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伦回到木蒂后召集了他的死忠部落,将银狐之死添油加醋地宣告开来,证明了札木向中原求和一事不过是软弱又无用的行为。
那些部落以往跟着阿尔伦到处抢掠何其威风快意,本来就不满札木所主张的定居农耕等改革举措。之前他们不敢擅动,现在有了阿尔伦的煽动,顿时又蠢动起来。木蒂汗国内部争论不休,终于分成了两派。阿尔伦本就骁勇善战,领着各大部落将札木一派赶到了草原以西。
而王鑫则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直指晋王晏凤元把持朝政祸害忠良——可笑的是被王鑫抬出来的忠良正是已经故去五年之久的镇国大将军欧阳珏。这桩冤案的始作俑者也成了晏凤元。
那夜在树林子里发生的事情都被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传了出来。传到朝中又是一番轩然大波,朝臣们猛然醒悟了晋王被软禁宫中的真正原因,惊愕过后已经隐约有些声音冒出了头,要求将晋王关入大理寺深牢囚禁审查。自然都被一贯强腕的晏梓伏压了下去。
晏凤元将茶杯捧在手中,静静地听完,反问“皇上真觉得如今的局面不好吗?”
晏梓伏疑惑地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想了半晌,忽的一怔,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失声道“皇叔——”脸上满是惊愕。
晏凤元知道他已猜了出来,便点了点头。
晏梓伏又细细地想了一遭,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皇叔,这样未免太冒险了,你都不与朕商量一下便如此擅做主张!若朕不来问你,若朕直接杀了你,你觉得这还能收场?!”说到最后已十分恼怒。他不喜欢被蒙在鼓里,也不喜欢这种事后惊心的感觉。
晏凤元眼中有歉意,却只道“臣信皇上。”
“你信朕?”晏梓伏苦笑道,“朕自己都不信自己。皇叔,朕直到现在仍心存疑虑,你究竟从何时开始计算这件事?”
从适才的试探中,晏梓伏已经得知了晏凤元的真正目的。晏凤元从一开始设计王鑫与银狐之事便不只是为了破坏和亲,也不是为了简单地除掉王鑫,而是为了逼王鑫和阿尔伦联手,逼王鑫造反,也为了给阿尔伦找借口对峙札木……
不,或许这还不是整件事的开始,事情甚至可以追溯到札木逼走阿尔伦那一刻。
直接点说,晏凤元从一开始就在谋划着挑起这场战争。至于他究竟是从何时何事开始谋划,晏梓伏甚至都不敢想,也不觉得自己能想得到。
出了一会儿神,晏梓伏呐呐地问“为什么?”
晏凤元反问“倘若我国真与木蒂结亲,难道皇上就信它十年内果真不会再起祸端?”
晏梓伏丝毫不犹豫“当然不信。”
晏凤元道“臣也不信。木蒂人生性凶残又懒惰,他们祖辈习惯了抢杀淫掠,根本不是札木朝夕改革便能改变的。何况即算这十年内他们确实如札木保证的那样休养生息,可十年后呢?十年后他们养得兵强马壮,到时岂不比现在更难缠?札木如今看似做小伏低,却绝非软弱之辈,他只是不耐烦总小打小闹,想要有朝一日一举拿下中原罢了。可惜木蒂人大多没他的远见。”
晏梓伏问“所以你急着灭掉木蒂?”
晏凤元摇了摇头“臣不敢说有十足把握灭掉木蒂,只求减它国力,至少六十年内让它再无翻身之力。时机可遇而不可求,木蒂或许百年才能养出个札木,臣必须利用他来牵制阿尔伦。若不与札木决裂,阿尔伦尽可放心地挥军东来,可现在他却两面受掣,战力大减。”
晏梓伏皱着眉头“可你一并逼反了王鑫,王鑫手上有十五万兵,阿尔伦减弱的兵力全能由王鑫补上。”
晏凤元笑了笑“不止如此,王鑫此刻应该手握二十万左右。建王余孽在边关经营多年,专等着这一刻,想必很乐意与王鑫合作。除此之外,王鑫定然会向各地藩王发出邀请,相信也会有人蠢蠢欲动。”
晏梓伏呆了半天,反而失笑“皇叔,可咱们能调动的兵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十万啊!东面临海,暂且不去管那些流寇,可南面和北面也有外族虎视眈眈,驻兵不能动。何况除了王鑫外,阿尔伦的铁骑部队根本无人能敌!朕知道你想搅乱这池水,想把建王余孽乃至于其他藩王的兵权一并收回,可也不急于这一时。这一时要拿谁去打?皇叔你去还是朕御驾亲征?”
本来正侃侃而谈的晏凤元沉默了下来,他垂下眼帘,握紧了茶杯,又逐渐地松开“臣说过,天时地利人和,时机可遇而不可求。阿尔伦的铁骑确实难缠,但也并非没遇到过敌手。”
晏梓伏心中一顿,又乱跳起来,似乎意识到了晏凤元要说什么。
晏凤元将茶杯放到桌上,平静地说“臣举荐顾知觉担此重任,并请皇上招安欧阳珏的旧部精兵。”
晏梓伏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晃神,一时想想这件事,一时又想想那件事,终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终于坐在御书房里起不了身,倒拿着一本奏章看了很久,最后无力地趴在御案上,将头埋在手臂里。
渐渐地他就有些睡意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察觉到有人给自己披了件外袍,又抱着坐到了怀里。
晏梓伏也不惊奇,在这人怀里磨蹭了一会儿才肯睁开眼睛,看着这人执笔在提自己批一些无关紧要的奏章。
顾知觉摸了摸他的额头“再睡会儿,有事我叫你。”
晏梓伏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想说点什么,却又不舍得说。这段时日以来他俩处得很好,好得让晏梓伏不敢说些不好的话。
☆、复起
直到顾淮带着兵部尚书等臣子前来求见,顾知觉便自觉地从偏门离开了。
王鑫果然向各地藩王发出了邀请,并且这些藩王也有所动摇,纷纷找借口晾着朝廷派去借兵的使者。
晏梓伏冷笑道“当年要谋反的几个藩王尸骨都被狗啃完了,朕倒想看哪个还敢蠢蠢欲动!”
众臣换了个眼色,都有苦难言。当年是当年,现在可不比当年……
晏梓伏看得懂他们的神色“你们是觉得朕少了欧阳珏就打不成仗了是吧?”
众臣忙请罪。
“好意思!五年了,五年你们就找不到一个比他强的!”晏梓伏恼怒得不行,“当初他得势的时候你们天天骂他,最后终于被你们骂死了却告诉朕没人能替代他!”
众臣都习惯了晏梓伏有脾气的时候口不择言,便都沉默着等他撒完气再说。
晏梓伏发了一通火,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兵部尚书这才接着说“除此之外,王鑫近日又放出了新的谣言……”
晏梓伏不耐烦道“什么谣言?”
兵部尚书犹豫了一下“他大逆不道,谣传皇上身世……”
“谣传朕的身世怎么了?”
“……传皇上并非先帝之子,真龙天子另有他人。”
晏梓伏反而笑了“哦,这样。那他有没有找到他的真龙天子?”
“那倒没有消息。”
晏梓伏坐在龙椅上沉默下来,修长的手指执着茶盏盖,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淮听不下去了“王鑫乱臣贼子一派胡言!还请皇上早日定夺,派出军队去将他剿灭。”
晏梓伏又沉默了一阵,道“你们都先回去。”
“皇上?”
“你们找不到能打仗的,朕来帮你们找。葛铁,去把顾知觉请进宫来。”
众臣面面相觑,顾淮听到侄儿名字时也是一愣,可谁也没敢在这时候多说什么。
欧阳珏走进了御书房。
葛铁立刻退了出去,还把门关上了。屋内顿时只剩了欧阳珏和晏梓伏两人。
欧阳珏跪在地上“臣顾知觉拜见皇上。”
晏梓伏端坐在御案后头,沉默而忍耐地注视着他,半晌才道“八皇叔过得不错,朕没为难他,你应该猜到了,朕把他软禁在宫里也是为了他好,普天下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
“谢皇上隆恩。”
晏梓伏极为痛恨他说这句话,但此刻也只能佯作没听到,只问“你知道王鑫起兵一事了吧?”
欧阳珏点点头“京城大街小巷消息传得快,臣已有所耳闻。”
“那你有何策?”
欧阳珏犹豫着抬头看他“臣?”
“……你毕竟是状元,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欧阳珏心中不安,却仍旧答道“臣愚见,此时除了迎战之外应该别无他法了。只要皇上派遣有经验的将领前去迎敌……臣觉得,晋王可堪此大任。”
晏梓伏笑了笑“你这一根筋,倒不像文状元,比较像武状元,总之什么都别废话,直接开打就行了,是吗?”
欧阳珏倒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然还能怎么办,祭天祭祖来许愿王鑫良心发现吗……当然是除了打还是打咯,至于如何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晏梓伏又问“你不喜欢做起居郎,又不肯去吏部领职,是在等着朕封你做将军吗?”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如果朕告诉你,是晋王举荐的你,你作何感想?”
欧阳珏的感想是你又想讹我?
若晏凤元真在这时候举荐了他去领兵,那跟直接坦明他的身份就是欧阳珏没差别。欧阳珏不信。
晏梓伏盯着他“那朕再告诉你,朕没有讹你,确实是他举荐的你。”
欧阳珏保持沉默。他当然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份,可国难当头,他也做不出为了私事而逃避责任的行为。护国卫民就是他的责任。
晏梓伏料到他会犹豫,因此也不催,只坐在那里看着他。
屋里沉寂了许久,欧阳珏仰头,直直地迎上晏梓伏的眼睛“臣愿意担此重任。”
晏梓伏倒反而怔了怔,半天才无力地扯起嘴角露出个笑“哦。”
他不知道该信哪个。是信这个意气风发的,还是信那个爱黏着自己的。
想来想去,晏梓伏笑了起来。他恍然觉得自己想多了,信哪个都没意义,因为又没得选。
他又忽然有了一个很好的想象。或许两个都是真的,只是两个身体里各分了一半魂灵。
欧阳珏见他自顾自地发愣去了,犹豫一下,道“臣斗胆,只敢向皇上求一件事。”
晏梓伏看着他“你说。”
“请皇上让晋王安然无恙地回府。”
晏梓伏觉得自己应当是发恨的,但一时只感受得到心里发酸,酸意渐渐地顺着身体蔓延,晕染到了眼中。他咬着牙道“他是朕的皇叔,不是欧阳珏,你不必担心朕会像处置欧阳珏那样处置他。”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可是说出口了的话就收不回,因为他是皇帝,他只能自己撑着。
欧阳珏却已经不会被他这种话伤到了,只坚持道“请皇上让晋王回府。臣一介文人,虽饱读兵书却并无实战经历,不得不请晋王指点。若皇上不准的话,那臣就不敢领兵了。”
晏梓伏的火气猛地蹿了上来“你在威胁朕?!欧阳珏你倒是真的变了,你竟也会为了一个人而拿战争大事做要挟?朕还就不信了,你有种别去带兵!朕就偏不放人!你滚!”
欧阳珏跪在那里不动。
☆、孤单寂寞冷
晏凤元坐在院子里看书,面前的石桌上摆着几碟瓜果点心和一盏茶。这几天三王的小世子晏荣总喜欢往他这里跑。
算算时间,也该来了。
三王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提着个鸟笼子走进院子“凤元!”
晏凤元起身“三皇兄,请坐。”
三王将鸟笼放到石桌上,坐下来,松开了儿子“你近日还好?听说皇上并没为难你,我也就放心了。”
晏凤元笑了笑“不至于,皇上性情细腻柔和,不会为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