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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照对情浓 第6节

作者:刀刺 字数:19416 更新:2021-12-21 03:51:46

    “没有,我爸比我妈大十七岁,严格来说也不算晚婚晚育吧”

    舒照贼兮兮道“你爸是个老财主吧”

    “嗯,”莫浓笑着回“我爸是个老财主,我是个小财主,赶紧抱紧大腿,我开心了赏你几个银子。”

    玩笑归玩笑,舒照跟莫浓相识多日,对他的背景全凭猜测,现在有机会探听一二,倒也免不了八卦好奇。但你跟人非亲非故,总不好一开口就问你家有多少钱,你是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都有什么人,都发生过什么事儿。

    开玩笑,又不是民众普查,也不是法官断案。所以舒照拐着弯儿问

    “你爸都八十了还没抱上孙子,没催你”

    莫浓确实不负舒照所望,叽里呱啦就把生平背景全说了。

    但其一,莫浓既非大富大贵,也不是穷苦大众,他家跟大部分小康家庭差不多,构成十分简单,心智相当健全,说起来也无丑闻无压力。

    其二,他在人情世故方面真不如舒照见多识广一肚子弯弯绕,不愧他的好青年称号,在此方面颇为单纯。

    “我爸去年中风摔了两回,现在在疗养院,想抱孙子也无能为力。”

    “疗养院”舒照觉得此机构名头听起来很高大上,“一个月不少钱吧”

    莫浓略沉思了一下,说“一个月算上他的养老保险和各种报销,大概一万五吧。”

    “一个月一万五挺贵”舒照咬着筷子,空出来的手去开星爸爸的咖啡,“你不回去照顾你妈忙得过来吗”

    莫浓接过咖啡还说了句“抽烟喝咖啡致癌,以后别喝咖啡,喝茶吧。我爸不让我回去照顾,前两年老头儿行动能力还很顽强时,给他送进养老院住了一个星期,差点儿要翻墙出来,说里面环境太压抑,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了无生趣,像精神病院。

    给他送进这个疗养院呢,一个是环境好有助于身体恢复,第二个是医疗措施很完善,每个星期做体检,不用我们看着。我妈两个星期去一趟”

    他有些不确定,“反正送进这个疗养院最大的受益人就是我妈,她爱玩儿,好美。我妈严格意义上不算美人,不过她很会折腾,我记得我初中时她就去垫鼻子、纹眉纹眼线、拉皮,她弄得早,所以现在看起来整容的痕迹也不明显,就是比同龄人要年轻。

    她其实也不愿意照顾我爸,其实以前我还劝她离婚来着,因为她在外面一直有人。”

    舒照对此不是很惊讶,在他所见过的人和经历中,很多夫妻双方都各自有姘头,不过是明显与不明显,戳破和不戳破的差别。

    “你不生气”

    莫浓很淡然地摇摇头,“有的时候感觉婚姻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没那么神圣。”

    他突然来了兴致,放下筷子捧着咖啡颇为怀念的跟他讲起过去,

    “我上小学时,我家离我们学校就一百米。我读书不好,初中我爸就花钱把我买进好学校,那时我家开手机店,学校离手机店也就两百米,高中没变。一直到大学我才有机会脱离家庭。

    有回大概初中,我中途翘课回家,看到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姑娘从我爸妈卧室里出来,她走了以后我爸给了我好多零花钱,嘱咐我别跟我妈讲。

    其实没必要,因为我妈从来都知道。我上高中时,猜出来我妈在外面也有人,而且我妈后来明确告诉我,那人挺有钱,也挺帅。

    我就问你为什么不离婚,我妈说都一样,跟谁过都是过。

    我去年发现我被绿了,我就跟我妈说我要离婚。

    我妈就劝我,别离了,说婚姻就是很无聊,双方都背着彼此各过各的,但你总得有孩子吧,你总得有个家,当你回家时,家里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逢年过节有个伴儿,这算是人生中一使命,重点不在于陪你完成这个使命的对象是谁,重点在于你得完成它。你就算今天离了,你以后再找,等过个一段时间你发现还是那样,所以就凑合吧

    可我真不想凑合,我跟绺绺,就是我那前妻,我俩就决定结婚、装修房子准备婚礼那段时间,就有点儿不想过。

    太烦七大姑八大姨,从房子的装修风格,到订喜糖盒子这种小事,凡事必吵。吵到最后都不愿意吵了,全随便。

    还有我那岳母,你都不知道我也不清楚她是没有文化还是没有常识,进我屋从来不敲门,我好歹也是个男人,别说我全裸,就算我没裸着,我就穿个内裤你进来也不好吧

    而且每回到我家就翻东西,我们家房产证、金银首饰车钥匙、账本通话单,她全要翻一遍。

    我真是烦死了,又没法说她。跟绺绺讲,她就不耐烦,说那是她妈让我让着点儿。

    结婚不到半年我俩就分房睡,说我回来太晚我在乌兴跟人合伙开了家酒吧,那段时间酒吧刚开业缺人手。总之她各种嫌弃,我们俩就就好长时间没有性生活我也不怕你笑话,反正就是这样。

    也不是说谁不行,可能对彼此就是腻了,偶尔她来找我我也也没多少兴致,我找她特别扭,感觉感觉不好。

    我妈倒是没催着我们要孩子,她妈一直催,可我们俩都不想要,她嫌生孩子身材走形,我觉得有个孩子太闹。

    幸亏没要,后来发生那事儿,她其实不想离,一直解释就是意外,以后不会了怎么样。

    但我心里明镜儿的,我知道她跟那男的不可能断,退一万步就算她断了,就我们俩这样她可能不再找别人吗

    我就想,你说婚姻走到中途,什么都是凑合,吃饭凑合,睡觉凑合。有一天要是有了孩子,我们回来面对那个小孩儿,还是凑合。那有什么意思呢

    结婚干嘛呢老来有伴儿那我爸妈这样算有伴儿么花点儿钱就可以把对方打发了,所以反正没意思,还不如不结。”

    他讲完这些自暴自弃的靠在墙上,眼神透出乏味和无可奈何。

    舒照拍拍他的腿,站起来把饭盒收拾了,

    “听你这么说,婚姻还真是没意思。那你打算以后游戏花丛,娱乐人生呗”

    “不知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你好歹还有段能让你奋不顾身抛弃一切的初恋呢,我的恋爱经历就

    特无聊无趣,平淡而普通,不够惊心动魄,也没有铭心彻骨。所有的谈资,连观赏性都让人昏昏欲睡。老来想起,也是一大憾事。”

    舒照系好封口,擦了擦桌子,收拾完毕才眯着眼睛对他说到

    “那我祝你早日弥补这一遗憾。”

    赶在莫浓离开乌兴之前,舒照履行了要带他摸清这行门道的诺言。

    这天晚上凌晨两点,他跟从酒吧结束工作的莫浓来到乌兴火车站。

    晚风的潮湿中带着一丝凉意,而火车站对过的街道两旁林荫深重,凄惶的路灯下这些树木就像一个个伺机而动的野兽,随风舞动它们的利爪,投下令人茫然的阴影。

    “当初我来乌兴时就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舒照抽着烟,目光飘忽的落在虚空。

    当初他来乌兴时,就是凌晨两点,他从北方来到南方,一天两夜的路程里满载着对未来的彷徨和向往。当他下了火车出了出站口,他面前就是这条遍布着张牙舞爪的憧憧树影的街道。

    是爱情逼着他忽视掉心里的恐惧,踏上了一条从此灵魂不得安宁的不归路。

    他的神情实在哀愁,令莫浓心口发酸,特想抱抱他;可他眉眼间透出的疏离又让莫浓畏惧,始终没有上前。

    两点十分,出站口出现了稀稀落落的人群,他们两个模样出挑的小伙子在接站的人中格格不入,既没有欣喜也不兴奋,都有些高冷。

    舒照一眼就注意到走在最后的女孩儿,个子不高,运动鞋运动装,一把马尾垂在左胸,面色在路灯下是没有城市烟火的土黄,她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下,很快就故作镇定地垂下。

    舒照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同样的土气,同样的害怕,也是同样纯洁不染世事。

    “黄文曼”

    小曼点点头,她很怕这两个穿着洋气又高大的年轻人。

    舒照说“先吃饭吧。”

    打的时舒照直接坐在了前座,莫浓跟小曼在后座,从莫浓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舒照跟小曼都是歪着头看向窗外,舒照的表情更平静些,但小曼的脸转得更彻底,肩膀不时重重的起伏,显出她的忐忑。

    舒照自虐般把小曼带到他到乌兴当晚吃夜宵的饭馆,饭馆里还剩一桌客人,他没用菜单直接点了四个菜。

    莫浓发觉他跟店家很熟,期间不时聊起近况,听意思好像他以前在这打过工。

    舒照给小曼开了瓶旺仔,体贴地插上吸管放到她面前,

    “你家里人知道你来这儿么”

    小曼摇摇头“不知道,我跟他们说我去了广州。”

    舒照拿湿巾擦着手,“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在这儿么”

    “不想。”小曼回答的很坚定,“他们说报警了,我害怕他们找过来。”

    舒照就笑了下,既像苦笑又像在嘲讽,“放心,就算他们找到乌兴,乌兴这么大,他们也找不到你。”

    菜上来后舒照吃得不多,准确说三个人吃的都不多,小曼是不安没胃口,莫浓是被舒照难得一见的低气压影响,心情有些憋闷。

    等小曼勉强吃完一碗米饭,舒照才又开始盘问

    “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是说你赚钱之后打算做什么”

    小曼有点儿破釜沉舟的架势,对他摊牌

    “我结婚了,我家人不同意,我跟我老公商量好,我先来这边站稳脚跟,等够钱租房子他就过来,跟我一起打工。”

    舒照嗯了声,随后抽出根烟叼在嘴上,莫浓拦住他

    “你今天抽了不少了。”

    舒照不以为然朝他扬起下巴,莫浓只好给他点上火,自己也跟着叼起一根。

    、第十六章

    舒照道“我得把规矩跟你说明白,你刚来,这行里还分两个派别。一,是洗浴中心,你进去什么都不用学,主要就是陪睡,来的客人有要求用手的,用嘴的,也有全套,全套就是你得跟人做,记得戴套。抽成你拿七我拿三。

    二是k,k里也有两个去处,我这里是dj部,负责端盘子倒酒点歌,客人看中你要你陪酒,你就得陪酒,每天四百,但不是每天都能上到班,有时生意差接连五六天上不到班也是常有的事儿;还有一个是坐台小姐,陪喝陪唱陪聊,客人要摸,不是太出格你就得给摸,陪不陪睡看你自己,也是四百,上班的几率比我这个dj部大些。

    你要进k,抽成就是前一个月的工资我要提一半。也就是你赚一万得给我五千,这一个月里我负责你的吃喝拉撒。我讲得够清楚么”

    小曼点点头,“清楚。”

    “那你决定吧,去哪儿上班”

    小曼小心翼翼的问“哪里赚钱多”

    舒照沉默,探究的审视着她,能有两分钟才说

    “洗浴最赚钱,一天最多十几个客人,你能有五个全套做下来,一天至少八百块打底。但我得跟你说清楚,”舒照又沉默了一下,似乎觉得这话不该说,可他心里那道坎总是过不去,

    “我建议你别去洗浴,那活儿不是人干的,你身体吃得消,你心理上吃得消么你心理上吃得消,连着做一个星期,你身体上受得了么”

    小曼犹豫了片刻,说到“那我坐台吧。”

    舒照从口袋里掏出个套着号码牌的钥匙,“你现在去对面的建国旅馆,按照这上面的号码到二楼找到你的房间,你先休息一晚,明天下午两点我来接你上班。”

    他们看着小曼的身影消失在旅馆里,舒照对莫浓说

    “着急回去么”

    莫浓转头看着他“不着急,我陪你坐坐。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舒照牵强的笑了下,望着窗外,

    “曾经就是这个位置,有人问了我刚才问过的那些话,我的回答跟小曼的几乎一模一样。这样的故事,这样的人,每天都在上演,结局也都差不多。我们都自以为是的活在自己的王国里,又都各自舔着位置相同的伤口,不肯认清现实,期许着幻想中的未来,龟缩苟活。”

    莫浓的心随着这句话陡然抽了一下,好像被一根利刺扎中,尖锐的疼起来。

    “别这么悲观,面包会有的,爱情也会有的。”

    “那我们失去的呢”舒照呆呆的望着外面,小声问“我们失去的即使有天重新得到,不管是那样东西,还是我们自己,都不是最初的模样。更别提,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挽回。”

    “例如呢”

    “例如梦,”舒照转过头,他眼中的死气让莫浓有些发冷,

    “梦”他说,“我总梦到自己被人追杀,有次我梦到自己在一座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楼梯上跑,一圈一圈,楼上有人追我,拿着刀,我从楼梯上连滚带爬地往下逃,那人离我越来越近,我就翻身从楼梯上往下一层跳,跳到半空,我特别害怕自己摔死,但我没有死在那些楼梯上,我死在了楼道口。

    出口就在不远处,但我脚下一滑,猛地就在楼道口跌倒,身下都是污水,好多老鼠从我身边跑过,那个人出现在我的上方,看着我的血不停流,说死不了,拖回去接着卖。”

    他最后一句话瞬间吐露出他可能在隐藏的过去,令莫浓心惊胆颤,他在心里说不会的,可隐约已经察觉那些过去是多么黑暗。

    莫浓萌生一丝退却,他在害怕,怕触碰舒照的那些恶梦,因为那同样让他感到抑郁。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饭馆里最后一桌客人也走了,就剩他俩,大厅开始关灯,有个女服务员捧着

    本子过来。

    舒照连忙说“买单,我们这就走。”

    女服务员摇摇头,递给舒照一个本子和支钢笔,她在他们对面坐下,操着一口蹩脚的闽南普通话道

    “阿照,你帮我把这首诗再写一遍好吗我儿子啦,老师说他的字不好,他写作文,总因为字写得不清楚被扣分诶。我也”女服务员羞赧地笑了笑,“我文化水平也不高,我帮他请家教,啊一个钟头要六十块嘞,那老师教得也不好,我儿子还是那样子。我知道你写字好看,你帮我抄一遍,回去我让他照着描。”

    舒照拧开笔盖,莫浓见状赶忙把碗盘推开给他腾出地方,只见舒照坐姿笔挺,一手压平纸张,一手握着钢笔开始写到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他这一手字写的实在漂亮,干净飘逸,结构工整。其实越简单的字越难写,例如人、心、一,看着很简单,要想写得漂亮却不容易。

    舒照这个“一”字就好看,见字如见人,他这手字却比他这个人可简洁明了的多。

    他把本子还给服务员,那女服务员不住道谢,还送了他们一碟水果,非要让他们多坐会儿。

    “你的字很好看,怎么练的”

    舒照笑言“我姥爷、就是你们说的外公,他是个书法家,我妈就想让我跟着他学毛笔字。可惜我姥爷偏心,喜欢他孙子,不喜欢我,应该说是严重不喜欢我,外加我小时候偷过他一块橡皮,他老人家记了很久。我妈又好强,一定要让我事事超过别人。我一个是被我妈念叨烦了,一个是觉得我姥爷不公平,为了争口气,小学三四年级就开始练连体字。

    练到初中,终于写了篇大作给我姥爷看。我姥爷一看,说我没天赋,骂我不会走就想跑,写出来的字光有形,没有灵气,太死板。我一生气又练了好多年,去年他去世前,我跟表哥写了两副对联,所有人都说我写的比表哥好看,唯独他说我不好。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我的字不好还是我的人不好,反正就那样了。”

    莫浓不仅有些惆怅,对比自己,舒照真是个倒霉孩子,悲剧收场的初恋,境遇波折的家世,不太受宠的童年,真是够苦的。

    两人走出饭馆,等在路边打车,莫浓想什么都摆在脸上,舒照实在看不得他那可怜的表情,就说

    “不用同情我,这种经历,大家都差不多。你同情不过来。”

    “我不是同情,”莫浓叹了口气,皱眉看着他,“我就是就是心疼。”

    舒照有些倦怠的在路边蹲下,张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车流,

    “用不着心疼,我这经历太正常了,不仅正常,应该说是幸运。你没见过那些真正可怜的人,你连真正的可怜是什么都不懂不过你最好也别懂,不然你那颗好青年的热心肠,估计得被这些真相累死。”

    “真相”莫浓低下头看他,“什么样的真相”

    舒照嗤笑,“我也不知道,但你看到的世界和我看到的世界,总归不一样。”

    又来了,又把他从他的圈子里划分开,又是这种咱俩不是一路人的态度。

    有什么不一样莫浓不懂,他不过比他走运了一点点,比他的生活顺利了一点点,怎么在他嘴里好像他俩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天差地别一样。

    莫浓在这种郁闷中离开了乌兴,他一走就要一星期,结果连着三天舒照都没给他发个信息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难道要君子之交淡如水

    他已经把舒照当成朋友,并对自己这种挖心掏肺的状态视而不见,他憋了好几天,主动给舒照发了条微信

    这几天生意好么

    这条微信一直到隔天下午才收到回复不好。

    莫浓连忙抓起手机跟他聊到你又喝多了

    那端回没有。

    来去简单的两个字,莫浓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想说记得按时吃饭,又觉得这话以两个人的关系说出来有些别扭,想说少喝点酒,也别扭。好像所有发自他肺腑的关心都被隔绝在一层薄膜中,既不合时宜也不合逻辑,唯有他一颗心是真的,却是送不出去。

    怎么就送不出去呢哪里不对呢

    莫浓冥思苦想,最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拎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回到了乌兴。

    他到达乌兴已经是凌晨一点,就这他也没回家,马不停蹄的赶往新港城。

    但整个二楼除了零星两个包厢有歌声传出都不见人影,生意不好,不好到这个地步

    莫浓挺惊讶,他把东西放到化妆间,打算去舒照办公室找他,走到一半儿听到楼下一堆嘈杂的人声,拉开窗户一看新港的人都在河边吵吵嚷嚷,一个个举着手机往河面上照着,而后一辆警车停到人群外围,下来了两个警察。

    不会有人跳河吧

    莫浓也来到河边,挤开人群看见许饽饽在那里喊

    “这里这里,舒照,人在这里快拉上来”

    莫浓惊得魂飞魄散,以为跳河的是舒照,二话不说一猛子扎进河里。

    腥臭的河水霎时将他包裹,本来能见度就低,再加上夜晚的黑暗一丝人影都瞧不见,他焦急地向下游,身边的水流突然掀起异状,有只手陡然抓住他的手臂。

    莫浓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那只手就往上游,结果那人死不配合一个劲儿挣扎,莫浓回手一拳打过去,于黑暗中抓住他的衣领,蹬着水把人拖出了水面。

    “你他妈有病”舒照一出来就冲他喊“人还在下面你拖我干屁”

    莫浓显得有些痴呆,他刚想说话就见舒照一翻身又扎进了河底。

    岸边点亮了两盏大灯,河水的能见度瞬时增高,莫浓再次游下去追上舒照。

    模糊的水波中他俩看见一个被水藻缠住的女人,舒照伸手去捞她的胳膊,却接连几次都捞了个空。

    莫浓越过他游向更深处,结果跟舒照毫无二致,那女人明明就在眼前,可无论如何都碰不到她的衣角。

    舒照对他比了个向上的手势,二人无功而返,精疲力竭的爬上了岸。

    “怎么会有人跳河”莫浓脱下上衣,感觉浑身都有股怪味儿。

    “不想活了呗”舒照披上一条毛巾,扭头打量了他一下,“你刚才干嘛揍我你以为跳河的是我啊”

    莫浓尴尬的咳了声,“没听清,又黑,反正抓到人就往上拖了。”

    舒照挑了挑眉峰,“回头我给你颁个奖状,见义勇为,舍己救人感动中国。”

    莫浓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声。

    等消防员把人拉上来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不出意外,女人是死透了。

    他俩一身湿漉漉的臭水,也没再回新港。托这个意外的福,莫浓总算有机会去见一见舒照家的真容。

    开门一条小白狗就欢快地迎上来,莫浓马上叫“绿豆”

    “小嘿”舒照面色不虞地改正,“谁叫绿豆谁王八。”

    莫浓对着他的后背比了个中指。

    家很小,一室一厅外加一个不大的阳台,从房子的装修和掉皮的墙体看出这房子确实很老,可出乎意外的干净。

    舒照扔给他一双脱鞋和一套衣服,

    “洗手间在你后面,赶紧洗完换我。”

    这洗手间也小,但是从马桶到犄角旮旯一点灰尘都看不到,整个地砖擦得能反光。

    真看不出来舒照能把家收拾得这么干净。

    他换上舒照的衣服,衬衫勉强能套上,裤子却卡在胯上死活提不上去,他于是拉开门挤出头

    “你有没有再肥一点儿的裤子”

    舒照又找了条大裤衩扔给他,“睡裤,凑合着穿吧。”

    莫浓下半身穿着条格子裤衩,上半身白衬衫袒胸露乳扣子都系不上,这一副流里流气的装扮在他身上却很洋气。

    舒照一眼瞧见他的腹肌就吹了声口哨,啧啧赞叹“美好的肉体”

    他颇为恋恋不舍地走到洗手间门口,还舍不得把眼睛从莫浓的腹肌上挪开,

    “欸,五块钱,给摸一下呗”

    莫浓有点儿脸红,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有点儿甜,还有点儿骄傲,

    “给你五块钱,你给我摸一下吧”

    “嚯,”舒照一脸你无可救药的表情摇着脑袋,“果然学坏了”

    阳台的风吹进客厅,桌上放着两听刚从冰箱拿出来还在冒汗的啤酒,莫浓打开一听喝了口,其实仍旧是惊魂未定。

    见到死人,谁能完全平心静气。

    可舒照的平静无形中给他吃了定心丸,虽然余悸未消,冲击却小了。

    他逗弄着小嘿,小狗又软又嫩的舌头调皮地舔着他的手指,他以为这晚可以跟舒照来个秉烛夜谈,搞不好能在他那张不大的床上睡一晚。

    舒照却穿戴齐整,又套上他午夜梦回里的红衬衫,跟他说

    “走吧,我还有事,不留你了。”

    莫浓见他咕嘟咕嘟喝光那听啤酒,不解的问他

    “这么晚了,什么事这么重要”

    舒照把啤酒罐扔进垃圾桶,“约炮。”

    他说得这般轻巧,让莫浓分不清真假,等人穿鞋准备开门,才回过神对他说

    “你去哪儿要不我打车送你”

    舒照顿时不耐烦,“好青年,你不用事事都为人着想吧约炮你也包接送啊”

    莫浓想说要不是你我才懒得管,但这话当然说不出口。

    两人走上马路,舒照拦了辆出租车先走了,莫浓一直望着那辆车在红灯前停下,马上也拦了辆车跟上去。

    舒照是去见孟景年,虽然快俩月没见,但他对孟景年印象不错,出手阔气,也不乱来很知分寸,堪称模范。

    他到了希尔顿楼下,孟景年从酒店门口迎上来,

    “等很久了吧今天有事耽误了。”

    “没关系。”孟景年的手在他腰上搭了一下。

    舒照很熟络地搂住他的肩膀,两人有说有笑地往酒店里走,正当此时,身后传来莫浓的喊声

    “舒小照”

    、第十七章

    舒照很惊愕的回过头,见路灯下这人敞怀露出结实的胸口,身穿大裤衩脚踩人字拖,寸头下一张脸怒气冲天,看起来很像来抓奸的正牌男友。

    莫浓走过来一把拽过舒照的手腕,满含怒气却又带着点儿亲昵说

    “不是说好不生气了吗别闹,跟我回家。”

    舒照神情呆滞地看着他,片刻后说到“你要不要这么狗血”

    莫浓用更加亲昵肉麻的神色幽幽一笑,摸了摸舒照那颗同为寸头的脑袋,

    “乖,回家了。”

    孟景年没拦,一是他没立场;二是莫浓这身打扮实在像刚得知另一半要偷人、便匆忙从家里赶来道歉的苦逼恋人。再有,他对舒照那头缎子似的及肩长发念念不忘,可舒照竟然剪了,俩人分明是情侣头。

    舒照也知道今晚是约不成炮了,无奈之下朝孟景年挥挥手,被莫浓拉上了出租车。

    “去哪儿啊好青年你就这么搅黄了我的好事,怎么补偿我”

    莫浓对前头的司机报出一个小区名,赌气不再理他。

    莫浓家可谓是很有格调,暖色调的射灯,品类繁多的酒柜,各种机车模型,相机、照片、奖杯,处处都在彰显主人精彩纷呈的土豪生活。

    舒照在那面照片墙前看了会儿,指着其中一张问

    “这是极光在哪儿拍的”

    莫浓在两杯加了冰块的杯子里倒上伏特加,看了眼他说的那张照片,回道

    “冰岛。”

    “冰岛”舒照觉得此地甚为高端,听起来就很冷。

    照片上的人物大多很有特点,黑人小哥的厚嘴唇,一身圣服的修女,瘦骨嶙峋的小孩儿,还有很多笑容明媚眼神清澈的陌生面孔。

    他看到一张于暴雨中骑着摩托的照片,天色灰朦,不见人踪,唯有一身黑衣的骑手在机车上挺起胸膛于顶风冒雨中前行。

    “这是你”

    “不是,”莫浓坦然承认,“是南美洲的一个老大爷无意中拍到的,名字叫暴风雨骑士,我们这帮机车迷很喜欢,于是就拷贝带回家鼓励自己。”

    舒照点点头,又去看那些照片。

    他觉得很神奇,一个人,他生活里认识的一个普通人,去过这么多地方见过这么多不同的人。人家真的是去这个世界观了下,自己则在这三分天地里苦苦苟活。

    还他妈活得这么累

    “那这里呢这个一片白茫茫的地儿是哪儿”

    莫浓靠在吧台上,水果和酒都已经准备好了,他对谈论自己的过往没兴趣,他只想谈论舒照。

    “博纳维尔,盐湖,是机车手专门赛车的地方。”

    “在盐上赛车”

    “嗯,那里诞生了世界地表最高速,时速四百二十公里,比飞机起飞前的速度还要快。”

    舒照发出一声钦佩的赞叹,还要再看就听莫浓敲了敲桌子,

    “别站着,过来坐。”

    他被那些照片里的景色迷得流连忘返,神魂还没归窍,都不知道这杯里是酒直接一口就干掉了。

    “喂”莫浓瞪大眼叫住他,“这可是纯伏特加,四十度呢”

    舒照晃着杯子里的冰块,不以为然地推到他面前,闲闲道

    “五十三度的五粮液最少也得三瓶才能把我放倒,就这么一杯四十度的酒小儿科。”

    莫浓是真没见过舒照真正的酒量,心里还想呢等会儿你醉了,看还得不得瑟。

    “你”莫浓略微有些踟躇,抿了抿嘴唇问“你真是去约炮的”

    舒照反问“那你觉得我是去干嘛的”

    莫浓拧起眉,不太赞同他的做法“你喜欢他吗”

    舒照耸耸肩“不讨厌。”

    “不讨厌你就能跟他上床”

    “我靠我还非得喜欢谁才能跟谁上床啊”舒照义正严词地跟他辩驳道“那我得憋死吧”

    “怎么就憋死了”莫浓气结,恨得几乎要拍桌子,“你怎么不能解决啊非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搞在一起”

    “你哪只眼睛看到人家不三不四了”舒照感觉他这话拐着弯儿在骂自己,也很不乐意,“就一面你就判定人家不三不四你怎么那么会带眼识人呐”

    他这番拽的二五八万态度让莫浓火气上涌,感觉再说一句话俩人都能打起来。

    气急败坏下莫浓也干掉了那杯伏特加,然后又愤愤不平的倒满,往舒照面前重重一放,压着火说

    “行,你爱怎样就怎样,是我多管闲事行了吧”

    舒照眼睛一瞪“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不能我走了。”

    “”莫浓憋屈地又干掉一杯。

    他很想掀过这页,可那人搂在舒照腰上的手让他难以释怀。两人陷入沉默,舒照在高脚椅上晃着腿东看西看,摸了摸身上的口袋,

    “有烟吗”

    莫浓掏出烟扔给他,又从抽屉里拿了个机车形状的打火机。

    舒照点完烟就爱不释手的把玩着那个火机,“你很喜欢摩托啊,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初三,我同学家有辆honda,那次偷偷骑出来给我们炫耀,我们每人花二十块钱骑五分钟,后来骑着骑着就上瘾了。”

    “第一回骑摔了没”

    “摔,”莫浓叼上烟,吐了口烟雾感慨道“刚骑上,油门一轰,就撞树上了。”

    舒照一想起那个画面就直乐,“那还敢骑”

    莫浓摇摇头,“就那几秒钟,就跨上车,从轰起油门到撞上树的这几秒钟,心都要飞出来了,我腿都蹭出血了,但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是刺激,过瘾。感觉整个世界就剩下我自己,除了远方,无所归依。”

    舒照在烟灰缸里弹掉半截烟灰,“每次骑车都这感觉么”

    “也不是。我在乌兰巴托有几个车友,零九年我们骑车从乌兰巴托到俄罗斯乌兰乌德,途经贝加尔湖和伊尔库茨克,风景很美,有雪山还有原始森林,但是我们准备得不够充分,轮胎磨爆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饥寒交迫,而且我还特倒霉发高烧。

    那天晚上感觉自己要死在那儿,也怀疑自己这么作死值不值。后来路过一开皮卡的俄罗斯大叔,给我喝了一杯特别辣嗓子的伏特加,我说自己要是这么死了肯定特别不值。

    大叔说死得值不值,在于你死的时候痛不痛快。我玩儿高空跳伞,从几千英尺的高空上往下跳,跳下的那瞬间总觉得自己要死了,可是真跳下来,到半空俯视这个世界,感觉自己在飞,如果在这个时候我死了,我起码死得很痛快。就算到最后我降落的时候没掌控好,摔死了,起码临死前我飞过。坠落的那几秒钟,足够我抛弃一切想抛弃的,记住我想记住的。

    我当时就想,我要是死,我也不能死在疾病、衰老、或者其他我无法掌控的因素里,在死之前,我要骑上我的摩托,闭上眼之前只看着远方,所有我不想记得的人和回忆都跟路一起被我甩在身后,唯独载着我想载的驶向远方和天堂。”

    舒照听他讲完这番话,也颇为感慨,是,既然人活着的时候不能按照自己想的方式活着,那么死的时候当然要选择让自己痛快的方式去死。

    “敬你,祝你死得痛快。”

    这祝酒词听得莫浓哭笑不得,却也举起酒杯跟舒照碰了下,

    “我祝你活得痛快。”

    两人饮完放下酒杯,舒照才惆怅道“这估计很困难。人跟人可不一样,虽然我们想的差不多不,估计想的也差很多。

    就拿你和今天晚上跳河那姑娘举例子,你临死前想着自己要死得痛快点儿,可那姑娘呢淹死这种死法多痛苦,但她已经不去考虑,为什么因为活得太痛苦了,自杀过程中所承受的痛苦跟她活着时承受的不值一提。”

    莫浓挺不解的看着他,问出了自己想问许久的话

    “你说的话就仿佛你经历过这世界上所有的苦难,仿佛这世界对你来说就剩下险恶和丑陋。你是经历了什么还是看了什么导致你这么悲观的”

    “你说对了,我就是看了并且也经历了才这么悲观。”舒照拿出学术性探讨的架势,好整以暇的咂咂嘴,口齿清晰有理有据道

    “经常听到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觉得这话不对,应该说跟现实刚好反过来。

    不幸的家庭因为什么才不幸那太好归纳了,一个家里但凡出现一个人渣,那这整个家庭无可避免地要走向不幸。

    拿咱们身边的人来说,就那些姑娘,你看她们每天喝得要死不活,出卖肉体和灵魂,你觉得她们活该,路都是自己走的。其实不是。

    这些姑娘的家里,要么重男轻女有要结婚生孩子的哥,或者要读书上大学的弟,再不然,这些爸妈都他妈跟丧心病狂一样就记着钱,记不得她们生活的好坏和死活。

    你不信那你告诉我,她们这种一没学历二没手艺的人,怎么可能赚到那么多钱回家盖房子买车。这种事儿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她们的爸妈看不出来

    她们的爸妈能不知道吗都他妈知道,知道了他们管了吗不是还在不停的、一个劲儿的要钱。他们不是人渣是什么

    再比如说这些姑娘的男人们吧,李英她老公是放炮子的,有回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为了给儿子治病借了三万块,一年下来利滚利涨到二十多万,老两口实在还不起搭关系找人把这二十万降到了十四万。

    你知道她老公说什么说赔啦一年,三万变成十四万,他他妈还好意思说赔了

    这男的有钱不干别的,就是赌,赌输了回家就揍李英。李英不敢跟他离婚,因为只要这边她一离婚,那边这男的就要找人砍她全家。

    人渣吧

    芳芳,她每天上班不积极,回去照样挨揍,赚多少钱都被她老公要走,然后出去上网下黄片,下完了还传给李英的老公,然后等老婆累得像条狗一样回到家,还得忍受他们的折磨。

    人渣吧

    温茹,就你上回见到那个眼睛特大的小伙子,他可是真正考进了重点大学,他弟弟从小不学无术连高中都没上,因为嫉妒他,能他妈找人在他去学校报到前强暴他他回家说要报警,他爸妈怕丢人死活不肯,就把他弟弟关了一个星期就权当没这事儿发生过。

    他为什么干这行因为他说他觉得自己脏,他白天都他妈不敢出来见人,那道坎儿他就是过不去死都过不去

    你要他去上大学出人头地报复他弟弟,你说他弟弟那样,万一在他上大学时把这事儿捅出来,或者再搞他,你让他活不活你让他怎么活”

    他越说越愤怒,到最后眼眶都红了。

    而莫浓也越听越心寒,这些卑鄙的勾当、龌龊的人性,的确是他从未见过,甚至也从未听过的。

    可他在这种寒意中保持了一丝清醒,凝视着舒照那张因为愤怒和痛苦而颤抖的脸,他不合时宜地问

    “那你呢你经历过什么”

    他话一说完就看到舒照陡然安静了,眼睛在拳头下微微张开,过了几秒钟才冰冷的望过来,并且极为锐利,像要把他那点心思全部看穿,让他羞愧和不知所措。

    “我比他们好一点儿,”舒照直视着他的双眼说“但我比他们都更可笑。”

    莫浓想不出这个更可笑但是好一点儿的事情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

    他跳下椅子,兴冲冲地对他说“我带你去车库看看我改装的摩托吧”

    这天,在接近晨曦的时候,莫浓兴致盎然地跟舒照讲起骑行途中的趣事和飞车跳伞中的激情,舒照特别捧场,好像他的描绘是那般引人入胜,一直都在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和回应着。

    但是等天大亮后,舒照拒绝了他的留宿和送行,还是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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