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来闷头在逼仄曲折的甬道里毫无头绪地奔跑的两人，此刻终于在黑暗里看到了一丝黎明前的曙光，确定了可以让自己勇往直前的方向。
程家林和老杨召集起全体员工，紧锣密鼓地筹备了一周，将所有能想到的剧情玩法整合起来，做出了一套完整的策划方案。
而如今，万事具备，只欠“美术”这一东风。
思及此，一众人顿时就从即将扬帆启航的激动中沉静了下来，办公室内一瞬间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之间的呼吸声，大家在这场静默中，心照不宣地意识到这个“东风”不仅难请，而且请不好的话，还极有可能一刮风间就将他们之前的准备统统付诸东流了。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鉴于之前那款游戏在画风这一块摔得跟头实在不算小，他们一致觉得这次的美术风格，着实需要慎重地考虑一下。
老杨起身，在白板上用红色的签字笔重重地将这两个字圈了起来，沉声说道“上一款游戏咱们和美术外包兜兜转转个不停，也没见省下多少钱，与其这样，不如一次性花个大价钱成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美术团队。”
大家列队似的，整整齐齐地点头啊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接下来我会和程总商量一下这方面的预算。”老杨大笔一挥，拍板道，随后他顿了一下又说，“公司目前的情况大家也都有所了解的，这部分预算可能要从其他费用里挤出来，这段时间估计要辛苦大家了……但我想大家这么辛苦地一路走来，应该都不想放弃的，所以这样的决定，还希望大家能够理解和支持。”
众人又是齐刷刷地点头，然后，其中有一人说“老杨你也别这么说，咱们大家伙以前都是共过事的，谁还不知道谁呀，再说，咱这也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啊。”
众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老杨握紧了拳头，欣慰地笑了笑“那大家平时忙完自己的工作了，也多在自己的朋友圈打听一下有没有好的主美可以介绍的。”
这一计划提上了章程，程家林和老杨在接下来的两周内最主要的工作就变为了面试。然而，这招聘就和相亲一样，你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你，看上你的，你又看不上，能碰到一个自己心仪的，对方也心仪你的，那还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说多了，这也是缘分啊。
眼看这都半个月了还没什么进展，老杨有点坐不住了，对程家林说“要不从之前面的人当中选一个先试试？”
程家林摇头道“我们的预算不允许我们有任何“试一试”的想法，宁缺不滥，还是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这期间，肖然有一次半夜起来喝水，看到程家林还在书房忙碌，他立在门口，无奈地摇了摇头，帮他也倒了杯水端了进去，走近后才发现，程家林居然在招聘网站上刷简历，他将水杯递给程家林，双手抱臂，靠在电脑桌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一语不发。
须臾后，程家林捏了捏鼻梁，轻轻笑道“怎么起来了？”
肖然瞥了眼已经被程家林关掉了浏览器页面的显示屏，皱着眉问道“你之前不是和我说你们公司没有招聘计划吗？那你刚才在看什么？”
程家林将水杯放到桌上，摊摊手道“之前确实是没有的，最近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好的美术可以储备一下。”
肖然挑眉“那你怎么不给我说呢？”
程家林打趣他“我们现在可用不起猎头啊。”
“……”肖然眯着眼睛，冷冷地说，“我还没发现呢，你居然也会和我开玩笑了。”
程家林看着他沉下来的脸，摇摇头，伸手拉过他的手，柔声道“没有，这段时间我看你也挺忙的，连周末的时间都在加班，就不想让你那么累了。再说，我们也就这一个职位，还是能应付过来的，只是一时间没遇到合适的而已。”
每每程家林冷峻的脸色柔和下来，肖然总会瞬间败下阵来，显然定力不够的他被程家林一个温柔的目光成功地顺了毛，他蹲下身来，侧头靠在程家林的腿上，闷闷地说“我没关系的，我也想帮帮你们。”
“嗯，别想那么多，”程家林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如果有需要我肯定会请你帮忙的，主要是面了这么多人，到最后却搞得我不知道该定什么风格的画风好了，这是个问题。”
肖然抬起头看着他说“那你们现在是怎么想的？”
程家林“说实话，没有什么明确的方向，我们希望可以找一个有主见，能根据游戏策划自己设计原画和ui，而不只是绘画这样的人。”
肖然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说“你们自己都没有方向的话，这样的人挺难碰的。”
“嗯。”程家林颔首，拉他站起来，“好了，去睡觉了，这事急不得，再等等吧。”
这一等，直等到日头一天比一天毒辣，窗外的蝉鸣一声比一声响亮，程家林他们还是没有碰到那个能够和他们两情相悦的主美。
这天，老杨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一个馊主意，非要拉着程家林去参加一个二次元漫展，程家林无语地扶额，头也不抬地拒绝了他的邀请“你说去参加个游戏峰会我还能理解，你去参加什么漫展，意义何在？”
老杨挺了挺他那已经瘦了一圈的肚子，义正词严地说“挖掘人才啊，正所谓高手在民间，一切有可能的地方，我们都不能放过。”
程家林“那你是觉得一个漫画家其实是可以分分钟跨行业转做游戏的是吗？”
“不，那怎么可能，”老杨摇头晃脑地说，“我只是觉得应该有很多游戏美工也很喜欢逛漫展，我们可以去试试。”
程家林“那你有什么办法能在万千画手中看出哪个是游戏美工吗？”
“嗯，我都准备好了，”老杨“嘿嘿”一笑，“但是需要你去撑下门面。”
彼时，程家林坐在会展门前的不远处，抬头看了一眼碧空如洗的天空，明白了老杨说的“准备好了”原来就是准备了两张课桌、两把椅子外加一个一人多高的招聘启事海报，那海报做得甚是花哨，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通歌颂创业家精神以及吹捧加入他们公司后如何一起步入人生巅峰云云的屁话。中间大写加粗写的是招聘要求，最后才以正常化的方式一笔带过地介绍了一下他们公司以及他们那款有且仅有的已然过气了的游戏。末了，留的还是程家林的邮箱。
程家林抬手按了按“突突”跳起的太阳穴，看着不远处围在一起，对着他们这个方向窃窃私语的几个奇装异服的小姑娘，也终于意识到了，老杨说的所谓的撑门面，真的只是字面意思而已。
片刻后，那几个女生突然一起朝这边走过来，为首的一个身穿洛丽塔公主裙的可爱女生，盯着他们的招聘海报看了半晌，随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程家林，便带着一众人施施然往会场的方向走去，徒留给程家林和老杨一串银铃般的绕梁余音。
老杨“……”
程家林“……”
似乎是起风了，程家林的衣摆微微拂动了一下。烈日炎炎下，吹来的风都带着一股骄阳的余温，唯独程家林他们这处两桌大的方寸之地丝毫感觉不到一丝燥热。
老杨偷偷瞄了一眼身边大放冷气的“空调”兄，几不可察地往旁边挪了挪，这般纯天然的冷气福利他表示自己有点无福消受。
会场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与程家林他们这边凄凉萧索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程家林侧头再次看了眼伫立在会场门口，用一副凶神恶煞看神经病的表情盯着他俩的保安同志，由衷地觉得他俩这么长时间都没被赶走，一定是因为这位保安同志太善良了。
也由衷地觉得，老杨这个馊主意，真是馊到极致中的极致了。
由于是无功而返，回程的路上，老杨耷拉着脑袋，提不起精神，程家林看着他那灰头土脸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别装了，我又没说你什么。”
老杨闻言，如蒙大赦，抬起头冲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片刻后，他又换了一张苦瓜脸，蔫蔫地问“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呢？”
程家林顿了顿，抬眼看向车窗外万里无云的广阔天空一时无语，须臾后，他叹气道“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许是老天爷见他微仰着头，模样虔诚，以为这句话是对他说的，遂大发慈悲地显了回灵——第二天，程家林收到了一封应聘他们公司主美职位的邮件。
隔天，应聘者来面试的时候，程家林和老杨先和应聘者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后，老杨诧异地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应聘者甜甜地笑道“前天在漫展门前见过的啊。”
老杨歪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啊，你是那位姑娘？！换了装扮，一时还不敢认了呢。”
应聘者微笑着点了点头。
老杨得意地拿胳膊去撞程家林的手肘，程家林瞥了他一眼，明智地忽视了他那快要翻到天上去的邀功眼神，转而问应聘者“林小美小姐，我看了您发来的简历和作品，无论是您一直在知名外企游戏公司工作的工作背景，还是精美华丽的作品，都很出色，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此次考虑我们公司这个主美职位的动机是什么呢？”
林小美眨巴着眼睛，答非所问“程总，您对我有印象吗？”
程家林煞是疑惑“自然是有印象的吧。”——不是前天刚见过么。
“我不是指前天在漫展遇见的事情，是更早一些的时候。”林小美摇摇头说，见程家林更加茫然了，她又补充道，“两年前的cj上，您和一个朋友一起的，您还记得吗？”
“……”程家林惊愕地张了张嘴，许久后，才迟疑地开口“你是当时的那个女孩？”
林小美见他想了起来，欢快地说“对，就是我，太好了，你还记得我。”
程家林不禁咂舌，可不是他还记得她嘛，如果不是她当时拿的那本书，他也不会去查那些信息，从而也就不会让肖然把这件事生生笑成了他不堪回首的黑历史了。
这厢，程家林还兀自在自己的黑历史中凌乱，林小美还沉浸在重遇男神的欣喜当中，老杨这个愣头青，眼睛滴溜溜地在他们二人身上转过一遭，唯恐天下不乱地开口“所以，您难道是为了我们程总才舍身来我们公司的吗？”
程家林和林小美同时一颤，前者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叫舍身？你会不会说话？”
老杨讪讪地笑道“舍身取义的意思，不要误会，不要误会，哈哈。”
程家林对林小美歉意地笑了笑，同时抛给她一个疑惑的目光。
林小美神色坦然地说“你们那款跑酷游戏，之前我关注过的，挺不错的一款游戏，就是最后有点可惜。但是，属于自己的创意别人是借鉴不来的，只要一直有创意总会受到大家的关注和认可，我相信贵公司一定会做出更多更好的游戏。”
老杨点头啊点头，之后，他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声情并茂地向林小美介绍了他们新款游戏的策划方案，眼瞅着他又快将他们游戏吹的天花乱坠了，程家林赶紧打断他，将话题拉回正道，问林小美“关于此方案的美术风格，您有什么建议和想法吗？”
林小美思忖了片刻，从容不迫地答道“我的想法是设计成偏萌系可爱风格的画风，原因嘛，简单来说就是不要忽略女性玩家市场，这款塔防类题材从我的角度来看，还是能吸引女玩家的。而且，清新萌系的风格我还是比较擅长的，也有信心能够做好它。”
老杨又是一顿点头“那您有什么要求吗？”
林小美“要求嘛，有一点就是整体的美术风格要全部由我把控，当然，不好的地方你们可以提意见，但提出的意见如果不合理的话，我是不会妥协的。也就是说你们不能过多干预我的创作，但我自己肯定会对自己的作品负责，致力做到最好，这点你们可以放心。”
程家林颔首“可以，不过您也了解的，创业型公司里多是一人身兼数职，肯定会很累，这点您能接受吗？”
林小美点点头表示没有问题，她顿了顿，忽然目光闪烁地望向程家林。
程家林被她看得募地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就听林小美楚楚可人地说“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程家林“什么？”
林小美透过会议室的玻璃门往办公区的方向望了望，似是叹了口气一般，收回视线后又恢复如常“还是先不说了吧，有机会的话再向程总讨要这个不情之请。”
程家林“……”
送走了林小美，程家林和老杨都松了一大口气，这股东风他们总算等来了，接下来就又是一场硬仗了。
整理好会议室里的文件，程家林起身准备回工位，就见老杨一副情绪高昂的模样，他以为这厮又准备高喊两句甚是废话的口号了，谁知，老杨下一秒却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冲程家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悠悠地感慨道“缘分呐……”然后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顶着一张八卦脸走出了会议室。
程家林停在原地，眼皮抽搐了一下，突然，由心底升起一个念头他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答应和这个越看越不靠谱的家伙一起创业的啊？！
共渡难关
林小美的加入，不仅为公司注入了新的血液，也为众宅男在视觉体验上洗了把眼，众人纷纷语重心长地对程家林和老杨表态，公司招的这个主美真是哪哪都完美啊。
如此发自肺腑地表扬，却没有换来老杨拉开阵势，来个三天三夜不间断地炫耀自己那英明神武的馊主意的说书大会。对此，大家无比的诧异，三三两两地跑来他身边殷勤地拍马屁。
但，迫于程家林提前给他下的警告令，老杨脑补了五十万字的昔日惊鸿一瞥奈何无处可寻，今朝他乡重逢舍身再续前缘的痴情感人爱恋文，统统憋到了肚子里无处倾诉，那吃撑了似的腹胀滋味甚是痛苦，以至于他现在无论听到什么天花乱坠的恭维都无福消受，只能顶着一张食欲不振的蜡黄脸，没精打采地挥退了众人。
装备齐全后，众人个个激情饱满，摩拳擦掌，以最好的状态踏上了通往成功大门的光明大道。每加一天班，他们就觉得离成功之门又近了一步，胜利的曙光就又亮了一些。
然而，有光亮的地方总会有阴影，而，人们身处昏暗的环境下，出于本能只会马不停蹄地追逐光源的所在，从而忽略了隐藏在脚下的绊马索。
虽说之前他们是做过详细的预算的，但游戏创作中时不时会增添的一些成本远不是他们能够事先预料到的，再加上工资、房费、电费、水费、物业费等一系列鸡毛蒜皮的成本费用，那早先已被浪费过一部分的预算，在他们还没注意到的时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迈入了赤字的门槛。
等程家林后知后觉地在无穷尽的代码中嗅到那股警报气息时，他们的游戏已经前脚抬起即将触碰到了绊马索，处在了一个要放不能放，要退不能退的尴尬境地。
而程家林他们这次多少还是疏忽了，没能做到未雨绸缪。他和老杨一方面要装作没发生任何事似的稳住干劲十足的大家，一方面又要搜肠刮肚地思慕筹钱的办法。
两人合计了一番后，各自又从自己的积蓄里拿出了一部分钱填补了财政赤字。程家林更狠一些，他将自己这些年存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以支持他们顺利地跨过了那根绊马索，能够两脚踩地，在原地喘了口气。
为此，他们埋下的另一个代价就是，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支付员工下个月的工资了。
且，最让程家林受打击的是，这段时间家里所有的吃穿用度都是肖然在打理，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一贫如洗到连买菜钱都拿不出来的时候，他开始深深地恐慌起来。
这股恐慌感仿佛幻化成了一双无形的手，强而有力地将他拉离了现实世界，然后抛入了一座荒无人烟的雪山中，周遭只有呼啸的寒风和漫天的飞雪，被雪雾遮挡的眼睛看不到任何可以前行的道路，他跌跌撞撞地走在其中，总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他想起自己在大狼公司的意气风发，想起在大鹅公司起先的踌躇满志，到最后落得个鸟尽弓藏的结果……但他想，就算当时自己落魄退出，留给人一个软弱无能的形象，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再在那个行业混得风生水起，哪怕他再重新回到大狼公司，也不至于穷苦潦倒到如今的田地。
那么，他当时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一改自己四平八稳的处事风格，不顾理性的叫嚣，非要剑走偏锋，踏入一个自己所不熟悉的圈子呢？
他又是为什么在第一次拒绝了老杨的邀请后，又改变主意同意和他一起创业了的呢？
而如今，他又是为什么近乎偏执地将自己圈在这个冰天雪地的荒凉之地，瑟瑟发抖地承受着来自内心深处的无力抵抗的惶恐？
因为什么呢？
所有的答案，到头来，缘何不过一个自尊心作祟罢了。
就因为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结果落得个这么事与愿违的惨淡光景……又或者这样的结果其实早该想到的，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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