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距离这边不算远,预计车程也不过半小时到一小时,路轻舟坐在副驾驶座上,轻轻颠簸的路程像是一首徐缓的催眠曲,叫他靠着椅背有些昏昏欲睡起来。昨晚闻人谦精力充沛得不行,明明是魂与魂之间的碰撞,却连他自身的身体都能感觉到些酸疼。
好累。
想躺在床上。
坐在后座的顾淮不安地沉浸在自己杂乱的世界中,他眼睛是望着窗外,但目光放空根本不知在想什么。他紧张地双手交握,心跳声随着目的地的接近而越来越大。
他咽了口口水,几乎怀疑那胸腔中蹦跳的声音大到所有人都能听见。
他想要抖腿,无奈脚上绑着石膏,于是只能按捺下这股冲动。
司机靠边停了车,路轻舟下车关门后,发现顾淮仍旧愣愣地坐着不动,便替他开了门,车门一打开,一双惊慌失措的目光便望了过来,顾淮反应过来连忙下了车,没成想发软的腿差点让他摔倒在地。
路轻舟扶了他一把,说了句,“别急。”
“”
他才不急好吗
司机把他们放在了小区门口,一边穿着制服的保安正挺着大肚子站在窗里面对他们虎视眈眈。路轻舟等他站稳后便放了手,朝小区门口走去,身后的顾淮连忙撑着拐杖跟上。
“等、等等我”
路轻舟放慢了脚步。门口的保安并没有拦下他们,他们顺利地穿过大道,来到一排排精致的小洋房前。绿树掩映下,粉墙黛瓦,花团锦簇,金色的阳光铺洒在这片区域,莫名的便有了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路轻舟偏头看着顾淮,“带路。”
顾淮浑身手脚发凉,磨磨蹭蹭地一步一拐杖慢慢向前走着,笃笃的拐杖声在这安静的周围显得异常的响亮,一直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在这条路上走过了无数次,他就算闭着眼,也能准确地走到他家门口,只是短短的十几分钟,他却盼望着,这条路可以永远没有尽头地,让他一直一直走着。
他放慢了速度,身边的路轻舟没有说什么。
可即便是如此乌龟爬的速度,顾淮还是在转过拐角时,看到了那扇熟悉的大门。他浑身所有的力气,忽然就在见到那扇门时被尽数抽去,他脚下一软,直挺挺地倒在了路轻舟身上。路轻舟被摔了个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把他从地上扒拉起来,却发现顾淮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猛地抓住路轻舟的手,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央求他。
“轻舟,回去好不好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他摇着头,连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害怕看见顾淮仍然活着
害怕顾淮已经死了
害怕家人对他的死亡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模样,仿佛死去的只是一条狗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轻舟”他呜咽出声,“我们回去好不好”
路轻舟把他从路中央扶到了墙边,然后从对方紧紧抓着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看了看,手背的皮肤已经被捏红了一片。顾淮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仿佛他即将要去面对什么洪水猛兽。
他转身,衣角却被顾淮拉住,路轻舟把他按回到墙上,拍了拍皱巴巴的衣服,走到那扇门面前,在顾淮惊恐的目光下,按响了门铃。
过了很久,久到路轻舟以为没人在家,才有人拖着沉重的步伐打开了门。
是一个胖女人,身上系着围裙。
她上下打量了路轻舟一遍,说道,“你找谁”
路轻舟回答,“我是顾淮的朋友。”
胖女人立即露出了一种怀疑的表情,路轻舟平静地与她对望,对她所表现出来的怀疑不发表任何看法,胖女人勉强说道,“顾淮少爷现在不在家。”
“我知道,我是来看望他父母的。”
“老爷夫人也不在家,他们带着少爷小姐出去了。”那女人眼中已经不是怀疑,而是警惕了。
路轻舟表示理解,“我下次再来拜访。”
话音刚落,那女人便缩回头,啪的一声关了门。
路轻舟转过身走了几步,便被缩在拐角处的顾淮扑了过来,他焦急地扯着他的手腕追着问道,“你和胖婶说了什么提到我了吗我现在到底什么情况死了还是活着”
路轻舟停下脚步,偏头对上那双紧张中又有一丝期待的目光,他一根一根地掰开顾淮抓着他手腕的手指,揉了揉,开口。
“她说你不在家。”
顾淮顿时就僵住了。
、第十三章
闻人谦那天只是像往常一样从床上醒来,他的生物钟一向很准,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会在这个时间点醒来。
他感受了下被窝的温暖,顺便欣赏了一下怀中那人的脸。路轻舟是他一眼就相中的媳妇,如果可以的话,他可以躺在床上,以现在这个侧卧的姿势看着路轻舟一上午,一下午,甚至整整一天,他觉得非常神奇,这人他竟然怎么看也看不腻。
路轻舟枕着他的手臂,漂亮的脸与他相隔不过几厘米的距离,近到他低头就可以碰到。被枕着的手臂轻轻一弯,搂住那露在外面的肩膀,指腹细细摩挲了下掌下的皮肤,光滑细腻得叫他爱不释手。
他在那肩膀上流连了一会儿,才微微抬起上身,用另一只手捧起路轻舟的头,想要抽出自己的胳膊。只是这高难度的动作还没完成,路轻舟就醒了。
“轻舟”
他叫他,睁开眼睛的人茫然地回望。
闻人谦替他盖好被子,摸摸他的头,“你还可以睡两个小时。”
然后被路轻舟一巴掌拍在脸上推开,他笑了笑,握住他绵软无力的手腕,轻轻吻了吻掌心后便起身穿了衣服,洗漱好出门了。
这本是非常平淡的开头,就和他之前度过的所有早晨一样,所以闻人谦从来没想到过,在这之后,他竟会和路轻舟阴阳两隔。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映入他眼底的,是一辆私家车加速朝他撞了过来。
在人生的跑马灯中,他看到了路轻舟。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他站在那里,披着玫瑰色的夕阳,眼尾的痣鲜红欲滴,他坐在车里,一眼便从人群中看到了他。他眼底清冷漠然,却令他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沸腾起来。
就是他了。
他身体里所有的细胞和神经,都在见到路轻舟的那一刻,开始疯狂地在他全身各处流窜,并且叫嚣着
就是他了就是他了
从他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会是他的。
路轻舟注定是闻人谦的,可前提是,他不能死。
他死了吗
闻人谦睁开眼,看到的是两辆车相撞的惨烈车祸现场,残骸中蔓延到地上的一大片暗红血迹触目惊心。围观人群远远地围了个圈,看着救护车乌拉乌拉过来,抬了两个人上去又乌拉乌拉地走了。
如果他眼睛没出问题的话,那个被抬上救护车的其中一人,好像是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也血淋淋的,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谋杀事件的主角一样,而周围的人群却像是忽然被驴毛塞住了耳朵,眼屎糊住了眼睛一样,该聊天的聊天,还路过的路过,该干活的干活,连一向不放过任何可疑目标的警察叔叔都毫无所觉地在两辆车周围转来转去,对他大大咧咧站在身旁的行为视而不见
有问题的不是别人,而是他。
有人朝他走来,他不避不让,亲眼看着他从自己的身体中噗的穿过,那人搓了搓手臂上起来的鸡皮疙瘩,低估了一句怎么有点冷。
闻人谦在原地思考了下人生。
顺便想了想和路轻舟来一发人鬼情未了的可能性。
不,不能这么快就放弃,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去医院,看看到底还能不能回到身体里去。闻人谦到了医院,凭着那一丢丢的心灵感应找到自己身体的所在,身体正在手术中,他看着忙碌的医生和护士,与自己的身体重合,躺到手术台上。
然而等手术结束了他还没回到身体里去。
果然还是不行啊
他看着监护上规律跳动地波浪线,不管怎么想,以后自己的身体都会以植物人的身份度过一生了吧
得出如此结论的闻人谦便去了路轻舟的学校。对门外等候的弟弟和匆匆赶过来的母亲视而不见,不,不是视而不见,而是见了也压根没放在心上。
他现在只想见路轻舟。
可等他真正到了学校,见到上课中的路轻舟时,他又发现,见了路轻舟似乎远比不见来的更难熬。因为现在的路轻舟,无论闻人谦对他说什么,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他再也不能和路轻舟说话了。
这比叫他死还要难受。
闻人谦站在路轻舟的眼前,那双清冷的眼睛明明望着他所在的方向,但那瞳孔中却没有任何他的身影,他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耳边叫他的名字,也没能换来任何的回应,他静静地站着,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心脏,叫他有种如坠冰窟般的感觉。
路轻舟可以不爱他。
但路轻舟绝对不可以不看他。
闻人谦不是一个大方的人,他永远都无法忍受在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自己爱的人,也无法忍受自己爱的人看不见他,在对未来生活的规划中没有他的位置。
他不喜欢这样。
所以他才会以那样强硬的姿态闯入路轻舟的世界中,他是贪婪的,他要路轻舟的一切。
然后后来,他找到了唯一和路轻舟说话的方法。
入梦。
被他按在墙上亲吻的路轻舟,脚下用力地踩着他,眼尾却因为承受他的吻而染上了一抹绯红,将那颗红痣衬得愈发的鲜红欲滴,路轻舟明明是在生气,可发红的眼尾与更加漂亮的眼睛却让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
“你去哪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在梦里有实质性的接触,路轻舟一边被迫承受他的吻,一边向他表露出他为数不多的表情。他生气时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也漂亮得惊人。
闻人谦凑过去吻他的眼皮,“我就在你的身边,轻舟,我一直在,只是你看不见我。”
“你把身体让给了别人”
“我可没这么大方。”闻人谦在他耳边哼笑着,一只手从衣摆处探入,用手掌抚摸着路轻舟腰上的软肉,“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总之他占了我的身体,我回不去了。”
路轻舟把他不老实的手扒拉出来,“回不去”
“是啊。”闻人谦顺从地把手伸出来,搂住路轻舟的腰,他非常自然地换了个姿势,另一只手又另一边伸进了衣服里,沿着路轻舟背脊上凹陷的脊柱线慢慢向上,“也只有晚上他熟睡的时候,我能稍稍掌控身体的控制权,不过这很容易惊醒他。”
路轻舟身上的衣服都被蹭上去了一大半,半截腰都露在外面,他往下拉了拉,发现背上那只慢慢往上爬去的手正阻碍着他这一动作,于是他拍了下闻人谦的手臂,“拿出去。”
闻人谦低头含住他的耳垂,模糊不清地说道,“摸摸又不会少块肉。”
“冷。”
“毕竟是灵魂嘛。”闻人谦退出那只手,把他的领口扯得更大了些,然后安抚性的咬了口他凸起的锁骨,“别担心,马上就让你热起来。”
然而被那两片冰冷的嘴唇吻住的地方,路轻舟只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与瞬间立起来的寒毛。
他搂住闻人谦的脖子,“我要你回去。”
“行,那就回去。”
“怎么回”
“总有办法的,先让他把那腿养好了再说。”
可以和路轻舟说话,可以拥抱路轻舟,可以亲吻路轻舟,还可以和路轻舟做他想做的事,说实话,闻人谦对现在的状态没什么不满的,不过如果这是路轻舟希望的,那他还是稍微为将来回到身体里做些准备吧。
他悠闲地漂浮在半空中,任窗外的阳光透过自己的身体洒在地板上,他坐在窗台上翘起了二郎腿,当然他也没有真正地坐着,只是虚虚地半浮着,做出了“坐”这一动作而已。
他点着脚尖,看着阳光下的路轻舟。
路轻舟正在打电话,而电话的那一头,是他的弟弟闻人初,顾淮来这里已经三天,他照常来询问他哥哥的情况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好转。
“没有。”
路轻舟的回答一如既往。
闻人初本就没抱多大的期望,每日的询问也更像是例行公事一样,所以听到这个回答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望的情绪,语气正常地和他聊起了其他事情。
“有时间来我家吃个饭”
“不要。”
干脆利落地拒绝。
“喂喂,你跟了我哥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偶尔也要和家人吃饭的知道吗”
“等你哥恢复了再说。”
“你这个借口找得很好啊,路轻舟。”
“我要闻人谦,不要顾淮。”
“你已经确定了”
“他承认了。”
电话里忽然沉默下来,猜测变成事实,那一头的闻人初忽然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难过,高兴的是自己的哥哥并没有变成那样的人,难过的是既然那不是他哥,那他哥究竟在哪里。他一瞬间思考了很多,不知沉默了多久,他听到路轻舟对他说。
“闻人没告诉你他还在”
闻人初感受到了他的心脏在那一句话说出后开始加速,语气颤抖,“什么叫他还在我哥怎么了他不是被顾淮上身了吗他说他还在他跟你说话了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他在哪里快告诉我路轻舟你真是要把我逼疯了”
闻人初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
声音大到连漂浮在窗台上的闻人谦都能听到,他偏头望过去,拿着手机接电话的路轻舟也同样望了过来,不过他望的并不准确,只是大概知道他在这个方向。但闻人谦还是看懂了路轻舟的眼神,他在指责自己为什么没有告诉闻人初,而要让他面对闻人初没完没了的提问。
“他在这,让他晚上和你说。”
“我哥在你这行,让他和我解释但为什么非要是晚上现在不可以吗”闻人初急得抓心挠肺,恨不得现在就冲到路轻舟家。
“你看不到他。”
闻人初愣了一秒,然后懂了,紧随而来的是他更加紧张兮兮的声音,“我哥他、他他变成鬼了那、那我要不要准备些什么比如说买些冥币烧给他对了,我哥样子吓人不是不是被车撞得血淋淋的要不我晚上还是来你这吧,万一我哥到外面去被什么道士抓住了怎么办还有你家有没有什么跟佛有关的东西统统拿走,我听说那对鬼不好”
路轻舟面无表情地掐断了电话。
、第十四章
晚上的时候闻人初还是来了。
他来的时候路轻舟和顾淮正准备吃晚饭,桌上摆着两个盘子,盘子里放着几块切片面包,两只装着牛奶的杯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果酱放在桌子中间,路轻舟正拿着勺子在面包上抹草莓酱。
顾淮一跷一拐地去开了门,闻人初抱着一堆东西就冲了进来,差点把门后面拄着拐杖的顾淮撞倒了,闻人初吓了一跳,赶紧把东西放到一边去扶他,再看到坐在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的路轻舟,气就不打一处来,“怎么还让我哥来开门没见他腿坏了”
路轻舟瞥了他一眼继续抹草莓酱,他刷了厚厚一层,闻人初离得老远都能觉得那面包肯定甜得掉牙,被扶着站稳的顾淮连忙替路轻舟说话。
“没事,多走走好得快。”
“快去坐着吧,别到时候好不利索。”闻人初把顾淮赶去餐桌那坐着了。他看了眼桌上所谓的晚饭,又炸了,“你就让我哥吃这个路轻舟,是不是没了我哥你就是个生活九级残废了”
“我喜欢吃面包。”
“我哥不喜欢”
闻人初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顾淮犹豫了会儿,战战兢兢地开口,“我喜欢”
闻人初愣了一下,似乎是才反应过来,他拍了下自己脑门儿,熟门熟路地跑进厨房倒了一杯水,坐在路轻舟边上,张望了一下四周这才问道,“我哥呢”
路轻舟指了指他的位子。
闻人初顺着他所指的地方低下头看了看屁股底下的椅子,忽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因为动作太急还差点被椅子的一条腿给绊了一下,他把椅子移回原位,对路轻舟不满道,“我哥在这坐着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对面的顾淮惊恐地看着他。
闻人初又对着那团空气看了一会儿,小心地叫了一声,“哥”
没有任何反应。
他去看路轻舟,“你看得见我哥”
路轻舟把抹草莓酱用的勺子放下,拿了另一片切片面包盖在上面,“看不见。”
闻人初问顾淮,“你看得见”
顾淮连忙摇头。
闻人初憋着一股气,“那你怎么知道我哥在这坐着”
“猜的。”路轻舟咬了一口面包。
闻人初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冷静,想找个地方坐下,又怕把看不见的闻人谦给压着了,想了想他哥的性格,于是挑了个离路轻舟最远的位子坐下了。他一坐下就开始问顾淮。
“你是顾淮”
顾淮低下了头,低低嗯了一声。
闻人初顺手就从盘子里的面包上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你怎么会在我哥身体里”
“我不知道。”顾淮把手里咬了半片的面包放下了,“我醒来就在这了,我一直以为闻人谦已经死了刚才我才知道,闻人谦原来一直和轻舟在一起”
“一直”
闻人初去看路轻舟,“从车祸那天开始到现在”
“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管怎么说都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你到现在才告诉我我可是他亲弟弟,为什么我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闻人初看上去非常愤怒,要不是闻人谦在什么地方看着,他真想冲上去揍他一拳。
当然就算闻人谦不在他也不敢。
然后路轻舟告诉他,“你不是最后一个。”
“哦还有谁不知道”闻人初冷笑。
“你父母。”
闻人初没话说了,他皱了下眉,“我不会和他们说的,这种事他们根本不会相信,顾淮在家里这么久,我妈还坚信是因为失忆才导致他性格大变的。”
路轻舟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喝完了牛奶把杯盘扔进厨房的水池中,放了水浸泡着又回到了客厅,顾淮见了连忙也三两下解决了面包,咕咚咕咚把剩下的牛奶喝了,然后去厨房准备撸袖子洗盘子,路轻舟像是个少爷一样的坐在椅子上,用手撑着脸颊,侧着脸斜望闻人初,“你就那么相信我”
“我本来就在怀疑。”
闻人初看到顾淮进去厨房了,哗啦啦的水声让他有些坐不住,“你真是不客气,把人使唤得这么心安理得。”
要不是那皮底下是另一个与他无关的灵魂,他差点就忍不住去帮忙了。
但怎么说那皮还是他哥的,这让闻人初纠结了一把,然后看到路轻舟丝毫没有在意的样子,便也学着他不去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跟路轻舟说道,“知道我哥还在我就放心了,原先我怀疑那不是我哥的时候,我还想着我哥是不是消失了,或者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告诉我他还在,我开心的不得了。”
他双手捧着自己倒的水,“既然我哥还在,那他为什么不回自己身体里去是不是因为顾淮”
路轻舟点头。
闻人初急了,“顾淮自己不能让出来”
“他出不来。”
“怎么会出不来那又不是他自己的身体,就像穿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样,应该很容易就能把壳脱下来了啊”
“你要不要去指点下他,怎么把壳脱下来”
路轻舟的下巴朝厨房的方向一抬,闻人初瞪着他,干巴巴地继续说道,“那也总不能就这样让他去吧我哥怎么办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外面飘着多危险,要是哪天被抓走了,或者被黑白无常硬拉着去投胎了怎么办”
“你还信这些”
“我哥都变成鬼了”闻人初强调道,“我哥怎么说他准备怎么办”
“等腿养好再说。”
“那怎么行”闻人初大惊,“万一我哥的身体重新认主,到时候更回不来了怎么办”
“我听说完成生前所愿,死者便会安心转生,你信吗”
路轻舟看着闻人初的眼睛,那双与闻人谦相似却又不全相同的眼睛在听到他的这句话时忽然亮了起来,就好像一轮明月升起,照亮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问路轻舟,“顾淮的愿望呢”
“他不知道。”
“不知道”闻人初皱眉,朝厨房喊了一声,“顾淮”
“啊”门口探出了一个头。
闻人初拍着自己的胸脯对他做出保证,“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尽管告诉我,我来帮你实现。”
顾淮伸出手指抓了抓头发,他似乎忘了他上一秒正在洗完,手指上还沾满了泡沫,这么一抓头发,于是连头发上都有了一团,他茫然地看着闻人初,“我不知道呀。”
“怎么会不知道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愿望啊”
路轻舟疑惑,“顾淮算活着吗”
“不、不算吧”顾淮自己说道。
闻人初对于路轻舟在这种情况下还挑他语病的行为非常愤怒,“管他是死是活,总有个愿望吧老实说出来,我来替你去完成”
那语气,还真不像是要替人去完成愿望的。
顾淮缩了缩头,“我、我真的不知道”
闻人初额头青筋怒跳,顾淮赶紧缩回去继续洗碗了,路轻舟看了闻人初一眼,“你把他吓坏了。”
闻人初冷哼,“连愿望都没有,占着我哥的身体还真是浪费。”
“那你的愿望呢”
路轻舟看着他,曾经闻人谦不止一次的告诉闻人初,路轻舟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目光明明是那样清冷淡然,却偏生因为上挑的眼尾与那颗鲜红的泪痣而自带了一股风情,能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看一辈子,能够住进这双漂亮的眼睛里,是闻人谦的愿望。
闻人初涨红了脸移开目光。
没人能受得了被这双眼睛这样盯着,他看着别处别扭地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路轻舟也并不是真的想知道闻人初的愿望,他本就是随便问问,见他不大想说,也没怎么在意,使唤闻人初从沙发上找出遥控器打开电视,慢慢换台。
顾淮也从厨房里出来了,他已经能习惯用拐杖走路,比之前都灵活了很多,他拎着厨房垃圾准备扔到门外,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了闻人初进门来就扔在这里的一大包东西,他转过身去问闻人初,“你带的东西,就扔这吗”
“先放着吧。”
闻人初恍然大悟的样子更像是经过提醒才想起来的,他问路轻舟,“晚上我就能见到我哥了吗他现在怎么样有没有被外面的野鬼欺负我带了好些衣服和纸做的兵器,冷的热的都有,要不要烧点给他冥币也有很多,不够的话我再去弄点来,还有些吃的,得趁热给他,冷了不好吃”
自从知道闻人谦成了鬼,闻人初就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了。
路轻舟一脸冷漠,“晚上你问他。”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黑,闻人初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放的白痴连续剧他是一句台词也没有听进去,他望了眼窗外,觉得空气里有些闷,便松了松领带,最后索性摘了下来挂在沙发扶手上,他坐立难安地环顾四周,又一次没看到想见的人后,他忍不住去问路轻舟,“一会儿我怎么见我哥”
路轻舟懒洋洋地窝在沙发角上,掀了掀眼皮回了他两个字,“睡觉。”
“睡觉要在梦里”
闻人初看了一眼这屋子里除了卧室还能让他睡觉的地方,看了一圈后,把目光放在屁股底下的沙发上,注意到闻人初的目光,一边的顾淮连忙告之沙发的所有权,“我睡沙发。”
闻人初只能去看路轻舟。
“打地铺。”
行,打地铺就打地铺吧,反正夏天也不冷,闻人初乐颠颠地去路轻舟卧室里找了竹席和毯子扛出来,迫不及待地铺在了客厅里。路轻舟不喜欢睡竹席,就算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他都坚持睡床单盖被子,这种行为在闻人初眼里有点反人类。
他手脚麻利地铺好,自己躺了进去,在肚皮上盖好毯子,他开始催促路轻舟和顾淮,“你们俩赶紧睡觉去,我等着见我哥呢。”
路轻舟指了指墙上的钟,“现在九点。”
“九点我也睡得着”
“你还没洗漱。”
“哦。”
闻人初激动得把这事忘了,怪不得刚躺下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他又重新爬起来,跑到门口从那一包什么都有的袋子里翻出了自己带来的衣服和用具,啪嗒啪嗒跑进路轻舟的卫生间,十分钟后他穿着睡衣脖子里挂着块毛巾出来了。
然后就蹲在竹席上盯着路轻舟和顾淮。
顾淮被盯得受不了,自觉的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澡了,卫生间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客厅里就剩下了路轻舟和闻人初两人,准确的来说,还有一个谁都看不见的闻人谦。
闻人谦此刻正坐在沙发上,和路轻舟靠在一起,双腿交叠看着电视。其实说他是在看电视也不对,因为他虽然面对着电视的方向,但他自始自终地闭着眼睛,双手随意地搭在小肚子上,歪着头像是在闭眼小憩。
坐在他另一边的顾淮走了又来,然后这边的路轻舟也走了。
电视关掉,灯关上,客厅里一片漆黑。
闻人谦依旧悠闲地躺着,任由睡在沙发上的顾淮将两条腿穿过透明的身体,动作一点不变。好一会儿,他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轻轻喊他。
“哥。”
他睁开眼,白雾弥漫下,他看见闻人初站在那里,微微红了眼眶,“哥,是你吗”
闻人谦扬起笑容,“好久不见,阿初。”
、第十五章
第二天路轻舟起来的时候,闻人初已经煮好了粥,他围着闻人谦常围的围裙,一碗一碗地端到桌子上,把筷子勺子在碗边上摆好,眉眼里到处都是笑意,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顾淮已经坐着开始喝粥了,他对闻人初亲自下厨这件事有些受宠若惊,即使这顿早餐并不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路轻舟是最后一个到的。
他面色平静地拉开凳子坐上去,似乎认为闻人初给他们准备早餐是一件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喝下去,然后像是个有着最高荣誉的美食家一样点评道。
“有点稠。”
闻人初立即从厨房里吼出来,“放心,吃不死”
已经把半碗粥喝掉的顾淮把面前的咸菜推了过来,“这个好吃。”
路轻舟尝了尝,“好咸。”
哐当
从厨房出来的闻人初重重把碗放在桌子上的声音,他板着脸把咸菜移到自己面前,觉得自己一天的好心情都要被路轻舟给破坏了。他决定不去和路轻舟说话。
他看向顾淮,“等会我带你去医院。”
顾淮愣了两秒,“为什么”
“我就没指望你能记住。”闻人初拿出手机翻出里面的备忘录给顾淮看,里面写着拆石膏三个字,“今天是拆石膏的日子,你忘了”
顾淮这才想起来。
他从这个身体中醒来的时候,腿上就已经绑了石膏,这让他差点就忘了,这石膏是可以拆掉的,而不是一辈子都要绑在腿上,不过说实话,他也已经习惯现在瘸腿的状态了,但他转眼又想起来他迟早得离开这个身体,于是他刚刚有些雀跃的心情又低落了下来。
路轻舟只喝了小半碗粥便停了下来,擦擦嘴说道,“我也去。”
闻人初斜睨他,“你去干嘛作业都写完了”
“你要帮我写”
“自己写”
“那就别问。”
闻人初瞬间拉长了脸。
解决完早餐后他们就去了医院,今天是周末,相对于平常的工作日而言,今天的医院里人流量并不多,闻人初两天前就预约好了之前给顾淮绑石膏的医生,他又是算准了时间到医院,所以没过多久便轮到了他们。
拆石膏并没有花去太长时间,之后顾淮便被带到一边的ct室拍了个片子,很快医生就拿着片子出来了,他看着顾淮微笑道,“看起来恢复的十分不错。”
“可以正常走路了吗”闻人初问道。
“恐怕不行,毕竟才刚刚愈合完全。”医生从桌上拿起金丝细框的眼睛戴上,打开阅片灯把手里新鲜出炉的片子夹了上去,他指了几个地方给他们看,“骨折的地方基本愈合,但还没长实在,我的建议是继续扶单拐活动一个月。”
“好的,谢谢医生。”顾淮点点头记下。
“嗯,到时候再来拍个片子。”
顾淮从手上挎着的袋子里拿出袜子和一只鞋,弯下腰给那只拆了石膏的脚穿上,然后将重心放在另一只腿上,他扶着拐杖慢慢站起了身,先是适应了一下两只脚同时着地的感觉,然后才敢慢慢把一部分重心转移到那只腿上。
他走了两步,没什么问题后朝闻人初和路轻舟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闻人初也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回去吧。”
顾淮刚要点头,眼角却瞥到路轻舟望过来的视线,他转头对上,听见路轻舟对他说道,“和我去一个地方。”
闻人初自然也是听见了,“这就是你要跟着出来的原因好吧,要去哪儿,一会儿中午了顺便午饭也在外面解决好了。”他低头看了看表,如此提议道。
路轻舟回答,“重症病房。”
“重症病房”闻人初第一反应就是皱眉,“你是说”
他转头去看顾淮,顾淮被他们两人的目光看得一头雾水,他茫然地问,“去重症病房里面有我认识的人吗我记得那里有规定的探望日。”
“不管是不是探望日,总之我们都不能进去。”
闻人初已经领着他们往住院部去了,医院楼与楼之间有天桥相连,所以走到另一栋也不需要花多长时间时间,按了电梯,和一大波人挤在狭窄的空间内,到了相应的楼层,他们好不容易才挤了出来。
长长的白色通道,尽头的一堵白墙上竖立着一扇紧闭的大门。
从刚才做电梯的时候,顾淮就发现了,他的心脏正随着越来越接近这里而慢慢加快了跳动,不是这具身体的心脏,是他自己的心脏,他顾淮的心脏。
而此刻站在这扇大门前,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动。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待他,在呼唤他,在他不断的靠近中,这种感觉便不断地被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填充满他整个的胸腔,他艰难地喘息着,伸出手掌轻轻贴上了那扇门,身体里的血液欢快地奔跑着,流过全身。
他从中读出了期待。
你在期待什么你们在期待什么他的全身上下,所有所有器官,都在期待着,在里面,在里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你的身体。”
路轻舟清冷的声音在这里响起。
猛地回头看他的顾淮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我、我我没有死”
“你当然没死。”
闻人初双手环胸,“只是这几个月来一直都没有醒来罢了。”
顾淮的眼里慢慢积聚起泪水,他忍不住捂住脸,弯下腰低低地抽泣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直以为我死掉了,以为我再也回不去自己的身体,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顾淮这个人了你们都知道啊,可是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最终放声大哭了起来。
路轻舟始终都面无表情,微微垂下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蹲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人,他微微眯起眼,精致漂亮的脸在此时竟有种说不出的冰冷。
他上前两步,掐着顾淮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露出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他轻微地挣扎了一下,路轻舟便更用力了些,顾淮不停地抽噎着,隔着眼中的水汽模模糊糊地看着他,眼角依旧有泪水不停滑落,他在哭,他在用闻人谦的皮囊哭,闻人谦从不会有这种表情,可他却支配着这张皮囊,让闻人谦露出这种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
“真难看。”
路轻舟的瞳孔深邃得一眼望不到底,冷漠的声音仿佛叫这空气的温度都下降了,“难道你忘了,是你撞了闻人”
闻人初靠在墙上,沉默地看着他们。
顾淮愣愣地看着路轻舟,一瞬间便忘记了哭泣,“是我撞的”
路轻舟目光冰冷,顾淮莫名的觉得这目光就像是一条湿冷的毒蛇一样,正在用它那冰冷冷血的身体紧紧地缠在他的身上,朝他吐出那条猩红的蛇杏,寒意迅速地从尾椎住攀沿而上,顾淮在这开了冷气的医院里,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没见过这样的路轻舟。
路轻舟在他的眼里一直都是容易相处的,他虽然成天面无表情,但其实只要找对了方法,便可以毫无负担地相处下去。虽然路轻舟和他没什么话说,但顾淮一直都认为,路轻舟是个很好的人。
可是如今,路轻舟却用这样一种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因为他撞了闻人谦。
“不是我怎么会是我撞的”他根本顾不得里面躺着的是自己的身体了,“我根本不记得我在开车啊,我、我明明记得那时候、那时候我准备睡觉,然后然后醒来时就在这里了,怎么会是我撞的我一直在睡觉啊,轻舟,真的不是我,我怎么敢撞人”
“我不管有什么原因。”
路轻舟放开了捏着他下巴的手,顾淮跪坐在地上,狼狈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我只看到结果,是你撞了他。”
“不是的,不是的”
顾淮慌乱地摇着头。
路轻舟往后退了一步,那冰冷的眼神与可怕的压迫感便瞬间消失了,他似乎又回到了原来那副好像永远都对外界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冷漠地将自己与他人隔绝在外,自成一个世界。要不是他的下巴那里还残留着被用力捏住的疼痛与冰冷的感觉,顾淮忍不住就要怀疑,刚才那只是他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