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快24小时没合眼了,身子有些累,但精神仍旧亢奋,于是道“现在听。”
沈寻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帮我接杯水去。”
乐然鲜少喝茶,喝也喝不出个名堂,接完热水却鬼使神差地偷喝了一口,被烫得皱眉瞪眼。
沈寻看着他红润的嘴唇,笑着问“好喝吗?”
他这才知道露馅儿了,赶忙将杯子递上去,“苦……”
沈寻没说什么,抿了一口,那位置正好是他刚才喝过的地方。
他心脏跳得有些快,莫名其妙的,自己也说不清楚。
沈寻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开始讲述自己从细节中整合出的猜想。
“这案子和江映莎那案子可能恰好相反,江映莎是假装有精神病,这个田岬可能是真有精神问题。”
“怎么说?”
“受害者吕寒,也许根本就不认识他。”
黎明时分,网上的骂战进入高潮,跟风指责吕寒抄袭的人越来越多,而细心者却发现,他们之中没有一人,能拿出时间线早于吕寒的作品。
网络之外,警方的调查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警员们根据田岬的说辞,连夜找到他所在高中、大学的同学与老师,又找到他曾供职设计公司的同事。
同学的说法是,田岬性格内向,成绩很好,但没有什么朋友。
而同事们则说,他工作与处世能力极差,脑子不灵活,交予的工作无法完成,工作不到一年就被客户多次投诉,老板实在无法忍受,只好将他辞退。
此外,警员们还在他的个人电脑上找到数十个网络马甲,发言记录显示,他近年来几乎每天都会在网上以精分的方式辱骂、造谣吕寒。而没有一项证据证明,他与吕寒认识。
吕寒的确与他曾在同一所高中念书,但高二时因为家庭变故而辍学,随后的人生经历与他没有任何交叉点。
天亮后,初步调查结果虽未向大众公开,但网络上已经有不少人自发分析起案件。
田岬的长微博看似情真意切,但经不起推敲,其中既无吕寒抄袭的切实证据,也无与吕寒的私人聊天记录。
稍有理智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不过是一篇虚构的“小说”。
而令人唏嘘的是,竟然有不少网民信以为真,煽风点火,欺人死不能言。
一周后,完整的调查报告送到沈寻手上,乐然迫不及待地拿过翻看,一刻钟后抬头道“沈队,和你的猜测一模一样!”
吕寒与田岬素不相识,两人虽念过同一所高中,但彼此间并无交流。
田岬成绩很好,在美院念书期间甚至拿过国家奖学金,毕业后却因为人际交流障碍无法在北京找到工作。后来几经辗转,在本市艰难找到一份工作,却画不出令人满意的作品,随后被辞退。
失去生活来源后,他整日宅家上网,沉迷游戏与动漫角色,无意中在论坛上看到当时还不算太有名气的吕寒。
因为觉得吕寒画得不错,他开始刻意模仿。但仿出来的作品和原作相差甚远,不管是比例还是色彩都十分古怪。
他很震惊,想不通自己一个中央美院的高材生怎么画不过一个网络画手,于是对吕寒更加在意。
几次三番调查后,他发现吕寒与他竟来自同一所高中,且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画画至今全靠自学。
他不能接受!
渐渐地,嫉妒在心中疯长。
5年前,吕寒靠着参赛作品一夜走红后,田岬就开始在网上编造吕寒的黑料。甚至假扮女性想接近吕寒——他学着动漫里女孩子走路的姿势,膝盖合在一起练习内八字,并拍下穿短裙的照片发给吕寒。
然而不管是造谣还是居心叵测地撩骚,吕寒一次也没有搭理。
最终,田岬在自己的臆想中走火入魔,相信了自己编造的故事,并用这个故事,残忍杀死了从未抄袭、靠着勤奋与天分成为知名画师的吕寒。并在对方死后,用蹩脚的“陈情”继续抹黑对方,引得一众跳梁小丑般的画师倾巢而出,分食人血馒头……
好在公道并未缺席。
悲在人死不能复生。
沈寻拿过调查报告,粗略一翻,朝乐然抬了抬眼,“你寻爸的直觉特别准。”
乐然目光突然一凝,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他觉着不对劲,问“怎么了?”
乐然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上次在北京时,我给你讲过我在部队的事,你听完就信了。那时我情绪激动,也没想太多,后来才逐渐意识到,你……你怎么一点儿都没有怀疑过?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话?我那些队友、前辈没有一人相信我。”
乐然停下来,眼睫轻轻颤动,眸底似乎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期待,“沈队,你相信我说的话,也是因为直觉吗?”
沈寻眸光轻敛,眼角似乎都带着笑,却什么也没说。
盛夏的阳光从窗户泄入,像金粉一样洒在乐然身上。
片刻后,沈寻站起身来,走到乐然身边,抬起他的下巴,半真半假地笑道“你个小处男,怎么可能对女兵干出那种事?”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小处男”这三字在乐然脑子里回荡了一夜,且全是用沈寻的声音播放。
清晨,他按点起床,却没能准时去障碍场晨练——裤裆湿了,某物十分骄傲地昂着脑袋。
晨勃和遗精并不是令人羞愧的事,但弄脏内裤之时他偏偏正梦着沈寻,这就有点难为情了。
他站在水池前搓内裤,耳根泛红,心跳也比平时快,不敢细想梦里沈寻的宽肩窄腰暧昧笑容,只好强行转移注意力,盯着满手肥皂泡沫愤愤地暗骂处男怎么了?是处说明我洁身自好!
晾好内裤后,他甩掉手上的水,又想而且说处男就处男吧,加个“小”干什么?我哪儿小?明明很大好吧!
想完他低头看了看,回到宿舍后又拉开裤腰往里瞅了瞅,心满意足地出门锻炼。
吕寒的案子侦破后,市局刑侦队暂时闲了下来。沈寻去了一趟山城,严啸拿出一份调查报告,指着上面的转账记录道“梁洪的姐夫李辉,就是李司乔他爸,可能与境外毒贩有密切往来。”
“毒贩”两字刺激着沈寻的神经,他拿过调查报告,手指将纸沿捏出凹陷的折痕。
严啸说,“你先不要激动,这份报告的来源不太正当,我也不能百分百保证准确。给你看这个报告只是想让你心里有个数,后面我还会找人继续调查。坦率讲,当初你说要搞李司乔时,我以为查出梁洪贪污军需的罪状就差不多了,没想到往李家一摸,还摸到了和境外毒贩的关联……这他妈比单纯的贪官难对付得多,我们都先准备一下,等拿到切实证据,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沈寻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几乎将半根都吸进肺里,半天才点头道“行,我有数了。”
严啸立即收起报告,脸色有些凝重,“老寻,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提。”
“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婆婆妈妈了?”沈寻勾起一边嘴角,抖掉蓄起来的烟灰,眉目在烟雾中不太真切,“说吧,什么?是不是准备和昭凡办酒了?”
“办个屁。他那人烦得……哎不说他了。”严啸语气嫌弃得不行,嘴角却盈着掩藏不住的笑意,但那笑意很快随着话题的转换而收敛,留下一个冷硬的影子,“上次你托我调查乐然在部队里的事,我一时好奇,又查过他入伍之前的事。”
“这我知道,他无父无母,很小就被送到福利院,16岁入伍时才离开。”沈寻在烟灰缸里摁灭烟头,“他跟我说过。”
“他跟你说过他是怎么进福利院的?”
沈寻目光一顿,“这倒没有,怎么?”
严啸叹了口气,“他也挺可怜的,母亲自杀,父亲精神出了问题,失踪前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医药费都是邻居出的。”
“什么?”沈寻倒吸一口凉气。
乐然的档案上只写着他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乐然以前也提到过自己的童年,说福利院条件很差,但对父母的事只字未提。
所以沈寻一直以为他的父母在他未记事时就已经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从未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任何印记。
“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收入很低,但小家庭应该还算和睦。”严啸话锋一转,“如果他的母亲没有被人强暴。”
沈寻眉头猝然收紧,“他母亲被人强暴?什么时候?乐然知道?”
“当时不知道,他母亲被人强暴时他才半岁。”严啸又说,“女人都爱美,我看过他母亲的照片,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在那个时代算得上清秀端庄的女人。生下乐然后,她想尽早恢复原来的身材,于是每天晚上都会去工厂附近的运动场跑步。那个运动场和我们现在的不同,没有物业人员,也没有什么安保设施,跑道和中间的球场都是泥地,周围连围栏都没有。一边是车间的老房子,一边是一所技校,另外两边是工厂的子弟小学和子弟中学。白天运动场归学生们做操、上体育课,晚上没人管,任何人都可以去散步、踢球。”
“他母亲就是在那里被强暴的?”沈寻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有人散步踢球,为什么还会发生那种事?”
“人性丑陋吧。”严啸冷笑一声,“那运动场没有照明设施,天一黑下来,就只有靠远处的路灯一点儿亮光,虽然能看清跑道,但是光线非常暗。靠着技校那一边的跑道旁有个公共厕所,没灯。乐然他妈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回家做饭洗衣,每天去运动场跑步时差不多都是8点多了,时间几乎是固定的。没过多久,有人就盯上她了。”
沈寻神情越发难看,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
严啸继续道“那人当着很多人的面将她拖进厕所里,其间她数次呼救,但是那些跑步的、踢球的、散步的人,没有一人伸出援手。但凡有一人吼一声‘干什么’,强暴者都会落荒而逃。”
沈寻指节泛白,低声骂道“妈的!”
“她身体不好,生乐然时是剖腹产,下面……”严啸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下面不像顺产女性那样……你明白吧?”
沈寻没说话。
严啸知道他懂,又道“强暴者非常粗暴,而且喝过酒,把她折磨得非常厉害。他们家经济不好,乐然他爸周末和晚上都会加班到很晚,就盼着给乐然攒够往后念书的钱。出事时,乐然他爸还在工厂里,半夜回家见妻子不在才出来找。在公厕里发现她时,她下面……我就不具体形容了,你当这么多年警察,恶性强暴案子也见过不少了。”
沈寻僵硬地点点头,“后来呢?那人被抓住了吗?”
“抓住了,判了7年。”严啸耸了耸肩,“但就算判他死刑,乐然的家也已经毁了。他家本来就没钱,他母亲住院几乎花光了积蓄。乐然2岁的时候,她受不了同事的白眼,从厂房上跳下去自杀了。他父亲因为过度自责,本来精神就已经出现轻微不正常,妻子一死,就受不了打击,彻底疯了,天天打骂乐然,不给乐然饭吃,可怜呐。你能想象乐然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吗?母亲死了,父亲整日念叨‘你妈被人强奸了’……后来他父亲发狂跑了,是死是活现在都不知道,他被送去福利院时身上的伤都没好利索,因为实在是没钱治了。”
沈寻背脊上起了一层薄汗,心痛难言,眼眶因为愤怒而泛红,眼神阴鸷可怕。
沉默许久,他才道“上次为什么不告诉我?”
“上次你又没问。”严啸有些躲闪。
“那现在为什么又想告诉我?”
严啸愣了愣,神色不太自然,沈寻一掌拍在桌沿上,厉声道“说!”
“好吧……”严啸微拧着眉,“你知道我人脉广,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上次查过乐然后,我就留意着章勇的动向。对了,章勇就是□□乐然母亲的人,当时29岁,现在50了。他被判了7年,出来后哪个工地有活干就去哪里。但因为背着强奸犯的罪名,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待太久。你知道‘民工’在一些地方都快成强奸犯的代名词了,工地老板很忌讳这点。所以他经常换地方,在各个城市流荡。上周有人跟我说,他已经在2个月前,到你们北筱市了。”
沈寻眼皮一张,脱口而出“乐然知道吗?”
“应该还不知道,你们市那么大,又是省会,难道走在路上就能碰见?”严啸说得口干,喝了一口红茶,“就算碰见了,乐然也不可能认得他。今天我跟你说这事吧,哎我也说不清是为啥,但心里老有点不踏实。老寻,我跟你和洲桓不一样,你俩一个是刑警一个是律师,走的是正儿八经的路。我呢,我中学没念完就开始走南闯北,吃的亏多了,人吧,就有些疑神疑鬼,对可能出现的危险尤其敏感。今天就是想跟你提个醒,你知道就行,我也说不出危险在哪,总之你多个心眼。”
沈寻又点起一根烟,吐出一口白雾,“了解了。”
从山城回来后,沈寻看乐然的目光变得比以往更加温柔,而且时常保护欲爆棚,在“寻爸”的岔路上越拐越离谱。
他一直知道乐然每天上班之前会去障碍场晨练,于是挣扎着起来,迎着朝阳打着哈欠赶去市局,就为象征性地陪乐然跑5分钟,再假装“顺便”送上一瓶冰镇蜂蜜水。
乐然仰着脖子喝水的样子很好看,喉结一滚一滚的,脖颈上的汗珠在晨光下悠悠发亮,双眼因为阳光而虚起来,睫毛轻微颤抖。
沈寻看得一阵心悸,暗自发誓今后不能再让乐然受一星半点的苦。
乐然喝完水,抹掉额头的汗珠,冲他笑道“沈队,要不你也坚持锻炼吧。”
他额角跳了跳——早起只是为了献殷勤,可不是为了晨练。
于是找借口道“我又不像你就住在这儿,早上时间太宝贵了,耗不起。”
乐然说“那晚上再锻炼也行啊,你家附近不是有个运动场吗?”
他想,晚上虽然也能锻炼,但一个人跑步太无趣了。正想再找理由敷衍,乐然却突然凑近,笑呵呵地说“沈队,我晚上没事,可以和你一起跑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更新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