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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白 第3节

作者:简柚 字数:19504 更新:2021-12-20 22:29:55

    他那笑容,带着点夜场职业化的味道,这让田子晟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但他仍旧固执地说“可我想让你知道苏誉,我想和你在一起。”

    “难道现在这样,还不够么”

    “当然不够”田子晟有点起急,“我希望咱们能共同生活,你放心,我不会干涉你的工作,往后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胡思乱想”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誉轻轻推开他,坐起身,抓过衣服一件件穿上。

    田子晟愕然望着他“苏誉”

    “快五点了。”苏誉一面低头扣着衬衣扣子,一面淡淡地说,“我得去店里,手头还堆着很多事。”

    田子晟有点失望,他慢慢坐起身来,迟疑地问“咱们还能见面么”

    苏誉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这才转过身来,看看田子晟。

    “我的时间表安排得不是很宽裕,所以不方便给你准确的承诺。”他说着,笑了笑,“过段时间再说吧,也许我能抽出空来。”

    说完,他弯下腰,捧住田子晟的脸,吻了吻他。

    田子晟伸出双手想去搂抱他,但苏誉很快就直起身躲开,他拿过桌上的手机和钥匙,走到门口,站住。

    转过头来,看看仍旧坐在床上的田子晟,苏誉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职业化的完美微笑“对了,独眼杰克仍旧会欢迎你的到来。”

    田子晟失神地瘫坐在被褥里,他望着苏誉离去,心里突然想他这是什么意思

    、第 9 章

    温蕴引起的风波过后,豆腐就显得有点儿蔫头耷脑的。他在客人面前依然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一丝情绪都不外露。但私底下,他提起此事仍不免有些沮丧。

    “我是想帮帮温蕴,没想到,帮了倒忙。现在弄得他回厨房回不了,做酒童又做不下去,成天躲那屋里哭。”豆腐叹了口气,“别的酒童本来就瞧不上他,先前就都说是从厨房里出来的烧火小子,这下,更鄙夷了。”

    布丁晃了晃杯底的黑啤,他淡淡道“干不来,就回厨房去这有什么丢人的在独眼杰克,谁敢觉得冯叔丢人”

    豆腐大叹“那不一样啊冯叔相当于半个老板,这怎么能比”

    布丁没说话,剩在杯底的黑啤还有两寸多,他搁下玻璃杯,转头去看窗外的雨幕。

    这是二十七层,布丁的屋子,他没安窗帘,落地的大玻璃洁净得仿佛不存在,天气晴好时,阳光直透透的照进来,配上屋里纯白一色的家具,活像个水晶宫。若是遇到暴雨天气,坐在窗前就仿佛坐在大雨里面,又变成了水帘洞。

    公寓是苏誉买下来的,格局相同的三室两厅。一套给布丁,一套给豆腐,所以他俩又是隔壁邻居。

    当初把钥匙交给他俩,苏誉就说了,公寓给他们住,随便装修,不收租金,只要还在独眼杰克里干,爱住多久住多久。

    这是苏誉对独眼杰克高层管理人员的优待,做到布丁和豆腐这个阶段,能够享受很多额外的好处,苏誉对手下一向不薄。

    其实布丁心里有数,虽然在独眼杰克干了这么些年,他俩的能力在业界并不是顶尖儿的。几年前,独眼杰克开始扩张势力,苏誉无所不用其极,挖空心思从别的俱乐部挖人家的台柱子,人过来的同时,把客源也跟着带过来了这些人里,论能力甚至论姿色,也有远超过布丁和豆腐的。苏誉对这些人也算信任有加,而且给的薪金都不低。

    但是,他们之中谁也没资格住进这栋楼。

    为此布丁暗想,苏誉这算是念旧呢,还是抵触背叛因为他和豆腐都是从独眼杰克一开张就进来干,在那之前只干过销售之类的零工。

    不过布丁很清楚,不管别处给多大的诱惑,他是决不会离开独眼杰克的。至于豆腐,他也可以打这个包票。

    回过神来,布丁随口道“这次,叫温蕴认清现实也好。撞了南墙总该回头了吧还真以为酒童这碗饭这么好吃他只瞧见外表的穷奢极欲,没瞧见里面受的苦。”

    豆腐被他说得有些难过,他低声道“你别这么说温蕴,这孩子不是那种轻浮的人。他只不过只不过想早点回去念书而已。”

    布丁摇摇头,他站起身“厨房还剩半锅米饭,吃么”

    豆腐舔了舔嘴唇“前两天我看见你从冯叔那儿,弄了块云腿”

    布丁笑起来“还有半碗,正好也有鲜笋。那我就做扬州炒饭吧。”

    “好嘞”

    布丁去了厨房,豆腐站起身,在客厅里晃了晃。这儿和他那屋子一般大,但豆腐每次过来都觉得,布丁的居所比他那“狗窝”大了不止一倍。

    原因就在于布丁是个有洁癖的极简主义者,当初设计装修时,他挑选了家具最少的那一款,而且一律纯白,搬进来之后,又把装饰墙全部打通,浴室之类的隔间他选的也都是玻璃这么一来,站在门口放眼望去,仿佛一个大雪洞。

    别的倒还好,豆腐对他不肯装窗帘这一点,怎么都无法习惯。

    “到底为什么不肯安窗帘”他再三追问,“你连浴室都是透明的,这么一来,在家干点儿什么私密的事儿,不都能被人瞧见”

    “二十七楼也能被看见”布丁诧异地问,“对面没有同等的高楼啊”

    “如果用望远镜或者贵一点的相机”

    布丁笑起来“谁那么无聊,非得偷窥我我是梁朝伟”

    豆腐也笑起来。但他还是说“这么大的屋子,不安窗帘真不知你怎么想的。那万一对面有高楼呢万一真有人偷窥呢”

    “那就偷窥呗。”布丁满不在乎道,“反正下班了,免费看,我不收钱。”

    豆腐摇摇头。

    他是那种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拉窗帘的人。

    晃进厨房,豆腐靠在高大的白色冰箱旁,一边玩着冰箱上的装饰乐高玩具,看着一丝不苟切笋的布丁。

    “这么好的手艺,一个人过日子多可惜。”他突然说。

    布丁抬头看了他一眼“想给我说媒”

    豆腐叹道“我上哪儿给你说媒去我自己还单着呢。”

    布丁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你还在想着廖骏呢”

    豆腐眉宇间有片刻的愣怔,但旋即又笑道“哪能呢。”

    布丁放下菜刀,他转头瞧着豆腐,哼了一声“言不由衷。”

    豆腐笑道“真没有。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有什么好想的刚开始是不大习惯,半夜翻身,旁边没人挡着,我还觉得不自在呢。现在想,我傻啊应该更自在才对”

    布丁抿嘴笑起来,他点上炉火,开始炒饭。

    “觉得孤单就再找一个,失恋也不丢人。”一边炒饭,布丁一边慢条斯理道,“你和他分手快一年了,也该走出阴影了吧我就想知道,你那阴影到底多大啊”

    豆腐慢吞吞眨眨眼睛“小学生都可以告诉你答案阴影面积为零。”

    “死鸭子嘴硬。”布丁瞪了他一眼,“叫我说,这事儿你有一多半责任。人家廖骏千求万求,又是买钻戒又是买车的,做到这份上,也够诚心了”

    豆腐仍旧笑盈盈的,他放下手里的乐高,大大方方地说“你觉得他诚心那你找他去呀,我不拦着。”

    布丁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人家是想让你离开俱乐部,老老实实跟着他去国外结婚定居承认吧,你根本就不够爱他。”

    豆腐被布丁说得神色有些怅然,怅然里又夹杂伤感。

    “可我不知道离开独眼杰克我还能做什么,我也不想离开这儿。”他垂下头,低声说,“去国外我怎么谋生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念过大学,英文那么溜”

    “得了吧,你不知道我大学没念完啊”布丁用铲子翻了翻锅里的米饭,又把青豆虾仁和火腿丁倒进去,“独眼杰克明明是风月场,结果呢,攒足了一群单身汉。”

    豆腐笑起来“想做单身汉的可就只有你一个,别拉扯我。”

    “经理不也是么”

    豆腐看着布丁,他慢慢道“你真觉得是么”

    布丁低头翻着饭粒,没出声。

    豆腐犹豫片刻,才道“田子晟那小子,好几天没过来了。”

    “嗯,快一个礼拜了。”布丁放下铲子,他盯着锅里金黄的米粒,“那晚他被经理送回去之后,就再没来过。”

    他这么说了以后,俩人都是一阵沉默。

    终于,豆腐还是说“这都第几个了十几个都有了吧每次都是这样,把人上了,完事就甩扔西瓜皮也没他这么利落的。”

    布丁掀起眼皮,淡淡看了豆腐一眼“你替田子晟抱不平啊”

    “多少还是有点儿吧。”豆腐郁闷道,“这和我无关哪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他还是个处呢。”

    布丁淡然道“经理一贯不就喜欢找这样的么年轻、家世优渥、单纯天真好在他从来不碰咱们这些酒童。”

    豆腐嗤嗤笑起来“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呢,就是草花儿。”

    布丁也笑“你才窝边草你才草花儿”

    苏誉爱勾引不经世事的年轻男孩,这件事独眼杰克里人尽皆知。但他从来不碰手下的酒童,甚至连一点点暧昧的举止都不会有,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关于这一点,大家都甚是好奇,也有人说,是因为苏誉瞧不起做酒童的男孩子。

    “怎么可能。”布丁摇头,“经理从来不玩弄手下的酒童,这说明他是真心尊重。相比之下,那些被他骗上床的,在他心里反倒不如咱们了。”

    “不知悔改啊不知悔改”豆腐一面叹气一面摇头,“上一个呢,甩了还没半年,害得人家小孩子在独眼杰克大厅崩溃大哭,上上个脑子都不对了,被他甩了以后,天天跟着他,差点酿出撞车事件,再上上个”

    “好了你。”布丁用锅铲轻轻敲了一下流理台,他斜着清如水的丹凤眼,看了豆腐一眼,“经理的罗曼史,你记账似的记那么清楚干嘛爱上他了”

    豆腐噗嗤笑起来“我爱谁也不会去爱他好不好”

    布丁一听这话,神色却郑重起来,他转过身望着豆腐,正色道“怎么经理有什么不好”

    “又没说他不好,我自己私下里嘀咕两句还不行啊”豆腐郁闷道,“他这哪儿还是什么罗曼史简直就是一连串被抛弃的悲惨史”

    “受害者又不是经理,你替外人着什么急”布丁哼了一声,转头又去炒饭,“你担心他做缺德事做多了,到老,变成孤寡老人啊”

    豆腐笑起来“经理真变成孤寡老人也不怕,我来赡养他。”

    布丁也笑,他看看豆腐“难怪是独眼杰克第一块牌子,你就是咱经理的孝子贤孙。”

    、第章

    提起旧事,豆腐不知想起什么,挺神秘的和布丁说“为了上回那个被甩的小子,顾先生跟经理发了很大的火。”

    布丁拿过胡椒瓶,他诧异地看了豆腐一眼“是么”

    “嗯,他们在办公室里吵,我恰好听见了”

    豆腐说到这儿,忽然住嘴不说了。

    布丁看看他,笑起来“说八卦别说一半啊你这可太损了。”

    豆腐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挠挠头“毕竟是老板的八卦,我到处说,也不好。”

    “你没到处说,你就说给我听听。”布丁笑眯眯把炒锅往旁边一推“不说,你就别想吃炒饭。”

    “唉,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就是顾先生发了很大的火,说经理不该去害人家。而且你也知道,那小子他爸就在瀛海做什么常务副总,所以经理这么做,不是让顾先生难堪么顾先生就骂经理缺德。然后”

    布丁看了豆腐一眼“然后”

    豆腐停了停,才说“然后经理说,就好像你从没干过缺德事似的。”

    布丁听这句话,一怔“什么意思顾先生那种圣人一样的人,也干过缺德事”

    豆腐迟疑片刻,他摇摇头“谁知道。”

    其实对话还有后半截,豆腐当时在门外听见,短暂的沉默后,顾海生突然轻声说“对不起你的是我,你只管找我报复就行了,为什么要去害李建利的儿子就因为他是我的下属”

    然而这些,豆腐不打算告诉布丁,直觉告诉他,这几句话,他最好咽到肚子里烂掉。

    他不敢再让布丁琢磨下去,于是笑着打断他“你呢,也别管经理的闲事了,还是赶紧找个伴儿吧。再这么下去,我都要怀疑你有心理问题了。”

    布丁没有男友,他已经单身好些年了。

    在独眼杰克做酒童,究竟要和客人发展到什么程度,这一点由酒童们自己来决定,有的只是在上班时间见客人,下了班,多一秒都不和客人联络,这一类就只单纯的陪着喝酒谈笑,客人一旦有越矩的行为,他们会立即巧妙的避开,暗示对方自己不吃这一套。如果客人做得再过分一点,那么俱乐部方面会出来做软性的阻拦,比如,以病假为由更换酒童,调整当事人工作的时间等等。

    拿苏誉的话来说,只要自己不想越过那条线,他一定会给予保护。

    如果酒童有意愿越过那条线,想和对方有超出寻常的发展,那也可以,前提是,每月仍旧得给俱乐部带来足额的业务。就像苏誉说的,人都是有感情的,也不是说这种地方就一定遇不上真爱。但如果你谈恋爱谈得昏天黑地,连自己的业务额都顾不上完成,像前两年布丁带的一个傻小子,爱上了客人,于是把独眼杰克变成和男友幽会的场所,除了男友哪个客人都不见,成天只做这一单生意而且几乎带不来多少进账这种人,苏誉二话不说立即开除。

    少数人选择前者,比如温蕴,这些人原本就不打算长年累月在这里干,他们只是赚些钱救急,然后就离开这个行当,回归自己原本的人生。

    但多数酒童都选择后者肯和客人上床,培养出感情了,两方来往密切,客人来独眼杰克消费的频率也更高。

    一开始那两年,布丁偶尔会跨过那条线,也不光是为了赚多点钱,他自己不怎么在意这种事,有时候看着对方顺眼,心里又寂寞,也就顺理成章和人上了床。

    但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布丁不声不响退回到红线内侧,当豆腐留意到,布丁不动声色地挣脱一个爱慕他的客人的胳膊,这才想起,布丁已经独身一两年了。

    但那时候他在和廖骏热恋,没空去思考布丁的状况。等到他和廖骏分了手,心情低落又连续加班,最终疲劳过度发起高烧,布丁进屋来给他煮粥,他这才隐约明白,布丁为什么选择独身他早看透,这样的爱情伤人伤己,而且长久不了。

    “可是这么一来,独眼杰克成了什么”他自嘲道,“我没伴儿,你没伴儿,经理也没伴儿,包括顾先生”

    布丁关掉炉火,他淡淡打断豆腐的话“顾先生可不是独眼杰克的人。”

    “说话别这么无情。顾先生帮了独眼杰克多少忙”

    布丁拿了只瓷碗放在一边,他正色道“顾先生帮独眼杰克是看在经理的面子上。顾先生是苏家养大的,经理姓苏,他难道不该帮忙么”

    “俩人明明连血缘关系都没有”

    布丁把铲子一摔

    “就算没血缘关系,顾先生也是经理的舅舅。”

    豆腐愕然望着他“你这么凶干嘛顾先生得罪你了”

    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布丁这才摘下围裙,他哼了一声“自己端饭去吃”

    吃饭的时候,布丁和豆腐说,温蕴的事,他会想办法的。

    “不能让他卡着不动。人遇到挫折,要么前进再尝试,要么后退好好反省,哪能像他这样,只知道躲在屋里哭的”

    豆腐笑道“我就说,你越来越像经理了。”

    布丁也笑“像他,有什么不好比起我十几岁那个白痴样,我倒宁可自己更像他一些。”

    吃了饭,豆腐告辞回家做准备,已经两点了,独眼杰克下午五点开始营业。

    布丁把厨房收拾干净,回到客厅看看窗外,依然是滂沱的雨。

    他拉了张软软的安乐椅,靠着窗半躺下来,今天他休息。

    旁边杯子里还有剩下的黑啤,他拿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

    这是海德堡黑啤,色深如陈血,口感极醇厚,带着点点甜味儿二十岁之前,布丁甚至不知道黑啤是什么。

    喝黑啤的习惯,是他跟着苏誉养成的。

    刚进俱乐部,布丁什么都不懂,他以为这是一份很容易的工作,不就是陪着喝酒聊天么这有什么难的。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这种工作,比做销售困难多了,卖东西,卖出一份是一份,但是做酒童,如果你只和客人打一回交道,哪怕你在此期间卖出一杯数万元的酒,但人家从此就再不想来见你了,那也只能说明你工作的失败。

    真正优秀的酒童,能让客人对你不离不弃,数年间陪伴左右,无论你在哪家夜店做,都不会撼动彼此间的情意达到这种程度,决不是靠单纯的性关系。

    起初,布丁觉得自己年轻,有颜有头脑,性格又活泼,做酒童应该无往不利,然而现实迅速打了他的脸。

    那是他刚做酒童还不到半年,有一次他路过另外一家俱乐部,看见一个曾经打过交道的酒童,将一位客人从里面送出来。看清那客人的脸孔,布丁有些吃惊,这客人本来是他的熟客,因为对方很喜欢他,所以曾经一周跑来四五次,连续捧他的场。不过最近这半个月,这人没再登门,布丁打电话过去,对方也没接。

    没想到,竟然在同行这儿见到了。

    布丁心里这番滋味,如翻江倒海,又挫败又愤怒。他本想躲开,却没料到将客人送走的那个酒童,返身回来,正巧看见了他。

    “怎么在这儿埋伏着呢”那年轻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是不是想跳槽”

    布丁心里正窝着火,此刻更没好气“我就算上大街发传单,也不会进你们俱乐部”

    那酒童一听,哈哈大笑

    “得了吧我看你呀,就快被老苏炒鱿鱼了自己的客人留不住,让人家跑我们这儿来找乐子,我要是你,羞也羞死了”

    布丁那时还太年轻,一听这话火冒三丈,他上前两步,抓住那人的领口,厉声道“你说什么”

    “难道我说得不对”那人还满脸嘲弄地瞧着他,“知道人家是怎么说你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我成了酒童,布丁那小子倒成了大爷布丁,我说你小子真有能耐,能把客人给气成这样,人家花了钱还没买到痛快,没当场发作,算是给你留脸了,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啊”

    他的话没说完,布丁一拳头砸下去,顿时鼻血横飞

    那次,对方老板报了警。

    当晚,将布丁从警局拎出来的是苏誉。

    布丁从警局出来,就一言不发,一个人缩在车后面,他的手也破了,胸口那儿闷闷的疼,因为对方也没饶过他,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又恼火又沮丧,恨不得抓着谁大喊大叫一番才好。

    但苏誉一句话都没问,他开着那辆保时捷,一直把布丁从警局接回到独眼杰克。进了办公室,苏誉先找了医药箱,给布丁仔细清洗手上胳膊上的伤口,上了药。

    “还有什么地方疼”他低头涂抹着药膏,又淡淡地问,“对方三个打你一个,应该不止这点儿伤吧”

    布丁想说他胸口疼,但他又不肯说,只垂着眼皮,不出声。

    “卢老板和我说了,说是你起的头,你先打了杜茗。”苏誉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怒气,平和得很。他放好医药箱,抬头看看布丁,“但卢老板没和我说原因。布丁,你为什么动手”

    好半天,布丁才轻声说“我今天,在欢乐时代的门口,看见杜茗把沈总送出来”

    苏誉扬了扬眉毛“沈总哦,你是说启亚商贸的那个布丁,那不是你的客人么为什么人家会去欢乐时代”

    苏誉这样一问,布丁再也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我打电话给他了,他没接我打了好几次,他秘书说他出差了我怎么知道他会去欢乐时代我怎么知道他会去找杜茗我也不明白啊”

    布丁的眼圈都红了,他握着拳,身上直发抖,但苏誉仍旧是一副平静温和的表情。

    “那么,杜茗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了什么,把你刺激成这样”

    布丁卡住,良久,他才小声说“他说沈总和他抱怨,说说花钱没买到痛快,还说自己成了酒童”

    “那么,人家为什么要这样抱怨”

    “我不知道啊”

    苏誉不急不躁,仍旧看着他“你真的不知道么”

    被苏誉这么一问,布丁终于有些迟疑,他拖沓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倒在沙发里,低下头哑声说“我觉得沈总挺喜欢我的,但他说的那些东西,我听不大懂尤其他们公司里的那些事儿,我有时候记不清人名有一次我打了个哈欠,可能他有点儿不高兴了”

    苏誉偏着脑袋,他望着布丁,目光里带着怜悯“所以,客人说的事情你听不懂,也没兴趣听,更懒得往深里琢磨,你听累了,打哈欠了,你是在告诉客人,我不耐烦了,还是讲点儿我乐意听的吧。布丁,这么一来,客人不是酒童是什么你不是大爷是什么”

    布丁一下子被苏誉给说愣了

    他只知道客人喜欢他,疼惜他,总给他买东西,逗他开心他以为人家真的甘愿这么做呢

    看他脸色变了,苏誉的目光更加怜悯“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杜茗是从这个城市最好的商学院毕业的,所以你听不懂的客人的那些絮叨,他听得懂,你不明白客人为什么烦恼,他明白。这就是为什么客人最后会离开你,去找他。”

    布丁的脸色变得更难堪,他忽的一下站起身来

    “经理,你的意思是,我现在该回大学去,把没念完的那两年给念完”

    苏誉摆摆手“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他走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来,靠在椅子里安详地望着布丁。

    “独眼杰克不是研究院,非得拿到本科文凭才能考。学东西不一定得回学校,修炼人情世故也不是单靠饱读诗书。这次的事情只是给你个教训,做酒童,没你想得那么容易,你真的以为只要长得好,放得开,客人就跟定你么并不是的。”

    布丁被他说得呆住

    苏誉淡淡一笑“容颜会苍老,审美会疲劳,上床也不是保险栓否则世上就没有出轨这码事了。所以布丁,你明白么除了年轻漂亮,你还缺乏很多东西。”

    、第章

    布丁的年少岁月,始终活得懵懵懂懂,过一天算一天。

    但是打架事件过后,布丁忽然就有了改变,他开始沉下心来,认真打量周围的世界,这么一打量,他这才明白,之前的那份志得意满,只是借着年轻产生的狂妄,其实他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并不多,很多方面连皮毛都谈不上。

    好在布丁是那种乐于吸收的性格,他开始找书看,像苏誉说的,拿不拿文凭没所谓,多读点书,人的感觉都会不一样,腹有诗书气自华。

    苏誉是个极好的教师,闲下来,他常常带着布丁豆腐他们满世界转,偶尔也会给他们买衣服,不是成品店,而是须发皆白的老裁缝亲自服务的手工店。

    “无烟煤色,或者深蓝色。”苏誉指着一件衣服,细细教他们看那软如流光的材质,“黑真丝的衬里,不过这一件只加了一半这种半衬里也很常见。”

    如果不是苏誉,布丁可能这辈子都认不出昂贵的哈德斯菲尔德英产股线面料。

    他也会带他们去好馆子吃东西,比如炖了两天两夜的佛跳墙,还有,鲜活的鲷鱼在端上来时,嘴还在张合,让人跃跃欲试的同时又带着点惊吓。

    人的舌头是被培养出来的,它是活的,会分辨好坏,但你也得给它机会在这之前,布丁一度认为,周末有个全家桶就是最高享受。

    苏誉甚至把他们带去私人酒庄,穿着黑色马甲的老佣人面平如水,领着他们走进深深的酒窖,在苏誉的示意下,一声不响取出纤长的酒瓶。

    “别一口倒进去。”他将两杯酒轻轻放在布丁和豆腐面前,“先含在嘴里,让口腔弥漫一下酒香。”

    然后,他转头对那老佣人说“跟海生道声谢,那瓶哈帝干邑我收到了。”

    布丁匆忙把那口酒咽下去,好奇地问“海生是谁”

    “这儿的主人。”苏誉微微一笑,“所以我们是来上门抢劫的。”

    豆腐开玩笑道“经理,你在说谎吧这酒庄其实是你家的。”

    苏誉仍旧微笑“有什么好说谎的我是个没家的人,更没有这么好的酒庄。”

    布丁留意到,旁边那位老佣人虽然神色没有变化,但眼角深刻如刀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他甚至带他们俩去听音乐会。起初布丁觉得荒谬,他活这么大,唯一听过的舞台音乐,就只有校合唱团的黄河大合唱,他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和高雅的音乐打上交道。

    “听点动听的音乐很有必要。”苏誉笑嘻嘻地说,“你以为舌头要养,耳朵就不要养么”

    那天他们听的是非洲木琴的演奏,小小的专场,20个演奏者跪在雕刻精巧的钟、锣、鼓等等面前。鼓声一点点引领,像不急不躁的古老的雨,下排的一个钟加入旋律,然后,更多的乐器参与进来。节奏像藤蔓植物,有条不紊地交错,肆意的生长。沉默的黑人用力努着嘴,用他全副的技艺将祖先流传下来的声之美,毫无保留的施展出来。

    “木琴的声音会产生一种新的脑电波,它使正常思维通道瘫痪,强迫新的通道产生。”苏誉在休息室里解释,他的脸上,洋溢着纯美的喜悦。

    豆腐没听懂,还问“那会怎样呢”

    苏誉笑起来,他用冰凉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豆腐的脑门“会让你变得更聪明。”

    演奏出来之后,布丁还在恍惚,仿佛漫步在布满星星的非洲草原上。他头一次觉得这淙淙的琴声是如此动听,以至于第二天他瞒着豆腐和苏誉,偷偷又来听了一场。

    因为布丁有需求,所以苏誉会引导他阅读。就算是不喜欢阅读的豆腐,苏誉也有办法,他会推荐豆腐看剧。

    “这个世界是一张网,每个点都是相连的,所以你从哪个点出发都可以,只要找到你喜欢的点,往后的路途就通达了。”

    他甚至教他们说话,遣词造句,告诉他们仔细观察世态人情,借此将自己历练得波澜不惊。但是苏誉也明白说了,他教他们这些,是有目的的。

    “我把你们变得更优秀,不仅仅是为了你们自身。”他一本正经地说,“这也是要你们能有资格站到我这个位置上来往后进来的新人,都要交到你们手里来打磨。店是靠人撑着的,咱们要做一间最出色的夜店。”

    短短一年时间,苏誉就把这两条原本在街上讨些残渣剩饭的小鬣狗,变成了两匹油光水滑、牙齿和爪子却媲美匕首的狼。

    “狼你是说色狼么”豆腐笑嘻嘻地地说,“那么,经理是什么”

    “狮子。”布丁说。

    豆腐更笑“顾先生呢”

    布丁翻了翻眼睛“他不在食物链里面。”

    豆腐想了想,也点头“他和咱们不同,他在食物链的顶端。”

    但布丁也深知,自己只是酒童,其实离食物链的顶端非常遥远,莫如说,要不是有苏誉这个老板,他的职业生涯恐怕会更艰辛一些。

    大概是布丁做酒童的第二年,他遇上了一个讨厌的客人。是个游手好闲的官僚之子,和布丁差不多年龄,几乎每天都来店里找乐子。并且没过多久,就开始追求店里容貌最出色的布丁。

    布丁不喜欢这个人,本来他对客人是秉持从好的方面看的原则,因为深知自己是个酒童,令人愉快是酒童的职业道德,所以遇到老迈拘谨的,他会认为对方沉稳有分寸,疏狂佻达的他会归为有个性,就算是特别庸俗无聊的,布丁也不会鄙视人家,他明白,老天爷对每个人并非公平合理,会变得庸俗无聊,也有人家的无奈。

    唯有这个姓陶的官宦之子,令布丁厌恶,因为此人已经订婚和一个女性。

    虽说是政治婚姻,以家族利益为上,青年本身也没办法,是被迫达成婚约,但布丁仍无法容忍,尤其女方似乎并不清楚未婚夫的性取向,因为这人有一次放肆地开玩笑,说到时候要找个人代替他去洞房,“把她灌醉了,谁知道是谁上的”

    一听这话,布丁顿时厌恶到极点

    这他妈就是个人渣啊

    心里带上了厌恶感,平日里待客的言行举止,难免不流露出一点点来,那青年也是个人精儿,追求了布丁两三次未果,明白这酒童嫌弃自己,于是心中不忿,就想出一个损招来对付布丁。

    那晚那青年又来了店里,和往常一样,开着他那辆f430,到门口,布丁正在迎客人,一见他来,心里微微膈应一下,但面上不露出来,仍旧笑盈盈上前。

    那姓陶的青年皮笑肉不笑地冲着布丁拧了一下嘴角,把车钥匙交给他“来,帮我把车停到车库去。”

    那晚原本豆腐在布丁身边,他早就知道布丁不喜欢此人,于是笑道“陶先生,停车的事情归小寇。”

    他要伸手去拿车钥匙,那青年把手一缩“我让布丁去停,豆腐,你没事让小寇献什么殷勤这我可不高兴了”

    豆腐就笑道“您误会了,布丁是巡场的,本来停车就不归他管呀。”

    “停个车而已,多大个事儿呀”那青年笑嘻嘻的,把车钥匙塞进布丁手里,“快去,等会儿上来陪我喝酒。”

    布丁以为对方只是像刁难门童一样,想贬低一下自己,于是也没多想,他笑了笑,接了车钥匙就上了那辆f430。

    结果万没想到,发动了车辆,他才发觉有问题,车被人动了手脚

    布丁慌了,他怎么踩刹车也没用,那辆黑色的法拉利疯了似的朝着街对面冲过去,轮胎与地面之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还伴随着酒童和客人的惊叫

    就在差点撞上人群时,电光石火之间,布丁拼死将方向盘打转,轰的一声,法拉利撞在了街对角的挡车石柱上

    气囊弹出来,布丁顷刻间晕了过去

    、第章

    再清醒过来,布丁已经被人从车里拖了出来,他睁开眼睛,看见豆腐正焦急得脸发青,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脸颊

    布丁支撑着从地上坐起来,他觉得身上有些疼,鼻子破了,白衬衣沾了血迹,但骨骼似乎没什么问题。

    “布丁”

    嗡嗡耳鸣里,是苏誉的声音,布丁抬头一看,苏誉已经从店里出来了,正急匆匆往他这边来。

    同时伴随的,还有那个陶姓的青年刺耳的叫嚷“天哪我的车这可是f430苏经理你说这怎么办”

    苏誉停住脚,转过身,冷冷一记眼刀飞过去“车的事,等会儿再提”

    那青年似乎被他这一眼刺中,他卡了片刻,却冷笑起来“等会儿再提苏经理,布丁把我的车撞成这样,你叫我等会儿再提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处理”

    苏誉全不管他,快步到布丁身边,弯腰扶起他来,一脸关切道“伤着哪儿了要不要去医院”

    布丁勉强站直身体,他试着深吸了口气,然后摇摇头,哑声道“没事,经理,骨头没伤着身上可能撞青了一点。”

    他抬头,看看那辆车头受损的法拉利,心像是掉进冰窟窿里

    “经理,”他回过头来,发着抖道,“这车做了手脚,我踩不动刹车”

    苏誉的脸色微微一变,然后他点点头“豆腐,先把布丁扶到楼上去,他鼻子都流血了,找药棉给他止血,如果有呕吐,立即送医院”

    “知道了”豆腐立即扶着布丁,他让布丁全身靠在他身上,几乎是半背着布丁往店里走。

    车主人却走过来,不客气地挡住他们“把我的车给撞成这样,就想走啊”

    任凭是往日最好脾气的豆腐,这下也忍不住了“陶先生,您没看见布丁伤成这样了么”

    那青年冷冷一笑“他伤成这样是我的责任啊叫他停个车,这么小的事情都能办砸你们倒是一走了之,我的车怎么办”

    他的话没说完,苏誉走过来,伸出手臂用力一挡那青年。

    “让开”

    那青年被他这一下,给推得往后趔趄了两步。他顿时大怒

    “苏誉,你想仗势欺人”

    他这么一说,苏誉却笑了。

    “仗势欺人陶公子,您开玩笑呢我一个小小夜店老板,您可千万别高抬我”

    姓陶的青年冷笑,他点点头“好,我倒要看看,你想怎么解决”

    他抱着手臂,做出一副逼问的架势。

    这时,店里的客人和酒童都被这场喧闹给吸引过来,有不清楚前因后果的,互相低声打听,一时间,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苏誉身上。

    看来,是想看他这个经理到底如何解决此事。

    苏誉微微一笑“陶公子,布丁撞坏了您的爱车,责任在他。”

    布丁和豆腐对望一眼,脸色俱是惨白

    “酒童撞了您的车,我这个做经理的也有错。这样吧,这辆车,我们赔给您。”

    那青年哼哼冷笑“哦想拿去修修补补,再来还给我呀没门苏经理,你平日里就是这么打发客人的”

    “怎么会修修补补呢”苏誉笑道,“到时候,陪您新车。”

    场内一阵哗然。

    那青年也一怔,他旋即点头“这可是你说的苏誉,说话可得算数”

    他说完,冷笑一声,转头离去。

    苏誉轻轻推了一下豆腐,低声道“先送布丁上去。”

    布丁被豆腐和小寇扶着,上到三楼休息室,俩人小心翼翼把他放在床上,让他慢慢躺下来。豆腐还不放心,问他“有没有想吐要是想吐就得赶紧去医院了恐怕是脑震荡呢”

    布丁摇摇头,哑声道“没事的。”

    小寇小跑着下楼,去找药棉和止血药,豆腐恨恨道“那个混蛋设了陷阱给你踩难怪不让小寇去泊车,他存心是要害你呢”

    布丁垂落眼帘,哑声道“那辆车恐怕得三四百万吧”

    豆腐一愣,立即道“那不是你的错布丁,你不该赔咱们反而该去告他他差点害得你撞人,差点害得你没命呢”

    “可是经理都说了,是我的错,是要赔的。”

    豆腐被他说得,胸口起伏不定。

    半晌,他忽然咬牙说“真要赔,咱一块儿凑钱布丁你别急,这口黑锅,我不会叫你一个人背”

    豆腐这番话,说得布丁心里仿佛起了滔天的浪

    他进店里这快两年的时光,和豆腐关系一向好,但那也只是“要好”而已,就像关系好的同学,合得来的同事,布丁从没指望过更多的东西。

    他万万没想到,今晚自己遭遇了这么大的事儿,豆腐竟然能说出这么义气的话来。

    不多时,小寇找楼下老冯那儿拿来药,豆腐正给布丁擦拭胳膊上和肩膀上的伤,苏誉却推门进来。

    “怎么样”他问,又低头看了看布丁。

    因为撞伤多处,所以衣服脱下来,布丁赤着上身,被豆腐笨手笨脚擦着药,那药是紫黑色的,弄得他身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看上去简直像个烂掉了的布娃娃。

    “你这是给他擦药么”苏誉瞪了豆腐一眼,“我当你画画呢”

    豆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行了都下去吧,”苏誉挥挥手,“我来弄。”

    豆腐和小寇放下手里的药棉,俩人走到门口,小寇忍不住又回头“经理,那车真的要布丁赔呀”

    苏誉擦药的手没停,他悠悠道“当然得赔,是在他手上撞坏的嘛。”

    小寇不忿起来“可这明明是陷害经理,咱这不是吃亏了吗”

    苏誉回头瞧了瞧他“你的意思,是叫我站在大门口,和客人吵个三天三夜”

    小寇呆住,豆腐趁机拽了拽他“就你多话经理会处理的。”

    俩人出去了,苏誉索性拉了椅子坐下,这才弯下腰,仔仔细细给布丁的伤口上了药。

    忍耐良久,布丁终于还是道“经理,那车,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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