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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我凌风 第5节

作者:老碧 字数:29276 更新:2021-12-21 04:23:49

    小孩的脸庞因为喝酒而红扑扑的,眼睛也湿润的像是含着水一样,格外动人。赵宗治的眉头不自觉的又皱起来,“是非对错可以骗,可难不难过喜不喜欢这种事,都是由心而生的,根本不由自己,这也能骗,你真算是最厉害的骗子了。”

    “我可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骗子是能连自己也骗了去,自欺欺人的把伤心事全部忘掉,”慕君颉轻轻笑了笑,“假如有一天我也能那样就好了。”

    火炉上热着的酒菜腾升起团团雾气,雾气中小孩美丽的笑颜看起来有些氤氲,象一场梦,一场恍恍惚惚心深处最美的迷梦。

    赵宗治恍然间,手上的酒杯早已空了,以往喝再多的酒都从来不醉的他,却头回产生了一种微醺的感觉。眼前的慕君颉,身形似乎渐渐模糊起来,迫使他目不转睛的愣愣望着,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可越是看着慕君颉,赵宗治就越是无法移开目光,心里仿佛抛去了一切纷扰,四周万物仿佛都不存在,天地只余眼前笑着的少年。

    难道自己喝醉了怪不得人人都想一醉方休,醉酒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美好。

    慕君颉感觉到赵宗治有些不对劲,伸出手在赵宗治眼前晃了晃,问“木头,你是不是喝醉啦”

    赵宗治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终于收回了目光,然后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喝酒从来不醉。”

    “那太好了,我也是,我和我爹爹一样,天生喝再多都不会轻易醉。”慕君颉开心的说“以后我就可以找你陪我喝酒了。”

    那个酒坛本来就不大,不一会儿整坛酒就见了底。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不知不觉已是亥时,两个人便收拾了残局,准备回去。

    慕君颉的卧房在苏琅琛卧房旁边,两个卧房共套同一间非常大的厅堂。慕君颉出了厨房就快步往琅阁跑,想趁着苏琅琛还没回琅阁之前溜回去。

    跑过庭院,慕君颉鬼鬼祟祟的站在琅阁门外的走廊下,探听里面的动静。听了一会,发现里面没什么异动,心想苏琅琛一定还在书房还没回来,便放了心,径直穿过厅堂往自己房间冲。

    刚冲到房间门外,房间门里同时出来一个人,两人正好碰的一声狠狠撞上。

    “疼”慕君颉额头猛地撞上了那人的下巴,顿时疼得眼泪都冒出来。抬起头,看到那人正是苏琅琛。

    苏琅琛刚刚从书房回来,照例在睡前去慕君颉的卧房看他一眼。可一进去,发现原本应该乖乖在床上睡觉的小孩却不知踪影,在屋里伺候的苏婉和苏燕立在一边,回答说少主还没回来。苏琅琛一言不发的便向屋外走,准备找人,谁知一出来就撞上慕君颉,两人跑的冲劲都很大,苏琅琛的下巴也被撞得生疼。

    纵然因为刚才找不见慕君颉而生气,可看着小孩光洁的额头红了一片,苏琅琛还是忍不住心疼的伸出手轻轻的按糅小孩额头那块红肿,一边让苏婉快点拿药来,问“疼得厉害吗”

    慕君颉可怜兮兮的点点头,然后踮着脚仰起脸,撅起嘴呼呼的吹了吹苏琅琛的下巴,伸手也帮苏琅琛揉了揉。

    苏婉很快拿来了药,小心翼翼给慕君颉的额头涂上。涂完药,苏琅琛开口对苏婉苏燕等女使命令道“你们都先出去。”

    苏琅琛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却甚是威严震慑,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女使们不敢违命,纷纷退了下去。苏婉在山庄呆的时间最久,对苏琅琛最为了解,见苏琅琛此刻的样子,望向慕君颉的眼神带了几分担心,却也只能听命出去并关好门。

    随着门被关死,苏琅琛的面色也越来越差,盯着慕君颉严厉的问“说说,你大半夜的不回房是怎么回事身上那么大的酒味又是怎么回事”

    慕君颉身上的酒味很明显,他若提前回来换掉衣服再裹进被子里,兴许还能骗过一晚上,等第二天酒味散了也就没事了,可偏偏被抓了个现行,慕君颉自知理亏,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和赵宗治一起去厨房喝了点酒,喝的蛮开心的所以有点忘记时间,便回来晚了”

    上次慕君颉被赵宗治搂在怀里的事已经在苏琅琛心里埋了一个疙瘩,这次一听又是赵宗治,苏琅琛的神色顿时难看到不能再难看了。此刻的苏琅琛,就是一个对自己未成年小孩晚归兼胡闹而焦急暴躁的父亲、以及对自己爱人晚归兼爬墙而愤怒吃醋的丈夫的综合体,两者相加可想而知。而且一加一也不一定就是等于二的,还有可能等于三,甚至是四。苏琅琛先前已经被慕君颉让他娶亲的事打击到了,所以还要再加上个被情人无情抛弃的怨妇身份,甚至是被暗恋对象无情无视的玻璃心小盆友身份。

    “看来是我太宠你,宠的你都无法无天了,啊不仅不按时睡觉,还给我偷偷喝酒,你的身体不能饮酒你自己不知道吗”苏琅琛立即吹胡子瞪眼,“从明天起你哪也不许去给我老老实实待在琅阁闭门思过,也不许再见赵宗治”

    慕君颉这个年纪,正是喜欢自由不喜欢被人管束的阶段,加上他本身就好动,顿时不满的反抗“我又没犯什么大错,才不要闭门思过你这是专制霸道不讲理”

    “专制霸道”苏琅琛冷笑一声,危险的眯起双眼“你还不知道真正的霸道是什么样的吧我如果真专制霸道的话,早就把你锁起来了,让你这辈子除了我之外谁也见不到,哪也去不了”

    慕君颉被苏琅琛眼底的阴郁吓了一跳,加上酒劲一上来,便气愤的嚷嚷“你什么都管我,我才不要你管你又不是我父母,凭什么管我”

    苏琅琛听的呆了片刻,然后连连说了三个字“好,好,好。”苏琅琛一字一顿,一顿一咬牙,然后道“你不要我管,我倒要看看我究竟管不管得了你。就凭你还在这山庄里,还是山庄的少主,在这里一天,我便管你一天。从今晚起,你就给我呆在琅阁里,从今以后一步都不准出来。”

    一听以后都不准出来,慕君颉急了,脱口便说“那我便不在这山庄里、不做这个少主好了。”

    此言一出,顿时让苏琅琛差点失去理智,脸色铁青,嘴唇颤抖了半天,什么气话都说了出来“是我看错你了,你就是一只怎么也喂不熟的小狼崽你的心根本是石头做的,对你再好都没有用”

    苏琅琛平素冷静自制,就连发脾气的时候神态动作也是极为优雅的,可偏偏只要是遇上跟慕君颉有关的事,所有的理智就都不管用了。苏琅琛正在气头上,随即袖子一挥,碰的一声打开门出了屋,到大厅喊来琅阁的管事苏良,“给我拿七窍锁来,把这间卧房锁上,再派人在四周窗口好好看着,若是少主出来一步,我拿你们是问”

    苏琅琛命令完便大步走了,苏良杵在原地,心里开始犯难,想着庄主竟然连山庄祖传的宝贝七窍锁都用了上,这回估计事情严重了。苏良跟了苏琅琛那么久,多少是了解自家庄主的,少主对庄主来说早已重要到了惊人的地步,庄主此刻在气头上的命令,指不定明天就会后悔了,到时候难做的还是他们这些下人。向来处事利落的苏良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左思右想了半天还是不敢违命,一边叫人去取七窍锁来,一边调人过来看守。

    苏燕忙走上前道“就算庄主要少主禁足,也得容我们先伺候少主就寝吧。”

    苏安点点头“你们快去吧,少主身体不好,需得早点休息。不过,你们尽量快些出来,我这边”苏安顿了顿,接过侍卫刚取来的七窍锁苦笑道“我这边总得执行庄主的命令吧。”

    慕君颉从苏琅琛走后就一直在发愣,神情怔怔的任由苏婉和苏燕伺候着脱衣洗脸,然后乖乖上了床,也不说话。

    苏燕自从那次在药阁被慕君颉所救,便一心只向着慕君颉,此时看慕君颉愣愣的样子只觉得心疼,暗自埋怨庄主怎么舍得对少年发那么大的脾气。待慕君颉躺下,苏燕一边帮慕君颉掖好被子一边说“少主,庄主只是一时冲动,肯定很快就会消气了,您什么也别想,早点睡吧,我们先下去了。”

    慕君颉转过头来看向苏燕,手慢慢按住自己心口,声音小小的“燕姐姐,我忽然感觉这里好难受。”

    少年的神情带着无辜的痛苦和迷茫,似乎觉得心里很难受,却又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苏燕顿时觉得更心疼了,苏婉也不知道怎么好,只能轻轻安慰说“少主,你先好好睡吧,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慕君颉点点头,然后勉强对两人笑了笑“嗯,我这就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去吧。”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慕君颉躺在床上没多会儿,听到啪噔一声响,房门真落了锁,声音在安静的黑夜尤为刺耳。大厅外面同时远远传来了一些脚步声,因为武功高所以声音很轻微,是苏良调来的守卫。

    慕君颉在黑暗中大睁着眼听着外面的动静,三年前的阴影忽然慢慢涌现,不自觉的害怕起来,全身都开始发冷。

    慕君颉虽然千杯不醉,但酒毕竟入了肠,开始慢慢发挥起功效。醉生梦死那种酒,有种特别的功效,便是能勾起人心里最深的回忆,不管这记忆是美好的还是恐怖的。当年林府出事,全家被灭门,慕君颉是里头唯一活着出来的人,他那时候不足十二岁,独自一人从汴京赶往洛阳,因为模样生的太好,一上路便遇上了人贩子,先是被锁在箱子里,之后又被关进黑屋里,外面总是有一堆大汉看着,逃也逃不出去。有同样被拐去的一些孩子因各种原因死掉了,尸体就随意丢在他被锁的那间房,有的已经腐烂发臭,死不瞑目。

    慕君颉从此害怕被锁起来,这种害怕已经变成一种内心深处的恐惧。他几乎没和别人提过自己的过去,曾经历过的事连苏琅琛都不知道。

    因为当年林家的那场大火,慕君颉点着灯就没法睡觉,所以苏婉出去的时候为他把灯吹灭了。可这个时候,慕君颉又想要点亮灯来,他忍着害怕光脚下床,去找火折子。

    点灯这种事都是女使们做的,慕君颉摸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火折子到底在哪,腿反而被撞青了好几块。初春的深夜格外寒冷,虽然屋内烧了地龙,但身上只穿了亵衣的慕君颉还是冷的直发抖。慕君颉外表古灵精怪,内心却极其骄傲倔强,死活都不会去叫人去示弱的,于是最终放弃了点灯的念头,回到床上去。

    慕君颉把整个身子包括脑袋都蒙进了被子,努力让自己想一些其他的事来转移那些心理阴影。可想着想着便想起苏琅琛怒气冲冲的脸和头也不回的背影来,心里更难受了,几乎喘不过气。他曾两次死里逃生又经过一路颠沛流离,身上的伤落下了病根,再也好不了了,只能小心的养着,严重的话还会发病,一次比一次凶险。

    牵情处

    慕君颉暗道不好,竭力调整呼吸,什么也不敢再想,闭着眼一只只数羊。慕君颉的身体不能喝酒,加上又折腾了这么大半天,渐渐的全身都开始难受,胸口钝痛一阵一阵绵延不绝,让他忍不住又睁开眼。

    这么一睁,就睁着眼数羊数到了天亮。

    外面破晓的一声鸡鸣,让慕君颉浑浑噩噩了整夜的神智稍微多了一分清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了烧。同样浑浑噩噩了一夜的并不止慕君颉一个,甚至也不止两个,而一共是三个。

    在书房里发了疯似的批了一夜庄内事务的苏琅琛自不用说,此刻本来应该好好安睡的赵宗治,却也发了疯似的辗转反侧的倒腾了一夜,怎么也睡不着。

    赵宗治也是喝不醉的体质,但醉生梦死毕竟非同小可,他回房之后酒效开始慢慢发挥,让人想起心中最深的记忆来。赵宗治见多识广,老早就听闻过醉生梦死的功效,却压根儿没把其当做一回事。一则是因为不信,二则是因为他实在没有什么深的回忆,不管是美好的还是恐怖的。赵宗治天生皇室贵渭,母亲只是父亲的众妻妾之一,父母间感情平淡、兄弟间相处平淡,没有过什么美好回忆;他性情冷漠又地位尊贵,亲眼见过死人也亲手杀死过人,都没什么感觉,更不可能有什么恐怖回忆。

    所以赵宗治虽然感觉有几分酒劲上涌,但毫不在意,照常脱了衣上了床,闭上眼准备睡觉。可正当要昏昏欲睡的时候,脑海中却慢慢浮现出一双眼睛来。

    是一双极为明亮好看的眼睛,在落日的余辉下,好像漾着波光。眼睛的主人是个拥有动人笑容的少年,眉目似画,漂亮的不像是凡人,出现在赵宗治眼前的那一刻,赵宗治几乎以为他是山中的精灵。少年笑着问“请问你知道栖霞山庄怎么走吗我好像又迷路了。”

    赵宗治不由自主放任思绪,想起那个少年丰富多变的表情来。耍赖的样子,装可怜的样子,坏笑的样子,皱眉的样子每种表情都能牵动他的心。赵宗治猛然间心头一惊,睁开眼来。

    活了那么多年来,最深最美好的记忆,竟是和慕君颉的初见吗

    一时间赵宗治心头又烦又乱,再也睡不着了。慕君颉明明就是个没心没肺骗死人不偿命的妖孽,遇上他怎么会和美好挂钩。赵宗治运功把体内仅剩的一点酒全逼了出来,然后闭上眼控制自己不再乱想,继续睡觉。

    可是人心岂是能控制的东西越是控制着不去想就越是会想。赵宗治闭着眼,耳侧甚至依稀回响起慕君颉软糯低声、或者清亮大声的一句句叫自己木头。可他身上的酒已经全被逼出来了,不可能再是酒效作祟。赵宗治翻来覆去的苦恼了一夜,整夜都浑浑噩噩的。

    黎明破开了沉沉的夜幕,迎来了冬日初生的太阳,天色渐渐放亮,窗棂上流转着淡淡的曙光,早起麻雀开始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叫起来。

    苏琅琛看着窗外,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这一夜是如此漫长。外面有僮仆轻轻敲门,端着水来伺候苏琅琛梳洗。苏琅琛洗了把脸,觉得神智清醒多了,专门负责给苏琅琛梳头的苏才一边为苏琅琛束发一边小心翼翼的问“庄主,您早膳准备在哪用是照常回琅阁,还是”

    苏琅琛微愣片刻,然后点头道“回琅阁。”

    这三个字一说出口,心里便愈加急切,苏琅琛紧接着站起身,大步向琅阁方向走。

    慕君颉此刻发烧烧的身上皮肤都是滚烫的,却又觉得冷的要命,所以全身始终蒙在被子里,连头都不露。模模糊糊中听到开门的声音,接着有脚步声慢慢临近,有人站到了他床前。又过了许久,听到一声低叹,苏琅琛熟悉的嗓音响起“慕慕,慕慕”

    慕君颉身上难受心里更难受,在被子底下动了动。苏琅琛见状,轻声问“睡醒了吗睡醒就起来吧。”

    慕君颉始终不吭声,把自己蒙的更紧了。苏琅琛拧着眉,伸出手去拉慕君颉的被子,“慕慕,起来吃饭了。”

    慕君颉拽着被子,在被子底下故意闷声道“我才不要你管。”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琅琛拉着被子的手一下子僵住了。昨晚慕君颉说过的你凭什么管我和不待在山庄里也不做少主的话还犹言在耳,此刻这一句再次勾起苏琅琛的心头痛。这种话对苏琅琛的打击颇大,以至于苏琅琛没听出小孩声音里的委屈和沙哑。

    苏琅琛先是没骨气的惦念后悔了一个晚上,又大清早便跑来主动示好,小孩却跟他怄气怄到连头都不露,看都不看他一眼,刚才一句话更让他心头雪上加霜。苏琅琛胸口憋着满腔郁闷和难受无处发泄,转身道“好,我不管你,以后再也不管你。”

    苏琅琛大步走出房间,冷声朝苏良丢下一句把少主给我看好了便穿过厅堂离开琅阁,随后叫人去牵了马来。翻身上马,抬手一鞭用力甩下去,马立刻撒腿狂奔,速度飞快。漫无目的的策马下山,一路飞奔,耳边的风哗哗作响。

    慕君颉只听到苏琅琛丢了一句狠话便走了,继而碰的一声房门响,门再次被锁上。生病的人的情感本来就会变得脆弱,慕君颉怔怔的大睁着眼,心里莫名难受的厉害,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来,顺着眼角滴入被子里。

    苏琅琛奔至山脚,正巧碰上从金陵城回来的苏青,禀报说莫家布庄并入百裳坊的事出了一点问题。苏琅琛便径直离开山庄,前往城内。合并莫家布庄的事一直都很顺利,只除了制作流程上不太统一,须得建立一个新的管理体制。苏琅琛刻意让自己忙碌起来,解决完莫家布庄的事,又跑去将商行和武行挨个巡视了个遍,连带得每个分行的掌管人都跟着忙忙碌碌诚惶诚恐,不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发生了什么事,竟令庄主突然亲自前来。等苏琅琛忙完,天已经黑下来了,天上星光稀疏,月色清淡。

    而自从早上苏琅琛离开山庄后,慕君颉发烧越来越严重,难受的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一整天滴水不进,头和胸口疼的像要裂开,连闻着苏良从窗口送进来的饭菜的味道都觉得作呕。慕君颉对身体上的病痛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心里难过的厉害,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呆呆看着床顶的帐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慕君撷觉得自己当初不该跟着苏琅琛来到栖霞山庄。当年他从林府逃出来,独自一人从汴京赶往洛阳老家,按照父亲的遗嘱回洛阳找慕家的亲信和属下,几经险境才抵达洛阳,刚进入城内主干道,就在官道上差点撞到一个马车。他记得自己一身狼狈,从马车里走出来的陌生男人却很温和的把他扶起来,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走。他抬头就看到男人脖子上挂的玉佩,正是他娘亲留给他、又被他送给他在汴京救过的人的那块。那个时候,他太讨厌一个人孤零零的感觉,太害怕孤单,所以点点头什么也不说就跟苏琅琛走。可现在才发现,原来两个人越是相处,越是亲近,就越会害怕孤单。而一个人无牵无挂,才可以无所畏惧,没有牵挂才没有害怕。

    苏婉和苏燕见送到窗口的饭菜没有人动,透过窗子又看不到屋内的情形,不知道慕君颉现在怎么样了,在外面急的要命。苏良每隔一个时辰就命人将冷了的饭菜从窗口撤掉,再送新的热饭热菜进去。慕君颉却根本不理会外面的动静,意识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就这样一直到了晚上,夜幕再次降临,像一张网撒落下来,笼罩了整个栖霞山庄。慕君颉睁着眼面对着空荡荡的黑暗,把自己裹的更紧,整个身体蜷成一小团。意识朦胧中,慕君颉似乎看到了死去的父母还有林家父子,对他轻轻微笑。他们所有人都对他很好,可最后全都走了,只丢下他一个人。苏琅琛也对他很好,却也同样丢下他一个人,径自离开了。

    夜渐渐深了,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越是夜晚,金陵城却越是热闹。城内街道两边的酒楼屋檐上早早就亮起明角灯,每条街都有数千盏,照的道路明亮如昼。秦淮河上有细弹细唱的乐舫悠悠驶过,曲子在岸边飘荡,凄清委婉,唱的正是柳永的词牌,对月临风,空恁无眠耿耿,暗想牵情处1。苏琅琛听着曲子,心里更加不舒服。

    自古来,便多情总被无情恼。一个的若无其事,连累另一个的全心全意,一个的漫不经心,勾去另一个的千愁万绪。如果说不公,那这便是了。

    栖霞山庄在金陵城内有两处宅子,一处是一年前苏琅琛专门为慕君颉买的,既靠近夜市又临秦淮河畔,比较繁华热闹,另一座是苏家老宅,虽也在城中心,但地处幽静。巡视完所有的铺子,苏琅琛径直回了老宅,仿佛还不觉得累似地,又叫苏远把山庄各地分堂的账册都拿来给他看,一直看到夜半快天明,苏琅琛终于累到什么都没办法想,回房倒头就睡。

    备注

    1、对月临风,空恁无眠耿耿,暗想旧日牵情处。因循忍便睽阻。相思不得长相聚。好天良夜,无端惹起,千愁万绪。宋仁宗时柳永的词牌女冠子,柳永的词在当时市井间流播极广,并为歌妓传唱。

    昏迷

    黑夜终于过去,东边的天际抹上第一道朝霞,万物在微曦的晨光中复苏。

    天刚亮,东方远急匆匆的赶来了琅阁。东方远昨日正巧外出办事了,早上回庄才得知消息,虽然不清楚事情原委,但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东方远走进厅堂,抬眼一看到卧房门上明晃晃的锁,顿时皱起了眉,暗骂了苏琅琛一声蠢蛋,然后命令苏安“把锁给我打开。”

    苏良为难的道“东方总管,这是七窍锁,只有庄主才开得开”

    东方远刚才跑的太匆忙没看清楚,这下定睛一看,果然是苏家祖传的七窍锁。七窍锁江湖上只有两把,虽外表普通,却材质绝妙机关精密,任何兵器都弄不断,任何人都撬不开。最厉害的是该锁认主,它能够感受主人手的温度和掌纹,主人只需用手心握住锁身片刻,锁便自动打开,全天下只有锁的主人能够开锁。

    东方远看着门上的七窍锁,眉皱的更紧了,骂完苏琅琛蠢蛋后又骂了一声混蛋。锁住了人又锁不住心,再厉害的锁有什么用东方远透过窗户,却只能看到窗前一小块地方,看不到屋内小孩的身影。

    “慕慕,慕慕”

    东方远在外连连叫了好几声,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立即转身对苏良道“快去多叫几个人来,直接把整个门板卸下来。门若是不好卸,就给我卸窗子。”

    苏良又开始犯难“庄主曾亲自下的命令,要小的守好了,不许少主跑出去,小的”

    “若庄主怪罪下来责任我一人承担,”东方远不耐烦的打断苏良“你们只管快点做。”

    一干守卫去取了工具,开始卸门。慕君颉被外面的响声惊动,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清醒。他看向窗外,发现外面天光熹微,又是一个清晨。

    已经过了一天一夜,苏琅琛却没有再来,就像他父母一样,抛下他再也不回来了。慕君颉咬着嘴唇大睁着眼,静静等眼里的水气彻底风干。

    慕君颉比谁都清楚哭都是用来给别人看的,有人在意,哭才是值得的;没人注意的时候,哭是最没用的。慕君颉取下头发上的簪子用力刺入掌心,好让自己昏沉的神智更清醒一些,然后穿上外衣起身下床,扶着桌沿缓缓走到窗口,轻喊了一声“东方大哥。”

    东方远听得声音马上走过去,看到少年安静的站在窗前,背脊挺直,乌发倾泻了一身。东方远还没来及开口,听慕君颉又道“东方大哥,你不用卸门了,我能开得开七窍锁。”

    东方远惊讶的一愣,慕君颉继续道“曾有位林叔叔教过我,除了是锁的主人,还有一种方法可以打开七窍锁。东方大哥,我已经等了琅琛一天一夜,不想再等下去,现在想要开锁了,所以可不可以请你们暂时回避一下”

    此时房门已经被东方远命人卸出了一条宽宽的缝隙,从门内就可以碰到外面的锁。慕君颉语气很认真“这个锁是琅琛家的祖传,我不能让别人看到开法,如果被人知道了,它就没有用了。那方法是林叔叔偶然研究出来的,只告诉过我一人,如今他已经过世了,而我也绝不会把这方法告诉第二人。”

    东方远根本来不及想到底是什么方法,他看着慕君颉,莫名感觉一阵心慌。慕君颉在窗内静静站着,此刻眉眼精致如天地精灵,一看震人心魄,再看,四周万物在他面前都只如陪衬一般。初生的朝阳照着他一身红色的外袍,仿佛一只将要振翅飞离的雏凤。东方远越看就越是觉得不安,猛然想起自己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慕君颉,不知道他会开七窍锁,不知道他口中的林叔叔是谁,除了知道小孩是洛阳人之外,他来山庄之前经历过的事连苏琅琛都不清楚。东方远不由自主脱口便问“慕慕,你要去哪里”

    慕君颉抬起头,声音小小的“我想回家。”

    东方远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忙说:“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

    “这里是琅琛的家。”慕君颉摇摇头,“我要回洛阳去,那里才是我的家。”

    东方远一颗心当即沉了下去。原来小孩这两年来从没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他比谁都要狠。若想走,说走便走,要是不想留,恐怕谁也强留不住,苏琅琛这辈子算是完了。

    东方远毕竟是苏琅琛生死至交,心里明着暗着都偏着苏琅琛,于是缓缓道“慕慕,你要真想去洛阳,不管于情于理,都得亲口跟琅琛打声招呼才好。慕慕,你可能永远都无法想象你对琅琛究竟有多重要,他这次闹脾气,也是因为这世上只有你才能影响他的情绪。他对你到底有多好,到底真不真心,相信你自己也清楚,如果他回来后见不到你,不知道会有多难受,而且苏婉苏良包括整个山庄的守卫,必定也得因此受牵连。”

    东方远软的硬的都说了,最后来求的“算东方大哥求你,锁你先不要开了,先吃点东西,我向你保证,琅琛很快就回来了。”

    慕君颉刚才说那些话其实早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他用手死死撑着桌沿,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去,终于轻轻说“好。”

    东方远稍微放了心,然后火急火燎的将山庄里目前能用的侍卫全叫了来,派去下山找苏琅琛,自己也骑了匹马,直奔金陵城。

    而这个时候,苏琅琛已经从城里出发,快马加鞭的赶回山庄。苏琅琛虽忙的疲累之极,却终究不能抵抗得住对慕君颉的惦念,天一亮就动了身。这整整一天,苏琅琛不是不愿想,而是不敢想。心底关于慕君颉的那根弦绷得太紧,经不住任何拉扯,轻轻的碰了也会难受得厉害。

    越是往回赶,苏琅琛心里便越是急切,想着自己竟然狠心将小孩囚锁在屋里,一走就是一整天,愈加担心小孩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心里的焦急已经远远大于了赌气。

    苏琅琛回了庄,下马便向琅阁走,走到门口撞上了苏燕。苏燕自从跟了慕君颉,便对慕君颉全心全意,这两日在门外守着哪也不肯去。苏燕看到苏琅琛,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求道“庄主,求您开门,让奴婢进去看看少主现在怎样了少主昨天一整天什么都没吃,奴婢实在不放心”

    苏琅琛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沉了下去,根本也顾不得管苏燕,加快步子穿过厅堂,径直开锁进屋。

    屋里静悄悄的,若不是床上的被子下有轻微的隆起,苏琅琛几乎怀疑屋内根本没有人。小孩悄无声息的躺在床上,依然是全身都蒙在被子里,连脑袋也不露。苏琅琛走到床边,叠声喊慕君颉的名字。

    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苏琅琛想着小孩是在赌气不理他,便伸手拉被子,可这一回,被子却很轻易的一下子就被拉开了。被子下的慕君颉背对着苏琅琛面朝墙壁侧躺着,身体像小动物般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凌乱的覆了一身,纤细的身体几乎完全淹没在黑发和铺着深色锦被的大床里。

    苏琅琛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立即伸手扶上慕君颉的肩膀,将他扳过来。掌下的肌肤滚烫的吓人,小孩的身体随之便软软的转正,像具没有灵魂的木偶。慕君颉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早已经不知何时陷入深度昏迷。整个人失去意识的静静躺着那里,雪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溶化在那一片漆黑的长发中,蜿蜒如沼泽,缠绕似深渊。

    苏琅琛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一颗心刹那沉到了底,喉咙被什么紧紧扼住,骇的呼吸一窒。此时的情景是他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因此心痛也来的猝不及防异常惨烈。

    呆了片刻,苏琅琛竭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双手冰冷,浑身冒汗,心里油煎一样难受。他声音都有些不稳,急速吩咐下人“快来人,把医阁的大夫全找来”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君表抛弃我嘛潜水的亲亲们都出来冒个泡吧,水下面有小怪兽哦# ̄ ̄#不然实在木有底气召唤日更君嘤\o

    秘密

    外头的守卫一听到,立刻朝医药阁拔足狂奔。栖霞山庄的守卫个个都是武功高手,转眼间已经不见人影。

    苏琅琛虽不懂医术,但试探慕君颉的脉搏,却能感觉脉搏虚弱,若有若无,情况显然不妙,并不是普通的发烧。苏琅琛死死皱着眉头,惶恐担忧的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越子轩说过,小孩过去曾受过严重的内伤和外伤,因为当时没有调养,病根就做大了,如今再也没法子根治,只能平日里好好养着,尽量避免发作。因为这伤病发起来极凶险,发一次就重一次,所以苏琅琛对慕君颉向来纵着,时刻耳提面命的要他吃饭喝药,怕他冻着累着,怕他不开心不舒服,宁可后院着火也不希望他生病。

    可这一回,把小孩弄成这样的竟然还是自己,苏琅琛心里又悔又痛,死死咬着牙,连呼吸都在颤抖。

    一听到慕君颉病了,琅阁几乎闹翻了天。苏婉苏燕几个在门口担心的团团转;苏良指派着人送热水和毛巾进去;医药阁的大夫以最快的速度赶了来。阁里所有仆人走路一概轻手轻脚的,大气都不出。

    大气不出的原因倒不是怕惊扰了慕君颉,而是怕惹上了苏琅琛。苏琅琛此刻守在慕君颉身边,面沉如水,眉头紧皱,周身凝结的气氛极为恐怖,骇的周遭的人全都小心翼翼,唯恐触了苏琅琛的霉头。

    大夫全都看过了,除了说慕君颉烧了一整天又引发了旧疾所以情况不太好之外,也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几个大夫认认真真把了半天脉,又凑在一起凝神研究了一阵子,结合越子轩以前开的方子新开了一串长长的药方,急匆匆的煎药去了。

    正午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让慕君颉原本就白的有些透明的脸庞,越发看起来如同一张薄纸,显得尤为脆弱无依。苏琅琛接过苏婉递来的拧干的新帕子,轻轻把慕君颉额上的帕子换掉,然后温柔的拂过他鬓间的发丝,又将小孩散乱的长发也小心的理好,盖进最上面一层被子里,像是担心他连头发都会着凉似的。不过那发丝漆黑顺滑,映着如玉般的肌肤更显得黑白分明,委婉缠绵的当真仿佛是有灵魂一样。

    大夫终于煎好药送了上来,苏琅琛一手端着,一手将慕君颉搂在怀里,低头把药渡给他。慕君颉昏迷的毫无意识,根本没有吞咽的能力,苏琅琛一边按着他的下颚,一边将舌头抵向他的舌根,强迫他一点点喝下去。好容易喂完了药,苏琅琛才注意到慕君颉一直握着的左手依稀渗着血丝。

    苏琅琛急急地把小孩左手掰开,竟看到小孩手心处被簪子狠狠扎出了半寸多深的伤口,满手掌都晕出了一片血红,伤口处已经凝结了暗红的血块。苏琅琛抖着手,瞪着眼看着那个伤口,咬着牙半天一动不动,还是一旁伺候的苏婉连忙将大夫又叫来,给伤口处理包扎。

    慕君颉已经将近一年没生过大病了,这一场病来势汹汹,竟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一直到了深夜,慕君颉还是昏昏沉沉的睡着,烧一直没退,浑身发烧烧的滚烫,手脚却又是冰冷,冷的像一块怎么也捂不化的冰。

    再这么烧下去迟早会出事,大夫们再次聚齐,忧心忡忡的讨论退烧的方法。苏琅琛没有再说什么治不好就要那些大夫的命之类的话,事实上,从早上苏琅琛发现慕君颉昏迷在床上的那一刻开始,苏琅琛就没说过一句话。

    苏琅琛只感觉心像被刀绞似的闷痛,除了心疼还是心疼,还有后悔担心和不甘涌上来,让他根本说不出来话来。

    慕君颉已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苏琅琛一直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守在他身边,哺药喂水,擦汗抹身,寸步不离,目光始终深深望着慕君颉的脸,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小孩睡着的样子也的确十分好看,面部轮廓精致秀美,安详静谧,带有醒时决计见不到的柔顺乖巧。眼睛被纤长的睫毛密密护着,在雪白肌肤上投下一轮新月般动人的阴影,整个人静静躺着,美丽脆弱的有点不真实,仿佛是虚幻的。

    苏琅琛忽然感觉慕君颉好像离他很远。慕君颉会什么不会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苏琅琛似乎并不完全了解,小孩从来都半真半假的让人摸不透,似乎也不想让别人摸透。

    屋外更深露重,屋内却很暖,四周静静的,只除了暖炉里传来偶尔一两下火烧的噼啪声响。

    到快要黎明的时候,慕君颉在昏睡中忽然开始不安稳,辗转反侧无法安眠,但意识仍旧没有清醒。时而喃喃呓语出声,声音微小又含糊,听起来像是小兽破碎的呜咽,烛影映照之下,长睫毛微微颤抖,就像雨后的蝴蝶瑟缩着躲避露水。精致的眉头紧紧蹙着,纤细修长的身体像个小虾米蜷缩成一小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些。

    苏琅琛急的不知怎么办好,只能小心的搂着慕君颉一声声低喊他的名字。慕君颉根本听不到苏琅琛的声音,像是被梦魇住了,神智不清,反而在苏琅琛怀里挣扎起来。

    大夫再次被苏琅琛火急火燎的叫了来,医药阁琅阁均彻夜灯火长明,一路走廊上的檐灯也挂的满满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大半个栖霞山庄的人都没睡。大夫又开了药,药炉在门外廊上排了一排。

    不知闹腾了多久,慕君颉还是不能安眠,始终不安稳的挣扎碾转,发出小猫一样的低低呜咽,让苏琅琛听着心口一阵阵紧缩着抽疼。苏琅琛又哺进了一碗药,然后帮小孩汗湿的身体擦干,动作轻柔的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

    一直到天彻底放亮,慕君颉的碾转不安才终于渐止,恍惚间竟慢慢张开了眼。苏琅琛心头一喜,忙轻声唤慕君颉的名字,可只见小孩的神情一片茫然,神智依旧不清醒。

    那双眼睛无意识而毫无焦距的半睁着,因为发烧和病痛而泛着水光,在烛光下折射出迷离而惊心动魄的美。苏琅琛就那样眼睁睁看着那双眼睛中的水汽一点一点的盈满,直到一颗颗圆润的泪滴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无声无息且毫无意识的哭泣比清醒时的出声大哭更让人心惊。那样无声,却更加致命。苏琅琛只能无能为力的望着那一颗颗眼泪静静的落下来,每滴泪珠简直能像硫酸一样把他的心腐蚀融穿,烧出一个个洞,让他疼的不能呼吸。

    慕君颉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断断续续,时虚时实。梦的片断都是些凌乱琐碎的回忆,就像剪接的镜头,完全没有联系,又分不清是真是假。

    一会儿是四岁时父母带他踏春,那年慕家繁华如初,一大队仆从跟前跟后,百花盛放,游人如织。一会儿是七岁时母亲生了重病,最终不治而亡,临死前死死抓着他的手,抓得他生疼。一会儿是九岁时住在林府里,林献可对他略带讨好的笑着说,慕慕,你想要什么就跟林叔叔讲。一会儿是和林献可的养子林默一起在花树下读书写字。一会儿是林府惊心的惨叫和冲天的大火。一会儿是只身一人走洛阳。

    那些刻意放在记忆深处不愿想起的过往也全部一一再现,对父亲把他一个人抛下来的怨恨,父亲所说的宝物中的秘密

    简直一片混乱毫无头绪。

    然后,苏琅琛的样子慢慢出现,越来越清晰。那年他一人回到洛阳,马车里的陌生男子慢慢向他走来,对他伸出手说“跟我走,好不好”他不记得男子的脸,却认得男子脖子上挂的玉,于是什么也不问,点头说好。

    最后,他的世界里便只有苏琅琛,苏琅琛笑了,苏琅琛皱眉了,苏琅琛沉默了,苏琅琛生气了

    最后的最后,慕君颉似乎猛然间醒了,恍惚的睁开眼,便看到苏琅琛的脸,和梦中的一样,皱着眉头。慕君颉不知道此刻是梦还是现实,只觉得疲累不已,大脑一片空白,看不到前面的路,慕君颉紧接着又闭上眼,昏沉睡去。

    慕君颉醒了这一回,烧总算开始慢慢退下去,脉象也在一众大夫的医治下平稳下来。苏琅琛却始终不能放心,依旧寸步不离的在慕君颉身边守着,衣不解带的喂药擦汗,容不得别人近身。小孩的嘴唇因发烧而干裂粗糙,苏琅琛便用棉条粘了水,轻轻擦拭他的嘴唇。

    沾了水滴的唇看起来鲜艳而湿润,苏琅琛的手指忍不住顺着唇缝,一点点探进小孩嘴里去,轻轻抵开牙齿,触及到温软的口腔和细滑的舌头。

    指尖的触感太美好,苏琅琛的手指无法自控的轻轻逗弄起来,慕君颉在昏睡中动了动,无意识的去咬入侵的手指。

    慕君颉的神智模模糊糊的,咬上了也只是用牙齿软软磨了磨,像还没长牙的小奶猫。苏琅琛却觉得手指被小孩牙齿摩过的感觉尤为明显,仿佛有股电流从指尖传到心里,引起一阵酥麻战栗。苏琅琛的眸色逐渐加深,想及时把手指抽出来,可微微一动,便又被咬住了。

    苏琅琛轻舒一口气,嘴角露出疼爱的浅笑,这连几日来的担忧紧张和疲惫总算稍稍缓下来一些。这就是他的慕慕,永远都这么古灵精怪又骄傲倔强,像只怎么也驯服不了的小兽。

    慕君颉的烧已经退了,一直到第三日傍晚,苏琅琛终于等到他彻底清醒过来。

    小孩刚睁开眼的样子显得很迷茫,神情呆呆的,苏琅琛看的又爱又怜,忍不住低头亲亲他的脸,哑声喊“慕慕。”

    慕君颉看向苏琅琛的眼神逐渐恢复焦距,随后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起身便推开苏琅琛。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亲亲们怒指某碧你不是说要日更的嘛,怎么到现在都木有说好的日更呢

    慕君颉怒指着某碧你不是说我会通过宝物得到某种逆天能力的吗,怎么到现在都木有说好的金手指呢

    赵曙怒指着某碧你不是说我作为第三只优质攻很快就会出场的吗,怎么现在都木有说好的温油帝王攻呢

    某碧正在装死,有事烧纸。

    人生赢家

    慕君颉身体太虚又起的太猛,一起来便头晕的往下栽,苏琅琛忙将慕君颉搂住,慕君颉立即在苏琅琛怀里挣扎起来。

    慕君颉的病才刚有起色,根本没有力气,他的挣扎对苏琅琛来说根本微不足道,却像落网的小麻雀般用受伤的翅膀微弱又决绝地抗争着。苏琅琛轻而易举的制住慕君颉,心疼的一声声低唤“慕慕,慕慕。”

    慕君颉很快就没了力气,只能任苏琅琛搂着,说“你走开,我不要你管。”

    苏琅琛本就愧疚,也知道小孩是在赌气,所以这回听到这种话再也不发火,只加倍耐心的哄着“慕慕,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慕君颉再次用手推他,因生病而声音小小的,固执的重复“你走开,你走开。”

    “你要我走去哪里”

    “我不管,反正我不想再看到你。”

    慕君颉低着头,好看的眸子在微颤的长睫下轻轻敲打着苏琅琛的心门。苏琅琛轻叹着道“可是我只想看到你,看不到你我就难受的活不下去了。”

    苏琅琛的目光里有无尽的温柔以及难言的酸涩,让慕君颉微微一怔,却还是道“你先前不就走了吗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你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苏琅琛用下巴磨蹭小孩的脸颊,低声下气的说“慕慕,我知道是我错了,别赶我走,原谅我好不好”

    苏琅琛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守着慕君颉,下巴长出了一片乱糟糟的胡渣,扎的慕君颉又痒又疼。慕君颉别过脸,“既然你不走,那我走。”

    苏琅琛顿时脸色微变,“你要去哪”

    “我要回洛阳。”

    “慕慕,你若是想回老家了,等你病好了,我就陪你回去一趟,好不好”

    慕君颉轻轻摇头,认认真真的说“我不用你陪,我要一个人走,走了便不再回来了。”

    小孩擅长掩盖情绪又喜欢骗人,有时连苏琅琛也摸不透他的真实想法。苏琅琛看着慕君颉,分不清小孩到底是在赌气还是真的想走,只觉得心里发慌,立即紧紧抓住慕君颉狠声道“我不许你走。”

    慕君颉挣了几下也没挣开苏琅琛的手,反而被握的更紧,语气不由带了丝委屈“疼”

    苏琅琛虽然抓的很紧,但实际上极小心的控制了力道,可小孩这委委屈屈的一声,还是让苏琅琛心软的放了手,唯恐真将他弄疼了,只能愈加低声下气“慕慕,这次是我不好,只要你能解气,任你随便怎么打怎么罚都行,别生气了,原谅我好不好更别提什么回洛阳就不回来的话,我会发疯的。”

    “慕慕,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可不管苏琅琛怎么央怎么求,慕君颉都低着头不说话。苏琅琛叹了口气,神情苦涩的缓缓道“慕慕,你真的忍心回洛阳吗真忍心走了就再也不回来”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顺过少年的长发,又从长发抚至脸颊,望着少年的目光专注而深情,声音低低的“你若走了,我可能会因为想你而生病,甚至病的死掉,此生便再也无法相见;也可能会随着时间流逝把你忘记,直到将来偶然再见,却只会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你,不会再这样疼爱的搂着你,不会再这样亲密的同你说话慕慕,你想要这样吗”

    慕君颉看着苏琅琛的双眸,无意识的咬住了下唇。苏琅琛说的这两种结果,无论哪一种都让他只要稍微一想,就莫名觉得心像被刀扎一样难受。慕君颉虽然还不懂情,但不代表他对苏琅琛没有情。慕君颉的亲人全不在了,苏琅琛俨然已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而当两个人的感情已经成为生活、成为习惯的时候,那便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了,两人的一切都会微妙的联系在一起。

    近三年来的朝夕相对,日夜相处,在苏琅琛刻意的引导和照顾下,苏琅琛几乎是慕君颉生活的全部重心。慕君颉不是没有被关起来过,小时候因为太调皮,曾被父亲关在祠堂里罚跪了两天也照样没心没肺,可如今,苏琅琛只是一个气冲冲头也不回的背影就能让他心里难受到疼痛难忍的地步。

    慕君颉这才醒悟苏琅琛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已重要到何种程度,可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冷淡的表情,什么都不说。

    “慕慕,你真的要走”苏琅琛的心越来越沉,隐约透着哀伤的低沉声音如网般丝丝缕缕的把慕君颉包围其中,“你真的舍得离开山庄,离开我”

    我不舍得。慕君颉已经不由自主在心里轻轻回答,嘴上依旧什么都不说。

    在洛阳为慕霁开打理慕家的那些亲信和属下慕君颉自幼就认识,他们对慕君颉虽好但恭敬居多,少了一分亲近;而栖霞山庄则截然不同,庄里上至苏琅琛东方远,三位长老和几个堂主,下至苏婉苏良,厨子守卫,都对慕君颉亲切又疼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慕君颉虽说要走,却对山庄里上上下下都舍不得。

    慕君颉的目光落在苏琅琛脖间挂的玉上,始终一言不发。

    “慕慕,你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了吗”苏琅琛的心已经完全沉到了底,伸手抬起慕君颉的脸,语气带着无奈和哀求“跟我说说话,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才病了这么两天,慕君颉整个人廋了一圈,本来就小巧的瓜子脸,下巴都削尖了,只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让人分外心疼。苏琅琛的手沿着慕君颉精致的眉眼细细描画着,最后落在形状姣好的嘴唇上,手指轻轻在略显干涩的唇瓣上摩挲。

    慕君颉张口对唇边的手咬下去,像头无法驯服的小兽。

    尖利的牙齿深深陷入了肉里,苏琅琛竟不觉得疼,反而稍稍安了心,想着慕君颉还是小孩儿脾气,无论如何,只要能让小孩消气就好。苏琅琛任由慕君颉狠狠咬着,一边继续低声下气的道歉“慕慕,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直到浓浓的血腥味在鼻间挥之不散,慕君颉才松开了嘴,瞥了一眼所啃之处,赫然见到两排深深的小窟窿。

    苏琅琛看慕君颉松口之后表情也有所松动,顾不得管冒血的手指,更加放低了姿态说“慕慕,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苏琅琛手上不断往外渗的越来越多的血让慕君颉忍不住觉得心疼,心里已经没有空考虑生不生气的事了。慕君颉是懂得医术的,开始后悔咬的太重了,那么深的牙印,好了也会留下不浅的疤。可他却不再看苏琅琛的手一眼,任何心疼和担心都不在面上显露一分一毫,只继续像个耍脾气的没心没肺的小孩般,生气的扭过头说“不好。等我病好了就自己回洛阳去,再也不要理你了。”

    苏琅琛这回终于听出了小孩是在赌气,总算松了口气,无奈的叹了声“你啊,就是只喂不熟的小狼。”

    慕君颉听到这句话又要炸毛,可抬头看苏琅琛的神情,里面没有一丝埋怨和不满,只有疼爱。这时候苏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手里的托盘端着熬好的药,苏琅琛把药碗接到手里,吹到温度刚好,自己喝了一口,然后习惯性的低头吻上小孩的唇,嘴对嘴把药汁哺喂给他。慕君颉苦的眉毛眼睛皱到了一起,急急的把药咽了下去。

    慕君颉喝完药便愤愤的瞪向苏琅琛都怪他害自己又难过又生病又得喝苦药可明明琅琛含着药的时间比自己还长,为什么却始终神色不变,一点也不觉得药苦呢慕君颉眼睛瞪的更大,鼓起了腮帮子。

    “乖,别再气了。”苏琅琛温柔捏了捏慕君颉的脸颊,“像个小皮球似的1。”

    苏燕紧跟着送来了饭菜,苏琅琛加倍耐心的哄慕君颉吃饭。慕君颉才刚醒,身体坚持不了多久,不过喝了点粥就疲倦的要命,身子不由自主向下滑,意识也无法控制的慢慢模糊。苏琅琛把怀里的小孩安放在床上躺好,握着他的手轻声道“乖,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放心睡吧。”

    慕君颉努力大睁着眼保持清醒,说“我才不要你陪。”

    慕君颉生病的这段时间苏琅琛一直寸步不离的守着,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此刻眼中尽是血丝,面色憔悴,长发凌乱不已,衣袍也起了皱,和一贯优雅的形象差距颇大。慕君颉看着苏琅琛,蹙着眉又说“我不要你陪,你走开,回你自己房间睡觉去。”

    虽然小孩语气不好,苏琅琛却能听得出他言语间的关心,心头涌上了些欢喜,“慕慕,你不生我气了”

    “谁说不生气了”慕君颉眉一挑,微勾起嘴角,模样简直就像无邪的天使,“我还没原谅你呢,所以罚你回房间去,我也要把你锁起来。”

    小孩眉眼弯弯、似笑非笑的样子,漂亮的让苏琅琛就算明知道里面一定含着陷阱,却是只要看了就没有抵抗力。苏琅琛在心里暗暗叹口气,终于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也许不可一世,可是在慕君颉的面前,他就跟路边的石头一样什么都不是,慕君颉只要一个笑就可以让他听之任之。苏琅琛道“好,只要你高兴,你爱锁几天就锁几天。”

    慕君颉的神情因为疲累而显得有些慵懒,满意的点点头,“那你回房后就叫苏良,让他把你锁进去。记得要用五簧锁,里面有五道箍、带暗门机关的那种,我明早睡醒了会过去检查的。”

    待苏琅琛走了,慕君颉轻轻吁了一口气。

    你演的很好,慕君颉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苏琅琛没有看出来什么,在他眼里他依然只是没心没肺什么也不懂的小孩,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也是在意他、舍不得他的,甚至会为了一个冒血的小小伤口就感到心疼。

    爹爹,我比你强,我永远不会像你那样在意一个人直到为他失去自我和生命,而就算我在意上了,也永远都不会让对方知道。

    慕家出了你一个人生的输家就够了,而我,要做就做赢家。慕君颉露出一个很浅的笑,似乎带着孩童般的自得和酸涩,笑容一闪而逝,就像是雾气,轻轻一吹就散了。

    另一边,苏良又开始犯了难,一则是因为五簧锁比较难得,不怎么好找,二则是因为他实在没胆子把苏琅琛给锁起来。这整个山庄就两人最大,一个是庄主另一个便是少主,他一个小小的琅阁管事,竟先锁了少主又锁了庄主,以后的日子还怎么混奈何这次又是苏琅琛亲自下的令,苏良只得苦着脸照做,急匆匆的命人找锁。

    不过,今夜全山庄的人总算睡了个好觉。慕君颉的病终于好转,只要再休养一阵子就行了。慕君颉好了,苏琅琛便好了,大夫们仆人们也就能跟着一起好了。整个栖霞山庄全都安了心,所有人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深更半夜里,却偏偏有一个人没睡觉,此人正是赵宗治。

    注

    1鞠就是古代的一种皮球,最早是结毛而成,后来用毛充填皮囊而成,宋代充气入皮囊之中,称为皮球。

    28贪念倒v

    赵宗治此刻正朝着琅阁方向而去,轻轻巧巧的一跃跃上房顶,在暗夜中无声无息的沿着屋脊缓步走在檐瓦上,步伐悠闲自如的就像是走在自家庭院中一样。

    赵宗治天生酷爱武学,因此年幼时他父亲便在王府为他召了各派武林高手教他习武。他因不能显露身份,所以在栖霞山庄掩盖了真实功力,让人看起来武艺只是中上水平而已。但实际上赵宗治武功高深莫测,早就集各家所长,若要行走江湖的话,已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他的内力修为几乎已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敛去内力易如反掌。

    赵宗治轻松的走着,完全视山庄内的守卫们于无物。可动作轻松,表情却一点也不轻松,一路上赵宗治都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自从赵宗治喝了醉生梦死想了一整晚的慕君颉后,脑中便从此多了慕君颉的身影,竟是怎么样也挥之不去。赵宗治烦躁的要命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便躲在房间里哪也不去,整整练了两天的心法,试图让自己静下来。好容易静下了心,半夜一出屋,看到整个山庄灯火长明,药阁的人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做什么。赵宗治是个冷心冷情的性子,正漠不关心的路过,却有声音模糊飘到耳边,说是少主的烧怎么也不退,病的更重了。

    原来是那小孩病了,怪不得闹出那么大动静。那小孩身体也太差了,前两天不还好好的,怎么又生病了赵宗治继续走自己的路,眼都不抬,停也没停。黑暗中,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待赵宗治回了房关好门,脸色却变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听到说慕君颉病了的时候,自己一颗心竟是忽的一跳,继而一沉。不过走了短短的一段路,他心里却已经过百转千折,起伏如潮水汹涌。

    可那妖孽病了关自己什么事赵宗治再次百思不得其解,脑中慕君颉的身影又慢慢浮现,竟是什么静心心法都不管用了。好容易撑到了第二天,赵宗治得知慕君颉还是没醒。

    妖孽祸害千年,那个妖孽就算没醒也不会有什么事的。赵宗治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忍不住开始担心。又撑到了晚上,赵宗治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想看到慕君颉,不管原因也不问结果,迫切的想去看慕君颉一眼。赵宗治本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转眼已身处慕君颉卧房门口。

    今晚的夜色甚好,薄纱般的月光偷过窗子流泻了满屋,赵宗治利落的从窗子里跳进屋内,一步步缓缓走进,在离慕君颉床前还有一丈左右的距离站定。床上的小孩正熟睡着,呼吸声轻的就像婴儿般几不可闻,整个身体陷在大床里,只占了小小的一块地方,从赵宗治这个角度看过去,银白色的月光照的慕君颉就像失去翅膀的精灵,脸色是仿佛可以透过光一般的白皙,乌黑的发丝衬着白皙纤细的颈项,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十分脆弱,给人一种易折的错觉。

    赵宗治静立着望着慕君颉,眉头一点点皱起来。他的脸隐藏在角落阴影中,叫人瞧不见表情,就这么定定站了许久,赵宗治觉得越看慕君颉心头越觉得乱,转身欲走。

    刚走没几步,却听到软糯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是木头吗”

    赵宗治不由自主停下来转回头,看到慕君颉竟坐起了身,长发随之凌乱散在身侧,一脸尚未睡醒的恍惚,手胡乱揉着眼,神情迷迷糊糊的,模样极为可爱。

    待慕君颉清醒过来,勾起唇角冲赵宗治露出一个浅笑,惊喜的说“木头,真的是你”

    小孩笑起来嘴角翘翘的,看着就像只美丽而饱满的菱角。要是含在嘴里,不知道是不是也像菱角一般清甜。

    莫名想到这个的瞬间,顿时有可疑的红晕染上赵宗治的耳根。慕君颉根本看不清赵宗治的脸,只是表情疑惑的歪着脑袋,“木头,你半夜来我这里做什么啊有什么事吗”

    赵宗治的脸色变了又变,一时间怎么无法开口说自己是因为担心这个妖孽才来的,阴晴不定的过了老半天,还是没有回话。慕君颉忽然一个激灵,一脸戒备的瞪向赵宗治说“木头,你半夜来,不会是想把你的那块玉偷偷拿回去吧”

    见赵宗治不吭声,慕君颉以为赵宗治默认了,顿时如临大敌,使劲摇着脑袋道“那块玉我看中了,不给不给就不给。”

    “你把玉放哪了”

    “你放心吧,我没有弄丢,你的那块和东方大哥那块都放在一起好好收着呢。”

    赵宗治拧起眉“东方远你又拿东方远的玉做什么”

    “东方大哥的可是鸡骨白玉,虽然不如你那块田黄那么名贵,但也很稀有,而且雕工高超造型巧妙,我也是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上了。”

    赵宗治听完,又想起来慕君颉说他小时候把受了伤的苏琅琛捡回去,也是因为一眼看中了苏琅琛身上的玉,继而脸色有些难看,“你是不是见一个人就要一块玉除了我的,你分别还都要谁的了”

    “怎么可能见一个就要一块”慕君颉不满的撅起嘴“我虽然特别喜欢玉,但宁缺毋滥,只有那些稀有又好看的,才瞧得上眼。”

    慕君颉望着赵宗治,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忽闪着,脸庞玉雪样晶莹,转眼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木头,我知道你那块玉价值连城,但好歹我也赔了一把千金难换的好剑给你,或者,我再赔点别的什么,甚至可以尽我所能帮你达成愿望。”

    慕君颉像小鸽子又像孩童那样歪了歪头,认真问“木头,你想要什么”

    赵宗治看着慕君颉,忽然微微一愣。他想要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换做以前,他想要的只是一辈子都永远那样自在随心而已,可现在,他却莫名茫然起来。赵宗治看着慕君颉,感觉心里好像住了一只丑陋的鬼,对眼前的人生了某种贪念,却又不明白那贪念究竟是什么。

    他想要

    慕君颉见赵宗治不说话,又道“总之,你爹爹是王爷,想要什么都有,你就别夺人所爱了吧”慕君颉眼里含着祈求与渴望,声音软软的“木头,好不好”

    赵宗治明知小孩的可怜全都是装出来的,但是这一招还真的是屡试不爽,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每次看到慕君颉这样,口气就硬不起来,心里也不能像往常般平静了。赵宗治的神色软下来,没有回答慕君颉好还是不好,却挑眉问“你喜欢玉”

    慕君颉见赵宗治似乎没有把玉要回去的打算,已然放了心,点头说“嗯,我现在已经收藏了很多稀有的美玉了,个个价值连城。”小孩的表情带了几分得意,“这样就算我以后独自浪迹江湖,光靠卖玉也饿不死。”

    赵宗治半天不说话,隔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其妙的闷闷来了句“你以后不许再问别人要玉。”

    声音太低,慕君颉没听清楚,“木头,你说什么”

    “我是最后一个,从我以后,你不许再问别人要玉。”赵宗治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严厉认真,毕竟生于皇家,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为什么”慕君颉不满的抗议“我既然喜欢玉,以后要是遇上看中的玉,哪有眼睁睁放它走的道理”

    “你以后不会再有从别人那里看中玉的机会。”

    “啊”慕君颉不太懂赵宗治的意思,却打了个哈欠。他本就是没睡好而被惊醒的,况且大病未愈,瞌睡虫渐渐来袭,又想睡觉了。

    赵宗治的脸始终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表情,“我会先你一步把天下稀罕的玉都弄到手,你以后只能看中我这里的玉,不能再要别人的。”

    慕君颉的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了,困倦的揉着眼,没听明白赵宗治的意思。他身上只穿了月白色的里衣,一举一动间,衣襟敞开处可以看见线条精致的锁骨。

    月光细如纱柔如水,在深夜中虚虚实实的流泻着,有种既妖媚又沉静的韵味,从窗间洒进来,把整个大床都照的清清楚楚。赵宗治微眯起眼看着慕君颉,不知道是因为月色的缘故,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本就是一日一变,小孩和第一次在山下初见时比,似乎长大了一些。细细端详下来,小孩脸上的稚嫩真的是少了几分,整个人出落的越来越动人,越来越有气质,眼角眉梢间,已经能看出成年后将会是如何的俊美无双。

    赵宗治努力把目光从慕君颉的脸上移开,落到他缠着纱布的左手上,沉声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慕君颉低头瞥了眼自己的手,不以为然的说“我自己用簪子扎的。”

    “自己扎的你脑子糊涂了吗”

    慕君颉不明白赵宗治的声音为什么忽然蕴含了明显的怒气,有些莫名其妙的望向赵宗治,点头答“嗯,就因为当时发烧,烧的脑子糊涂了,所以才扎自己,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因为发烧了所以就扎自己,这是什么逻辑赵宗治无法理解这小孩的脑子到底都想的什么,似乎他从一开始认识他,就没猜透过他的心思。赵宗治又是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又发烧了”

    “旧病复发了,就发烧了呗。我经常发烧的,没什么大不了,”慕君颉又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边打哈欠边说“越子轩当初还说,指不定哪次旧病复发就救不回来了呢。”

    赵宗治听了神色微变,眉头一点点皱的死紧,像能拧出水来。慕君颉这回却是真的困到不行,打哈欠打了满眼的泪,再也撑不住了,“木头,我困了,想睡觉了,你也回去睡觉吧”

    慕君颉的声音越来越小,只见话才说完,人已经缩回被窝,蜷着身子,又闭上眼睡去了。

    赵宗治依旧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睡着了的小孩,神色不自觉染上一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他无声无息的走上前,为慕君颉轻轻掖好被子,又盯着慕君颉看了半天,然后转身从窗口跃出屋,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第二天一早天才刚刚放亮,慕君颉就破天荒的自己偷偷起了床,跑到苏琅琛卧房门口,亲自去检查门锁。

    苏琅琛的房门锁的好好的,锁也的确是五簧锁,慕君颉检查完了,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此刻整个琅阁都静悄悄的,根本看不到什么人,守卫们正准备换班,仆人们才刚刚起床,苏琅琛还没有睡醒。慕君颉一个人站在门口,从怀里拿出一根准备好的铁丝,轻手轻脚的探进锁眼,一边小心的转动着一边侧耳凑过去听。待听到锁里机关发出轻微的裂帛般的一声响后,慕君颉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然后悄悄的走了。

    待到了巳时,苏婉照例走进慕君颉房间伺候少主起床。慕君颉喜欢赖床,平日都是巳时才愿意起。苏婉进了屋,却发现屋内根本空无一人,少主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苏婉忙叫来了苏燕她们,找遍了整个琅阁,仍不见踪影,这才觉得事情严重了,连苏良都跟着紧张的要命,派人把找寻范围扩大到了整个栖霞山庄。

    直到将近正午,众人终于惊悚万分的确定少主不见了。

    29引人犯罪倒v

    仁宗至和元年年初,到处都是生气勃勃的初春气息,城墙上头的迎春花已经依稀探出了头。气温虽然依旧很冷,正午的阳光却暖暖的,金陵城如以往无数个白天一样,大敞着城门,迎接往来行人。商铺茶楼热热闹闹的开门迎客,沿街叫卖的小贩也越来越多,人头攒动车水马龙。正是吃午饭的时辰,微寒的空气里飘满了热腾腾的饭菜香。

    慕君颉此刻独身一人站在繁华的大街上,破天荒的觉得肚子饿了。

    慕君颉私自溜出庄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就轻车熟路。这一回,他有心也要让苏琅琛尝尝被锁在屋里丢下来的滋味,很容易就躲过了正在换班的山庄守卫,轻轻松松的骑马下山,不多时就到了金陵城内。

    都说若是有心思挑食,还是不饿的缘故,这话一点也不假。慕君颉平日里挑三拣四的不爱吃饭,有一大半的原因还是怪苏琅琛宠的太厉害了,时时刻刻小心的哄着喂着,越哄越不爱吃。这次慕君颉生病,在病中一直没吃东西,昨日醒了也没吃什么,今早更是空着肚子便溜出庄了,这一回是真的饿了。

    眼前人来人往的路口,正立着城内最有名的百年老字号酒楼客来居。慕君颉眼睛一亮,顺着香味就往客来居走。

    慕君颉依然穿着红色袄衣,配着白色腰带和鹿皮靴,长发未束冠,只用一根带子随便扎住,气质灵秀超凡,脸庞似雪晶莹,宛如初春新绽的一朵腊梅幻化成人形。这么一个十三四岁的漂亮少年独身站在那里,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再加上他大病初愈,带着一种病弱的气质,越是楚楚柔弱,越是能勾引人心底丑陋的欲望。慕君颉才走进客来居,便立即引来了各种目光。

    客来居的饭菜本就好吃,此刻又正是饭时,食客几乎都已经坐满了。慕君颉以往跟苏琅琛出来,苏琅琛都是将整个二楼都包下来,带他径直去二楼的,于是慕君颉便习惯性的向二楼去。

    才刚走到楼梯前,就被迎上来的掌柜拦住,“真抱歉,这位小公子,敝店二楼已经有人全包下了,如今只有那边那位老大爷旁边有个空位子,”掌柜往左边的空位指了指,一脸歉意的陪着笑“您先那里坐,菜我们会尽快上,您看成不成”

    慕君颉实在是饿的没力气,便点点头往那边走。才走没几步,衣袖忽然被人拉住,一个长相肥胖的青年冲他笑道“小公子,我这里也有空位子,跟我们一起坐怎样我可比那老头知情趣多了,保管让你吃的开心又舒服。”

    青年说完,轻浮猥琐的嘿嘿笑了几声,同桌几个男子也跟着大笑。

    青年的打扮一看就有钱有势,而且平日里嚣张惯了的,盯着慕君颉的眼睛带着明晃晃的惊艳和色意,笑起来脸上的肥肉把五官几乎都挤在了一起。

    慕君颉任由青年抓着他衣袖,把所有厌恶都藏在心底,反倒冲着青年笑了笑。

    少年的笑容纯净中带着不自知的魅惑,这一笑简直让青年几乎看傻了,整个人呆呆的望着慕君颉,抓着慕君颉的手也不自觉的松了开。

    顺利收回衣袖,慕君颉眨了眨大眼,认真说“好啊,不过我想看着你说话,可是你为什么把脸埋在你的屁股里”

    小孩的嗓音尤为动听,语气也单纯无辜,大堂四周角落立即响起阵阵低笑,青年老半天才从慕君颉的笑靥中回过神来,顿时被满堂嘲讽弄的变了脸,气的耳根都涨红了,结结巴巴的拍案道“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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