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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日苦多 第1节

作者:关风月/蜻竹儿/一个耿直的狗血爱好者 字数:24745 更新:2021-12-21 03:45:36

    去日苦多作者关风月蜻竹儿一个耿直的狗血爱好者

    文案

    苏受渣攻

    身为一名小小散仙,朝夕有时想过,如果自己当初不那么努力修行会怎样。或许依然是师父身边一名小小道童,每日在做功课时打瞌睡,春夏秋冬自有消遣,随时光流逝也变得和师父一样白发苍苍,膝下环绕着如自己童年般调皮的小童。

    这样的生活上仙们听来疑惑“凡人一生碌碌无为,朝生暮死如蜉蝣,为何不寻求解脱”

    但轮回过四世的朝夕却开始觉得他们太过傲慢,也太过无情。

    上仙们要解脱的苦,正是凡人眼中乐趣无穷的“情”,苦乐相生,是以身入轮回,再起邂逅。

    此刻,朝夕站在昆仑云海之巅的元钧神殿中,持玉麈施法为瑶池净尘,眼中渺渺茫茫,目力所及之处都是不可一世的元钧仙君的领地,倒成了他的轮回命盘,终生禁锢着他,直到他身死魂飞,方有解脱。

    曾几何时他也想超脱凡情,谁知修成散仙却被命盘指定了一位了不得的仙侣,又不慎得罪大人物,最后落得一身魂魄残缺。看来太美好的邂逅,纵凡人登神,仍然高攀不起。

    朝夕拿着玉麈慢慢施法,每次调动体内仅剩的残余灵力都觉剧痛,只得胡思乱想些前尘往事,一时笑,一时叹,引来无数宫人侧目,他也只做狂人,不去介意。

    来往的高阶宫人目下无尘,执仪仗驾云飘然而去,留下数点星辉落入瑶池化作花草飞絮,惹得身为普通宫人的小散仙捂住面上覆面的数层乌纱低头咳嗽了数声,无奈地轻轻抱怨给自己听“飞就好好飞嘛,不要化花啦”

    仙姬脚下的烟尘也是凡尘中难得一见的不谢莲花,但对于被元钧仙君毁灭过四次肉身,丢失了七魄中的四魄的朝夕来说,这就只是尘土,即使隔着厚厚面纱,也会惹得他咳嗽得站不稳,只得扶着廊柱念动心法定身,额间冷汗涔涔而下。

    元钧仙君为人高洁傲岸,最是眼中揉不得沙子,宫人们为了侍奉好他,每日里都恪守职责,没人能分出多余的气力来帮他。更何况分派给他的,原本已是灵兽都能做的杂事。

    朝夕只得捂着面上覆纱,勉力挥动玉麈,拂去眼前所见最后一丝烟尘,便颓然弯下了腰,狼狈之极地扶着廊柱去复命。

    百年前他被元钧仙君带回了自己的神殿,按照那位上仙对他的厌恶程度,本不会让他玷污这处仙境的。但他们的命盘连在了一处,天意高难测,纵是元钧仙君也不敢彻底毁灭他的三魂七魄,眼见他灵识将散,只得臭着脸将他带回宫中疗伤。

    朝夕得了他的命令每日覆面,仿佛见不得人,每当有人问起,只说“我受凶兽所伤,面孔狰狞,无计可施,深怕令各位仙友不快,还请见谅。”

    因他性格风趣亲切,颇受小仙姬们的喜爱,自述身世便总会得到阵阵惋叹“真可惜,你的眼睛那么好看,没受伤之前一定是一位丰神俊朗的仙君。”

    朝夕便笑弯了桃花眼眉,静立不语。

    纵然挑剔如元钧仙君,也认可他的色相是肉体凡胎中的极致。虽然和仙姬们天生的琼姿相比有如尘泥,大约还不至伤了仙君的眼。

    小时候在山上修道,师父常摸着他的头担忧地嘱咐“乖徒,你要专心向道,不可轻易下山,就是下山,也要记得遮掩面庞。除了师兄弟,少与闲杂人等来往,为师深恐你命中有劫,都是因情爱色惑而起。”

    这样的样貌,若非根骨奇佳得了些仙缘,留在凡尘中便应了两个传奇的字“祸水”。

    祸水向天东流去,也就变作了瑶池中一缕随波春水,寻常之极。朝夕从不以容貌自许,因着童年的习惯,即使是在风姿清标的仙人们面前,也习惯以粗陋面容不得见人自居。

    然而造物自有奇缘,或许他降生时真得了什么仙草兰芝,能有莫大劫数和元钧仙君命盘相连,还能在最潦倒时,也挺直了脊梁,行走间如踏云水,飘然若仙。

    他沿着悠长回廊慢慢走回殿宇,一路忙碌的宫人们都对他投来同情眼神,间或有人搭他一把,或窃窃私语“朝夕既然是元钧大人亲自捡回来的,怎么不替他治治内伤,也治治他的脸”

    “虽然他不说身世,可必定是元钧大人救过他,他才能活到现在。这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他应是懂得进退的,怎么好再去求元钧大人”

    朝夕听着小仙姬们天真的私语,在心底微笑,回首向她们颔首致意,算是谢过这份关切,便又云淡风轻地转身离去。

    他虽是一路扶着回廊,自觉不堪,身影却依然回风飘摇,乍看仿佛是一位阆苑天女,细看之下却如一只昂首九天的孤鹤,风姿凛冽,纵羽翼单薄,不掩其志。

    小仙姬们看着看着,便又红了脸,舍不得离去“唉,他受伤之前一定很好看”

    朝夕从不对这些闲言做多余的辩解,尽管他的脸其实并没有受伤。

    反而是拜元钧仙君所赐,一世鸿钧巨力劈开天灵,一世淬毒匕首割喉,一世弱水之底窒息溺毙,一世遭知己长剑当胸刺透,他已失去四魄,再不能入轮回。

    当真是,感激涕零。

    朝夕第一次见到元钧仙君,是在月老的鹊桥边。

    那时他刚登仙阶不过数百年,拿着红线前去寻找命盘中注定的仙侣。月老笑眯眯地告诉他,并不是所有仙神都有福分遇到同命相连的仙侣,若命盘上的司南转动,那他便是幸运之极的,从此后千万年祥和得仿佛凝固的辰光,有人和他并肩度过。

    他十分期待,但也没大胆到敢憧憬万人之上的元钧仙君的地步。

    然而事情就在众目睽睽下发生了,他们的命盘浮在鹊桥之上,元钧仙君一向英俊高傲的容颜因愤怒而微微扭曲,手指迅速结印,却无法阻止自己的红线倏然间蔓生千里,如情潮来去莫能抵御,绕过了所有高贵的仙神,直直勾上了一个小散仙的指尖。

    那名小散仙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微微张着口,目光从鹊桥挪到他脸上,楞了很久才失态地退后几步,随即

    落荒而逃。

    “本仙君是哪里惹得你不快,竟要避之如蛇鼠”随后元钧仙君按捺下怒气,还是客客气气将人请到了神殿内。虽然人人都知道元钧仙君看不上这小散仙,但他也不想担上一个为难弱小的名头。

    朝夕是被仙官们半是劝解半是押解地带到他面前的,行过大礼后便深吸一口气,无奈却坚定地抬起头道“小仙明白,仙君是天道自然而生的上仙,抱负在青云之间,是不会与我有什么纠葛的。为免仙君为难,小仙才立刻离去。”

    元钧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还有几分识趣,也生得不算碍眼,便又和颜悦色了几分“你能有此心,本仙君领受。只是命盘相连,哪怕天帝也做不了主。若你我不以三魂结契,成为永生永世的仙侣,便会一直注定纠缠不休。”

    朝夕偏了偏头,很是不信,刚想反驳却被斩钉截铁地打断“本仙君见过许多试图反抗的例子了,都是徒劳。”

    “若你真有心大道,其实千万年本仙君也等得。可惜你是凡胎登神,终身不会再有进益,一朝天寿尽,命盘泯灭,只怕到时你我都难以承受。”元钧委婉地摸了摸他的根骨,不知为何朝夕总觉得他好像摸得太久了些,不由有些脸红,连忙挣扎退开。

    元钧看了看自己骤然空荡的手指,忽而心下恼怒,自己已有数千年不起爱恨痴嗔,怎么一见到这小散仙就心火难耐,甚至于起了色欲。

    命盘相连之力太过可怕,连他也不敢轻纵,当下掐灭心头情根欲种,继续温和而冷酷地剖析着朝夕的弱势“如此一来,你我这仙侣必定是不能结成的。但三魂是灵识精魂,七魄是色身之血,在用三魂结契相成之前,命盘只靠七魄相连。很多不合适的仙侣都会这样做,只要你散去七魄,你我命盘自解。”

    见朝夕低头不语,元钧以为自己劝解得当,甚至颇为亲切地道“虽然会折损你些许修行,但我殿中自有灵丹可助你养护,此后你就在本仙君座下修行”

    “呵。”

    朝夕忽而一声轻笑,引得元钧不解地皱起眉头。

    朝夕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这位在凡间也被传颂的神。他幼时见过仙君塑像,虽是泥胎木塑,却仿佛真能庇护一方信徒,自染了人间烟火;位列仙班后他也仰望过仙君,当真如昆仑高峰云中起,玉树芝兰瑶台立,白玉紫金冠下一张面庞无欲无垢,远在人间之外。

    而此时仙君离他近在咫尺,面庞生动,嘴唇开阖,他却忽然觉得荒谬“仙君,小仙的色身仍有肉体凡胎之痛楚,散尽七魄,我会七窍流血,神志不清,从此成为废人。”

    元钧不解,凡人都这样怕痛吗但仍然只得耐着性子安抚“我会让你少受些苦楚。”

    朝夕喉结滚动,大着胆子抬起头,目光明朗“那么请问仙君,为何不散尽自己的七魄若有一方散尽即可,仙君是造化仙灵,不会有痛楚,还可采天地灵本再度修炼。”

    左右侍从脸色骤变,齐齐呵斥“放肆”

    元钧浓眉一皱“你可知你在妄议玷污仙灵之尊”

    上仙的威压令朝夕膝头发麻,但他还是没有挪开视线“我知道,但您的提议不公平。”

    元钧挑眉笑了,仿佛百万年生命中第一次听到这词“那你又要拿什么来交换本仙君的公平就算本仙君散尽七魄,你可有足够灵力为本仙君护法”

    “若我不能,我也愿意耗尽千百万年修炼,然后为了您一朝散尽。这件事不易做成,若要做成,当需两人同时付出代价,我的代价,我愿意担负。”

    “凡人,你在妄言。”

    “我已不是凡人,若您想要再度炼补七魄,我也可以付出我自己的。”

    元钧忽而站起,微微躬身挑起朝夕的下颔,仿佛要看穿他的头颅“本仙君不懂你,你说的话超乎想象的愚蠢。”

    “没什么愚蠢的,我只是觉得,就算我要付出全部,而您只用付出一点,您也不能只是袖手旁观。”朝夕笃定地摇头“命盘相连,月老告诉我自有深意,可惜不得不破除,但我还是想和您共同努力,而不是仅仅被您视作牺牲品。”

    那日,因他的大胆,元钧拂袖而去。

    后来他也算达成了自己的心愿,没有被元钧当做普通的牺牲品,而是当做了格外重视的牺牲品。

    命盘相连之下纵是元钧也没能控制自己,两人在昆仑云海之上颠鸾倒凤得忘我,此后雷霆大怒的元钧便将他流放下界,要他世世轮回横死,直到轮回满七次,用最痛苦的方式将七魄散尽。

    每次死亡散去一魄,眼耳口鼻舌身都在汩汩流血,剧痛钻心,痛到朝夕记不清前世记忆。

    但他还是知道元钧仙君在看,是他不自量力勾引仙君,又挑战仙君威权,活该有此下场。

    大概是他的肉体凡胎超乎想象得脆弱,这法子竟已开始磨蚀他的灵识。第四世元钧仙君亲自下凡历劫,他们作为师兄弟一起长大,并肩仗剑天涯,他全心全意爱着师兄,也永远记得坐在师兄身后纵马踏过竹林,少年长歌轻狂。

    而后,在他人身二十岁那年,一场血战之后,他替师兄抵挡受了重伤,师兄低头似要替他查看,他刚咽下喉头一口淤血笑着说不必担心,便被一剑刺穿胸膛。

    万念俱灰之际,他抬头看清,师兄一双眼目似有无上悲悯

    那是仙神的恩赐。

    “本仙君给了你一世美梦,算是弥补你之前的痛楚。”

    “你的命盘已经将近崩塌,暂且住在神殿不必投身轮回。”

    “你那所谓师兄,不过是本仙君营造的一个幻梦。”

    “本仙君命令你回答”

    “你好自为之,今天我先离开,明日再来替你修护灵本。”

    因元钧不喜他这张污秽面容被人看到,引来注目,让人想起仙君还有这样卑微的仙侣,朝夕只得日日以乌纱覆面,一层还不够,还要数层。

    朝夕做了太长的梦,往往不知何时便泪流满面,流得多了,都分不清是泪是血,恐怕眼睛也会瞎掉。但他厌憎这些仙神的傲慢之心不变,一身近乎偏执的天真更是逼得他时时出言讽刺元钧“这么说,师兄在我身上欲仙欲死也是幻梦我倒不知仙君还会做春梦。”

    “以前的痛我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早晚还要痛的,仙君不去亲尝魂魄离体之痛,就永远别来和我谈补偿”

    “哦,我忘了,师兄是不会痛的,哪怕亲手杀了自小长大的师弟,背情弃爱,在仙君看来也是我罪有应得。”

    他的话得来了意料之中的反应,元钧亦在幻世中动了七情六欲,床榻之上抵死折磨他,眼中却不再是纯然的蔑视,反而更多了欲说还休的爱恨交织,每每咬牙挺腰,做得他昏了过去,却又神情复杂地亲自抱着他去清洗,算是难得的温存时刻。

    倒有点让朝夕想起只存在于梦幻中的温柔师兄。

    然而仙君毕竟是仙君,他再得不到元钧亲自调理,被发落做最低级的宫人,每日只能靠分例中的一点点灵丹养护,经常数日痛不能寐,只觉整个身躯快要虚化崩塌,骨头里驻扎了千万只白蚁。

    直至今日,自上次不欢而散后,元钧虽然招幸了他数次,却也是见面就冲进他体内横冲直撞,直到肏弄得他放肆哭泣求饶,并不曾开尊口和他说过一句话。

    朝夕想着这些前尘往事,好歹算是复命已毕,半跪半挪地艰难回到了自己的小楼,正抖着手想要沏一杯茶,清瘦手腕却忽然被人狠狠攥在掌心

    他毫不惧怕,朗声轻笑“怎么,仙君又来折辱小仙为乐”

    “本仙君不过是怕你没声没息忽然死了,让我连个发泄的蝼蚁都找不到。”

    同样一声冷嘲,两双手齐齐擦过温热茶盏,忽而不受控制地十指相扣,交织如线

    正像是当年径自飞起的那段红线,千情万意,少年心事。

    “司礼官说,你近来很勤勉,因此擢升了你两级。”

    雨散云收,朝夕麻木地服侍仙君穿戴衣冠,而后便扶着酸痛的腰只着凌乱中衣半倚在窗边,手指搭在窗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流云起舞。元钧却没有立刻离开,上下打量着他的狼狈,大约是一时起了悲天悯人的心肠,抑或实在是太久没见,冷漠面容下红了耳垂,添了几分令人羞恼的期待,竟还有心同他多说几句话。

    然而仙君高高在上的垂怜是换不来朝夕的感动的,从以前起就是这样。第一世结束时,仙君飘飘然降落在他面前,手持碧玺,高冠缓带,轻皱长眉“你资质虽非上佳,性情也愚钝顽劣,但心性还算坚忍。我以种种魔物幻境考验,你竟然也在人间活了这二十余年。”

    那时朝夕满身血污,奄奄一息,鬓发粘结成缕,是元钧仙君理想中落败者的形象。然而当仙君挑眉,微带轻蔑地向他伸出手时,朝夕却咬牙打开了他的手。

    朝夕痛得狠了,浑忘自己一张脸庞被凌虐时是怎样风情,眼中因痛楚而氤氲起的水雾洇湿了仙君的靴底,顿时便束缚住了彼此。

    元钧喉结微动,终是收起法器,向那匍匐在地的人弯下身去,捧起他的头,以唇齿摩挲那片殷红薄唇,语调低沉得像是怕被晨露朝霞听闻“其实上次本仙君一时动情,也并非全是你错。若你肯乖乖跟我回去”

    朝夕笑了,牙齿用力一磕,咬破了仙君的嘴唇,眼看着元钧猝不及防地震惊退开,长笑道“错我何错之有是错在命盘相连之人当做平等伴侣,期望他也以真心相待,还是错在被你缚仙索捆住侵犯时无力挣扎”

    “仙君大人,你们这些上仙实在是道貌岸然。我求不来你对我正眼相看,那便躲着你,可你还是不肯饶过我。”

    朝夕说得平静,语调中的嘲嗤却分明。他明明是个性情温和之人,但一碰到元钧的事反应便热烈如荧惑之星。听了这样不知死活的话,元钧眼中情绪瞬息万变,最终又归于万年不改的目下无尘,起身远离了他

    而后便是饱含仙神之怒的一掌,劈碎了朝夕的天灵盖。

    头骨碎裂的声音嗡嗡如雪花纷飞,眼前景象瞬息崩塌,朝夕却只觉痛快。

    这位仙君仍然不能折服他,永远不能。

    哪怕他并没有“永远”可言。

    第二世时元钧仙君被蚩尤战族的公主缠住,分不开身,只命人随意了结了他。朝夕听闻那位公主性情奔放,又法力高强身份贵重,纵然仙君不喜太主动的伴侣,也不好贸然回绝,被缠得颇有些焦头烂额,因此朝夕最珍惜第二世的时光。

    第三世结束时他在河边钓鱼,眼看元钧仙君的衣摆又自云端落下,甚至还笑着挥了挥手“仙君又来亲自谋杀我也真不嫌玷污了你的道行。”

    元钧那些时日大抵被纠缠得脾气好了几分,居然没有立刻劈死他,反而站在他身边眼神深沉地看了很久“可惜,你若是再稍有几分灵性能够修行进益,本仙君也不介意给你一个站在我身旁的机会。”

    “我不要。”朝夕捧着下颔看游鱼嬉戏,每一世都说得无比果决“我要一位尊重我的伴侣,你的施舍对我毫无意义,我们没有可能。”

    随后朝夕便觉身体一软,茫然无自主之力地一脚踏空,卷入了万丈漩涡之底。冷水倒灌入耳鼻,脸庞憋得青红,眼睛都快要鼓出眼眶,又一魄离体的剧痛中朝夕竟然还在心底微笑,如此暴戾,果然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元钧仙君。

    尽管方才打在他身上的好像不过是个小法术,连施法的人也没意识到他现在已经“弱不禁风”,难得地露出一丝无措向他徒劳地伸出手来

    万般皆是错。

    后来朝夕经常想,也许那一世仙君大人本来给他准备了更过瘾的死法,可惜他不识抬举轻易就死了,所以第四世仙君才会气不过,特意给他准备了一个永生难忘的梦。

    他的记忆和神魂都在涣散,只能靠每日回忆过去来提醒自己还存在,望着疏花小窗外云卷云舒,朝夕忽然觉得眼角有几分湿意,越是回忆过往痛彻心扉,他就越向往真的能有一个人陪他坐看行云。

    元钧是不能的,仙君大人依旧负手而立,不发火时面上疑惑的神情有几分天真,是属于神明的不谙世事,看起来倒也有趣“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要努力晋升”

    不知从何时起,在朝夕面前,他开始自称“我”了。

    朝夕拢了拢肩头单薄衣料,仍然懒得回头看他“因为每月赏赐给我的灵丹会多一些。”

    “你休想骗过本仙君”元钧哼了一声,拒绝相信这样无稽的理由,大踏步向前,伸手摸住了他的筋脉,质问却也戛然而止。

    朝夕都不用看的他眼神,便知他也发觉自己情况甚糟。

    “你没有镇痛的灵丹,为什么不说。”

    再去乞求刽子手不,谢谢。

    朝夕耸了耸肩“死过三次的人是不会在意这点痛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多争取一些灵丹”凡人的想法对元钧来说统统都自相矛盾,他不依不饶地抵着朝夕后背替他理气,同时自顾自分析出了一个结论“所以你还是痛,但你好面子不肯说。”

    “我早该想到的,你这个顽劣不堪的个性从第一世就改不掉。”

    元钧叹了口气,将他抱在怀里摸了摸,竟有些宠溺的意味,说话的语调也像是位师长,友人“今天起你就住到主殿旁边,这些杂事也不用再做了。”

    朝夕还想习惯性地拒绝,但近日来他感到命盘灵息微弱,遍体寒凉,实在难熬,只有在靠近相连另一半时才觉有些复苏之意,坚持了这么久,他的确心灰意冷,在临死前软弱几次,不算太过分罢

    想着想着,他便靠在元钧肩头阖上了眼睛,“嗯”了一声。

    大概是他难得的乖巧吓到了元钧,对方瞪大了眼睛,甚至没计较他不谢恩的无礼,还亲手抱着他走过了曲折回廊。

    元钧的衣袖轻软温和,拂过花香水色,无端便氤氲了满天宫良辰好景。朝夕躺在他怀里抱住他肩颈,忽然恍惚觉得自己还在上一世,和师兄一起赏遍花鸟虫鱼,清风晓月。

    他想再叫一声“师兄”,可心知这两字一出口,此刻虚假的安宁便会被完全打破。

    他最终还是沉默了,反倒是元钧,好像在期待什么,见他一直无话,面色苍白,虽是有些负气,到底没有搅扰他。

    只是再开口嘱咐时,语调便又有些生硬“蚩尤战族还在纠缠,这些日子苍冥会替他妹妹来做说客。”

    这个名字熟悉得很,朝夕霎时睁开了眼睛。

    见他如此反应,元钧更加不快“我记得你和他在凡间”仙君努力思索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道“相识过。”

    “那时是他落难被你所救,他也不知你真实身份。如今他是蚩尤一族的下任族长,你最好自知身份,离他远些。”

    说罢,元钧本欲拂袖而去,却又难免口是心非地回了头,低声咕哝一句“明日本仙君再来替你理气。”

    这件事要从朝夕的第二世开始说起。

    其时苍冥下界历练,因妹妹痴心看上了不近人情的元钧仙君,每日里磨着他去做说客,被缠得不胜其扰,便入人间大泽伏妖。他虽天生悍勇,有蚩尤古神之力,但误入将近得道的蛟妖巢穴,又是醉后逞勇,伤势不浅,在大泽上狼狈流浪。

    他那时不耐烦妹妹,朝夕却感谢那位公主感谢得很。皆因有她绊住仙君,自己才得以在人间多苟活些时日。

    朝夕行遍了人间土地,苦中作乐,来到大泽寻访水野风物,也躲避仙君手下的刺杀,便恰巧捡到了苍冥。

    苍冥生得俊逸不凡,眼神桀骜如鹰,看人常带三分蔑笑,偏生气度疏狂洒脱,便让人心生敬惧。朝夕见他倒在污泥里,被许多女妖看中,争议着要拖回洞中吸补,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他救下。

    两人安身在大泽雨林间一处小木屋里,是朝夕自己亲手搭建而成。苍冥醒来后迷迷瞪瞪,只以为自己又喝醉了,痛快大闹一场,及至一动肩膀痛得咬牙咧嘴,才发觉有异。

    朝夕将药吹凉,叹气放在他面前,小声咕哝了一句“要是早看出你是神,我才不救你。”

    苍冥眯起眼,心生警惕,一把便打掉了药碗“凡人,你意欲何为想趁本神重伤牟取什么利益的话,你这种宵小我还不放在眼里”

    上神都是这样自说自话,一切接近他们的人都是对他们有所图。

    朝夕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傲慢,比起元钧来,他甚至觉得面前这个性情急躁的家伙有几分率直,故此也不继续嘲讽,径自起身又盛了一碗药“我就知道你醒来不肯老实喝药,我听说过你,有名的战神,脾气硬得很。”

    “所以我多准备了几碗,但这碗比较烫你伤得很重,听附近的小妖说你差点被那头蛟抽筋扒皮。即使是蚩尤战族也要恢复许久,我虽无灵丹仙术,但在大泽待了这些年,还认得一些草药,能让你积蓄力气重返天庭。”

    朝夕说完便转身离去,还没等苍冥想出个质疑他用心的理由,他便消失不见,自顾自照顾木屋旁的花草去了。

    苍冥挠了挠头,他一向只会一条道走到黑地思考,被朝夕这么一说便觉有理,最后还是颇为老实地喝了药。

    两人就这样诡异地相处了下去,只是大泽潮湿,朝夕只有力气收拾出一张干净床榻,还被苍冥占据,两人无法,只得日日同寝。

    苍冥倒不介意同人一起睡,只是偶尔嚷嚷两声“你身上怎么这么软我闻闻,居然还蛮好闻的。你不觉得你太娘娘腔了吗”

    “君子外修其容,内正其身。”朝夕不理他,阖眼平躺着入睡,苍冥像个猴子一样动来动去时他才提醒一句“烦请仙君也不要打鼾打得震天响,很吵。”

    “如果你有实力,大可以把我打出去,这样我就不会烦你了。”苍冥满不在乎地下了结论“你这么尽心给我疗伤,还不是想让我快滚,又没有别的办法。你们这些凡人就是太孱弱,所以才伪善。”

    朝夕听出了他的嗤之以鼻,苍冥和元钧都是天生的仙神,也都藐视弱小,几乎毫无慈悲之心,但苍冥还稍好些,若能在他面前证明自己有能力,就算是凡人他也会视之为友。

    于是朝夕便报以一笑,手上用力掐了把对方的伤口,惹得苍冥丢脸地“诶哟”大叫一声。朝夕顺势翻身,俯在对方身上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认真“了不起的仙君,若不是我当日伪善救了你,你现在就是女妖们的药渣。不管怎样,我救了你一命,你该对我多些尊重。”

    苍冥脸色微变,朝夕都做好了他会发怒的准备,没想到他又挠了挠头,恍然大悟的模样“也对,我怎么忘了,你完全可以把我扔在荒地里不管的嘛”

    “那我向你道歉,你能救下我,说明你是个了不起的凡人,不管是医术还是运气。”

    苍冥捂着胸口的绷带爬起身,正儿八经地抱拳给朝夕行了一礼。朝夕怔忪片刻,忽而笑出声来“原来上仙里,也有你这么笨的。”

    虽然笨,却很有趣。

    后来苍冥伤势渐愈,也帮朝夕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打野味他是一把好手。两人就着柴火吃烤野兔吃得满嘴流油时,他曾问朝夕为何避世而居。

    朝夕沉默了很久,元钧仙君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命盘相连,久而久之连他也不想被人知道了。虽然他卑微渺小,但他不屑被同伟大的仙君一并提及。

    于是他云淡风轻地道“躲仇家。”

    苍冥凑近他,在火苗照映下看了他很久“作为男人,你长得也太好看了,像仙女。听说凡间的女子很喜欢你这样的,难道是情债”

    如果别人说“像仙女”,多半是夸赞,但在苍冥眼里,婀娜的仙女们是一些不能陪他练武的乏味的生物,纵然好看也有些呆板,故此朝夕听得出带了几分嫌弃。

    朝夕摸了摸心口,能感觉得到命盘上卦象起伏,宿缘汹涌,怕是元钧仙君快要按捺不住来寻他了。尽管仙君口是心非,但他每一次因想到朝夕而起的激烈情感,都会被巨细靡遗地传达给对方。

    只是传达得越清晰,朝夕越能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那是怎样深沉的憎恶。

    朝夕笑了笑,把剩下的一点兔肉啃得干干净净,赶苍冥回去睡觉。

    苍冥很信任他,当他说自己伤势已痊愈可以回返时,也不疑有他,激动地乘云而去,一路急奔回了族中,免得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临行前苍冥还信誓旦旦地让朝夕等自己回来“管你是什么仇家,哪怕是天帝我也敢替你挡,你可别跑,我回去报个平安就来。”

    朝夕很高兴,又有点伤感,自己总算是交到了一个朋友。

    正因是朋友,所以他才不想被苍冥看到自己在元钧面前毫无抵抗之力的样子。

    苍冥看不起弱者,他也不喜欢被人怜悯。

    转眼便是几世轮回过眼,忙着同仙君抵死纠缠,朝夕都分不出太多时间怀念这段短暂友情,想必忙碌的苍冥就更加无暇分身。

    如此想着,朝夕依旧以乌纱覆面,领了执事的牌子,沿天宫曲院回廊去处理每日的例行事务,刻意避开了主殿和琼池等热闹所在。

    然而命数有定,天道无常,命中避不开的依旧避不开。

    朝夕隔着遥遥几座雪玉般的山石便看见了苍冥,他穿着一袭同此清净之地格格不入的凝重黑衣,戎装箭袖,映得风花雪月皆寡淡。

    听闻那位蚩尤族的公主在朝夕第二世为人时,终因爱生怨,拼死一搏,要元钧和她同归于尽。元钧仙君无动于衷,一击重伤了她,此后她被族中禁足数年。但没想到如今她伤愈,仍是痴心不改,还更加放低了姿态,只求洒扫元钧左右。

    这种想法朝夕不能理解,想必苍冥也不能,但他还是没拗得过妹妹,沉着眉头前来做说客,替妹妹请求元钧的谅解。

    大抵是因为有所求,他成熟了很多,也显得十分隐忍。面对仙姬们竟然会一一点头致意,再不复目中无人。朝夕偷偷看了几眼,不禁笑出了声。

    苍冥的背影忽然一滞,随即便转过身来,目光迅猛地锁定了朝夕,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却添了几分难言狂喜。

    朝夕暗道不好,拍了拍身旁仙鹤的头便欲驾鹤而去,谁料一个口诀还没念完,便被飞奔而来的苍冥扯住了衣袍“你给我站住”

    苍冥如此举动,引得宫人们好奇,连执事仙官也停下了脚步驻足观望。眼见上峰如此,大家胆子更大了,都明目张胆地聚在一起围观,毫无仙家风范。

    朝夕低头,苍冥沉住气,握着他的肩膀猛摇“你怎么不见我我那时回到大泽,你的木屋都被雷劈了,我去地府问,生死簿里却也没有你。”

    “前不久我才打听到你是这家伙宫里的人,但是他居然说你不认得我”苍冥应下这桩差事,一是为了替妹妹偿夙愿,二也是为了寻找朝夕。他是一诺千金的仙神,若非为了探询朝夕下落,也不会假装亲切同其他人攀谈。

    他如此热情,朝夕有些感动,却也更不敢想象元钧仙君的反应,只得一味推拒抵赖“您说笑了,小仙下凡历劫已久,轮回命数难料,许多事早已记不清”

    苍冥完全不管他,说了半天才想起摘下他的面纱看一看“你搞这么块黑漆漆的东西干什么,我是不会认错人的”

    朝夕一惊,闪身向后避去,其他宫人多知他面庞有伤,也想上前拦阻,苍冥却不管不顾,只兴味十足地来摘他面上乌纱。朝夕一脚踏空,险险便要落地,苍冥眼疾手快地搂着他将人抱进怀里,指尖一挑,便将数层乌纱迎风揭落。

    许多未经事的宫人都在心底暗自惊呼,心生恐惧,不敢去看那据说十分狰狞的面孔,却又难免好奇,终是大着胆子凝神定睛看去

    霎时云卷云舒,寂静无声。

    朝夕很久没受到过这么多热烈目光的洗礼,颇觉尴尬,赧然转过脸去,抓住覆面乌纱,抬袖掩住面庞。苍冥却打掉了他的手,轻轻抬起他的下颔,目光沈沈流转,许久,才绽出一抹爽朗笑意“你还是很好看,比仙女还好看。”

    苍冥灼灼盯着朝夕,再自然不过地牵着他的手便要走,执事神官欲上前劝阻,苍冥已找到了人,便不耐烦再多客套,直接竖起眉毛一瞪,大摇大摆地半拉半抱着朝夕跑得老远。

    朝夕如今身体衰弱,跟不上他的步调,抚胸平息许久,但心头却觉愉快,跟着他仿佛又身处当年大泽荒野之中,自由自在。

    苍冥见他实在喘得厉害,才恍然醒觉,携他在一处泉台边坐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握着他的手腕替他理气“你怎么仙脉凋敝成这样”

    朝夕只含笑,不答,不知如何回应这样的热情和关切,耳朵却渐渐有些红了。

    好在苍冥自己一个人也能把话题继续下去“罢了,我先带你回去,你想跟我回家也行,想去凡间也无所谓,我从天帝那里偷个通行令便是。日子长得很,你早晚得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朝夕在心底轻叹一声,抽回了手腕,苍冥欲要来搭,他只以手指回应,委婉而短暂地十指相触,是无言的拒绝“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执着。我已经转生了好几世,你自有大好时光可消磨,何必执着在我身上呢”

    “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凡人,而且我们都睡了那么多次了,你总该是我的朋友。我说过要帮你的忙,就不会食言。”苍冥的回答很简单,眼神一如既往地炙热。

    “我那个妹妹也不知道想些什么,都被人家嫌弃成那样了”苍冥自顾自咕哝着“我总怀疑她是想再回到那家伙身边,然后趁其不备给他一刀,所以我才硬着头皮替她来走这一遭。”

    “太过执着不是好事,元钧仙君是个冷情冷性的人,就算公主为他魂飞魄散,他也不会有什么触动的。你作为兄长,还是应当保护好她。”

    “你只是个小小散仙,怎么说得好像这么了解他”苍冥疑惑“仙界可是一直在传言,他早有命盘相连之人,而且彼此十分相爱,他就是为了那个人才痴心不改,屡屡拒绝追求者。这么一个痴情种子,不至于吧”

    朝夕心口一凉,原来他如此残破之躯,还能替仙君做挡箭牌,当真是物尽其用。

    朝夕便也不再辩解,苍冥摸了摸他苍白的脸庞,语气忽而有些心疼,温度也瞬间变得暧昧“你要是不喜欢这个话题,我就不说了。我看那家伙也是没眼光,身边有你这么好的人都不知道,还诳我说没有你这个人。”

    “你以前胆子很大的,还会开我玩笑,我真有点怀念,现在怎么这么沉默”

    “我只是太久没回来了,染了一身凡俗气息,总要重新适应。你也知道,这里规矩大。”

    “如果你不快乐,就没必要适应它,我这就带你走”

    苍冥大约是真的很想他,又或者当日那几缕好感在漫长时光里酝酿成了思念,然而朝夕还来不及被感动,便听闻身后沉稳足音轻叩,心头霎时只余一片惶然。

    元钧仙君持法器亲自驾临,眉目如霜“阁下要从我这里带人,至少也要经过主人的同意。”

    说罢,他便难得地向朝夕伸出手来,执拗地等待着,目光依旧冰冷,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苍冥不解其意,正要辩驳,便见朝夕从自己怀中挣脱,示意他不要多言“仙君来寻我多半是有要事,你稍安勿躁,我去去就来。”

    对苍冥只有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才管用,见朝夕做了保证,他便复又坐下,只当元钧不存在,仰头对朝夕灿然一笑“好,我就在这儿等你。”

    朝夕最后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向元钧。他没有去握仙君那伸出的手臂,依旧低眉顺眼地走在旁侧。不想元钧却为此发了怒,烁然收起法器,伸手紧紧拽住他,扯到自己身边一同行去。

    “去去就来这种保证,你也真敢夸口。”元钧在他耳边一字一句低语,手指深深陷进了他的肌肤里,掐得朝夕吃痛,却也不愿出声讨饶。

    及至二人一路行到元钧寝宫内,仙君好似才消了些火气,一见宫人们簇拥上来,便不自觉地松开了朝夕的手,一径走向前去,只留给朝夕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背影。

    朝夕稀里糊涂地被人拥着入内更衣,换了一袭华服,绣着鸾凤昆山,五色祥云,是大典的制式,腰身处更是不盈一握,收拢了胸腹和肩膀,倒有点像女子装束。朝夕正觉讶异,却见同僚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偶尔和自己视线对视,才匆匆转过头去,这才发现镜中的自己没有戴面纱。

    朝夕太久没好好看过自己,如今自己也不大认得这张脸了。但在旁人眼里,也只有如此容颜,才撑得起这件长袍。

    已有人议论纷纷,朝夕明明生得如此令人过目不忘,为何要谎称面目丑陋仙君把他特意留在身边,又是为着什么理由

    但因所有人都听闻仙君对传说中命盘相连的对象情深义重,故此也不敢亵渎,只在心里胡乱猜疑“莫非朝夕生得像那位正主,所以仙君才另眼相看想来能被仙君看上的人,也该是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性子。”

    朝夕浑然不觉他在旁人眼里已成了和仙君般配的一对,只知今日宠辱不惊都是那人调教所致,乌纱覆面也是为满足那人心底隐秘的欲望,或许他不想自己被别人注目。

    如此关系,自然是谈不上情深义重的,甚至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

    朝夕梳洗完毕,端坐在妆台前,百无聊赖发着呆,正想着苍冥会不会等得不耐烦,便见镜中映出了元钧的身影。

    元钧眼神莫测地打量着他,忽而挥一挥手遣退旁人,也不在意会否有风言风语,人还没走尽便有些急躁地俯身搂住了他的腰,将他按在妆台上狠狠亲吻起来。

    朝夕还念着苍冥,毫无心情,举手欲要推拒,便觉手臂一麻,软软地垂了下去,只得任他施为。元钧见他无力反抗,才松开抵在他要穴上的手指,扯下他辛苦整理好的衣裳,撕碎柔软里衣,低头便噙住了他殷红乳首,以牙齿研磨咬啮。

    朝夕呜咽一声,随即便被高举起双腿,按在妆台前横冲直撞地侵入。仙君今日颇有些急不可耐,手指印深深摁在他洁白细腻的腰间,下身便开始又快又沉地侵犯。

    他伏在朝夕身上,咬着身下人的耳垂道“这件嫁衣你穿倒是很合适。”

    朝夕已猜到七八分,这约莫是蚩尤战族送来的喜服,元钧该是有多嫌弃,要这样玷污它还是说谎话说得久了连自己也当真,仙君真的信,朝夕是唯一能穿着它走入元钧神殿的人。

    当下朝夕不由笑出声,眼角缓缓沁泪,却不是伤悲“值得吗给我这样的蝼蚁穿上,也终究成不了凤凰。”

    他明明是自嘲,可语气太冷静,听在元钧耳中便是嘲讽,当即眉头一挑,扯下他身上凌乱披着的嫁衣丢到一边,当着他的面运起法诀,指尖火苗簇簇,不昧烈火的火舌便舔上了衣袍“有理,那本仙君不妨让你看看,不服管教的蝼蚁的下场”

    烈火熊熊,嫁衣上却有蚩尤一族的术法加持,久久不毁,元钧转头便按着朝夕肏弄,沉迷温柔乡没有注意,倒是久等朝夕不归,无聊到拔孔雀尾巴毛玩的苍冥眉头一凛。

    按指一算,他便料到元钧在用妹妹让他送来的喜服泄气,只不知毁的是喜服还是嫁衣,当即怒骂一声“欺人太甚”

    随即,苍冥烁然转身,径直朝主殿奔去。

    苍冥走到主殿前,一路四下无人,他心中讶异,暗道元钧最是个讲究排场的神仙,不把周围的神官都指挥得团团转,可不像他。事出反常必有异,苍冥提神走上前去,正在殿中徘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却忽听得一声极细极轻的呻吟

    “嗯啊”

    这声音泫然欲泣,显见是快要崩溃了,却固执地咬着牙不肯乞求出声,隐约还夹杂着“咕啾”水声,起伏呻吟愈加暧昧,无端叫苍冥也红了脸。只听得元钧仙君的声音紧随其后,竟是一反常态地情绪外露,低沉嗓音中充满了激情和引诱“叫出来,乖,叫出来我就饶了你,你撑不了多久的。”

    苍冥大惊,原来竟然是元钧在和那个传说中的命盘相连之人燕好,虽然诧异于元钧这种不解风情的木头也懂得风月之道,还想着一定要和朝夕说说,但也不敢再闯,连忙拔腿驾云欲跑。

    他已经在脑中幻想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必是元钧仙君的真命天子吃了醋,所以才惹得那件嫁衣遭殃,这事的确是自己妹妹不对,也不好强出头,只得当做无事发生便罢。只是内中那呻吟虽然微不可闻,但的确撩人得很,连他也面红耳赤,一时心绪浮动,不慎撞倒了一件法器

    “什么人”元钧虽然沉溺于身下人的紧窒,但还是瞬间警觉,厉声喝问,拂袖一道惊雷便当空劈下。苍冥暗骂他出手太狠,眼见去路被阻,为免引起骚动,只得奔到那二人面前,捂着眼睛苦笑解释“我是误打误闯进来的,什么都没看见,你们就当我不存在,继续,继续。”

    说罢他就转身要逃,元钧的脸色却更黑了,毕竟仙君还深埋在身下娈宠的体内,没来得及撤出温柔乡,乍被这鲁莽客人一惊,更是提早泄身,刺激得朝夕眼睫抖颤,足尖紧绷,又软软地呻吟了一声。

    苍冥本已转过头去,闻此一声,心头如擂重槌,眼中瞬间腾起九天炙焰,扬手便是盘虬长枪出鞘,直取元钧面门“放开他”

    朝夕仍在恍惚之中,虽然他自觉并不心悦浑身是刺的仙君,但命盘相连无可奈何,情事中二人总是难免过分沉溺,甚至动情得都不像自己。他睁开眼,只恍惚看到了苍冥的长枪,还有一双熊熊燃烧着愤怒的眼,顿时浑身一抖,勉力支撑着向后蜷缩“你不,仙君,元钧大人,算我求你,不要再变幻影来折磨我”

    他的语调飘渺如青烟,却引得在场二人神色俱是一变“你不是就想听我求饶吗好,我求饶只要你别再拿他来试我,我们只是朋友”

    朝夕每说一句,神色便更惨淡一分,虽是极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自尊,颤抖不休的肩头还是暴露了他的恐惧,更兼之被肏弄得狠了,穴口红肿,双腿未及合拢,每次试图躲避,便有难堪的浊液自玉脂般大腿上流下。

    身为仙君唯一的好处,就是在道貌岸然蹂躏美人时,不用担心被撞破后太狼狈,若是凡人还要提裤子,情敌便可趁此时机向下一踹,斩草除根。元钧只随手一挥,便又完美无瑕,甚至还可继续趾高气扬地质问苍冥“你无缘无故擅闯我宫室,我还未与你论罪”

    说罢元钧合指一弹,便将苍冥的长枪挡在了护身气罩之外,飘然挡在朝夕面前,他神色倨傲“我使用手下一个宫奴,几时也要一个后生小子来过问。别忘了你还有求于我。”

    苍冥敏锐地注意到元钧说话的措词不同,显见是恼羞成怒的样子,若说自己本来只是一腔不明所以的热血上头,现在听了朝夕这几句凄楚无比的话,便明白了几分来龙去脉“你、你定是对朝夕不怀好意,他明显不愿意,只是受你逼迫在凡间时他也命运多舛,你更不曾护过他,根本殊无爱意,如此下作之事,我断不能够坐视”

    元钧见朝夕还在发抖,不知是冷抑或痛,忽然便有些分神,破天荒地先抬手为他覆上一层薄毯,才回转身看着苍冥。他的眼神很奇怪,苍冥看不懂,渐渐便疑惑起来,却听元钧朗声大笑“我当然不需对他施以援手,将他流放人间,让他命运多舛,本就是我精心安排。”

    苍冥拍案而起,长枪再次向前刺去“你如此卑劣行径,可是要众叛亲离的你命定的伴侣呢你不是对他一往情深吗,他可能容许你如此放浪”

    元钧面无表情,仿佛在看六道命盘上的蝼蚁一般“他就是我命定的伴侣。”

    若说片刻之前苍冥还相信面前这人有些许悲悯的话,现在他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苍冥并不是善于言辞之人,他拿枪的手在抖,是为友人义愤填膺,或许也混杂了几分自己都不懂的难过。但看面前元钧气定神闲,毫无愧疚,而朝夕魂不附体,面色苍白,他忽然想起了在人间听到的戏文,正该是英雄救美,暴揍面前的衣冠禽兽的时刻

    一念罢,苍冥也懒得再去想元钧有没有什么理由,提气便杀,谁料元钧毕竟长他千岁,只淡然袖手以对,三两下便令他无功而返,满心的怒火连对方一片衣角都未烧到。

    元钧见他气极咬牙,冷笑“仙界要传本仙君情深义重,那是他们的事,本仙君从没承认过。要成为本仙君的伴侣,自然要经得起磨练,这便是我对他的爱护。而你呢你又是凭什么身份大言不惭地来向我要人”

    苍冥昏了头,梗着脖子大喊“凭他喜欢我”

    朝夕不知怎么听到了“喜欢”二字,连忙拼命摇头“不,我谁也不喜欢,如果我喜欢上谁,他一定会被你杀了的我了解你,仙君,我真的不敢背着你喜欢别人的,放了他”

    元钧面色铁青,一时竟无法分辨这人到底是在说胡话,还是在装疯卖傻,让自己下不来台“你也听见了,他不喜欢你,最多当你是朋友。也是我那时被你妹妹缠住,才叫你误打误撞认识了他。前尘往事无益修行,你今日便彻底断了念头,,回去好好向你妹妹解释罢”

    说罢,元钧便要强行抹去苍冥的记忆,他眸光一深,乍然被爱恨情仇侵扰,竟已有了些入魔的征兆。苍冥心头一惊,故作松懈,待法诀加身,却忽然纵身飞起,趁着元钧不备刺破了他的气罩,直奔朝夕而去“呸小爷我今天就要带他走”

    苍冥紧张地伸手去抱朝夕,却不了方才还浑浑噩噩的人忽然主动伸出手,缠着他的脖子,十分信赖地挂在了他身上,只赤裸着身子不敢抬头看他。如此情状,元钧一看便知方才这人是七分傻三分诈,又想在自己面前使用诡计,当即低笑一声,掌中惊雷如龙,纵横而出“你们谁也走不了”

    苍冥转身欲避,不料招架未及,狼狈闪躲之际一道天雷正中朝夕胸口,朝夕在他怀里呻吟一声,脉象迅速衰弱了下去。苍冥呼吸瞬间停滞,却见元钧也变了脸色,急奔上前从他怀里抢过人来,苍冥仍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被劈中的人是他。

    趁着苍冥还没反应过来,朝夕强自挣扎着躲开元钧的怀抱,死死握住了对方的手,微笑时口角不断有血迹溢出,却也无力擦拭“咳、咳咳咳我刚才,其实已经清醒了,可惜我厚着脸皮说胡话,也没能让仙君大人放你走。”

    “你干嘛这么执拗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走还来得及,为了你妹妹,别做傻事”朝夕眼看着又要呕血,元钧生平第一次屈膝在地,竟不是拜天拜地,而是为了握住他的手,却只发觉他又有一魄将要离体“你别说话你七魄本就不稳,现在经不起再散一魄了”

    见元钧头顶渗出细密汗珠,朝夕嗤笑一声,迷蒙中伸出舌尖,舔了一舔“七魄你杀了我四次,我只剩三魄才对。”他伸出手指,如孩童般计算“亏我还一直在想,你怎么还不继续,原来这次你换了种玩法也好,也好”

    他忽然显得有些困倦,手指也轻轻从苍冥手中撤出,终于被有点回过神来的苍冥一把紧攥住,可朝夕已听不清他们在争执些什么,隐隐觉得烦闷,最后一句话却是“仙君大人,那个说我们情深的谣言,您还是否定的好”

    “您不介意,我介意。”

    生死一线,朝夕也算经历过数次了,然而此次却有些不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澎湃巨力护住了他的心脉,像是有修为精深之人,倾尽功力为他固本元魂。这样激烈热情的力量,几乎要搅碎他全身的骨头,却奇异地并不觉疼痛,反而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仿佛他和这种气息阔别已久,本该同根相生,同命相连。

    偏偏一生一世无双人,百代光阴蹉跎过。

    眼前华光旋转,分不清是真是幻,耳畔喧嚣退散,只留下无尽幻影,重重叠叠全是他自己的影子。朝夕十分惊异,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才发觉现下是漂浮在一团神秘云絮之间。这些云絮被寒冰霜露凝结着,艰险难攀,他一路拾级而上,偶尔踩到一团柔软,俯下身去,总能拾起一点记忆的残片。

    那残片赫然都是有关他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细微被人收藏,却又弃置在地,当真令朝夕迷惑。

    仿佛受了蛊惑般,朝夕浑忘自己此刻是生是死,伸出手颤抖着触摸记忆残片,眼前天旋地转,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清冷响起

    “其实我第一次遇到这个小散仙的时间,比他以为的还要早。”

    原来竟是元钧倾力相救,激发命盘交融,轮回重转,将他投入了仙君的记忆之中。

    朝夕还来不及感慨,眼前一幕幕似是而非画卷,便徐徐展开。

    元钧至今记得那一日,他应邀去鹊桥边赏花。旁的仙君都携了琴箫婢女,只有他腾九天云雾而来,虽是通身上下衣饰一丝不苟,但不需外物助阵,只要清净一身,便可震慑他人。

    应了是谁的邀,他早忘了,现下想来多半是月老有心安排,让他提前遇到命盘相连的对象。元钧几百年来也不曾向月老道过谢,故此老头每次看到他都长吁短叹,一脸遗憾,是惋惜他糟蹋了好姻缘。

    元钧说不上悔,但心底渐渐也有点酸苦起来,像那日鹊桥边飘落桃花瓣,衔在唇边,微苦清甜。

    恰如情之一字。

    当日桃李花开,新晋身的散仙们多借着赏花之机,同高位仙君攀谈,只有一人,姿容格外出众,远望如皎耀天华,细看觉温柔可亲,却是独自坐在流水旁,托腮惬意地看着桃花。有高位者惑于颜色,上前同他攀谈,也都被他温和但坚决地婉拒,言明自己只想看看天界的花。

    他在看花,元钧便看他。一水之隔,流水落花,两个寂寞人,视线不曾交汇。没人敢轻易打扰元钧,元钧却忽然希望被这个小散仙打扰一下,今天的他心情很好,说不定甚至会同他手谈一局,如果聊得来,弹琴也可以

    但这样的散仙总是很蠢的,如此貌美,恐怕更免不了攀附上仙的心思,他还是应该多留心些。

    元钧想着便皱起眉,正欲拂袖离开,忽见那人拈了一瓣桃花入口,唇齿间吟出无边春色,瞬间便呆然顿住了脚步。

    只见隔岸那小小散仙,笑弯了眼眉,自言自语道“原来神界的花也有色有味,并不是摆设嘛。”

    可惜仙葩有意,神君无心。

    没过多久元钧便面色铁青地目睹两人命盘交汇,即使冷心绝情如他,也觉心口一阵巨震,如同惊蛰时分白蚁成群爬出湿润泥土,瘙痒酥麻蔓延至每一寸发根,情潮来时避无可避,他只有用武力镇压下去。

    他用缚仙索强要了朝夕的那一夜,本意其实只想审问“你是否为了接近本仙君不择手段,故意先引我留意你,然后妄想我会接受和你命盘相连”

    朝夕衣襟散乱,被他半掐着脖颈呼吸急促,眸中水雾氤氲,却并不显卑微,回答时目光坦然而勇敢“咳、咳咳咳,我几时引过仙君注意就连我自己,都是今天才真正见到仙君我也从未想过与谁共度道生,你也说了我只是个散仙,我还以为月老只管人间姻缘呢”

    “你”元钧骤然暴起,他竟然说没见过自己先前在鹊桥旁惊鸿一瞥,原来他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中过。

    一瞬之间,元钧心头涌上陌生情绪,这情绪叫做失望,更丢人一些,叫做自作多情。

    其实当时若朝夕肯服个软,肯对他撒撒娇,说自己也仰慕他,甘愿任他驱使哪怕朝夕拿出那死缠烂打的公主的百万分之一,他也不会如此残忍地虐杀了朝夕四世。

    最多、最多两世罢,他必定能心软收手,从此好好待他。

    尽管彼此心中种种不堪,可两人肢体相触时,仍有种近乎病态的默契,顺着四肢百骸一路被点燃。元钧凶狠地打开了朝夕的身体,那滋味比想象中更好,听着身下倔强的小散仙在意识涣散之际哭泣求饶,他甚至会笨拙地低头啄吻对方。

    情天恨海,原来甘甜如此,竟叫他觉得几万年寿数虚度,从不曾明了过快活滋味。

    朝夕无疑是美的,甚至于太美了,这种美只生长在悬崖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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