么情况,我在这里保证,今日起金陵苏家的每条人命我都不会落下。”

    “慕慕不会出事,”苏琅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元孟很安全,而且慕慕已经撤回到”

    话没说完一阵急切的马蹄声传来,从远处疾驰而至,苏远甚至来不及下马便匆匆汇报“庄主,刚刚飞鸽传信说元孟被重炮轰塌,而少主如今还身处城中没有撤离”

    第93章 惩罚

    黎明过去,天色终于彻底放亮了。

    元孟的整座城池如修罗地狱,城内的兵将们在城门坍塌后仍坚持厮杀了整整两个时辰,却还是难免以惨烈的结局收场。

    然而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人怕死,也许有遗憾不舍甚至愤懑,却不觉得恐惧。可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铺天盖地的喊杀声,竟似是有援军到了。

    赵宗治解完毒后迅速在延州调兵,一路赶到元孟城下,苏琅琛召齐手下先一步抵达,从外围杀进城内。

    援军的到来使局面迅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元孟城中的青壮年居民都被慕君颉征来守城,攻城的兵马本就因守城兵将和百姓们的负隅顽抗而疲累不已,很快被一鼓作气且行动有素的援军打散。

    战争终于走向尾声,放眼过去地上堆叠的全是死人,剩下来能站着的则全身浴血,如同地狱活鬼般完全分辨不清本来面目。赵宗治全凭一口气支撑着,以最大的耐心一寸寸找下去,期望能看到慕君颉的身影。

    站着的人最终全部找遍,苏琅琛心里的恐慌和痛苦已无法用语言形容。他再一次亲手害死了自己重逾性命的宝贝,这样的事实可以轻易将一个看起来所向无敌的强者摧毁,终生陷入绝望的深渊无法自拔。

    苏琅琛此刻就处在濒临崩溃的界点,难以呼吸的粗喘着气,依次去翻看躺在地上的人。

    慕慕

    你只是在惩罚我对不对

    惩罚我的自大和愚蠢,所以狠心让我在这里一个个亲眼辨认地上奄奄一息的伤员,甚至是毫无生息浑身冰凉的尸体。

    我知道你只是在惩罚我,你那么聪明,肯定能保护好自己,所以现在你只是因为要惩罚我而躲起来而已。

    你一定完好无损的偷偷躲在了哪里,故意看我的笑话,看我崩溃绝望的样子,看我在一具具尸体前颤抖懦弱的样子。

    是我的错,我认输投降,你不要躲了好不好

    以后我再也不会对你使任何手段,私自做任何决定,你不喜欢的我都不做了,你喜欢的我都努力容忍,甚至可以忍住恶鬼般时刻膨胀和叫嚣的嫉妒和占有欲,接受赵宗治的存在。

    只要你出来,好好的走出来。

    “慕君颉”

    凭借阴蛊微弱而断断续续的感应,赵宗治终于在一堆尸体前看到靠剑支撑而勉强半跪着的少年,瞬间喊出的声音都是抖的,干涩嘶哑到给人一种哭了的错觉。

    几个呼吸间赵宗治就飞速跑了过去,跪在慕君颉身前将他紧紧抱住。手似确认一般在慕君颉背上来回抚摸着,像是在安慰惶恐受惊的孩童。

    其实赵宗治才是惶恐受惊的那个。抱住慕君颉的这一刻赵宗治才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继续呼吸,心脏可以继续跳动,整个人得以继续活着。

    “木、头”慕君颉似乎很久才反应过来,眨了眨眼,扔掉手中的剑。睫上的血珠随着眨眼的动作顺眼角滴下来,宛如一道血泪,右边侧脸更沾满了鲜血,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还是别人的。原本锋利的剑已经卷了边,到底有多少人死在这把剑下,慕君颉粗略的默数到了三十之后,就不再数了。

    赵宗治伸手去擦慕君颉眼角的血,然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半天也没能成功,于是站起身改扶慕君颉起来。慕君颉有些迟缓的抬起头静静看着赵宗治,纵然脸上尽是斑斑血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干净的如懵懂孩童。

    漆黑明亮的瞳仁继而一点点涣散,就在慕君颉试图站起的那一刻,身体慢慢后仰着倒下去。

    赵宗治的心瞬间沉下来,迅速揽住慕君颉的腰把他接到怀里,这才惊骇的发现他身上致命的伤口。

    一根箭就扎在胸口上方不足两寸的位置,箭的后半部分被慕君颉自行削断,只剩极短一小截箭竿和箭头深深刺入其中。

    慕君颉觉得他的灵魂似乎慢慢脱离了身体,一点点升高,以旁观者的身份静静看着昏迷的自己,以及濒临失控的苏琅琛和一贯面无表情的赵宗治。

    明明灵魂已离体,疼痛感却还是如附骨之疽,异常鲜明。一阵火燎般剧痛把他硬生生又拉了回去,慕君颉试图睁开眼睛,可双眼沉重到不由他控制,隐约听到一旁低低的说话声。

    “这箭不能拨啊,刺入的太深,幸亏严将军武功高强,自行用内力护住心脉才支撑到现在,待箭一拨全身内力都会散尽,生还的几率怕是三成都不到”

    “而且拔箭之前要让严将军保持清醒,千万不能任由他这样昏睡过去,不然就再也醒不来了”

    慕君颉终于费力的微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赵宗治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然而越是面无表情,却越让人感觉他在忍受着最深沉的痛苦。赵宗治轻吻上慕君颉额头,“你明明答应过我”

    慕君颉知道赵宗治说的是当初在京都,赵宗治因他主动请缨参战而生闷气时,他跟赵宗治承诺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事。慕君颉想要说话,可是一张口身上就袭来尖锐的疼痛,咽喉像是被利刺堵住,呼吸都觉得困难。

    胸口一阵强过一阵的痛楚让慕君颉皱紧眉,额头尽是淋淋的冷汗,而赵宗治的样子看起来比慕君颉还要痛苦,“不要说话,没事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慕君颉甚至能感觉到森冷的箭尖随着自己缓慢的心跳一下下戳刺在脆弱的心脏上,身体几乎无法动弹,意识却因此而达到一个极度敏感的境地,能清晰的感知到周围的一切,清晰的察觉从赵宗治触碰他的唇间传来的不易察觉的颤抖,清晰的听到苏琅琛跟大夫讨论时沙哑而透着恐慌的声音。

    如今的状况已经不能再拖下去,箭扎的太深,拖得越久慕君颉就越是痛苦,必须要尽快做决断,是否要立即拔箭。

    一贯杀伐果断的苏琅琛此刻懦弱到连下一个决定都不敢,甚至不敢靠近慕君颉身前。苏琅琛深吸一口气走向他的宝贝,小心翼翼的握住慕君颉放在床侧的手,近乎虔诚和卑微的慢慢单膝跪了下去。

    这个地位显赫又骄傲自大的男人,这一生中只跪过这一人。一次是在船上为求得慕君颉的原谅而无意识摆成跪地的模样,还有就是此刻。他的尊严只会慕君颉而丢弃,他的抬头仰视也只甘愿对慕君颉而做。

    苏琅琛将慕君颉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和唇边浅吻,目光却仍旧不敢落在少年的脸上,而是低垂着,整个身体都在难以自持的发颤,“慕慕,求你再坚持一会好不好等苏远取来大还丹我们再拔箭,有大还丹起码能多加三成的把握我求你,求你再坚持一会儿”

    慕君颉虚弱的看着苏琅琛,苏琅琛也终于敢抬起头回望他的宝贝。白瓷般的脸庞还是让苏琅琛情动和迷恋的俊美,可是那苍白到毫无血色甚至几乎透明的模样,却如无数把尖针一遍遍深扎在他的心上,不断地提醒着他的宝贝在忍受着多大的痛苦。

    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因疼痛而不自觉蕴了盈盈水光,连全身都被汗湿了,慕君颉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微微张开嘴,却还是没有成功发出声音。

    赵宗治小心翼翼的把耳朵贴到慕君颉唇边,终于勉强听清,手掌忍不住暗暗收紧,“慕慕说他选择现在就拔箭。”

    大夫将刚煮好用来提气的参汤端了来,赵宗治动作轻柔的一点点喂到慕君颉嘴里,慕君颉却几乎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稍稍含一点在口里,任由药汁自行流进食道。赵宗治深吸了好几口气,狠狠的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神色格外冷静,一字一句的慢慢道“既然慕慕选择现在拔箭,那就现在拔。”

    他一直以来妥善的安放在心尖子上的爱人,含在嘴里都怕化了、恨不得时刻捧在手心的珍宝,此刻却在忍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他早一刻解脱,哪怕活的几率只有三成。

    没关系,他死了,他来陪他。

    那也好过只能眼睁睁的看他清醒着承受痛苦。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亲眼看着心爱的人受苦却无能为力更痛。赵宗治的手依旧有些抖,眼神却非常坚定,苏琅琛在一旁狠狠咬着牙,却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因为他能理解赵宗治的想法,因为他也有过那样的想法。

    伤药银针纱布等物品都摆放好了,大夫们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也一一说明,只缺一个手法准而有力的人来执行。

    慕君颉看着赵宗治,用眼神表达了信任,也许是参汤的缘故,他稍稍有了些说话的力气,只是声音非常轻微,“不用担心”

    赵宗治颤抖着在他额上再次落下一个吻。

    这次吻的时间非常漫长,印在额间迟迟不愿退离。赵宗治的唇格外冰凉,慕君颉的额头也是冷的,冰冷的两个温度贴在一起,衍生的却是浓烈而炙热的缠绵。

    慕君颉知道眼前的男人此刻其实脆弱得像头惶恐的幼兽,用最大的力气断断续续的道“假如,我,死了,怎么,办”

    赵宗治全身狠狠一僵,甚至止住了颤抖“你不会死。”

    “我,说,假如。”

    没有丝毫犹豫“我陪你一起。”

    慕君颉闻言微微笑了,短暂却更令人惊艳,有些吃力的继续开口说“既然,这,样,你在,怕什么”

    轻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却瞬间解了赵宗治内心深处所有的恐惧和魔障,赵宗治彻底止住了颤抖,迅速而完全的镇定下来。只隐含着心疼的深深看着他“我不想让你受苦。”

    慕君颉没有力气再开口了,只轻轻眨了眨眼,赵宗治却奇异的读懂了他的意思,面色平静的又道“还有件事我一定要亲口解释给你听。

    慕君颉又眨了下眼,赵宗治便继续道“我和一品镇国将军家的独女成亲了,但只是和她相互利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她早有心仪的人,是从小陪在身边的暗卫,因为地位低下而不被镇国将军允许,所以正好拿我做幌子。”

    在赵宗治认为错了就是错了,所以始终不提成亲的各种不得已理由,只认真而又略带祈求的问,“我知道是我错了,今后我把一辈子都赔给你赎罪,不管生死都跟在你身边,好不好”

    慕君颉张了张口,虽然没能发出声音,唇形却明显是在答好。

    赵宗治的心神彻底放松了,甚至难得的露出一个浅笑。然后按之前大夫说的,以极稳的姿态小心的捏住断箭的箭尾。

    第94章 扬名

    箭头拔出的过程很快,赵宗治的动作稳重而利落,比想象中顺利得多。最让人担心的事也没有发生,箭头拔离后没呈现大量出血的情况,比大夫之前预测的要好。两个大夫一个紧急清理伤口,另一个以最快速度止血和针灸,均是全力以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慕君颉如愿陷入昏睡,只是眉头始终紧皱着,显然在睡中依然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他身上其他地方也不可避免有很多细小的伤痕,被大夫一并处理好了,上了最好的伤药,仔细包扎起来。

    大夫所能做的都做完了,现在就待慕君颉靠意志自己醒过来。

    赵宗治耐心的反复抚平慕君颉皱起的眉,低头吻着他的手背轻轻哄道“没事了,安心睡吧。”

    如果努力醒来的过程让你感觉痛苦,那么你可以就这样安心的睡去,不努力苏醒甚至想要放弃也没关系。反正无论到哪里我都会陪着你,不管是虚幻的梦境还是冰冷的地底,都不会让你孤单。

    战事彻底结束,虽然慕君颉不在,但他手下两个忠心的副将带着伤有条不紊的安排好了扫尾工作,担惊受怕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元孟百姓纷纷走出家门欢呼劫后余生,真诚的冲守城的战士们感谢。

    傍晚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只是北风依旧寒冷,呼啸的卷起元孟城中缓缓奏鸣的哀乐声。

    不是所有人都能幸运的在这么一场异常残酷的战争中活下来,校尉营损失惨重,清点下来死亡人数超过了一半,剩下的也都负了或轻或重的伤。接近古稀之年的老族长在孙儿的搀扶下,已经去了慕君颉的住处两次,只为能等他清醒时当面感谢他保住了城内近乎九成百姓的性命。

    纵然几个大夫都说慕君颉的情况比预估的乐观,可直到第二天慕君颉仍没有醒。苏远已经马不停蹄的取来了大还丹,但他昏睡的程度太深,苏琅琛试了好几次,口对口的将丹药抵入咽喉才好容易给喂了进去。慕君颉的脸色似乎因此好了一些,不再是面无人色的苍白,可在苏琅琛眼里依旧觉得无比惊心。

    只有赵宗治始终保持着平静,守在一旁凝视着心上人精致的眉眼,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在心里描摹。

    越是描摹就越是入迷,爱一个人到了深处,连对方的缺点都无比喜欢。眼尾延伸的嫣色,唇间微翘的弧度,每个小细节都令他爱恋不已。

    于是待慕君颉终于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赵宗治,一睁眼便撞进了对方深邃的目光里。

    “慕慕”赵宗治几乎屏住了呼吸,声音非常轻,仿佛生怕音量稍微大一点就会惊吓到那双刚刚打开的如蝶翼般轻颤的眼睫,让它们再次合起来。慕君颉的神色还有点迷茫,赵宗治小心的问“要不要喝点水”

    慕君颉下意识想要点头,可是只稍稍一动便牵扯到伤口,顿时皱紧了眉“疼”

    赵宗治的心立即跟着揪起来,“疼的厉害吗”

    平常没人管时,受再大的伤也觉得自己能撑过去,可偏偏有人担心了,慕君颉反而莫名感到委屈起来,全身上下连每个毛孔都叫嚣着喊疼,“呜呜,好疼”

    大夫赶来也无能为力,只能尝试去熬些止疼的药来。伤口处火烧般剧烈又绵绵不绝的疼痛让慕君颉辗转难安,连一双漂亮的眼睛都泛起了水光,“木头”

    “我在,”赵宗治将慕君颉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不怕啊。”

    怕牵动伤口,慕君颉不敢咳嗽也不敢用力呼吸,说话轻如蚊蝇,“木头”

    赵宗治知道慕君颉向来怕疼,记得以前在鸡鸣寺追小偷,不过扭了一下脚都要委屈好半天,当即便让赵宗治心疼到的坐立难安。经过这些年来,就更见不得慕君颉受任何一点点伤,而慕君颉如今的情形就是在要赵宗治的命,“很疼对不对”

    慕君颉没有回答赵宗治,甚至也没有要赵宗治回应自己的意思,只继续念着赵宗治的名字“木头”

    赵宗治给慕君颉擦汗湿的额头,像哄小娃娃一样安慰着他“不怕啊,大夫说伤口已经开始有愈合的趋势,明天就会觉得好一些了。”

    “木头”慕君颉继续毫无意义的一次次念着赵宗治的名字,仿佛只要念着就能止痛一样。

    赵宗治一次也不落的认真回答,耐心的低哄“我在,不怕。”

    就这样念着念着,慕君颉在赵宗治的低哄中慢慢睡了过去。

    然而疼痛总如影相随,让他无法安眠,不到两个时辰慕君颉再次醒来。已经是黎明时分,四周烛火摇曳,赵宗治闭着眼倚在床边浅眠。

    知道赵宗治这几日来一定是累坏了,于是慕君颉一动也不动,默默的重新闭上眼,以免吵醒了他。

    疼痛使慕君颉觉得身体浸透了疲乏,没有丝毫力气,可越疲乏越睡不着。慕君颉在心里猜测着外面的情形,如今元孟守住了,若赫连鹏按照之前和他商议好的策略执行完毕,那么接下来刘太师肯定会主张两国议和。另外元孟的城墙要重建,大量伤员要安置,眼下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他能安心躺着养伤的时候。

    才半个时辰的功夫身上再次被冷汗打湿,慕君颉不断通过用思考来转移对疼痛的注意,可痛感仍没有减弱分毫。

    外面好像起了大风,呼呼的吹打在窗棂上,紧接着门似乎被谁轻轻推开,带进了一阵气流,烛灯因此摇晃起来。

    慕君颉有些吃力的睁开眼,看到苏琅琛轻手轻脚的朝他走来,而赵宗治早在门开的那一刻就警觉的睁开了眼。

    慕君颉这才感觉到不对劲,以他的武功明明再细微的声音也能听见,却始终没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

    见慕君颉醒了,苏琅琛停在床前轻轻唤“慕慕”

    慕君颉闻言看向苏琅琛,想要说话却没有力气,最终放弃了开口,对他笑笑。

    这样虚弱的笑容,笑得苏琅琛心都碎了。除了对慕君颉的心疼,还有对自己的难过,慕君颉在赵宗治面前委屈示弱,在他面前却是强撑疲倦的微笑。孰近孰远一目了然,苏琅琛这一刻才无比清楚的认识到当年那个缠着他撒娇耍赖,软软的连声喊琅琛的小慕慕彻底回不来了。

    心里难过,苏琅琛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只陪着他的宝贝温柔的笑着,“是不是还很疼,有没有觉得好些”

    慕君颉对前一个问题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却一时间忘记苏琅琛了解他甚深,只消一眼就从他汗湿的额头看出他仍在强忍疼痛的事实,可也不点破,只帮他把脸侧一缕被咽湿的乌发拢到耳后,在触到温度明显偏高的皮肤时微皱起眉“好像有一点烧。”

    受外伤后起烧是很正常的事,大夫给慕君颉的伤口换了纱布,喝完药后慕君颉终于有力气问出口“我的内力是不是没有了”

    这次慕君颉完全是靠深厚的内力才保住性命,代价就是拔箭后内力随之散去大半,几乎全无。一时之间两个男人都不敢回话,都是练武之人,自然知道内力的重要性,失去内力对任何一个习武者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赵宗治犹豫许久还是如实道,“没有武功了也没关系,以后我就是你的兵器,寸步都不离开你身边。”

    “果然没有了啊。”慕君颉只淡淡道了这一句就不再说话了,没有表现出伤心也没有生气,这样却让人觉得更心疼,还不如看他把情绪发泄出来好一些,苏琅琛忍不住开口“慕慕,都是我的错,你要是气我随便怎么惩罚我都行,或者等伤好了就狠狠打我一顿好不好”

    “不是你的错”慕君颉摇摇头,用眼神安慰苏琅琛说没关系,继而露出迷蒙和恍惚,显然是疲倦到极点,又要睡了。

    早饭之后老族长终于见到了慕君颉,看着重伤而苍白的少年,老族长有很多话要讲,却一时不知要从何说起,慕君颉先自责的开口“是我无能,没能保全所有百姓。”

    “将军何出此言,”老族长眼中已泛起泪意,“将军是整个元孟的救命恩人,请受老夫一拜”

    说着老族长就要哆哆嗦嗦的下跪,慕君颉现在还只能坐着不能乱动,立即让副将把他扶起来。老族长说着说着竟涕泪交加“元孟常年遭受战乱,来来去去驻守的官员不知有多少个,可始终都不弃百姓于不顾、愿意和元孟共存亡的只有您一人而已,”老族长不顾副将的阻拦坚持冲慕君颉跪地而拜,连同门外一起跟着来探望的百姓也跪了下来,“我们元孟百姓,叩谢将军救命大恩”

    之前和常胜将军赫连鹏以及有名的乌戟铁骑一战,慕君颉带领校尉营打了个平手,如今守城一战,不仅折损掉足足五万西夏军马,还成功守住元孟,慕君颉和校尉营这两个名字,从此传遍两国。

    而本不在战局圈的朔平镇的失守,致使信远将军钱荣不经仁宗帝旨意私自带兵前往朔平的事被揭发出来,仁宗帝大发雷霆,连带钱氏满族都被定罪。刘太师本盘算好让钱荣去朔平镇静待时机,在校尉营和赫连鹏的乌戟铁骑鏖战到双双损伤之际以救援之名前去围剿两军,坐收渔利,却反过来被赫连鹏突袭至全军覆灭,如今不论慕君颉还是赫连鹏都安然无恙,刘太师反而失掉钱荣这一有力的臂膀。

    果不出慕君颉所料,彼时的朝堂上刘太师极力主张趁胜议和,列举种种理由最终使仁宗帝点头认可,另派安郡王赵从古前来参与议和,两国达成协议,将地点定于安归迦。

    慕君颉现在失去内力,几乎和普通人无异,甚至说连健康的普通人都比不上,因此赵宗治对待他比以往更小心十倍,完全当作易碎的珍宝甚至小娃娃般小心翼翼的看护和照顾着,恨不得时刻含在嘴里,因此对慕君颉要去安归迦一事上,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甚至限制了慕君颉伤好之前的所有行动。

    意见不和结果是自然是争吵,尽管这完全是慕君颉单方面的发火。

    第95章 努力表现

    慕君颉现在只是能勉强走动,稍微大一点动作都不能做,被赵宗治用层层貂绒裹成一个圆呼呼的球,衬着大病初愈的脸色,像个冰雕玉砌的雪娃娃。只是这个雪娃娃满脸都写着不高兴,因为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而闷闷的一个人看书,连句话都不愿意说。

    赵宗治可以任打任骂,唯一怕的是慕君颉会气坏了身体,于是想方设法的哄慕君颉说说话。可惜他本就不善言辞,憋了半天也只有一句“在看什么书”

    得不到回答是意料之中的事,又沉默了片刻,赵宗治上前把慕君颉手里的书轻轻拿掉,“都看那么久了,歇一会好不好”

    慕君颉倒乖乖任由赵宗治把书拿走而没有抗议,道“南都传记。”

    “什么”自从不准慕君颉去安归迦,赵宗治已经被慕君颉冷暴力了一整天,这会子竟受宠若惊到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在看南都传记,”慕君颉指向刚刚被赵宗治拿走的书,“正看到楚平王。”

    赵宗治把书放回书案上,将慕君颉有些冰的手包裹在掌心细细的暖,见慕君颉没有表示不悦,便大着胆子一点一点的把整个人都搂入怀里。

    他小心翼翼到就连心上人的发丝也唯恐着凉了,却又不敢搂的太大力,态度当真如对待雪娃娃一样,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怀里怕碎了。慕君颉也知道和一根榆木疙瘩冷战没有什么作用,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在赵宗治怀里,“楚平王和太子建因为美女孟嬴而父子反目成仇,很多人评价说太子建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慕君颉顿了顿,“你觉得呢”

    有关楚平王的事迹不少野史和正传都有记载,赵宗治自然也有所耳闻,心里想的是为不为红颜不重要,但是为了慕君颉,自己倒真的可以什么都不顾的,这么一换位思考,便下意识的准备点头,却听慕君颉懒懒的讽刺道“这种笑话要是被太子建听到了,恐怕在地府也会笑死。”

    赵宗治不明所以的愣了愣,慕君颉慢慢开口“这世上,能导致皇家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原因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权力,其他的全都是巧立名目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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