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上元节的晚上,不对,准确地说,是正月十六的早晨。
万充翻来覆去地折腾完姜宗孜,药劲总算过去,室内已染上一层灰蒙蒙的亮。
万充拥着早就昏睡过去的姜宗孜,用指尖一下下温柔地描摹姜三少爷美好的面部轮廓,还显不够,索性弹指点燃了床头一对玲珑的红烛。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呼吸均匀眉目舒展的人良久。
万充阖目陷入睡眠的瞬间,姜宗孜缓缓睁开了眼睛。
红烛光带来淡淡的熏人花香,万子满一张凉薄的脸上映着暖意。
姜宗孜心里陆续倾倒了不尽的颜料瓷瓶,各种颜色杂糅在一起,有的明亮有点晦暗,有些色块让人心动,有些让人抗拒。五味陈杂。
姜宗孜抬起小臂遮住眼睛,脑子里的画面残留着自己手臂上暧昧的印记,有泪从眼角渗了出来。
不管了不管了。
天大的篓子也不管了。
是这个人。
是这个在他心里五年的人啊。
隆启十三年,正月十六。
姜宗孜忍痛穿好衣服,还没忘记拿上被万充强行撕下的□□。
他推开窗。
夹杂雪的风寒冷,袭来。
姜宗孜回头望了一眼,飞身离开。
姜宗孜的心头是大劫过后的平静。
他喜欢他啊。
☆、玩脱了
姜宗孜照例给吉祥物请完安,同百景堂同僚们胡扯几句,便从皇宫的地下暗道出来。
听见三更钟正敲响。
抬头望去,没有月亮,繁星漫天。
百景们别说彼此知根知底了,甚至不能互相结交。是以,每回月初开完会离开,姜宗孜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都会先往姜府的反方向走。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姜宗孜身形敏捷地游走,避开更夫,在无人处摘下面具。又“蹭”得掏出一面小铜镜,对着光亮,仔细确认自己的□□是否尚且完美无缺地贴着。
接着飞檐走壁,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宣北街万府。
姜宗孜照往常那样,随意寻了一处屋顶蹲着,眺望万府檐角梁下的光亮发呆。唔,蹲累了也会换姿势。
过往五年。近六十个夜晚。
时光温柔而漫长。在黑暗中,绕开屋顶上为赋诗文故作愁的少年。
但姜三少爷今天着实真愁。
人总会长大的。
姜宗孜深深吸了一口气。
姜宗孜闻到了浓重的粪臭味。
他娘的……
这是对他少男情怀的严重亵渎!
不可原谅!
姜三少爷“腾”起身,抿着嘴,循着味道和声响寻去。姜宗孜找到了来源。他像一只猫般,无声而轻盈地落在了游府对街的马府的望楼顶,隔着一段距离和……和味道,暗暗观望。
显然,游府的守门人也被粪臭味熏醒了。
姜宗孜看见,从游府的东西偏门,奔出五六个佩剑的侍卫。侍卫们也纷纷皱着脸捂住口鼻,发出惊呼和咒骂。
游府朱红色正门前的两座石狮子上,皆被人泼上了粪水,恶臭扑鼻,场面污浊不堪。
“我去禀告管家!”侍卫甲扔下一句话,风也似的冲回府里。
“站住!别跑!”侍卫乙冲着黑暗大喝一声,举着灯笼脚底抹油追了上去。
姜宗孜嘴角一抽,凭他的眼力,实话实说,整条宣北街空无一人。
“你你你!说的就是你!”侍卫丙丁煞有其事地分东西两头追过去。
侍卫戊审时度势的能力简直满分“我去禀告大少爷!你留在这里守着!”“腾腾腾”,话音未落,人已入偏门。
侍卫已一脸懵逼。他悲伤地屏住呼吸,悲伤地抱着剑,悲伤地扭过头去,不忍直视两只本来威武大气的镇宅石狮。他提起灯笼,吓得倒退三步。
而姜宗孜已经凝视良久了。
游府的朱红色正门上赫然多了两行黑色泼墨字迹——狗教,还我儿女!
很快,游府一处屋子亮了,另一处院落亮了,灯光次第蔓延开。
传来了怒吼,砸瓷器的声音,被吵醒后的抱怨,急切杂乱的脚步声。
姜宗孜桃花眼一眯,脚尖一点,纵身一跃,落在北合街上。他脚下飞快,三两下消失于黑暗。
当时,尹法使一死,姜宗孜就知道,凭游朋侃有两下的手腕和图眼前利的智商,十有□□是后继的梁都法使。而尹法使被杀一案绝不简单,后续麻烦将会不断。果然,游朋侃前脚上任,祸患便随即而至。游府怕是要不得安宁。
姜宗孜想,姜三少爷跟万翰林搞对象的话题度要靠后咯?还有点小失落呢。
昨晚,游朋律来者不拒,喝到烂醉如泥。最后,他醉眼朦胧地掐着姜宗孜的手腕,力道奇大无比,声音含糊地问“你,你和他……什么,时候……好上的?”
姜宗孜毫不犹豫,正气凌然地用祖宗十八代发誓,他和万充真真是头一回失足,还属于酒后乱性,只有□□没有爱的那种。
游朋律听后,似疯非疯仰天呵呵直笑,被游图搀扶上了轿子。
不管游朋律信不信,反正姜宗孜得回去跟万充串个供。
姜宗孜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一头栽倒在床上。他还是稍微有点愁。多年来以游朋律为垫板,辛苦建立的与游府之间的信任,将逐渐瓦解。这让姜宗孜感到不安。
不过,姜宗孜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来的自信,竟然会只有一点愁,而不是那种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万点愁。
这一夜姜宗孜没有睡好。
他在梦境中沉浮,翻来覆去,虚汗一身身地出。
天未明。
姜宗孜铜铃似的瞪着眼睛,看床顶。终于翻身起床。他信手拿了件外套披上,走出几步,在灯影中看到它花里胡哨的颜色,想了想,又折回去换了件顺眼的淡茶色。
露珠颤抖在灰蒙的光亮里,空气里有寒冷又清爽的早晨味道。庭院静谧。
姜宗孜经过垂花门,沿着抄手回廊走啊走,他身侧桃花点点,身后是长长的无人的路。
姜宗孜来到万充屋前。
他想见见他。
夜光渐渐隐退的五更天,姜三少爷没有叩门,站了良久。主要是怕惊扰了万主考官的睡眠,可能会被打死。
当姜宗孜终于鼓足了勇气。
他推开门,走进去。
万充不在。
床铺叠得整齐,桌上茶具放置妥当,架子上书籍规整。
姜宗孜愣住了。
紧接着慌起来。
姜宗孜迟疑着,打开了衣柜。
空无一物。
万先生走了。
万充来姜府时,没带什么行囊(也可能姜少爷没看见)。万充离开姜府的时候,也没留下什么痕迹,包括只言片语。
但他不在了。
姜三少爷的心,就缺了一块。
被他带走了。
姜宗孜想起,先前万充在背后喊的那一声。并不是他惯常的语气。
并不是,惯常的,胜券在握悠闲自得的,似笑非笑温润儒雅的,那样的万充,万翰林,万先生,万子满。
姜宗孜突然明白,这个他一直以为是毫发无伤的人,其实也是会受伤的。
☆、分析信
姜宗孜在万充房里,等到日光大亮。他双手撑着下巴正发呆,感到有人走进来,带着一阵竹叶香味。
“你在我房里干嘛?”万充问。
“这、这这是我家!”姜宗孜激动得有些不会说话了,他还是压住了内心娘们的流泪冲动,“我想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
“行吧。”万先生在晨光里温柔地笑了笑,走过来抚摸姜宗孜的发。
姜三少爷有点踟躇着问“你……没走?”
“嗯?”万先生不太明白,“你以为我走了?”
“额……”
“我怎么会走呢?”怎么办啊要死啊万先生温柔得不可思议啊,“我还要等着汲修中会元呢。”
姜宗孜万分羞赧“额,可、可是,就是,我、看你衣柜都空了嘛!”
万充淡淡道“哦,我就这身衣裳。”
啊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