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将戴昶救出树林后第一件事,便是让他换上程家家丁的便服,然后去假山附近找到邹仪,两人守着入口,也好做个照应。
戴昶果断,听罢就走,青毓也不含糊立刻调头去抓范玖,范玖甫一出树林就被逮了个正着,他好似老鹰手下的小鸡,还没想好哭天抢地涕幽幽的台词,青毓已经故技重施,将他丢在背上,喊了声“抓紧了。”便像健马似的奔腾起来。
范玖惟一来得及的反应是搂住青毓的脖子,青毓跑得飞快,还时不时来个上蹿下跳、飞檐走壁,可把那身受伤的老骨头折腾得够呛,他被颠得晕头转向,忽觉脚下一硬,却是青毓将他放了下来。
青毓冷眼看着他站不稳跌倒在地,抱臂立在一旁,低声道“范老先生对我师弟厚恩,贫僧实在没齿难忘。”
范玖那软骨头立马僵了起来,冻得咯嘣脆。
青毓见他冷汗涔涔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
——“范老以为,我应当如何报恩?”
——“你想知道甚么?”
这两声同时响起,范玖愣了一愣,满是褶子的脸用力一皱眉,缩成了个干瘪核桃,青毓仍是带着笑容柔声细语道“密道在哪儿?”
范玖不答,青毓显然也没想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程严是铁了心要将他的腌臜事遮掩到底,你一旦落到他手里,要么是回答出密道被灭口,要么是不回答被灭口,横竖都是死,你不若说出来告诉我,也算是抵了我师弟之前遭的罪,我带你一起去密道。”
范玖仍是不答,但面色却从之前的惨白陡然变红了,脸上有了细密的汗珠,青毓看在眼里自有番计较,面上如常,蹲下来同范玖的浑黄眼珠对视“你不比年轻人,又受了重伤,只身一人很难到达密道,你告诉了我,有了我这个助力,做起事来岂不是事半功倍?”
惜字如金的范玖总算开了口“我怎么能信你套出密道后不会将我杀了灭口?”
青毓笑嘻嘻道“你在我手里,别无选择啊。”
范玖咬了咬牙,额头的一颗汗滚到腮边“好,不过我要当着东山佛爷的面说。”
“东山?”
“不错,”范玖冷笑道,“难道你连你师弟都不愿去救?”
青毓道“我当然会去救他,”他打量了范玖几眼,本来面色红润,头发灰白但发髻整齐,瞧着是个精干做派;现下脸上沟壑横生,发髻歪歪扭扭的散到一边,外衫则又是血渍又是污泥,不但老,还是带着腐味恶臭的老,“倒是我无暇顾及范老,若是被程严捉去就糟糕了。”
他见范玖脸色仍是防备,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道“这样罢,你去西院耳房,满谦和戴昶都在,那儿荒僻无人且之前搜庄搜过一圈,应当不再会来人了,你们仨躲着,等我消息。”
范玖顿了顿,知道这是青毓展现的诚意,面上浮现出一片感激之色“多谢青毓佛爷不计前嫌!”
青毓站起来,掸了掸自己的袖子“要我送你过去么?”
范玖一边涕零一边摇头“不必了,我一人也行,你快去救东山佛爷,落在他们手里恐怕现在不好受啊!”
青毓皱起了眉,脸上有股止不住的焦躁,然而他还是先将范玖扛在肩上,找了个僻静地方放下“后面的路你自己走,小心些。若是……实在等不着我们,你们先走罢。”
说着跃上房檐,奔入了夜色之中。
然而他并没有走远。
他躲在暗处,冷眼瞧着范玖跑出去呼喝,引来了程家家丁,然后说自己知晓密道地址,要求客客气气、矜矜贵贵的带他走。
青毓毫不意外。
范玖不似程严那样怙恶不悛,他是个没胆子的怂包,是个小人物,但千万不可小看小人物的恶毒。
他没有杀人的胆子,但他有把别人推出去替他丧命的胆子,反正杀人者乃兵者,他能有甚么罪恶感?
青毓如影随形,直至快到厅堂他才加快脚步,抢先一步趴在房檐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厅堂中的一切。
东山倒在地上,浑身上下被划了无数刀简直就是个血人,但不同于之前大腿根的一刀,那些伤口准头刚好,只刺入皮肉,不伤及内脏,因此疼痛也很有讲究,让人痛得痉挛却不会厥过去。
西北风吹到他脸上,青毓摸了一把,只觉这风冰冷刺骨。
东山有点孩子心性,师父师兄在的时候摔个跤他都能哼一声,明里暗里告诉你“喂,我受伤了”;他们不在的时候却是硬气起来,只有真的痛极了、痛得不出声就要发疯的时候才哼一声,不是哭,不是嚎,也不是尖叫,就那么哼一声,不是轻飘飘的从鼻子里飘出来的,是从喉间一丝丝、一毫毫、牵血带肉挤出来的。
吴巍整个人都快发了疯。
他哭得一塌糊涂,根本看不清眼前的场景,就看见东山身上红汪汪的一片,他觉得这就是噩梦,比他爹把他吊起来打屁股还恐怖百倍。
为甚么这么多人都死了?
大家都是这样好的人,有个不管甚么时候叫她帮忙都笑眯眯的侍女,有个干活踏实面孔黝黑的下人,有个整日懒洋洋抽大烟但是厨艺一绝的厨子——为甚么他们都死了?
他看着东山直挺挺躺着,正是个气若游丝的模样,突然李谟一刀下去,他猛地一震,像条瘫在岸上的鱼无力又用力地抽搐了一下,吴巍低头一口就咬住了自己的胳臂。
他咬得极深,穿了那么层层叠叠的衣服也能一口咬到肉里,痛得他不禁浑身一抖,待他再次抬起头,眼前的场景还是没有任何的变化。
吴巍陡然站起来,他漠然想着“不就是一条命吗?我不稀罕了还不成吗?大不了一刀捅死我,十八年后——”
他这么想着突然撞上了东山的眼睛,在他站起的那瞬间东山就牢牢的盯住了他的眼睛,他看到东山的眼睛闪着滚烫的光——人都快没了,眼睛却这样亮。
就在那瞬间吴巍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他们俩的脑袋终于连了线,他读懂了东山眼里的意思。
只有三个字
不要死。
绝对不要死。
要死多容易啊,跳楼跳河服毒上吊,任君挑选;要活多难啊,可他偏想活!
说来奇怪,都说和尚看破红尘、置其身于死生之外,可他却惜命得很,或许受了那酒肉师父师兄的影响;“朝闻道,夕死可矣”,可他既没有闻道,也没有知理,他还甚么都不懂、甚么都不明白,要他像蟪蛄一样死去他不甘心!
吴巍怔怔的跌坐回去,眼眶里满是泪水,却发不出声来。
就在这时候听得有人高声喊“报告大老爷!范老先生来了!”
程严微微偏头,看了眼血葫芦似的东山,做了个手势制止,然后一扬下颔“让他进来。”
范玖带着两分窃喜喜气洋洋的进来了,见到程严哆嗦着缩了缩身子,转瞬又想起甚么,挺直了腰杆,冲程严施了半礼道“程兄。”
程严不愿同他废话,开门见山道“范兄应当同青毓佛爷呆在一块儿,如今孤身前来,所为何事?”
范玖笑道“我甩开了他,来同你谈桩生意。”
程严挑了挑眉,就听范玖说“你保我一命,出去后我以考核官身份,为你是首,庄内之事,绝不透露半字。”
程严低笑起来“就这样?”
范玖不慌不忙道“我告诉你邹仪戴昶藏身之所,算不算有诚心?”
程严一顿,眼珠子一转,缩在袖中的手也无意识的捻了捻,最终爽朗笑道“好,好,你若是如实告诉我,我自当答应。”
范玖微笑着吐出四字“西院耳房。”
程严使了个眼色,手下便匆忙退开。
他嘴角噙着三分笑,对范玖道“在下倒是有些好奇,范兄是如何从青毓口中套出来的?老夫费尽心思,都没能撬开他的嘴。”
范玖知道他生性多疑,此时身家性命拿捏在他手上,忙一五一十地将他同青毓的对话复述出来。
程严沉吟着不说话,只捏起茶盏慢慢啜饮,不一会儿听得脚步声挨近,家丁白着一张脸拱手“报告大老爷,西院……一个人都没有。”
此话一出两人骤然变色,范玖惨白而程严怒红,范玖当即知道自己上了当,还没想好措辞程严已经随手抽出手下的尖刀对着范玖就是一刀,那一刀直直将他捅了个对穿,程严还挺气定神闲,就像拿签子定苍蝇似的,一下就把它给定死了,范玖只觉腹间一阵炸开来的剧痛,当即惨叫一声蹬着腿剧烈挣扎起来“不!”
他涨红了皱巴的脸尖叫起来就要扑到程严身上去,被程家家丁七手八脚的给摁住了,他哀嚎着“不!这次不算!我知道密道地址!你放了我!我知道!”
程严冷笑一声,手旋了一旋,刀子在范玖的肚子里打了个圈儿,范玖整张面孔都可怖的扭曲起来,程严欣赏了片刻他生不如死的表情后才低声道“我给过你机会,不论是密道地址还是他们的藏身之所,你一个都没说出来,三番两次耍我,你当我是甚么人?!”
范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旦张嘴就是大口大口的血沫,他嘴里发出“赫赫”的声音,痛得恨不得立刻去死,唯有眼睛迸发出了灼热的光。
他恨不能目光化作实质,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目光能化作实质,他也能将程严活活烧死!
程严皱了皱眉,他将刀往回抽,但不知道刀捅到了哪根骨头缝,竟卡在中间一时半会儿取不出来,他又用力抽了一下,纹丝不动,他便皱着眉退开,对身旁的家丁道“你来。”
话音刚落只觉眼前一阵风起,伺机已久的青毓踹窗跳了进来,一手提着东山,一手替他割断手腕处绳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返窗牖。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东山全程无话,像团软乎乎的面团任人揉搓,但当到窗口时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摁在窗棂上稍稍用力“师兄,救他们。”
青毓从鼻子里漫不经心地挤出一丝声音,视线匆匆掠过地上目瞪口呆的人群,东山听罢抓着窗棂的手用力了些,喊道“师兄!救人!”
青毓终究忍无可忍“闭嘴!”
话音刚落东山就觉后背一阵闷痛,他被青毓大力甩开,撞上了头大脖细肚子圆的花瓶,他还不曾抬头,就听得“噌”一声脆响,是两柄刀刃相撞的声音。
出手的正是李谟。
青毓早就见识过他的双手,宽厚而稳重,有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习武多年的手。他拔出了程严给他佩的尖刀,不同于程家家丁拿尖刀当菜刀使的莽撞,他耍起刀来又稳又准,直逼青毓脖颈。
然而青毓也并非省油的灯,他不闪不避,直至刀刃飞到眼前忽然手腕轻轻一动,他手中握的正是切瓜的弯刀,宛如毒蝎钩子,一下就将刀锋挑偏,再一转手腕,连消带打,却是直削李谟右臂。
李谟此时正是个探出的姿势,尖刀较长,在近身搏斗中略显笨拙,他只得右手往回一收,同时向上一挑,再猛地一记下腰,待青毓逼近胸前毫无防备之时陡然伸出一脚,做了个“兔子蹬鹰”的踹法。
青毓以弯刀做格挡,用力往前一推,同时自身借力往后一跳,躲过了李谟起身时的扫腿,李谟刀尖微微点地,正欲再出招,却听得程严一声怒吼“蠢货!拦住他们!”
李谟飞快一扫,原是东山趁机解救了几个被束的俘虏。
躺在地上血淋淋的不算,全须全尾的除了林熹,剩下的一位则是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之前一是没有防备,二是程家家丁人多势众,不得已屈服着等待时机逃出;然而他等了半响,却是险些等到鬼门关一条龙服务,现下得了自由,又是恐惧又是兴奋,当下同家丁厮打起来。
东山身上挂着一片血渍,伤口好似被滚油盐汤一泡,火辣辣的疼,然而这些他都可以忍受——话又说回来,不能忍也得忍,他之前撞着的花瓶到他胸口那么高,他当机立断,举起花瓶直朝一干程家家丁头上抡扫。
“哗啦!”
花瓶碎了几瓣儿,那杯花瓶扫到的几位也是脑袋开花,捂着脑袋□□,东山当即高喊“抢他们的刀!”
不消他说,手脚活络的已经扑过去,抢了刀第一时间就是将那些人喉咙狠狠一切,切得血水冒出一丈高,将旁人淋了个湿透。
东山刚喊完就觉背后一阵阴风,他是个手脚灵活的胖子,但毕竟有伤在身,一牵扯就龇牙咧嘴的疼,慢了小半拍,他见不可硬挡便往地上一滚躲过这一遭,却听得“叮”一声,在他原先的位置火花四迸,东山定睛一看不由得长大了嘴竟是吴巍!
“你……”
吴巍基本上连菜刀都没握过几回,让他拿尖刀好比小孩提大斧,晃晃悠悠的看着人就心惊肉跳,他当时见东山受袭脑子一热才出的手,竟被他挡了下来,也可算是上天恩赐,不过这恩赐必然不会持久,待他神智回笼当即两腿发软,连带着尖刀也在发抖,程家家丁轻“咦”了一声,右手一抬,吴巍的刀立马被打得险些脱手。
好不容易攥紧了,对方的刀已经到了面前,恐怕那位家丁是个杀猪的屠夫,一记平砍杀气十足又炉火纯青,东山眼见吴巍已然呆若木鸡,怕是喊也不管用,不由得两手撑地,双腿一绷,然后弹簧似的斜踹上了那人手腕。
东山吨位自在,一记斜踹踹得人双手发麻,不由得“当啷”一声刀刃脱手,东山忙喊了一声“吴巍!刺他!”
吴巍脑子发木,听得别人说甚么就做甚么,递出刀尖——他对天发誓他只是将刀平平的递了出去,那人的身子就好像定格在那里等着他似的——“噗嗤”一声闷响直直捅入了左胸口。
血像丰沛河水止不住的流淌,那人惨叫一声,吴巍吓得险些就要脱手,却听得东山吼道“用力!”
他不假思索用力往前一推,那人挣扎着探出的双手剧烈的抖了一下,然后无力的摔了下去,吴巍眼前一片血红,但不需要东山再说了,他明白他该怎么做,他不得已一边偏过头去一边将刀刃一寸寸的往前推。
直感到刺入的那团肉不再紧绷,陡然松弛下来他才眯着眼小心翼翼的转头去看,却见那人一身血污,脸上更是五官扭曲,嘴边白沫秽物,他终于忍不住“呀”的大叫了一声,像个兔子似的蹦开三步远。
东山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撞开飞奔而来的一个家丁,在吴巍耳边飞快的说了密道地址,说完将他往满身是腱子肉的年轻人身上一推,那人捅完一个家丁,抹了把脸哑声道“我们得快点逃出去!”
吴巍道“我知道密道地址。”
这可不啻于一道惊雷,那人眼睛立马发了光,正欲张嘴却听得有人插话道“现在人多耳杂,等出去再说也不迟。”
发话的是缩在角落里矮小敏捷的林熹。
那人转念一想深觉有理,当下干劲十足,将一老一小两弱鸡挡在身后,直面迎向程家家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