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两个人狠狠睡了一觉,睡完之后邹仪便潜心制药,金蜜岛多年来作为附属榜的是九州大陆,直至之后朝廷凋敝,才叫它在前朝的时候脱离了出去。
这短短几十年间不能改变甚么,因而它一应礼制都朝九州看齐,连大夫治病抓药也同九州相似,只是那药材种类却比之少了不少,不过邹仪船上准备充足,对他来说做一味叫人查不出的药并非难事。
青毓去牢里看了被忽视已久的东山。
他找方旌借了官令,于是天牢便朝他和蔼的大敞了。
青毓被人带着路,领路的狱卒有一双大眼睛,黑漆漆的,脸和青毓有八分相似,都是团子似的圆,因为上了年纪两团肥肉颤颤巍巍的垂着,再加上他手上的佛珠串,活脱脱就是一个弥勒佛。
他还记得他刚开始来的时候,那些嚣张跋扈的狱卒,每只眼睛都瞪的有铜铃大,叉着腰对每一个人都粗声粗气,说话的时候你能清晰的推测出他有多久不曾漱口。
这反而是件好事,青毓并不怕他,因为他们不过是色厉内荏的人,愈是没有权力便愈是要抓紧那芝麻大小的特权吹成房子一样大,把人吓破胆困在里面,就怕有人一旦清晰过来,就把他薄如蝉翼的作威作福给拆穿了。
但现在这个狱卒没有,那弥勒佛的狱卒还笑眯眯的同他聊了几句,讲了讲谷城的风土人情,倘若不是地点不对,还叫人以为是热心的城民。
这让青毓心里头咯噔了一下,除此之外他不动声色的观察周围,发现整个牢狱都非常安静,不像之前进入的那样闹哄哄,他心下了然这大概就是重犯牢房。
所有住在里面的人都命悬一线,或是惴惴不安,或是心如死灰,实在是没有甚么精力折腾,而狱卒也看管了生死,反倒对吓唬人的雕虫小技不感兴趣。
果不其然,青毓去看东山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禅坐,他被特殊照顾,单独关了一个牢房,那牢房干干净净的,有一捆草席,一个硬邦邦的枕头,一床棉絮挤到角上的薄被,还有痰盂和马桶。
狱卒见状朝青毓不卑不亢的笑道“不巧,大师您正赶上当口,东山大师禅坐的当儿不许人打扰,要不您这样,您先去我们那儿坐坐,喝杯茶,等完了我再通知您。”
青毓忙道不用,狱卒也没有勉强,便开了锁同他讲好了时间,自己回去了。
青毓进了牢房,坐在床沿,仔细的打量了番他的小师弟,看着精神还不错,似乎消瘦了些,不过他本就肥得很,只减一些也看不大出来。
东山一边禅坐,一边分出半缕心神,见师兄来了,就压缩了禅坐时间,没一会儿便睁开眼,青毓许久不曾见他,乍一见也十分想念,预备拍拍他的肩膀,却见东山悄无声息地流了满脸的眼泪鼻涕,青毓便把手缩回来了。
东山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师兄,你可算来看我啦,再不来看我我就活不下去了要一头撞死在栏杆上,他们这边都没人同我聊天,闷死我了,我怕再这么下去舌头打结放出来的时候不会说话,便每日背诵经文,可是有卷我背不出来,他们也不肯拿来给我看看……”
青毓从满怀慈爱到青筋突爆,最终忍无可忍地说“闭嘴!你这嘴皮子不是还很利索么?小时候你甚么都不会,练功练功不会,背经背经不会,就会哭,一边哭还一边嗒吧嘴不停的……”
他揉了揉额头,把自己被东山怪跑的思路拉回来,从身后变出个饭盒给他“牢里饭菜不佳,我知你想念,给你带些过来解馋。”
那里都是爽口开胃的素菜,东山感动的泪流满面,青毓十分嫌弃的拈起被子角擦了擦他的面孔,再将筷子塞到他怀里喊他快吃,他本眉头嫌弃的紧皱着,然而看着东山吃,便慢慢展开了,面容沉静如水。
东山却巴不得他不要展眉,这一展眉面孔就陌生起来,师兄对他冷嘲热讽惯了,他知道他是个心软且没心没肺的,现在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东山思量起自己的情况,不由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可怜巴巴道“师兄,你怎么不气我了,我……我还有救吗?”
青毓在思考要不要把他们同户部合作的事情告诉东山,然而东山这孩子是一根筋的直肠子,只怕听了他们与虎谋皮要吓得睡不着觉,这计划本就要保密,况且平白吓他也不是个事儿,还是不告诉的好,思及至此,他便冷哼了一声,嘴角一提,一分不偏一分不倚的显出最大限度的嘲讽,一看就是做了许多次修炼得炉火纯青了。
青毓道“怎么,这么犯贱,给你好脸色看还不习惯了是吧?吃你的饭去,又不是甚么大事,你被关起来砍头也不是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我自然有本事把你救出来。”
东山听了他的含糊其辞却不放过“真的吗?怎么个救法?”
青毓翻了个白眼,知道不说清楚只给这傻子徒添负担,便随口胡诌了一个计划,大意就是只要他乖乖呆在牢房里吃喝拉撒就行了。
东山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他以前跟的师父能交出青毓这种人可见也不是甚么正经人,从小被师父忽悠,大了再被师兄忽悠,忽悠了许多次因而十分信任,并没有觉出甚么不妥,点了点头,又恢复了食欲去吃菜。
时间转瞬即至,弥勒佛狱卒来催促,青毓点了点头下了床,头也不回脚步坚定的往牢门口走,东山本埋头吃得心无旁骛,这时却突然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师兄挺拔的背影。
他张了张嘴,想问我真的能出来吗,但话到嘴边又同菜一起咽了下去,因为他的师兄背脊挺拔如松。
青毓可不是甚么感春伤悲的人,在牢里那点儿忧郁的小情绪出了门就被风吹散了,他见天色极好,头顶蒙了一层纱似的薄云将毒辣辣的太阳遮挡了,落下来的日光便十分和蔼可亲,树荫大大的招摇,底下还有习习的凉风,心想闲来也无事,便绕远路去买了两个蛎肉煎饼带回去给邹仪。
邹仪花了一天工夫就配出了药,带给方旌,方旌取了,同时也向他们了情报谷全寺有探子想在正午时引起骚乱,他们得了令起大早赶到谷全寺,青毓好好的出了一把风头,还受到谷全寺的热情款待。
让两人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书局要采访他们,谷城民风开放,极其自由,除了官报还有许多家民报。武功高强见义勇为的外乡人,还是和尚,为青毓蒙上一层神秘色彩,是小老百姓喜爱咀嚼的谈资。
青毓本想拒绝,然而邹仪想了想,他们本就是为了展现自己的大侠形象,这下民报来了刚好,便同意了。
青毓这人平常看上去没骨头没脸皮,一见了书局里的人就完全换了张面孔,正襟危坐,时不时拽几句自己临时杜撰的经文,一派高僧风范,邹仪心下憋笑憋得辛苦。
他登在民报的头版上,青毓得意洋洋的捧着报纸左看右看,还预备多买一份珍藏,带到船上去,然而他出风头不久就被另一件事情压了下去兵部郎中严铮之子兵部主事严暄,招妓被捕。
舆论一片哗然。
因严暄是个笔直火爆的性子,许多人虽然厌弃他,但也认同品性,这种猥琐鄙夷之事不像他的作风。
不过哗然是一时的,余韵留长的是将他往泥里踩。众人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众人都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众人都说这等虚伪卑鄙之徒,拿我们老百姓的血汗钱许娼妓,该削了他的官职再判他个三年五载!
所有的报纸,官报上倒是毫无动静,可是民报上已经闹翻了天,把严暄当日酒席吃了甚么酒菜,说了哪些话细细描绘,他招了怎样的女子,那女子是怎样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的娇媚,他们说了些甚么枕边话——直到床帐落下——再写下去是登不上去了,这才意犹未尽的停止。
还有严暄他的祖宗八代也被刨了个干干净净,邹仪和青毓在吃早饭的时候顺道拿了柜台的报纸,青毓啧啧两声,报纸上的世界和他们所知的完全不是同一个,报纸看多了简直叫人心生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反梦,他瞥了邹仪一眼,邹仪垂着眼颤着睫毛安安静静的喝鱼片粥。
他知邹仪心头不见得好过,可是这时再如何劝解都是无用,不如且让他去,过些时日也就看开了,毕竟这是自己选的,再纠结下去就显得矫情。
他把报纸一折,青毓的手总在奇怪的地方灵巧得很,不一会儿就折了个小花灯,又向小二要了盘瓜果,给邹仪吐壳。
邹仪将粥喝完了,摇了摇头,自己叼着蟹粉馒头,望着门外的人来人往兀自出神。
却见在谷坛见过的那位卖报小童闯了进来,头顶两角用红绳扎了,糯米团子似的脸蛋红扑扑的,流着亮晶晶的汗,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店里,吆喝道“卖报了,各位客官老爷,谁要两份报,最新鲜的报纸,只要两铜板!”
这客栈里的伙计是最烦这种自说自话闯进来的,但因是小孩不便给脸色看,便耐着性子道“不好意思,小兄弟,我们客栈一直订的是方旗书局的报纸,今早已经送来了。”
那小童用力的点了点头,点头并不妨碍他眼疾手快的掏出一份报纸给伙计,小童声音洪亮道“是,我晓得,但我这可是最新鲜的,您要是不信看看就知道。”
那伙计愣了愣,飞快的扫了一遍,突然拔腿跑向掌柜的厢房,然后掌柜急急忙忙的跑出来,大手笔的把篮子里的报纸的买了个干干净净。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掌柜拿了一锭银子给了那卖报小童,小童惊讶的张大嘴巴,眨了眨眼睛,结结巴巴道“我……不用这么多的……”
掌柜瞥了他一眼,飞快地道“不不不,不急,不急,小兄弟你这份报纸是哪儿来的?还曾卖给过甚么人?”
小童道“在路上卖过两份,接着就到您这儿了。是墨兰书局的报纸,我今儿个起晚了去报总头那边拿报纸的时候都拿光了,我急得直哭,就见又新送来了一沓报纸,报总头看见就高兴地不得了叫我赶紧去叫卖……”
“你家总头姓甚么?”
“姓陈,城南柳巷的陈报总头。”
掌柜略一沉吟,他开客栈开了许多年并且开得红红火火,人脉极广,三教九流的认识不少,这陈报总头前些日子还同他喝过花酒,是个嘴上有把门的人,不会折腾些猥劣小报坏自己招牌。
思及至此他便展开一抹笑颜“小兄弟,不止是这个篮子里的,你还有报纸罢?那些我也买了,全都给我,这锭银子给你,怎么样?阿木,”他回头对伙计说,“快去请周老先生来,叫辆马车,越快越好。”
那伙计也是个机灵的,当下点了点头,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
邹仪目睹了全过程,虽然掌柜将小童带到角落里声音极轻,他还是凭借几人的神态窥了个大概。
这严暄招妓已然是件大事,却也不见得掌柜如此激动,还有甚么更大的事能压过它?
邹仪直觉就不是件好事。
他预备起身去探个究竟,青毓按住了他在桌上的手“坐着看看风景吧,我去。”
邹仪扫了他一眼,青毓满是邪气的冲他歪头一笑,像是怕邹仪反悔似的嚯的一下站起来,迈开自己那一步抵人俩的大长腿走到掌柜的身边。
邹仪又望了他几眼就低下头去,看到那小花灯里有冒尖的山核桃壳,旁边挨着的白瓷碗却只有小半的核桃肉,那核桃肉零零碎碎都不是完整的一块,像是别人用擀面杖碾过似的,他看了看,忍不住微笑起来。
青毓回来的时候发现白瓷碗已经空了个彻底,怨怼地盯着他道“我辛辛苦苦剥了那么久的,怎么全被你吃完了,都不给我留一口。”
邹仪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道“你这也就一口的量,况且之前还说是给我吃的,我吃光了又有甚么不对?”
青毓被噎了一下,他的本意是叫邹仪剥核桃,自己蹭几块肉来吃,不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于是不得不强行转移话题“我刚去问了,那掌柜却是将报纸藏的紧,同我说话也是打太极。”
邹仪道“这么说来,也只好静观其变了。”
青毓倏忽一笑,从怀里顺出一张报纸来,见无人注意他们俩,便把报纸堂而皇之的摊在桌上。
邹仪愣了愣,只见青毓笑眯眯的,他低下头去将报纸飞快的扫视了一遍,面孔不禁一僵,他再抬起头时青毓的脸上也没有了那抹游刃有余的笑。
邹仪压低声音道“想来是兵部的报复,毕竟他们扣了严家的儿子。”
青毓道“还污蔑严暄招妓。我猜兵部会有所动作,却不曾想抓得这么狠,只怕这一回是户部输了——不过这些劳什子破事我也不想管,只是救东山出来却是越来越难了。”
想要堂而皇之的救东山,依靠的就是民意,他们现在是有些风头,可这风头远远不够改变一群顽固之徒,非得是更加轰轰烈烈的事。
本来将刺杀监斩的贼人抓捕了,灭了群众的心头焰就好,可接二连三的出事,大家早就把那可怜的监斩抛之脑后,即便真能找到凶手,众人也不过是看个过眼罢了。
邹仪轻声道“能不能……”
青毓明白他的意思,皱了皱眉“他们将东山关押至重犯牢房,看守极严,想要闯进去大约是不可能的。”
邹仪便不说话了,静静啜着茶水,青毓在那儿玩核桃肉。
两人虽是心事重重,周遭的世界却是一点也不曾被影响。
不一会儿周老先生就来了,老先生说书说了四十年,只看了眼报纸上的寥寥数语,便一拍惊堂木,顺溜的把报纸那几句扩列的有声有色,亲眼所见也不能比他更详尽。
周老先生一道讲,堂里的小二一道分发了报纸,还殷勤的问要不要些茶水点心,众人听得兴起,见报纸上有更是激动得不行,除了茶水点心,还叫了不少酒水小菜,又是呼朋引伴,那不小的桃山客栈居然被挤得满满当当。
这到底是怎样一件大事,引得人如此激动?
原是有户部的小卒投了状纸,说是户部左侍郎顾秋克扣其俸禄,户部之间官官相护,他深感无望,便冒死来求兵部。
谷城开辟新天地不过数十年,里头的法律乱得很有不少空子可钻,其中有一条便是凡克扣下属俸禄、偷税逃税等不遵《商法》者皆由户部查办,其余五部皆不得过问。但后面紧跟着又写若其屡诫不改甚对户兵对抗者,可由兵部执行。
毕竟户部的兵力只有十二人,若是碰上个海贼,也是勉强,所以兵部上门来查户部左侍郎的宅子,循着律法没有出错,不能将人拦在门外。
这户部左侍郎顾秋是个两袖清风的,也不怕人查,坦荡荡开了门,自己还给自己斟了壶茶——结果这一查,就坏事了!他们不曾找到他克扣下属俸禄的证据,却找到了他和户部尚书的通信,里面赫然写到他们如何中饱私囊,生产劣质香料,前几日香毒致死的案子就是他们导致的!
这可比官员招妓不知道严重了多少倍,严暄不过是个六品主事,顾秋却是正二品侍郎,再加上和他通信的正一品尚书,那可是大官中的大官!
况且众人也知道城主大人是户部上来的,这两人如此胆大妄为,难道就没有城主的默许?整个户部就是一只肥腻的米虫,将整个谷城的积蓄吞食一空,而那所谓英明的城主,不过是遮挡户部丑陋吃相的一块遮羞布!
这件事比之前加起来的所有事都重要,因其动摇了城之根本,待周老先生意犹未尽的讲完,这消息已经飞遍了谷城的每一个角落。
你有几家书局,我也有几家书局,之前户部在背后操作民报,将严暄的丑事抄翻了天,现下兵部猛出奇招,杀了个措手不及,也算是公平。
邹仪和青毓便有了看报的习惯,同小二讲了,每日早晚都送报来,要是有甚么加急印版的也送来。
有钱自然是好办事,小二跑得极勤快。
第一日城众哗然。
第二日出现各式各样的对于户部的指摘,甚至有家民报含沙射影的指责城主。
第三日开始出现城民暴动。
第四日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有静坐的,有写血书的,还有同衙役打架的。
第五日迫于压力,城主下令将户部尚书王淼和户部左侍郎顾秋收押。
之后连续数日是朝廷上的僵持,民间呼声极高要将两人斩首示众,城主说要整顿肃清户部,官报连续好几日都是肃清户部人员的名单。
城主任期将至,下一届能不能连任显然就看这次的结果,但他并不叫人满意。
他这样避而不谈,只是不痛不痒的清理户部,不就是要逃避处死他左膀右臂吗?城主逼不得已在谷坛发了罪己书,却叫人骂得更厉害。
邹仪和青毓这段时日都不曾见过方旌,后来两人思量着干等也不是办法,便去了方家的大宅,见了方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