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丁也笑“顾先生属牛啊”
顾海生心里不由得一慌
他赶紧道“吃素有什么不好活得久。”
苏誉冷冷道“也不知道活那么大年纪有什么意思。”
布丁被他们这么一打岔,也忘了继续问下去,却嗔怪苏誉“说话多不吉利,活得久有什么不好”
“活得久没啥不好,但是为了活得久就吃素,那不是我能过的日子。”
豆腐笑道“经理的日子是每天一盆腰花,一盆猪蹄儿,一盆红烧肥肠。”
苏誉翻了个白眼“你想撑死我呀话说回来,布丁你今天做的这腰花不错,爆腰花就得爆到这个程度才行,我给打满分。上次那简直是渣”
布丁尴尬了一下,才道“今天的腰花是顾先生烧的。”
苏誉一怔“是么。”
他迟疑地转头过去,望着顾海生,而后者只是低头吃饭,并未抬头看他。
那之后,他再没说什么。
、第 125 章
苏誉把最后一个碗擦干净,放回到碗柜里,然后关上门。
他擦了擦手,从厨房出来,却看见那三个整整齐齐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起望着他。
苏誉翻了个白眼“又到1922年了。”
布丁嗤地笑起来。
豆腐还没听懂“1922年怎么了”
顾海生笑道“苏联成立了。”
豆腐一时笑不可仰。
苏誉没好气地拉过一把椅子,对着他们坐下来“说吧,打算怎么批斗我”
布丁拍了拍旁边的空位“坐过来,别坐那儿”
“我不。”苏誉鼓着腮帮,一脸不高兴,“我不和你们坐一块儿。”
豆腐干脆起身搬了把椅子,坐在苏誉的旁边“这样就平衡了。”
布丁瞪他“打双升呢”
苏誉不耐烦道“有事儿快说,我晚上还得回店里。”
顾海生先开口道“小誉,昨天我接到了苏昕的电话,他把那边的态度告诉我了,他们仨都不打算接纳你爸爸的馈赠。”
苏誉扬了扬眉毛“然后”
“这就说明,情况更加棘手了。”顾海生说,“瀛海这边,逼迫的声音只会更加响亮。”
苏誉耸耸肩“如果他们不肯要,那就捐给国家呗,也不坏。”
那三个都微微皱眉,苏誉这态度,一点都不像是要认真谈下去的样子。
布丁耐心道“这不是解决的办法,苏誉,今天咱们四个坐在一块儿,就是为了商讨出一个可行之道”
“要是真有可行之道,还用商讨”苏誉懒懒道,“这都商量半个月了,出来什么了”
顾海生隐隐有了怒气,他硬邦邦地说“你的意思,根本就不想管”
“我没那么说。”苏誉把手插在口袋,半个身子往下滑了滑,吊儿郎当道,“反正我不打算和你结婚,至于别的事,我也管不着。”
布丁有点生气“你这态度,根本就是不想谈”
苏誉却抬头认真道“我想谈。但请你们给我一个突破口。”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豆腐,忽然小声说“难道真的就不能结婚么”
三个人一同望向他
豆腐的脸有点发烫,他挠了挠头发“我是想,这几天大家商讨的焦点,一直在如何避开这桩婚姻上。但这都商讨半个月了,咱们啥也没商讨出来。那,有没有可能试着接受苏麒先生的意见”
顾海生立时说“我不接受”
苏誉哼了一声“就当我多乐意接受似的”
豆腐有些尴尬“你们先别急嘛,我是想,苏麒先生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呀,只是领个证盖个章,那往后,咱们四个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而且彼此的生活轨迹几乎不相交,照这样看来,如果不是刻意的碰头,咱们可能连面都见不到几次”
苏誉若有所思点点头“豆腐你本来就打算辞职,往后,连布丁你也不用见了。反正你只要守着海生就行了。”
豆腐的脸,腾的红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经理,我和布丁当然还是和以前一样”
“但我和你家海生从此就连面都最好别见。”苏誉笑笑,“大街上碰见,招呼都不能打,赶紧掉头转弯你是这个意思吧”
顾海生突然站起身来,他柔声道“我突然想喝咖啡,小墨,你帮我去对街的星巴克带一杯黑咖啡来,布丁也陪着去,你们经理喜欢摩卡,记得多放糖。”
布丁顿时会意过来,他马上站起身,将外套扔给豆腐“走,现在人正多呢,咱们可能得排一会儿队。”
豆腐无奈,只好起身,却又对顾海生说“我不给你买黑咖啡,免得晚上又睡不好,还是给你带低咖啡因的吧。”
顾海生笑道“那也行。”
看着两个青年出门,苏誉哼了一声“把他们支走,你是想干嘛”
“我想坦诚的和你谈谈。”顾海生看着他,“刚才那样四个人的商量,纯属浪费时间。我觉得,我们俩单独谈谈更有用。”
苏誉冷笑了一声“你想和我谈什么”
“小誉,布丁说得对,这件事不是掩耳盗铃、拖着不管就能自己解决的,相反,如果不着手做些努力,事态只会对我们更加不利。”
苏誉慢慢点头“好吧,那么,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顾海生犹豫片刻,抬头认真看着他“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打算。或者说,你内心真正的想法。”
苏誉看了他一眼,然后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的夜色。
顾海生看他这样子,只得又硬着头皮说“如果不能知道你真实的想法,我们四个就没法进入有效的商讨阶段”
“所以你是希望从我这儿听见什么呢”苏誉头也不回地轻声说,“你想让我说,我已经彻底放弃你了,对你丝毫感情都没有了你是想听见这个么”
顾海生一时语塞。
苏誉转过身来,平静地望着他“抱歉,我给不出这样的回答。”
顾海生的心里,咯噔一下
“来的路上我就在想,今晚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布丁希望我能提出一个有效的建议,豆腐也指望我找出一条更好的道路,好让你们让大家顺利度过这次的难关。我不是真的想不出办法来,其实豆腐刚才说得对,与其想方设法绕开它,不如干脆顺应要求去结婚,然后各过各的,最好远远避开彼此,七年之内不要见面,比如,我索性搬到哥斯达黎加去。”
顾海生只觉喉咙间毛毛糙糙的,像生出了很多荆棘,又苦又涩的汁液从被荆棘刺破的伤口涌出来。
“我在路上盘算得很好,可是上楼来,一进这房间,我就知道自己是白盘算了。”苏誉忽然,微微一笑,“如果让我七年都见不到你,那还不如直接从这儿跳下去。”
顾海生努了努力,这才艰难地说“你不必躲那么远。”
“嗯,我没必要躲那么远,我完全可以照常生活,每天守在我的店里,打烊就回家,哪儿也别去这么一来,我同样是见不到你,甚至我可以把股份转让给你,那么就连集团主席我也不用做了,更不用去开年会,听业绩汇报。大概也就在年节的时候,跟着布丁来和你们团聚一下,坐一两个钟头就告辞可是海生,你知道么我心里有个很细小的声音说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见不着他,你还活着干什么”
顾海生深深吸了口气,他觉得呼吸都变得不够畅快了。
“你这样说,如果布丁听见,该多难过。”
苏誉慢慢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这就是你的习惯,顾海生,你会拿周围的人来做挡箭牌,以前是你姐姐,是柳芊芊,如今又变成了布丁你就是不愿看见那些不如你意的事实,你就是不愿坦然的承认我到现在,心里依然装着你。”
那么简单的句子,那么轻柔的语气,但却像千钧雷霆,轰隆隆从顾海生的胸口碾过去
苏誉转过头去,仰望着夜空“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你早就不爱我了,我却依然陷在里面,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放不下过去的事,见了面,除了骂你就是嘲讽你,我既没法原谅你,也没法忘记你。其实我也想放弃你,好好的爱布丁,因为他是那么爱我,就像当年我爱你。他今天早上和我说,苏誉,这世上谁也没有你对我来得重要,哪怕就凭着这么一丁点儿信念,我都觉得幸福得不得了。”
苏誉停下来,回过身,望着顾海生,他的双眼微红“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惭愧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我已经很用力了,可我知道那不够,那远远不够。”
顾海生无法去看苏誉的眼睛,他不敢,于是只得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夜空,那是极为深切的蓝,蓝得如同哑女无措的脸。
“也许你需要的只是时间”顾海生轻声说,“布丁是个好孩子,他比我强,小誉,他会等你。”
苏誉慢慢点点头“时间会改变一切,我知道的,我只是需要更多耐心,我卡在了十五年前,卡在你上飞机的那个机场里,那个十五年前的我,就像个游魂孤鬼,没日没夜守在候机大厅里事情在他那儿还没完,你懂么海生我也想结束它,就像古代那些招魂的法师,如果我能把那个十七岁的小孩子从那间机场找回来,让他明白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他最最亲爱的海生已经不爱他了,更不可能回来找他,因此他不用固执地等下去了,如果我能做到,如果我能让他明白这现实,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
那一刻,再没人说话,时光咻咻如兽,喷涌着呼啸着,从他们面前毫不留情狂奔而去,而他们却只能瞠目结舌望着彼此,再也不能做更多的。
、第 126 章
豆腐和布丁带着咖啡回来时,苏誉已经离去,顾海生解释说他急着回店里。
布丁郁闷道“这人可真是的,我急急忙忙给他端回来,他倒跑了”
于是他也告辞去了店里。
等布丁走了,豆腐问顾海生,俩人谈得怎么样。
“没有谈出什么具体方案。”他停了一下,“但是苏誉同意听我们的意见,不管最后拿出什么解决方案,他不反对就是了。”
豆腐皱眉说“最大的麻烦不是我们经理,而是瀛海那边,其实叫我看,结婚真的是最佳解决方案”
顾海生瞪他“你还说”
豆腐笑起来“我是说真的。刚才在星巴克,布丁也说,实在不行,那就结吧,到时候我俩给你俩当伴郎。”
“我不想做这种事。”顾海生沉着脸色说,“我已经结过一次有名无实的婚了,难道还要来第二次然后过了七年再离婚,才能再和你结婚。这么一来,我这辈子就得结三次婚,我这成什么了人家二婚就已经很不好听了,我来个三婚多光荣”
豆腐笑了半天,然后他忍笑道“管它二婚三婚我又不会介意。”
“可我介意。”顾海生说到这儿,嗓子忽然喑哑,过了一会儿,他才抓着豆腐的手,轻声说,“我不想再做错事,让你介怀,让你在往后的日子里,一想起来就如鲠在喉。小墨,我不愿发生那样的事,过去我我做错了很多事,留下的懊悔就像烧伤的疤痕,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我不想再在你身上做出同样的错事,就连傻瓜都知道人要吸取教训,防范未来,如果再一次重蹈覆辙,那么就连我都会恨我自己的。”
豆腐莫名的感动,虽然不知顾海生是因何而发的这感慨,但他却能感觉到,顾海生是在作了一番深深的心理挣扎之后,才和他说的这番话。这让他不由抱紧顾海生,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脖颈上。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站在你这边。”豆腐轻声说,“海生,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回到过去那种日子里,我知道,过去这么多年你过得不好,外人只看见你在瀛海呼风唤雨,没人看得见你每天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那种生活,连鬼都受不了,我一想到那些,就忍不住心疼你。以前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改也改变不了,那咱们就把它放下。从今往后,海生,你都不会是一个人了。”
顾海生微笑起来,虽然是微笑,但他的眼睛里有泪。
他说“小墨,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布丁带着咖啡回到独眼杰克,他到三楼,把那杯摩卡交给苏誉,又嗔怪他“跑那么快干嘛害得咖啡都要冷了。”
苏誉端起来喝了一口,他扬了扬眉毛“没冷呀,是热的。”
布丁笑起来“找豆腐要了厚毛巾给你捂着呢。”
苏誉也笑“你看,不管我多胡闹,你总能想出办法来对付,要不怎么是苏联首席指挥官呢”
布丁更笑,他说“你不生气了”
“我干嘛要生气”苏誉站起身,展臂抱住他,那样子像是在寒夜里取暖,他闭上眼睛喃喃道“没了你,我不得胡闹到天上去”
布丁觉得好笑,但又觉得苏誉这话听着心酸,就好像在说他自小没人管似的。
“我算什么”他温声道,“你外公还在呢,轮不到我来管。”
他这么一说,苏誉啊的一下,他松开布丁,笑道“想起正事儿了,下个礼拜,我外公过寿。满九十了,咱们得一块儿去看看。”
听见过寿两个字,布丁不由皱了一下眉,他实在对这俩字留下了心理阴影,尤其上次过寿的老者如今刚刚过世。
“我又得去呀”他不情不愿地说。
苏誉笑道“什么叫又统共不就只去了一次寿宴嘛。你放心,这次没人挑剔你了,我外公早就糊涂了,根本分不清人。”
布丁想了想“但是你妈妈”
“她不会来的。”苏誉斩钉截铁道,“她早就被我外公赶出家门,几十年没登门了,你放心,有冯振川在,就算她来,老冯也会把她赶出去”
布丁吃了一惊“冯叔敢那么做”
苏誉点点头“把我妈逐出家门的命令是我外公下的,老冯对我外公的话,那是绝对的言听计从,甚至到现在,你看我外公糊涂成什么样了他手一指,冯振川就能知道他想要什么,老冯就是我外公的亲儿子亲儿子都没他这么孝顺。”
布丁笑道“糟糕,你这说得,我都要怀疑冯叔是你外公的私生子了”
苏誉摇头笑道“怎么可能你没看出老冯有点黑人血统”
这个倒是人尽皆知的事,冯振川是混血,面部五官带着明显的黑色人种迹象。
关于冯振川的来历,布丁也曾听苏誉提到过,冯振川是个弃儿,几岁大的时候,在街上被宗克己给捡回了家,那之前他甚至没穿过一件好衣服,吃过一顿好饭,从懂事起他就在流浪,从未见过亲生父母,永远被街上小孩儿追着扔石子儿,骂他是“杂种”那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
是宗克己给了冯振川新的人生,他将冯振川留在了宗家,给他取了名字,又让宗家的厨子收养了他这个姓也是跟着老厨子姓的。
冯振川这辈子,始终不离不弃跟在老主人身边,如今宗克己糊涂了,他也仍旧一周回去三趟,给宗克己擦身更衣,不嫌肮脏的伺候在身边。
想到寿宴的事情,布丁叹了口气“可我真没去的必要呀。”
“怎么没必要了”苏誉不满地瞪着他,“你是我的男朋友,往后咱们还要结婚的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不把你带去给我外公瞧一瞧”
他说完,又宽慰道“你放一百个心我外公如今除了认得我,认得老冯,别的都是糊涂的,他不会挑剔你礼数不周,就算你在寿宴上跳脱衣舞,他都要给你鼓掌。”
布丁大笑,拿拳头用力捶了一下苏誉肩膀“你才在寿宴上跳脱衣舞呢”
苏誉也笑,笑完又感慨“九十了,除了脑子糊涂点儿,别的啥毛病没有。老话说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这话就是说的我外公呢。”
苏誉这么说的时候,神情充满了骄傲得意。
那晚回到家,布丁又问起他和顾海生商谈的情况。
“没想出什么法子。”苏誉闷闷道,“瀛海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他来找我要辙,我能想什么辙给他”
布丁唉了一声“顾先生也为难得很,苏誉,他的处境比你糟得多呢,我要是他,我心里得多恨老爷子呀”
苏誉哼了一声“我没看出他有多恨,七七那天还去坟前给老爷子烧了纸,他自己一个人,开着车冒着雨去的。回来车还因为渍水抛锚了,折腾到半夜才到家。”
布丁错愕,他微微抬头看苏誉“你没去”
“我是无神论者。”
布丁更无奈“人家小舅子都去了,你是亲儿子你不去老爷子泉下有知,心里怎么想”
“他泉下有知怎么想惭愧呗”苏誉哼了一声,“挖那么大一坑给自己小舅子,小舅子还冒着风雨来给他祭奠,他要真有知,地底下都得惭愧得翻过身来。”
布丁被他说乐了,又悠悠想了一遭“现在我明白老爷子为啥看我左右不顺眼了,拿我和顾海生比,那不得比化了”
他这一说,苏誉忽的一下翻身起来,虎着脸道“怎么就比化了你哪儿比他顾海生差了”
听他语气不好,布丁也坐起身来,他按着苏誉的胳膊道“唉,你发什么火我能和瀛海总裁比么叫外人看着,不就是云泥之别么再说老爷子认识顾海生多久认识我才多久亲疏一比,当然不会喜欢我。”
“可我喜欢你。”苏誉粗声粗气道,“外人看是云泥之别外人全都是瞎子叫我看,你比顾海生强一百倍一千倍顾海生给你提鞋都不配”
布丁乐不可支“你把我说得开心死了还能说点儿更开心的么”
苏誉贼兮兮一笑“那好,金先生,我正式邀请你,到时候和我一块儿埋进我们苏家的祖坟。这可是无上的荣光顾海生哭着喊着都进不去的”
布丁都要笑塌了。
他这儿笑得要断气,苏誉却手脚麻利地除掉布丁身上的衣衫,他像条蛇一样游到布丁身上,两腿间的部分硬硬顶着布丁的大腿。
苏誉轻轻咬着布丁的耳垂,一面悄声说“到时候把咱俩骨灰拌一拌,像搅拌水泥那样,混在一块儿埋进去”
布丁一边笑一边喘“你能不能留点儿口德”
苏誉忽然停下动作,他低头望着布丁,轻声说“我早就没人要了,这世上,就只有你肯要我,你这个捡破烂儿的小屁孩。”
布丁只觉心中一阵汹涌的热流激荡,他没说话,只用行动回应了苏誉。
滚烫的肉体纠缠在一起,仿佛真的成了一个,窗外月下,沉沉坠坠的蓝花楹花,凝固了剪影,不动声色地目睹着这放纵的一幕。
、第 127 章
去赴宴那天,连冯振川都换了一身挺括的新衣服,往日那黧黑沉闷的面目,也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光彩。
老主人高寿活到九十了,是件大事情。
到了宗家,宾客济济一堂,来的却都不是外人,侄儿外甥的,又带着各自的孩子老头最年长的侄儿都有七十岁了。
本来看见这么多陌生人,布丁心里还有些惴惴,他虽然在店里陪客人陪了多年,早就不畏惧此类场合,但上回在苏家受的那份打击还没全消,再加上,这都是苏誉的亲眷,平日比苏家和他来往更多,布丁就担心起来会有人看他不顺眼,私下给苏誉泼凉水。
然而,没有。
确切地说,是没人敢。布丁很快发现,来宾无论长幼,一律对苏誉都很恭敬,哪怕年长他四十岁,又是被他称为“表舅”的那几个,也全无居高临下打算管教小辈的意思。因此苏誉带来的布丁,也理所当然受到了众人的礼遇。
后来布丁就明白了,宗克己已丧失清明的神智,苏誉俨然继承了他,成为新一代宗家的主人,而且肯定是获得了首肯的。众人并非单单敬畏苏誉,而是在敬畏他代表的这个人,哪怕这个人如今已连数目字都分不清了。
宗克己坐在轮椅里,由护士和仆人们照顾着,苏誉先牵着布丁去给老人家打招呼,老人说话声音很大,但不够利落,带着痴呆老者特有的含混。他看见了苏誉,显得十分高兴,别人他都认不大清,唯独苏誉前来,他立时认出是自己的外孙。苏誉和外公感情也很深厚,他走上去,在老人的脸颊上亲了亲,又把带来的生日礼物给他看,是个玉石的烟嘴。
“外公,我还带了个人来。”他说着,转头冲着布丁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我的男朋友,金钺。”
布丁走过去,他按照苏誉的嘱咐,没有称呼老人“先生”,而是跟着他一样,喊对方“外公”。
须发皆白的老者,目光长久的盯着他,仿佛很喜悦又仿佛很困惑。良久,他转头问苏誉“是个男孩子”
布丁的脸都红了
苏誉笑起来“都说了是我的男朋友。当然是个男孩子。”
“可是漂亮的像个女孩子。”老人又盯着布丁看了半天,忽然,说了一句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话,“海生呢”
大家皆一愣
宗克己又追问“小誉的男朋友不是海生么他怎么没来”
布丁呆了呆,脸上那微笑就有点挂不住了。
苏誉尴尬地看看他,小声道“他糊涂了,又不知从哪儿听的最近遗嘱的事,肯定是有人憋着一肚子坏水,瞎教他”
又慌忙弯腰对老人说“海生不是我的男朋友外公你弄错了海生他今天不来了”
老人皱眉“不来了为什么不来每次都来的”
苏誉生怕布丁多心,赶紧低声解释,“以前我外公过寿,顾海生都过来露个脸也是为了我爸的面子。”
他又转头对宗克己大声道“他今天来不了了外公,他爹死了”
布丁差点栽个跟头
“他爹死了”宗克己困惑地看着外孙,“什么时候死的”
“上个月啊”苏誉还在红口白牙的大言不惭,“外公,人家爹死了,人家得在家里服丧守孝啊今天您过九十大寿,热孝在身的人,怎么能来呢”
布丁差点被他这通胡扯给气乐了,他低声骂道“死的明明是你爹呀你咒人家干吗”
苏誉笑嘻嘻摆摆手“哎呀一样一样的。反正他爹确实死了对不对我这不算咒。”
宗克己仿佛是被外孙说服了,他努力思考了良久,点了点头“对了,顾御风死了,唉,我还见过他好几次呢,人倒是不错,一介书生纵居高位,难成大事。”
布丁一愣,说这几句的时候,老人那糊涂的双眼,仿佛闪过片刻清明。但旋即,他又道“顾御风死了,海生怎么办他才两岁呢,路都走不稳小誉,咱们把他接家里来养着吧”
布丁腿一软,这次是真的跌倒了。
苏誉气呼呼道“顾海生他妈的就是个大宝贝蛋谁也想要外公,你养孩子养上瘾了非亲非故的,咱养着他干嘛他不是有他姐夫嘛”
“他姐夫”
“对呀苏云藩嘛外公你不认识苏云藩了”
老人昏浊的目光停在苏誉脸上,半晌,恍然大悟似的“哦哦,苏云藩对,海生在他那儿呢。小誉,赶明儿过中秋,你带点东西过去看看”
“我不去看”苏誉赌气道,“为什么要去看”
“礼数”宗克己很大声道,“要有礼数小誉,你去见见苏云藩,就说是我外孙,你放心,他要请你喝茶的”
布丁又感慨又难过,宗克己这样子,根本不记得苏誉是谁的孩子,仿佛这个外孙是他凭空捏出来,只和他有血缘关系。
苏誉却更郁闷“去见他干嘛我找死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人把两个眼睛冲天翻了翻,忽然说“傻瓜哈哈哈哈”
那两声诡异大笑,把布丁震了震,他没听懂宗克己的意思,到底是说苏誉是傻瓜不肯见苏云藩,还是说苏云藩是个傻瓜
这时,老人又把身子探了探,诧异地看着布丁“你是老五的儿子”
苏誉叹了口气,拉了拉布丁“他把你认错了外公,他不是五舅的儿子你又弄错了”
然后他又对布丁说“你看看他糊涂得,时间概念都没了,物我两无的境地都到了,接下来大概只剩飞升了。”
那天果然是家宴,没什么外人,却有很多礼物送来,苏誉一份接着一份的念给他外公听,布丁在一边听得心下不禁骇然那些送礼者不是高官政要就是屈指可数的富豪名流,单凭这一份礼单,苏誉外公的身份之显赫,已不言而喻。
后来苏誉才和布丁说,这也就是外公年纪老了,性情才变得温和迟钝起来。三十年前他可不是这样。
“笑面虎,口蜜腹剑,险些被政敌暗杀,但公开宣称他不信报应。”苏誉淡淡地说,“当时外头是这么暗讽我外公的平庸的时代需要一个英雄,如果暂时找不到英雄,寻找一个恶魔,然后再将它打扮成英雄那也是有必要的。”
他说着,回头看看乐呵呵望着晚辈们分蛋糕的老人,淡然一笑“可是你看,我外公现在这样子,和恶魔哪里还有一丝关联”
所以他的女儿就变成了那样,布丁在心里暗想,在外面权势通天为所欲为,回到家中,却不得不面对一个屡屡给他惹祸丢脸、怎么管教都不成器的混账女儿最后也只能以亲子决裂而收场。
天命总不会让一个人过于如愿。
虽然心中依然深恨苏誉的母亲,但布丁对苏誉的外公却没有恨意。
一如苏誉所言,名义上是老人的大寿,实际上是他的主场,谁又愿意一直陪着个有点聋的口齿不清的老糊涂聊天到最后还是年轻一辈们,你一群我一伙的聊起来。苏誉自然是被表亲们围着谈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布丁却没有参与,而是陪在老寿星身边,用小勺喂他蛋糕吃。
宗克己吃了两口蛋糕,摇摇头。
“怎么了不好吃么”布丁问。
“这不对呀。”老人皱眉道,“过寿,该吃面才对”
布丁恍然大悟,可他看看四周,又为难起来。
没有人给煮面,大家都在吃蛋糕和零食。
“您等一会儿。”
布丁起身,找到苏誉,告诉他,老人要吃长寿面。
“啊,这个给忘了。”苏誉一拍额头,“只顾着准备蛋糕了,谁想得起面条”
布丁笑道“这样吧,我去厨房煮一碗面给外公吃。你们就别管了。反正我也闲着。”
于是苏誉就叫了个仆人过来,让他带着布丁去厨房。
布丁推着轮椅,把宗克己带到厨房来。他向仆人要来了面条和蔬菜鸡蛋,然后打开了炉灶。
“放鸡蛋火腿还是瘦肉要不要放青菜”
老人有点轻微耳聋,每个问题,布丁都得问上几遍,而且还得拿实物给老人看。
“要放鸡蛋,还有瘦肉。”老人点头,“要银丝面。煮烂一些。”
布丁笑起来,他打开冰箱,却意外地发现了一把芫荽。
苏誉喜欢芫荽,不管做什么都要往里放两根,但他又不肯吃,大概只是喜欢闻那股味道。所以布丁的冰箱里常年放着一把芫荽。
“外公,芫荽要么”他拿过芫荽给老人看,“爱吃这个么”
老人盯着芫荽看了好半天,目光有些迷惘。
“小柔爱吃这个。”他突然说。
布丁愣住,他想了半天,才忽然记起,苏誉生母是叫宗柔。
原来,爱吃芫荽的人是苏誉的母亲
这个小小的意外发现,让布丁内心不由翻滚。
“苏誉也爱吃这个。”布丁小声说。
“小柔就爱吃这个。”老人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喃喃道,“她总往粥里放好多芫荽,我都和她说了多少遍了,孩子还小,吞不下去的,结果她不听,偏偏往孩子的碗里放了一大把芫荽。”
布丁一怔,不由问“什么时候的事”
“两岁。”老人抬头望着他,“小誉才两岁,那把芫荽差点要了他的命,他被芫荽给卡住了,憋得小脸发紫。他外婆吓坏了,拿手往他嘴里掏,好容易才把芫荽给掏出来”
布丁差点暴走这他妈叫什么母亲她是想害死自己的孩子么
他正暗自凭空发火,又听见宗克己喃喃道“小柔今天没有来,她为什么不回来”
布丁忽然心里难受,他蹲下身,望着宗克己“不是您下令把她赶出家门的么”
宗克己呆呆看着他“赶出家门哦,是了,小柔不听话,那丫头就是不肯听我的振川就肯听我的,我叫他不和小柔在一块儿,他就和小柔分手了。”
布丁这一下,直如被一个雷劈中
冯振川和苏誉的母亲有过恋情布丁呆呆看着老者,心思一下子转了百十个弯但最终,他这份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被礼貌给压制住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外公您这又是何苦”
宗克己低头,笑眯眯看看布丁“老五还好吧你妈妈呢”
布丁无奈苦笑“我不是老五的儿子,外公你又弄错了。”
宗克己困惑地盯着他“那你是谁呢”
“我是小誉的男朋友。”布丁耐心解释,“他不是和你说了么”
“小誉的男朋友不是海生么”宗克己更困惑,“他和海生分手了海生不要他了哦,海生是不要他了,他和柳家那个丫头结婚了。”
布丁只呆呆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冯振川端着碗碟进来“煮面”
布丁立即回过神,他慌忙直起身道“是啊,老人家不爱吃蛋糕,就爱吃银丝面,还要多放肉。”
冯振川笑起来,那笑容像儿子看着老父亲般亲昵“牙齿好得厉害,九十了,一颗没掉,可以咬核桃真是乱七八糟。”
布丁笑,他习惯了冯振川说话的这种风格,有时候会乱用词,但其实本意不是贬低,只是表达的方式有点与众不同,也许是因为念书太少。
他走到灶台前,低头煮着面,不知为何想起成日照料苏誉的冯婶,那是个寡言少语的女人,在照料苏誉的事情上非常细心,心里再高兴,至多不过嘴角挂上一丝笑容。她比起宗柔,姿色不如,家世不如,方方面面都逊色一筹,是和苏誉母亲那种女人截然相反的类型。
和冯振川倒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
也不知当初宗克己分开他俩时,冯振川心中有无怨恨看来是没有的。就眼下冯振川对宗克己的态度,俨然世间第一大孝子,苏誉都赶不上他。
回去的路上,布丁肚子里攒了一堆问题,他既想问问冯振川和宗柔当初的往事,又想问为什么宗克己执意认为顾海生才是苏誉的男朋友
然而这两个问题,哪一个他都不好开口,冯振川的旧事,想来苏誉没可能一点都不知道,涉及到他母亲少女时期的爱情,事多尴尬,苏誉恐怕也不愿意回答,至于第二个,苏誉早告诉过他,是有人调唆老糊涂的宗克己,为了那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故意离间他和布丁。
因此最终,布丁什么都没问出来,他靠着苏誉的肩膀,心想,算了,还是不要问了。
、第 128 章
豆腐从家里出来,到了指定的会所,有男侍彬彬有礼拦住他。
“301房,苏先生定的。”豆腐又报了手机号,男侍才带着他往里走。
进来房间,豆腐要了杯淡奶咖啡,他看看手表,六点差三分。
屏气凝神等了一会儿,就仿佛掐着手表的那根指针,苏麒从外面进来。
豆腐慌忙起身,苏麒倒没说什么,只做了个手势让他坐,自己脱下外套,又叫了杯矿泉水。
俩人还没开口,气氛已与往昔有所不同。
饮料上齐,侍应生悄悄退出,苏麒盯着微微冒着气泡的矿泉水,他忽然说“海生知道你今天来见我”
豆腐摇摇头“没和他说。不过前段时间他就提醒过我,说,苏总还有瀛海的人,肯定要来找我。”
苏麒抬起头来“他没说叫你怎么办”
豆腐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刚想说,忽然脸红了红“他开了个玩笑。”
“什么玩笑”
“他叫我见了你们张口喊爹,伸手要钱。”
苏麒点点头“倒像是海生会说的话。他那个人表面上全都是正经,骨子里全都是不正经,偶尔剑走偏锋,一剑霜寒十四州。”
豆腐简直不知该如何理解这番话
这到底是赞扬还是嘲讽或者仅仅只是向他表示俩人的交情远比他以为的要深得多
“且不提他。”苏麒抬起眼睛,看着豆腐,“今天我找你来,你知道是所为何事。阮先生,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豆腐略垂落眼帘“我的意见很简单,和海生保持一致,同甘苦共进退。”
苏麒没有意外地点点头“我也猜到你会是这样的表态了所以你也和海生一个想法,宁可放那百分之六十到远在天边的外人手里,也不肯结成这桩婚姻”
豆腐嗅到了这番话里的谴责之味,他挣扎了一下,忽然道“苏总,你以为海生答应了,此事就算成了么我们经理是不可能答应的,就算海生这边肯委曲求全,苏誉也决不可能同意的。”
苏麒微微点头“你说得不是没道理,不过阮先生放心,你们经理那边有人对付他虽是个顶天立地的铜豌豆,也照样有死穴。我今天来,是想告知阮先生,如果你能劝海生同意婚事,你将获得瀛海百分之三的股份。这百分之三,由我个人出。”
豆腐若有所思点点头“百分之三,就瀛海而言不是个小数目,够我花天酒地一辈子还有余的苏总,您是不是把这件事当成一桩生意在做”
苏麒听出他语气里的轻蔑,他面无表情道“我先把利益提在前面,阮先生,这是为了避免你最后人财两空的结局。没有了人,手上能有点儿钱,总不是坏事。”
豆腐更笑“你怎么知道我会落得人财两空既然不稀罕钱,那我为什么要让海生离开我”
苏麒看着他,像一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那样,慢慢道“阮先生,你有没有想过,顾海生真正爱的并不是你,而是你们经理”
豆腐气极反笑“我懂了,钱不好使,又来离间计,苏总,我没想到像您这样的,也会玩这种不上道的手段”
“这不是什么手段,而是事实。”苏麒打断他,“难道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么”
豆腐已经懒得再听下去了,他站起身,冷冷道“您有您的立场,我不会责怪您今天的胡言乱语,回去我也不会和海生提”
“这就想逃么一涉及到顾海生,你就连一丁点儿勇气都没有了”苏麒冷酷地露出牙齿,笑了笑,“还是说,你宁可活在虚幻中,自欺欺人”
豆腐转回身,冷冷盯着他“仅凭你这么一说,我有什么必要相信你”
“当然不是仅凭我一说。”苏麒起身,从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部手机。
他将手机打开,在里面找了找,然后找到了一个视频,苏麒将手机屏幕放在豆腐面前,做了个手势“坐下来,慢慢看。”
豆腐莫名其妙,又不知为何涌出一点不可抑制的好奇心,他不由坐下来,嘴上却硬邦邦地说“如果是什么合成照片,苏总还是免了吧”
苏麒微微一笑“我既不把自己当蠢货看,我也不会把阮先生你当成笨蛋,不是什么合成照片,只是一段家庭录影,非常公开的东西,是我女儿在今年春节聚会时,无意间拍摄下来的哦,那时你还没和海生在一起。不过我觉得,你看看这个,大有好处。”
豆腐心里做了几番挣扎,终于伸手点开了视频。
镜头一开始有点晃,还伴随着清脆的少女笑声“人还没到齐啊爸爸,什么时候能上菜”
镜头顺着一溜儿人群一个个拉过去,豆腐看见了白发苍苍的苏云藩,上次在苏家见过的几个亲友,以及正和人聊天的顾海生,他看见镜头过来时,还笑眯眯的,抬手和拍摄者比了个v字。
不远处传来苏麒漫不经心的声音“别光顾着吃,过来和三爷爷说说话”
少女的镜头没动。过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欢乐的叫声“小叔叔来了”
镜头一转,从外头进来的恰恰是苏誉,他看见拍摄者,笑嘻嘻地冲镜头做了个夸张的手势“菁菁又胖了”
少女不依不饶撒娇起来“啊啊才没有人家没胖昨天才称了的”
豆腐看得见,视频底下的时间确实是今年春节,哪怕不看时间,镜头里出现的挂着福字的金钱橘,大家身上的冬装,电视机传来的欢乐的拜年音乐无不证明,这确实是在过年,而且是在苏家。
不知为何,豆腐心里有点慌慌的,他索性故作不耐烦道“苏总到底要我看什么我觉得没啥可看的。”
苏麒冲着他神秘一笑“不要慌,视频不长,你看,统共也就只有七分钟,阮先生,我希望你从你们经理走进门来那一帧开始看,留神他坐在什么地方,但我不是要你看他,你只要仔细盯着海生的表情和眼神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