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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青日话 第4节

作者:刀刺 字数:21053 更新:2021-12-21 00:43:21

    他藏的地方是桥边,桥下一条百十米长的江,是松花江的分支,江水常年浑浊,遂唤名为“浑江”。

    江水哗哗作响,头顶路灯昏照,关青眼见着桥上的车流越来越少,直至夜上三更,桥上再无行人和车流,心头的思绪如同那奔流的江水。

    难不成程悍已经出事儿了他不会堵错了地方,让程悍从另一条路去到楼下赴死了难不成

    正徒自焦急,猛听得一阵摩托车引擎的轰隆声从桥那头传来,那声音像拖着一串破易拉罐般极其刺耳嘈杂,可不正是程悍惯常骑的那辆摩托

    关青一下子就从桥下窜出来蹦到马路中央,打算堵个正着,他这边刚做好准备,那边桥下却是哐当一声,跟着又是铁皮擦地的刺响,引擎声突兀地戛然而止。

    跟着他就听到程悍的一声怒吼,在数道冲天而陌生的喊杀声中率先穿透寂静的黑夜。

    他掏出木条就冲了过去,结果血液瞬间就凉了,满眼都是泛着光的大刀和铁棍钢条,然后血液瞬间涌到头顶又热了

    程悍满头是血,在地上几个驴打滚,险中又险地躲过劈下的刀锋,迎面踹倒一个,那几把大刀立刻将那人的后背砍成烂肉,血珠子渐到半空,噗地染红了程悍的脸。

    这他妈是下了死手

    “程悍”

    关青嘶声狂喊,抄起木条冲进人堆,照着迎面冲过来的人一棍子下去,木条应声折断,他都来不及再拣个厉害的家伙,举着那半截木条莽撞地挤倒攻势最猛的人群中央,对着正举刀要砍的一人后脑勺,发了疯地一顿削。

    那人是被削倒了,可混乱中关青脚下不稳,又踩着那人的腿被绊倒,一个狗吃屎扑到了正预备爬起的程悍身上。

    “我大爷”

    程悍红着眼看着就要劈下的片刀,搂着关青就势一滚,那片刀铛啷劈中柏油路面,直冒火星子。

    好在地势是下坡,程悍搂着关青滚了好几番,终于抽空跳起,没等站稳后脑勺就被人削了一棍子。

    他回身一脚踹过去,夺过铁棍连放两人,这才把铁棍扔给关青,从后腰里掏出他惯用的甩棍,啪地甩直攥在手里示威地掂量着,谨慎地盯着人群骂道

    “你他妈不会打架往上冲个屁竟他妈拖老子后腿”

    关青浑身酸痛着爬起来,拎着程悍甩来的棍子,头一次被他骂的心服口服,也头一次感受到少年人原有的、不顾一切的狂劲于刺激。

    他小心地凑到程悍身旁,俩人背靠着背肩贴着肩,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并肩作战。

    “打架第一准则保持距离,下盘要稳,千万别倒”

    程悍这边说着,那边挥起甩棍别开一记冷刀,一脚踹在那人胸口,果然给那人踹倒在地。

    “打架第二准则灵活机动,切莫站桩”

    这边话落,程悍一棍子削在一举着钢管不知该动还是该不动的小子的天灵盖。只见那小子木呆呆地握着钢管,两秒之后一股血从发际线流出,还瞪着眼睛就扑通倒地不起了。

    程悍把甩棍甩的一阵破风的响声,他锋利黝黑的眉眼间一片猩红,嘴角嚣张地扬起,攥着甩棍挨个儿人扫视了一遍,还顺带装逼地走了个圈圈,声音掷地有声四平八稳,竟当场教起学来

    “打架第三准则抽冷子,眼要利,手要快,更要狠”

    他说完还看着一个举刀的半大青年问“记住了吗”

    那青年傻不愣登左右看了看,这才骂道“记你麻痹”

    程悍呲牙一笑,一口白牙在血染猩红的唇间森森然,他两步起跳跃到半空,弹跳力惊人,半空中准确地踹到一人脑侧,凌空落下时还能一棍子抽倒一个。

    体能加武力值简直开了外挂

    那帮混子震慑于他盖世绝伦的打架能力下,一时间四下张望都不敢出手,程悍棍尖一指

    “一帮废物下一个谁上”

    那群人蠢蠢欲动,关青心道不好,果然下一秒这帮人乱成一锅粥,棍棒齐挥,毫无章法兜头一顿乱劈乱砍。

    关青一边举着棍子挡,一边挨着揍,急道“现在怎么办”

    只听程悍气沉丹田一声吼“跑”

    于是俩人屁滚尿流,卯足劲儿撒丫子狂奔,屁股后还跟着一帮人狂奔。

    跑到桥上,关青迎着风喊“前面有埋伏,怎么办”

    程悍迎着风回“跳江”

    于是一帮人气喘吁吁地在桥边停下,双方都尽力竭,动作虽比之前慢了,可一个个咬紧牙关,出手却比之前更狠了。

    关青只觉得手臂都打麻了,见程悍光说不做,就骂“你他妈倒是跳啊”

    程悍背靠栏杆踹开一人,也骂“我他妈不会游泳”

    话虽这么说,人却已经坐上了栏杆,还没等他准备好,关青手臂一撑,翻身跃到栏杆外,一把揪住他

    “给老子跳”

    那身体失控的几秒钟,伴随着程悍的一声“我操”,扑通消失在滚滚浑浊的江水里。

    、 第十二章

    因为那声“我操”,程悍掉到江里时灌了一大口水,他被奔流向前的江水推向远方,慌乱中随波沉沦,眼前是一片漆黑。

    然而有只手牢牢地攥住他的手腕,跟着他无凭无依的身体被那只手的主人托起。眼前是一团更深的黑影,他想开口说话,却在张开嘴时被另一张嘴给堵住了。

    那大概是程悍此生最张皇失措的时刻,他像只陡然被扔到水里的大笨熊,竭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搂住关青。

    “差一点点,我就要放弃了,”关青失笑着说“你太能折腾肺活量又大,我本想渡口气给你,结果我一亲上你,感觉你就像个强力吸尘器,差点儿把我的肺都给吸出来。”

    程悍对他的描述很不满,“我还没嫌弃你呢我本来在水里憋的好好的,结果你渡的那口气让我的肺涨得都要炸了”

    他愤慨地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眯着眼睛,探究地看着关青,“你是不那时候故意占我便宜呢亲上就不撒嘴了”

    关青好笑地瞧着他颇为自得的神情,对此结论不置可否。只接着说到

    “那时候,水里的一切都是冰凉的、柔软的,只有你是又热又硬,咱们俩纠缠在一起,我怎么努力,都没法把你带出水面。我心里一个劲儿地骂你,其实水面离我们不远,但你死沉死沉,一直摁着我做无用功的挣扎。我刚想揍你一拳,就感觉到你摁在我肩上的手松了。我突然就怕了,特害怕我怕我明明就在你身边,却救不了你,我怕我一松手,你就真的沉到江底成了一具死尸。

    在后来我暗恋你的无数个时间点,你身边有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我问自己是不是那时候你死了,我现在会好受点儿答案是绝对不会。

    有时候恨一个还活生生的人,总比恨一个死人好。况且我也不知道你死了,我对你到底是恨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单这两种感情的任何一种都好说,就怕它们二者合一,爱恨纠缠,那才叫我发疯。”

    他每说一句,程悍的表情就凝重一分,等他说完,程悍眉头死锁,眼中一团浓雾,深邃而郁结。

    关青对他的感情要比他想的深得多,说到现在,已经不是能不能把他性取向掰直,或者换个人喜欢的问题。说到现在,就是成与不成的问题。

    但能成吗程悍自知这辈子自己没对男人动过一点点心思,要是真有那方面的取向,早在监狱那些年他就成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关青从他的表情就能猜出他的想法,“我知道跟你说完这些你肯定接受不了,我也没指望你能接受。就是有点儿不甘心,我喜欢你这么多年,还不许让你知道我的心意,那我活得得多憋屈”

    他说完自嘲地笑了笑,程悍也笑,“是,您现在可硬气呢敢把这些话说给我听,也不知道是我这些年憋屈了,还是您这些年本事真见长了。”

    他只是句玩笑话,却惹得关青一个火辣辣的眼神扫过来,那眼神中过于直白的崇拜和爱慕让程悍面红耳赤。

    他借着掐烟的功夫别开那道视线,看了看表,站起身,

    “我该去酒吧了,”他顿了顿,“晚点儿再说吧。”

    谁想到关青也跟着站起身,“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我想再多听听你唱歌。”

    程悍稍有犹疑,点点头,“我车里等你。”

    等上了车程悍才回过神,本来去酒吧就是为了避开关青,怎么到最后他一直在让步搞得他现在去哪儿满脑子都是这事儿

    酒吧在小城的古镇一条街上,临河而建,每当夜上灯阑,河边就亮起一排红灯笼,映照下的纸窗木屋格外雅致。

    但来往的客流既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尤其酒吧更是龙蛇混杂。可正是这种混杂,才给了地下音乐人无限的可能性。

    程悍跟关青到的时候,不仅乐队和酒吧的人到齐了,连久未露面的饶也都在。

    饶也,一个集平胸与张狂于一身的女子,平胸是天生,张狂也是天生。只因她不仅才华横溢,连划拳玩儿骰子都是难遇敌手。

    此女子现在是个正儿八经的美t,美得恣意冷艳,以前是程悍的前女友,差一点儿,就成了前妻。

    程悍不知道这氛围饶也和关青尴不尴尬,他反正是很尴尬。

    “哟,青儿回来啦好几天没见到你,还以为你从此跟我们各自奔天涯了呢”老朽暧昧地挑挑眉。

    没等当事人答话,饶也率先笑言“天涯对于同道中人来说,只有沦落,各自奔不了。”

    程悍觉得这话里话外透着股诡异,悄悄凑到老朽耳边咬牙切齿道“你又乱嚼舌根”

    老朽扭过头小声回“你俩太招摇,在座的又都是人精,哪儿用得着我嚼舌根。”

    “好了,”邵彻敲敲桌子,正色道“咱们来谈谈正事儿,再有半个月又是迷笛了,这回咱们去上海。我决定咱们提前两天开车过去,这几天把要带的东西准备好。然后程悍,”他朝程悍扬扬下巴,“明天你跟我去趟杭州,李志明晚的演唱会,我带你去看看现场。”

    程悍左右里看了看,“就带我一个其他人不去”

    “他们不用去。”邵彻自顾自忙着给吉他调弦。

    程悍就纳闷儿“他们不用去,我就用去为啥呀”

    邵彻手指一拨,电吉他发出一连串轻灵的音阶,高高在上说

    “因为你唱得不够好,让你去感受一下人家逼哥的唱功。”

    程悍听完这话差点儿跳起,“我唱功不好你他妈睁眼说瞎话你现在去,马上去,”他义愤填膺地指着大门口“找一个唱功比我好的人来,找不出来我他妈楔死你”

    众人都笑,老朽老神在在地劝了句“主要是彻彻总共就抢到两张票。他是编曲,你是主唱,我们这帮闲人没那么大升值空间,自然只有你们俩去喽。”

    语毕还长叹一口气,“逼哥现在火了,什么时候咱们也能火啊早知道就让你们这俩小白脸儿牺牲色相去陪陪那个赵姐,保不齐咱们也就火了”

    程悍还要再说,却见饶也站起身对他使了个眼色。

    两人走到酒吧门口,饶也递给他一张暗红色的帖子,程悍凝神细看,发现那竟然是张喜帖。

    “这”

    “是我跟苗苗的婚礼,”饶也回答“刚好在你们迷笛回来后的第二天,在月亮湾。不过给你帖子不是让你去,毕竟咱俩也算是处过的,你去了太尴尬。给你帖子主要是向你讨红包,到时记得包个大的,叫老朽他们送过来。”

    程悍不知该作何评价,只道“我要是没记错,同性婚姻在咱们国家还不合法吧”

    饶也发出声不屑的冷哼,“我跟我爱人结婚,关法律屁事儿感情是火,双方是柴,要是烧得好呢,那就长长久久。要是烧得不好,一张破纸,无非也就是灰飞烟灭,劳燕分飞。”

    饶也说到这儿,用一种挺感慨的眼神盯着他,“程悍,你跟关青的事儿我早看出来了。我也不是说自己是个同性恋,就巴望着天下大同。我就觉得吧,你这个人挺没心没肺的,什么事儿什么人很难让你真正在乎。咱们处那段时间分分合合,也没见你歇斯底里来找我。但我听说关青一走,你就魂不守舍,连歌儿都唱不动了。所以感情这事儿挺难说的,你好好想想,想不明白,就试着处段时间。给别人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别后悔。”

    说完话,饶也过来人似的笑笑,连再见都没一声就走了。

    程悍揣着喜帖又回到桌上,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敏感,关青的脸色没有之前那么自然了。

    午夜后的酒吧都是喝醉的人,一曲节奏劲爆的dj舞曲过后,众人都抽空坐下喘口气,而酒精燃烧的热量还未使人们的激情完全褪去,这时乐队重新整装待发,撩动琴弦,搔拨情绪。

    程悍站在那狭窄的方寸之地,灯光从头顶倾泻,人高大而肃穆。不远处望去,他整张脸如同铅笔下的一幅素描画像,从眉峰至下额,皆是笔尖下凌厉粗旷的剪影。

    “你眼中怎么还有一团火,叫我不知道该如何。我试着想从你眼中逃脱,可心里还想把你挽留。不知不觉不知不觉,已被你看透。

    你问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没有你是不是很寂寞我依然还是容易冲动,我依然还是容易心痛。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时间已匆匆。”

    “是你拉着我的手一起到梦里,是不是你真的是你,你我的一切难道是注定”

    那嗓音像利剑出鞘的刹那,陡然间光华四溢,声音嘶哑却低沉

    “我知道你怎么想,想拥有希望。我已不是原来的我,我真的没有你想象的好。想让你和我不一样,给你一轮太阳和幻想,你却拒绝对我说,现在的你多少也有一点变化。”

    现在的程悍几乎看不出以前叛逆的模样,大部分时候,他都完美地保持着爽朗的脾性和摇滚青年混账的屌气,只有在他认真唱歌时,才能窥探到过去在他身上沉淀出的一丝影子。

    白云苍狗,时光过隙,他们曾经一起经历的那些故事,轻易就变成了一句“过去”。曾经的玩笑和嬉闹的时光,也不过就是一句“回忆”。

    过去和回忆都太无力啦,如果得不到现在走不到未来,那么这所有惊天动地的过往不过就是个屁

    酒吧关门后众人一起吃了顿夜宵,因为程悍喝了酒,关青就变成了司机,把他们挨个人送回家后已经又是个接近破晓的晨曦。

    但程悍还没喝够,自己美滋滋地摆上了小菜和酒杯,最后拆开一包七匹狼放在手边,结果一转头就让关青换成了黑冰万宝路。

    “你快演出了,要保护嗓子,别抽太凶的烟。”

    程悍认命地笑笑,“行,坐吧,咱接着白天的说。”

    关青道“好像接下来,该你说了。”

    程悍想了想,嗯了声,关于他如何进了监狱,以及他究竟干了什么才进了监狱这两件事儿,是该他自己说。

    、 第十三章

    关青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把程悍从江里拖上了岸。

    在那个光明照不到的桥洞里,程悍趴在地上吐着水,江水和胃里的酸水友好地交融,导致程悍十指抠地,差点儿把肠子都呕出来。

    而后他筋疲力尽地躺在阴湿的江岸边,望向身旁同样累成瘫子的关青,阴影里只能看到那双黝黑瓦亮的眼睛,死里逃生的愉悦使他狼狈地笑起来,开心得好比中了彩票,且越笑越癫狂。

    “喂,我亲爱的小青儿,”他扭头盯着黑暗里的那张侧脸“第一次打群架,有没有种特别过瘾的感觉”

    关青“”他也转过头来,看着程悍在阴影中因为水珠而闪着光泽的脸,轻笑一声,“过瘾的差点儿把命丢了,你个傻逼还乐”

    他嗓子里火烧般的痛,声音沙哑又难听,但因为第一次骂程悍是傻逼,使他也倍感欢愉的笑出声。

    “操,”程悍别过脸,“你他妈往上冲之前也不知道先去叫个人,哪怕报个警也好。要不是小爷我足够机智强悍,咱俩都他妈得交待在上面。”

    “嗯,”关青赞同道“是很强悍,从小就生活在大河边儿上,还不会游泳”

    程悍给他噎得无言,他嘴笨,除了翻来覆去那几句国骂,一般气急了都是直接动手。本来也没什么,但一遇到关青这种不能跟他动手只能动嘴的,还真挺吃亏。

    足有两三分钟,他才想了句能顶回去的话

    “你也很强悍,从小跟我这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哥们儿混在一起,还他妈不会打架”

    反应时间过长,根本遮不住他嘴拙的本质,他说完就明白这欲盖弥彰的做法还真是幼稚,自己也觉得很丢脸的笑了,关青跟着他一块儿笑。

    俩人像一对傻逼似的笑了半天,才慢悠悠地爬起来。

    “妈的敢害老子,等我缓过劲儿,回家叫上四五十号人,削不死丫的”

    关青听他说完这话,终于从短暂的放松中回到了现实,他不敢把从辛福有那儿听来的话跟他说,又不敢让他回家,一时间心焦不已。

    结果俩人刚爬上马路,远远驶来一辆挂着政府车牌的崭新红旗,吱嘎一声停在两人跟前,后头还跟着一辆金杯面包。

    后车门打开,从里探出个人,对程悍直截了当道“上车”

    程悍惊诧“昆哥”

    关青瞬间浑身紧绷,一颗心高高提起,恨不得再把程悍推到江里。

    但来人直接拉过程悍的胳膊就往车里拽,关青立马拽住程悍的另只手,厉声说“不能去”

    “上车”宋昆几乎是吼着“程悍,你先上车。”说完看向关青,“你是悍子的朋友吧今天的事儿,谁也不准讲”

    关青攥着程悍的手几近青白,还要再争辩,前头就窜下来个人,反手扣住他的手腕,直接一个过肩摔给他撂倒在地。

    然后他就看着正要为他申辩的程悍被人推进车里,车门落锁,在他焦心的目光中疾驰而去。

    “后来,那个宋昆到底把你带到哪儿去了”关青回忆起这段时,神色仍然是后怕的。

    程悍抽了根烟叼在嘴里,眼神益发深不见底。

    “他们把我送去机场,想让我一走了之。”

    程悍上车后就看出气氛不对,一车除他三个人,各个全神戒备,让他这种见过大世面的都跟着紧张起来。宋昆望着窗外不发一言,惹得程悍几乎是带着点儿讨好的问

    “昆哥,咱这是去哪儿啊这么神秘兮兮的”

    宋昆头也不回地答“机场。”

    “送我去机场干嘛旅游呀”程悍调侃道。

    岂料宋昆只是嗯了声,简直惜字如金。

    正当这时,开车的司机突然说“昆哥,后面有人跟上来了。”

    “继续开,提速,我就不信他们敢撞政府的车。”

    他们是不敢撞政府的车,可后头那辆金杯“嘭”地一声巨响,而后猛地打横挡在马路中间,下来一帮拎着家伙的人,当即就跟后车干起来了。

    但是一分钟不到,后头又蹿出辆帕萨特,跟他们一直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他们提速帕萨特就提速,他们降速后头也跟着降,就这么明晃晃地跟踪。

    程悍再傻,这会儿也知道是出了大事儿,直接问

    “我爸呢”

    宋昆沉默,还是保持他望着窗外的姿势,“你爸”这二字极其小声,却又很快找回底气,“他在北京等你。”

    程悍不信,冷笑着说“帮派里有人闹事儿吧闹事儿闹到想要他儿子的命,他却在北京不回来,这话我跟你说,你信吗”

    宋昆回“不管你信不信,你爸就在北京等你呢,有什么事儿,等你到北京再说。”

    程悍立刻就察觉到他话里的诡异,等你到北京再说为什么不是等你见到你爸再说

    他只觉心跳如擂鼓,那种不好的预感让他大脑有些发晕,

    “昆哥,你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看到宋昆牙关紧咬,脸侧的颧骨都凸起一块,而后他极缓慢地转过头来,在看到他脸的那瞬间眼眶迅速红了,却憋的大气不敢喘。

    程悍口干舌燥,尽力保持着微笑,“我爸到底在哪儿”

    宋昆的目光从他的眉眼流连到下额,哑声说“北京。”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他出事儿了吧”程悍被那股不好的预感憋得浑身都开始冒汗,“你别骗我,我爸到底怎么了”

    汽车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是一股临界在火山口上脆弱的平静,好像仅仅是呼吸,就能将平静吹进万劫不复的烈焰里。

    而宋昆的沉默使那平静以危险的姿态在火山口上飘荡,在那一瞬间,程悍希望他不要说话。

    “他本来是不打算说的,”烟雾被夜风打着旋吹向高空,程悍嘴角扯出一个凄厉的弧度,自嘲道“可我长得跟我爸太像了,宋昆每看我一眼,他勉励维持的理智就越狰狞。他说悍子,你爸回不来了”

    “悍子,你爸回不来了。”宋昆说完这话,眼泪立刻脱眶而出。

    而程悍陡然虚脱在车座上,呼吸与思绪都被宋昆那一句话凝冻了。可时间分秒流过,那句话渐渐被他的大脑所消食,他鼻腔里是烧灼的呼吸,血管里是极速奔流的火焰。像置身于一场摧枯拉朽的大火,逼得他一口血闷在喉咙口,他小心翼翼地呼吸,可吸进来的空气都是浓浊沉重的灰烬。

    他觉得整个人都要炸掉了,前途和后路,皆是一片火光。

    整段路程都没有人说话。开到机场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宋昆轻声说“到了。”

    程悍用极其平静的语气问,“是谁”

    宋昆安抚地微笑,“我会处理。”而后他扳过程悍的肩膀郑重严肃地讲“程悍,你要记住,你爸不希望你走我们的老路。他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你必须堂堂正正地活着干干净净地活着你也许会吃苦,会觉得人生很艰难,但等你长大了,成为一个男人,走在路上,你不必担惊受怕,不必东躲西藏。走得光明正大,走的顶天立地”

    那一番话,是宋昆这种在夹缝中求活的人毕生苛求的誓愿,是经历过黑暗与生死走到尽头才悟出的真理。他自知程悍这一去前途未卜,而自己也无多时日,恨不得把这一番话拿刀刻在程悍身上,让他时时看到,时时警醒。

    “到了北京会有人来接你,他会安排你的生活,但你绝对不能跟他们混在一起。”宋昆说到最后,语气几乎是在卑微的祈求“别变成我们这种人千万,千万,别活得像我们一样”

    “千万,千万,别活得像我们一样”程悍冷笑着说,“我小时候一直把程建军当偶像,我自问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里,只有他我亲爹,最配得上男人二字他符合了一个儿子对于父亲所有的要求和期望,高大伟岸,呼风唤雨;又在我长大后变成了一个男人对于自己所有的就梦寐以求。可突然有一天,有人求着我,对我说千万别变成他们那样。十几年的信仰,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坍塌”

    他说这话时脸上依然带着坚决和憎恨,关青都已经可以预见程悍接下来做了什么。

    在下车的那瞬间,程悍几乎是下意识记住了后面跟着的那辆帕萨特的车牌。宋昆像押凡人一样谨慎小心地推着他往里走,期间不允许有分毫停顿。

    他一路服从宋昆的安排,直到进入安检,宋昆的表情是介乎于某种解脱和某种决心之间,那种表情让程悍知道他一定会为他爸报仇雪恨。

    可他并不在乎,他取消了自己的行程,然后当天一早坐最早的火车回了市里。

    他换了身衣服戴着鸭舌帽,鬼魅般流窜于他爸经常去的几个场子。他没有找到那辆黑车。

    最后等他回到镇上时,已经错过了宋昆和老汤的厮杀

    “宋昆死了,不仅是宋昆,我爸最忠心的几个兄弟都死了。咱们镇上的警察装模作样的封锁现场,然后我就在老汤家门口看到了那辆帕萨特。一切都不言而喻。”

    他嗤笑道“我爸混得挺惨的,他总跟我说人在江湖,义字当头,但这个义要是没有利,那都是个屁,我当时不信,后来事实证明,再牛逼的人物,在绝对的利益面前,还真就只是个屁”

    程悍不敢回家,也分不清当时的形势下谁靠得住,他去了关爱国在山沟沟里种地时住的小房,在那间勉强遮风挡雨的小房里,他跟老头儿靠吃糠咽菜渡过了六天五夜。

    最后一天迎来了放假回来的关青。

    “那时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关青记起在山坡上看到程悍的场景,他扛着锄头,挽着裤腿,背后是连绵不绝的梯田山峦,再走近一些,就能看到山坡上盛开的五颜六色的野花。

    遍地花团和青山,盎然一片生机,而程悍就像一柄光华万丈的软剑,轻易攫住了他的眼,他的心。

    “回来了。”他听到程悍说。

    关青点点头,放下书包拿起锄头跟他一起犁地,晚饭在二人相互斗嘴,和老头儿开怀的笑声中结束。

    后来两人坐在石头上聊天,远方的夕阳铺满天空,葱郁的树林映照出霞光。程悍叼着从老头儿那顺来的长白山,烟味辛辣呛鼻。

    “镇上的情况怎么样”

    关青揪着一根小草,“不清楚。”

    “看到老汤了吗”程悍又问。

    关青其实都知道了,辛福有那大舌头,早把镇上发生的一切跟他讲了。

    他们都以为宋昆已经把程悍送走了,送到遥远的地方过未知的生活。

    但他没有走,关青就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

    “不问你,”程悍满不在乎地说“去问有子,你说那帮想要我命的人看到我回来了,会是怎么个表情”

    关青就被他逼出了一口怨气,“你威胁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去送死吗我说不说,你不是都一样会去”

    “是,”程悍坦诚地点点头,“但你要是跟我说了,我去送死时好歹能找对地方,不然要是我忙了一大顿,到最后发现自己白死了,你说我得多傻逼”

    关青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带着点乞求小声说“不去不行吗”

    “唉”程悍长叹一口气,言语中透着不合年龄的沧桑,夕阳染红他的眼,“青儿啊,这话你问我,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关青心里一阵酸楚,当时他想去报仇时,程悍在最后关头把他拦住了。现在程悍要去报仇了,他自己却没法儿拦。再美的景色都变成对生活无力反抗的无奈。

    “你那个六叔去县里了,去之前跟老汤打了几次,可能没打过,他就走了。我听有子说现在镇上的混混都成了老汤的人,他人多势众,估计过不了几天就会打去县里。至于那个什么六叔,现在手下的人都在他家里给他当保镖。我就只知道这些。”

    “嗯,”程悍若有所思地应了,“六叔要守不住县里,市里也不用想。用不了多久,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小破镇,就又是一片新天地了。”

    他掐灭烟头,站起身拍拍屁股,笑的既轻松又释然,好像这消息真的帮了他大忙。

    而关青总觉得那笑容透着一种像是人临死前才有的解脱和纯净,好像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身外事,再与他无关了。

    那天的黑夜似乎格外漫长,土炕里侧传来老头儿有节奏的呼噜声,关青在半梦半醒间,看到程悍轻手轻脚地越过他下了地。

    而后他同样悄无声息地追了出去,

    “程悍”

    他在满天繁星的夜色里望着少年消瘦的背影,想说你别去,开口却成了“我陪你”。

    程悍转头笑了笑,月色下往日里看来不顺眼的脸也变得青涩俊朗了,那双微微弯起的眼睛反照着星辰,他又走回来到关青面前“你跟我来。”

    关青就一根筋地跟着,结果程悍哪儿也没去,偏来到一根平日里拴牛的废弃木桩前,结果就是,他的花拳绣腿在程悍一如既往的武力值面前碎成了渣渣,三两下被捆成了个粽子,嘴巴里还塞了块破布。

    他愤愤不甘地瞪着他,挣扎得像一条虫。

    而程悍蹲在他面前,眉眼黝黑发亮,语气故作调侃,笑容极不正经,

    “青儿,我本来想临走前该把什么东西托付给你,好给你,给我自己留个念想。可我想了好几天,哪怕是一盆花,一条狗也好,结果我什么都没有。”他挺无奈的说“我什么都没有,既无托付也无依靠没什么让我放心不下的。”他失神的喃喃道,又瞬间回过神

    “你好好读书上学,将来务必要赚大钱发大财,我好来投奔你。好了,”他欠揍地拍拍关青的脑袋,还顺带手贱地勾了勾他的下巴,好像调戏良家妇女的街头恶少,

    “我走了。”

    程悍说着却没动,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仔细想了想,也没什么要说的了。

    短短十数年的人生,到头来竟也没甚可交代,于是他只好站起身,趁着夜色孤独上路了。

    、 第十四章

    毒品是什么假如你心里有欲望,毒品就能把那欲望构建成幻觉摆在你眼前。

    假如你心里有仇恨,毒品就能把仇恨凝聚成你手里的一把刀,等你捅下去,才发现那刀、那幻觉,都成了真。

    “你问我吸毒什么感觉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想死。”程悍手撑着下巴,眼睛虚空望着一点,“吸的时候生不如死,吐出来之后就真的去找死了。”

    程建军有把,但只有六发子弹,一直放在床头柜里当摆设,从程悍记事起,程建军就没碰过那把枪,连基本的保养都没有过。

    后来程悍揣着那把枪来到老汤家对面的胡同里,他守了一天一夜,期间在脑海里构思过无数种杀人放火的计划,最后由于老汤家的守卫过于严谨,都一一流产。

    报仇之前,他当然还要搞清楚事情的始末和真相。

    出于种种考虑,他去找了六叔。

    那老六家在县里新开发的洋楼小区里,他自己占了整一栋楼,一层到五层,共十间房,算作他的大本营。

    他看到程悍当然是万分惊讶的,此人秃头大肚子,笑起来像弥勒佛,不笑便像杀猪宰牛的屠户。

    此刻他瞪圆了眼睛,张开的嘴巴能看到里面肥硕扁平的舌头,活似只大眼牛蛙。

    “六叔。”程悍揣在兜里的手攥紧了那把冰冷坚硬的。

    “悍子”老六仔细看着程悍帽檐下的脸,确定自己没眼花才又道“你没走”

    程悍摇摇头,他前后左右都站着人,那些往日里一口一个“悍哥悍爷”叫着的小弟,此刻都戒备地盯着他。

    老六呆楞片刻,回过神大手一挥,“快,去楼下叫几桌菜,我跟我大侄子好好喝几杯”他说完却没人动,于是老六一脚踹在离他最近的小弟身上,“都他妈死呆呆地发什么愣滚滚滚,都给老子滚”

    他招呼程悍在沙发上坐下,就问“都说宋昆把你送走了,你是没走还是又回来了”

    程悍把事情简单说了,就直接言明自己的来意,“我想知道真相。”

    老六嘲讽地笑了下,“你爸没跟你说他没回镇上前是干什么的么”

    程建军跟老汤,以前同在一个大帮派里混。九十年代初,全国刮起一股扫黑风暴,首当其冲的就是东北的黑势力。

    老大被人出卖,押至北京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帮派里侥幸逃脱的混混,要么像程建军这种龟缩回老家,要么到了其他地方继续当混混。

    程建军回老家的时候,程悍其实已经有两三岁了,只是那时他还小,不记事儿。

    程建军是努力去尝试过要当一个正常人的,那个养猪场就是他努力过的一个证据。

    “可惜这种日子过惯了,正常人的生活,我们这种人是过不了的。”

    老六说到,前段时间,他们突然得到消息,说当时出卖老大的叛徒在韩国出现了,程建军虽然半隐退了这么多年,骨子里却还是当年帮派里的二当家,闻听此消息怒发冲冠,直接杀去韩国势必要将叛徒就地正法。

    “那个叛徒的消息确实是真的,要不是证据确凿,你爸也不可能这么好骗。可消息是真的,老汤想搞掉你爸,也是真的。试问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压了二三十年,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当万年老二”

    “可是我爸发现了,”程悍盯着老六,“要不然,他也不会让宋昆送我走。”

    “你爸太过自信,”老六递出一根香烟,“他以为他自己能活着回来,又顾及着这么多年的情分,给老汤一点儿时间反思,以为回来再收拾他也不迟。可是你想,在咱们自己的地头上尚且不能保证万事无虞,何况他独自去了国外,人生地不熟。”

    “老六说的不对,”程悍忆起当时他的那番话,对关青讲“我爸其实早抱着必死的决心,他就是知道自己回不来才安排了宋昆,又还有那么一点点侥幸心理,想着他万一能回来,再亲自解决老汤。可宋昆送我走的那天晚上,我爸就已经死了要不然,老汤也不敢对我下手。”

    但那时的程悍想不通,他总觉得他爸天下第一,谁也算计不了他,他总觉得他爸还活着,只是偷偷藏起来装死,随时会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动动手指头,就把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全都摆平。

    “那他为什么不早点送走我”

    “大侄子,你仔细想想,你爸前脚一走,这边就把你送出去,咱先不管我们这帮局外人怎么想,就老汤,他能不明白你爸已经知道他那点儿小心思了吗他可能放你走吗如果俩人都看出对方想把自己弄死,那不就干脆撕破脸搞个你死我活嘛你再想,从你爸走后,老汤就一直让人盯着你,那天宋昆能把你送到机场,是因为你爸已经死了,你只要是不留下来,死活对他就都不重要。但你爸要是没死,你的命啊,”老六叹道“就值钱喽”

    程悍让老六嘴里接连几个“你爸死了”刺激的说不出话,老六却说个没完没了了,

    “你爸还是大意,太大意又注重情义,这个义字儿,最他娘的害人”

    老六的眼睛充满狡诈与算计,他看着程悍帽檐下的半张脸,“大侄子,你打算怎么办”

    程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慢慢把兜里的枪掏出来,缓慢而沉稳地放到了茶几上。随后重新面对老六,说

    “杀老汤,报仇。”

    他的身高早已超过同龄人,可肩膀仍旧是未长开的单薄。少年人特有的瘦削使得他脸庞骨骼分明,眉目凌厉,一双眼珠黑白分明,透出两道淬满杀意的寒刃。

    老六明了地点点头。正巧这时有个小弟到茶几下翻出了一个装着晶体的小密封袋,见程悍望过去,奸笑一声凑上前,

    “爷们儿,试试新货”

    程悍看了眼老六,见他接过那袋东西,那小弟立即递过一个插着两根吸管的瓶子,把那晶体倒在一条锡箔纸上对着其中一根管子,点着了火,老六咬住另一根吸管,他一边吸,那锡纸上的东西边飘出一道青烟,瓶子里的水像在火炉上烧开般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却一点儿都没被吸进管子里。

    他吸完后,整个人突然红光满面,一张肥脸满足的像要飞升,他把那瓶子递给程悍,“大侄子,尝一口,这玩意儿不上瘾,就是爽”

    他这般以身作则,到让程悍不好拒绝。

    程悍盯着那瓶子,恍惚中又想起他爸说的,“程悍,你知道什么人吸毒吗废物大废物你要是有天变成废物,老子就打折你的腿,让你躺床上当一辈子混吃等死的瘫子”

    他脑袋里虽然回响着他爹亲切和蔼的教导,手上却把那瓶子接了过来,心想我就要成一废物了,而你程建军死哪儿去了不对,你是的的确确不知死在哪儿了,而我,即将成为废物的人,很快也就踏上了不知死在哪里的征程。

    他有样学样地吸了一口,却嗓子发苦,只觉得大脑有点儿缺氧,啥感觉没有

    老六在一旁撺掇道“哎呀你大点儿吸,用力,用力”

    程悍在左右两双贼眼的注视和必将作死的决心下,真的大力吸了一口。

    等他吐出这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快和冲动自尾椎骨一路缥缈升起。

    他看着老六牛蛙似的扁脸,竟觉得这张脸前所未有的亲切,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爷爷,满满的喜悦和感动,恨不得搂着他使劲儿亲两口。

    所以第一次一起搞这玩意儿的毒友,就相当于初恋情结的一朵花儿,即使他形容猥琐丑不堪言,也是一朵独一无二的小丑花儿。

    程悍觉得浑身舒畅,豪气义薄云天,直想冲到街上一通砍杀,然后仰天自豪长吼我吸毒了,我终于吸毒了

    他控制不住地笑起来,老六也跟着笑,那小弟也在笑,整个一屋子的人都在笑,都是他志同道合的好兄弟好大爷

    “来,那小芸,”老六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姑娘,“好好伺候我大侄子,务必要他爽了”

    程悍轻飘飘地跟着那姑娘进了房间,然后就放浪形骸地干了一炮。

    他恍惚中觉得自己成了金枪不倒的热血男儿,一股脑地狠冲狠撞,然而在那前所未有的畅爽中,听觉是飘忽的,视觉是扭曲的,鼻端的嗅觉是冒着火的,所有的感官都是虚的,只有那股爽劲儿是真切的。

    可那股爽劲儿也慢慢变得捉摸不定,成了虚幻,他觉得自己也是虚的,生命、青春、力量,在那场昏天黑地的性爱里都成了天地中的一抹幽魂。

    他看到身下的姑娘眼睛里的自己,他英俊的面容在高潮时狰狞丑陋,之所以舒畅,是因为他飘了人只有死了,魂魄身体都化成了空气,才能飘起来。

    于是干完一炮的他非但没能爽彻底,反倒是魔怔了。

    他从房间里出来时老六正跟一堆人打牌,见他顶着一张黑漆漆的死人脸,立时就明白这人有点儿岔道。

    老六又递给他一包白面儿,“我大侄子果然不是凡人,这等不入流的东西入不了你的眼,你尝尝这个,这个才是真格儿的。”

    关青听到这儿,一颗心都提到了喉咙口,程悍还是面无表情,他倒是气愤地直喘粗气,他趴在桌子上埋住脸,眼泪烧的眼眶生疼。

    “我吸了,”程悍说,“有时我特别庆幸我那时吸了,因为那让我愚钝的大脑突然清醒了,我意识到,这世界上没一个好人。”

    程悍吸完后整个人愈发阴沉,眼前天旋地转,老六的脸是他的全世界,于是这世界成了恶梦。

    “六爷,你看小悍哥这模样好像是岔道了。”

    吸毒的人不能想不开心的事,那玩意儿本来就能放大人的一切欲望,你越不快乐就越痛苦,痛苦到不是弄死别人,就是弄死自己。

    老六也觉得程悍要魔障,他撇下牌走到他身旁,拉过他坐在沙发上,柔声细语地问

    “悍子啊,你想什么呢”

    程悍晕乎乎地说“爸我爸”

    “你爸”老六伸手指着门口,“你爸来了,你看,你爸来看你了,他在呢”

    程悍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门口,就真的看到了他爸。他爸穿着惯穿的黑衣黑裤,眉目依稀就在眼前,声音一贯是烟嗓,

    “怎么了”他听到他爸问。

    “生病了。”他听到老六回。

    于是他爸在他身旁的扶手上坐下,低着头忧心地看他,他还感觉到他爸的手摸着他的头顶,一下下像是孩提时他受伤后的爱抚。

    程悍没哭,他就觉得自己吊着一口气,快死了,可他想临死前再看看他爸,让他陪着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不停吸,然后他终于不负众望地,把自己从神经弱智搞成了一个有着深切被迫害妄想症的神经病。

    他不吃不喝也不睡,活活熬成了人干,看谁都用一种要杀人全家的眼神,黑幽幽,阴森森。活像个死不瞑目的干尸。

    最严重的一次,他甚至拿枪抵住了老六的脑袋,“是不是你杀了我爸是你,就是你你不用骗我,我知道就是你,你杀了我爸还不算,你还想杀我你个腆着大肚子的大眼牛蛙老子现在就崩了你,你信不信”

    最后他当然没崩成,因为老六告诉他,今天晚上他们就动手去杀老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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