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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怀不乱 第1节

作者:明珠 字数:24453 更新:2021-12-20 21:13:40

    坐怀不乱作者明珠

    民国背景,风流不下流少爷攻,黑帮忠犬受

    第1章

    傅玉声从傅宅离开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一卷钞票,还是叶翠雯背着傅景园偷偷塞给他的。她的手指冰凉,将略带潮气的钞票塞在他的口袋里,按了按,才又低声的说,“这些若是不够用,就让杜鑫再回来取。”

    傅玉声笑了笑,却并不推开她,她的香粉气带着些暖意,让人有点心痒。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好,等爹气消了,小妈替我多说两句好话,我就能回来了。”

    叶翠雯的脸色发青,说,“还要回来你的腿不想要了么。”又殷殷的嘱咐道,“你这阵子可不要再乱来了,住在嘉乐大酒店就好,知道么”

    杜鑫已经折返了回来,悄声的说道“少爷,车喊来了,正在外面等着。”

    叶翠雯似乎还有话要同他说,楼上的陆嫂已经提着一叠子报纸走了下来,大约是傅景园吩咐她丢掉。叶翠雯仿佛烫着了似得,急忙的松了手,催他道“快些走吧,老爷子正在气头上呢。”

    傅玉声微微的笑,点了点头,从杜鑫手里接过帽子,拄着手杖,一副绅士的做派,慢慢的踱了出去。

    杜鑫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偷偷的回头,吐着舌头同他说道,“乖乖哎,少爷,她还在看你哎”

    傅玉声皱眉,说“又想打嘴都叫你不要在这里讲南京话了。”

    杜鑫撇撇嘴,又欢快的说“少爷,咱们住哪里啊”也不等傅玉声开口,自说自话道“可算是不用再住这里了,成天到晚的都是规矩,闷死我啦。”

    傅玉声好笑起来,看他提着皮箱的笨拙样子,说,“我都没嫌,你倒嫌得很”

    两人说话间已然走了出去,车在门外不知停了多久。见他们终于出来,汽车夫就急忙的小跑下来,殷勤的给他们开车门,又打量着问道“傅少爷要去哪里”

    傅玉声说“嘉乐大酒店。”

    等他们两人坐上去,汽车夫给他们关了车门,绕着车头跑去车的另一侧。

    杜鑫两腿岔开,坐在车里,一副流氓的做派,小声的骂道“什么傅少爷,听着象骂人。”大约是汽车公司叫的车,没有交代清楚,所以才这样称呼他。

    傅玉声失笑起来,拿手杖敲他的腿,教他坐好,说“老爷子原本只有三分恼我,若是听见了这个,只怕就要有七分了。”

    杜鑫悻悻的,小声说道,“谁不知道傅家的少爷只有傅玉华少爷你就不该从南京过来。”

    汽车夫已经拉开车门坐了上来。杜鑫连忙闭紧了嘴巴,不再乱发牢骚。

    傅玉声握着手杖,看着傅宅的大门缓缓的退到车尾,直至消失不见,一时间有些恍惚。

    老爷子这次叫他过来,或许原本有着让他避避风头的意思,只是他太不成材,所以见着了他,越发的恨铁不成钢,嫌恶了起来。

    大都会舞厅枪击案一事之后,陆家对他简直恨之入骨。他起初还不觉着,在家中躲了几日。后来有次外出办事,路过中央门,被乱枪射穿车门,小腿中弹,吓出了一身冷汗,就再也不敢出门了。

    方娇娇为了他在大都会朝陆家小少爷开枪的事,着实上了不少小报,在南京简直轰动一时,上海也是风传得厉害。那些小报明明不曾亲见,却都添油加醋,写得煞有其事,真的一般。光杜鑫拿回来给他看的那些,就有许多大相径庭的故事,怎么写的都有,家里人想替他瞒也瞒不住。

    老爷子听说的,大约是写陆少棋和傅玉声在舞厅里为舞女争风吃醋,陆少棋对傅玉声出言不逊,拿枪恐吓,方娇娇夺过手枪,射中陆少棋肩部。

    其实陆少棋追着傅玉声到了舞厅,求欢不成,所以恼羞成怒,那把枪原本是对着他的。

    陆家虽是开银行的,却与滇桂军阀关系匪浅,也是军政要人。老爷子在上海知晓这桩丑事之后,差点儿背过气去。三番四次的派了人回去,生逼硬拽的把他从南京拖了过来,又四处托请关系,找了贵人做说客,去陆家求情。一个月后,贵客才从南京回来,只带了一句口信,说只要傅三少与陆少棋绝交,过去的事就既往不咎。

    这句话听着古怪,老爷子却一下就明白了,气得浑身发颤,当着客人的面不好发作,等送客之后,便把傅玉声叫进书房,让他跪在地上,又找来手杖,发狠的朝他打来,骂道“你这拈花惹草的性子,象谁象了哪个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陆家的人”

    傅玉声只觉得骨头都要断了,却咬紧牙闷声不吭,他想,我招惹谁分明是陆少棋来招惹我,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

    第2章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傅景园为人古板,不好女色,家中只有两房妻妾,正室早已过世。他膝下只有三子,人丁十分的单薄。玉声从小便讨那些太太小姐的喜欢,不太讨傅景园的喜欢,后来念书的时候也是闹出了许多的风流韵事,男女不忌,老少皆宜。后来傅景园一听到他的消息,无论好坏,都要头痛半响,不明白到底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风流种子,也不知他这套做派到底象了傅家的谁。

    后来傅景园在上海买房置业,带了傅玉华一同打理生意,小儿子傅玉庭也在上海念洋派新学堂,只有他傅玉声,形只影单的,被留在南京。说起来是在南京打理家业,其实不过是他做甚么都不入老爷子的眼,所以才不带他罢了。

    他倒也乐得快活,白日去各处商行里行走一番,夜里便去游荡玩乐,无拘无束,比老爷子在南京时纵情肆意许多。

    傅玉声原本就不是大哥傅玉华那样励精图治的人,自觉没什么从商从政的才能,在南京能守住傅家那点祖产没有败尽,就算是了不起了。老爷子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老爷子在书房里拿着紫檀的手杖痛打了他一顿,自己也气得不轻,发起狠来要赶他出门,说看着他碍眼。他跪在那里,恭敬的问说“那儿子不孝,这就回南京去了”

    老爷子一听就暴怒起来,随手抓起青铜的镇纸就朝他砸来,幸好砸偏了,只是落在他脚边。那声响听得他心口一颤。

    傅景园骂道,“你着急回去做什么又去勾搭陆公子你有几条命还嫌活得不够长”

    他垂下了眼,也懒得再做辩驳。

    叶翠雯让他去住嘉乐大酒店,也不知是谁的意思。他在老爷子身边呆了些日子,也实在有些心烦,想,又不让回南京,那就索性在上海住些日子吧。反正南京的生意离了他也不是不行,老爷子也没指望他什么,只要他安分守己,不惹事,老爷子只怕就要烧高香了。

    在老爷子跟前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守着规矩。如今终于被放了出来,就好似饿了许久的人,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大饱口福。

    他带着杜鑫在嘉乐大酒店住下之后,略略休息,夜里便想着出来透口气。

    杜鑫最知晓他的心意,他在房中午睡之际,杜鑫已经出去跑了一圈,把上海这些有名的舞厅都打听了个遍。

    等到傅玉声傍晚醒来,用过了餐,又洗了澡,喷了些法兰西的香水,这才同他两个施施然的走入夜色之中。

    傅玉声虽然男女不忌,但相较而言,还是更喜欢温香软玉的女人一些。尤其是那些花蝴蝶一般翩然而至,有着七窍玲珑心肝的舞女们,更是深得他心。

    上海的舞女们,比起南京城里的内地舞女,别有一番不同的摩登滋味,傅玉声在各个舞厅里流连忘返,觉着就这样留在上海,似乎也不错。

    杜鑫显然也是这样想,虽然隔着几日就要回去傅宅讨一趟钱,不过叶太太每次都待他也十分的客气,除了常常要问他许多三少爷的事,要啰嗦半天要他看紧少爷的话,再也没什么。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发觉舞池的另一端有人正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家少爷。自从大都会的事之后,杜鑫的胆子变得比兔子还小,一觉着不对,就忍不住要害怕。陆少爷那一枪没打中方娇娇,可差一点打中他啊。要不然他怎么会被吓傻,眼看着方娇娇去抢陆少爷的枪,闹出那么大的一场风波

    他借着起身的机会朝那男子瞥了两眼,心里却有些惊讶。那人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脸庞虽然年轻,气势却很是迫人,眼角还有一道细小的疤痕,身形也十分的精悍,打扮的不像是前来取乐的舞客,倒好像是看场子的流氓,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那男子看傅玉声的眼神十分不对,一直皱着眉头,紧盯着舞池里的傅玉声在看,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过了片刻,唤来一旁的人,低声的吩咐着什么。

    杜鑫看他面色非善,便有些心慌,这里到底不是南京,他们虽来过几次,可场子又不熟,要是为了个舞女跟个看场子的人闹了起来,那这笑话可就大了去了。

    一曲歌舞之后,傅玉声显然心情大好,挽着方才犹如花蝴蝶一般的舞女走回来坐下。杜鑫连忙将桌上的酒送到他手边,又同他悄声的说起角落的那个男人,傅玉声将酒杯接在手中,也不好抬眼堂而皇之的去看,就同他说,“那等我稍微喝点,咱们就走吧。”

    身在上海,还是小心为上。傅玉声扯了扯领口,心里很是不安。百龄舞厅的舞女是十分的摩登新潮,别有一番风范滋味,不过若是因她们惹出事来,就不值得了。大都会里的枪击事件,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

    他喝了半杯,朝杜鑫微微点了点头,杜鑫连忙取出几张钞票,压在陪坐的舞女面前的酒杯下,然后就跟着少爷道别离开了。

    两个人走出舞厅,被湿润的夜风一吹,也不由得有几分清醒。杜鑫心里不安,着急回去,也不找车子,就拦了黄包车,扶着傅玉声,两个人逃跑一般,急急忙忙的走了。

    只是走了半道,他却越发的着慌起来,手心里也出了汗,压低了声音同傅玉声说“少爷,后面好像有人跟着”

    第3章

    傅玉声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想,他不过是同舞女们跳跳舞,喝喝酒罢了,并没有甚么太过的举止,一般的舞客流氓,都犯不着为了这个和他争风吃醋。又看那人一身黑衣,跟得十分的紧,心里就害怕起来,想,难道又是陆家

    他晓得陆家在南京时,黑白两道都颇有些交情,他在中央门被人隔着车门射中小腿,警察局查来查去也不了了之,只将为首的那人收押,说是欲行抢劫。

    傅玉声心里明镜一般,车门上打的那几个窟窿难道是打给瞎子看的却还是笑吟吟的应了,还请警察局长吃了顿饭,以做答谢。

    在南京时他尚且要挨枪子,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若真是陆家的人,只怕他当真要送命。

    眼下还在正路上走着,傅玉声对拉车的师傅低声的说道“你往热闹的地方拉,人越多越好”

    拉车的师傅匆匆的把他们拉到了街头,杜鑫连忙跳了下去,也不要他找,直接塞了一块银元给他,又吩咐他在戏院门口等着。车夫拿到钱时吓了一跳,欢喜得应了。

    傅玉声下了车,抬头一看,看到牌子上写的正是南京大戏院这几个字,不由得笑了起来。杜鑫见他还有心思笑,急得咬牙,心惊肉跳的拽着他进去。一直跟着他们的那人也下了黄包车,却只是在戏院门口徘徊不停,同那些卖花女说着话,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要等到他们出去。

    傅玉声在戏院里借了部电话打了回去。虽有些难堪,只是到了这种时候,脸面却顾不得了。他握着话筒,低声的同他大哥商量,问道有没有在警察局相熟的人。

    傅玉华同傅景园一般无二的性子,只是到底是他大哥,问了他两句,晓得有人尾随,也担忧起来,说“你在戏院里稍等片刻,我请人去接你。”

    挂了电话,杜鑫便忍不住埋怨起来,“我就说那个人肯定是看场子的,少爷,你怕是惹了他的女人,所以他紧盯不放哩”又嘟囔说,“上海人果然是小气得很,少爷这还没把她带出场子呢不过摸了摸脸,搂了搂腰,就这样穷追不放”

    傅玉声半晌没说话,这时人在戏院里,回过了神来,也安定了些,便说“也未必是因为这个。”

    两个人也没有心思去看电影,只在休息间歇息着。杜鑫等不住,蝎蝎螫螫的挪去门口偷看,半响之后惊慌的跑了过来,同他说“少爷外面又来了好几个”

    傅玉声吃惊不小,心里愈发的不安,想要喝口水镇定一番,可是拿杯的手指都开始微微颤抖。杜鑫又跑去偷看,不消片刻,大戏院门口又停了一个黄包车,有个穿着长袍马褂的男人走了下来,等他摘掉帽子,露出面孔,杜鑫便认出他正是舞厅里盯着少爷一直看的那个流氓头子。

    杜鑫吓了一跳,心里害怕极了,眼看着那人走上台阶,朝大戏院里走了进来,竟然慌了神,腿脚发软的跑回休息室,气喘吁吁的同傅玉声说“少爷那个流氓,他,他追来了他要进来了少爷你,你快躲起来”

    傅玉声愣了一下,简直难以置信,“他进来了”

    杜鑫双眼发红,连连的点头,“少爷你,你快躲起来吧”

    傅玉声心跳如鼓,一时慌了神,竟然无措起来。片刻之后,却又回过神来,想,断然没有为着一个舞女,就追了这样远,还到大戏院里来搜人的。

    即便是陆家,也不至于在这大庭广众下杀人毙命,若是要给他一个教训,再挨一枪也就是了,这样一想,竟然也镇定了许多,急促的说“快去请人来随便哪个,只要是这影院里的人便好最好是主事的。”

    他这样一说,杜鑫也明白过来,连忙拔腿跑出休息间,想要找经理过来。

    休息室里原本都有电话,傅玉声这时才有些恨自己考虑不周,方才就应该喊人过来同坐。只是这时再想那些也无益了,他急匆匆的接通了电话,随便找了个由头,唤了人过来休息间。

    这电话挂了并没有多久,便有服务生补送了茶水点心过来,傅玉声又借口要这要那。服务生还不曾走,便听到门被轻轻推开,有人在门外沉声的说道,“请问,”那时门已然被推开,傅玉声不由得朝外望去。

    来得是一个穿着簇新长袍,手里拿着帽子的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相貌堂堂,并不是甚么流氓的嘴脸,可惜眉眼上有一道细细的疤痕,看起来便有一分邪气。

    傅玉声看他身强体健,分明是那种常年练武行走江湖的人,心里就绷紧了几分。

    那男子看到傅玉声时,帽子已经摘了下来,拿在手中,仔细的打量了他半晌,突然向前走了两步,开口问道“你是傅三少”

    傅玉声不料他竟然认得自己是谁,愈发的害怕起来,心里只怪杜鑫手脚太慢,面上却仍旧装得镇定,笑着说“在下傅玉声,请问你是”

    那人仿佛松了口气,说,“方才我在舞厅里就觉着是你,却只想着你不是在南京,怎么会来上海没想到果然是你。”

    第4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这一番话说得恭敬,傅玉声却听得心头一紧,站起身来,客气道“你说得不错,鄙人一向是在南京的。这一次来上海,不过为了些私事,所以并不曾四处拜访,也不知你是”

    傅玉声在南京也没少和那些地痞流氓打交道,象眼前这位这样客气的,还真是头一次见。

    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失望,说道“你贵人多忘事,只怕已经不记得了我。”

    傅玉声只觉得他话里诸多的奇怪,却还是笑着应道“我倒是看着你面善,只是一时之间竟有些想不起。”

    男子轻轻的吸了口气,说“傅三少,在南京时,若不是你救我一命,我哪里还有今日”见他仍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样子,才又说“你怕是不记得了。当年在下关码头,我背砖时伤了腿,若不是你在,我孟青今日还是个废人。”

    傅玉声愣了一下神,想了想,竟然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傅家前些年在南京倒是有几家砖窑厂,下关码头他也时常会去。码头上人来人往,都是些穷苦劳力,眼前人所说之事,或许有过,他却不怎么记得了。

    只是眼下并不是细想的时候,傅玉声笑了笑,道“若是果真如此,那也是孟老板英雄豪杰,吉人自有天相,在下可不敢居功。”

    孟青见他仍是没有甚么头绪的样子,似乎也知道他并不曾当真记起,眼底愈发的失望,却仍旧恭敬的说道“也不知傅三少要在上海呆多久”不等他开口答话,又说,“若是三爷有了空闲,孟某人想做个东,请三爷一起吃个饭,也不知三爷肯不肯赏脸”

    傅玉声没想到这人还要请他一起吃饭,只好应道,“孟老板抬举了既然孟老板开口,我傅玉声是一定要去的。”

    正说话间,门又被推开,杜鑫终于和大戏院经理一同走了进来,见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并没有什么龌蹉的样子,胸口的心便放下去了一半。又看见孟青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那我一定要好好的筹备筹备。三爷难得来上海一趟,我怎么能不尽一番地主之谊”

    又与他说了几句话,这才道了别,走了出去,与戏院经理擦身而过。

    戏院经理是个有些发胖的中年男子。进来之后,见着孟青也在,脸上出了一层薄汗,不敢说话,小心翼翼的在一旁站着。等他们说完了,这才松了口气,跟出去,陪着笑说“孟老板好兴致,难道不坐一坐今天放的是百鸟朝凰,热闹得很。”

    孟青点了点头,说“傅三爷是我的恩人,今天难得在这里遇着,你替我好好的招呼他,我有些急事要回去,不然便亲自陪着他了。”

    傅玉声听着很是尴尬,杜鑫心想,这流氓怎么谁都认识面子倒大得很心中也暗暗的惊奇。

    孟青也不要戏院经理相送,自己就走了出去坐黄包车。

    傅玉声看他走出休息室门外,终于松了口气。他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却不曾想居然只是虚惊一场。

    经理擦着汗走了进来,问他“傅先生,原来你同孟老板认识呀你有这么大一座靠山,还怕什么地痞流氓,他来了,就什么事都没有啦。”

    傅玉声和杜鑫都一时无语,不好说这其实是一场误会,便一笑而过。杜鑫试探的问道“孟老板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个人么”

    “是呀,你们不晓得他可是杜先生跟前的红人啊,他功夫好,人又讲义气得很,大家都服气得很”这个人一口油滑的上海腔调,听得傅玉声唇角带笑,说“自然自然。”心里却想,那你冷汗出得比我还多

    便与他又客气了一阵,不过多时,警察局的人也来了,开车接他们回到傅家。

    傅玉华在家里也是担心不已,等到他回来,自然是好一阵盘问。傅玉声说起遇着这个孟老板的事,出乎傅玉声意料的是,这个孟青的名声,竟然连傅玉华也是知道的。

    傅玉华皱着眉头说“这个孟青来头很大,是杜月笙门下的。他拳脚功夫厉害的很,杜月笙十分的赏识他,所以连名字都是杜月笙起的,你看他单名一个青字,这个字可是有来由的”

    傅玉声也吃惊了起来,心知这不是一件小事了,便说“他也未必寻得到我,若是真寻到了,他要请吃,我便大方的去吃。江湖中人,最讲义气,想来也不会是为着别的缘故。”

    傅玉华却沉吟不语,细细的把这件事想过了,又接通了南京旧宅的电话,把耿叔喊来问了一番,问他记不记得这么一件事。

    耿叔当年是跟着傅玉声的,若真有这么一桩事,便该记得。

    耿叔听他这么一问,便连声说道“大少爷,是有这么一回事。就在下关,背砖的人从台阶上摔下去,摔断了腿,三少爷一时不忍,就替他请的西洋大夫来接骨,还把他接到汉中路那边,找了人照看他。”又同他形容那个人的长相眉眼,果然一一对上了。

    他这么一说,傅玉声也隐约的想起来了。

    傅景园那时刚娶了叶翠雯,生了傅玉庭,他不太愿意回去老宅,便又在汉中路寻了一处宅院住下。

    在码头上碰见了这样的事,他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个人却记了这样久。

    耿叔笑了起来,说“三少爷,你真的不记得了啊他那时还给你刻了长生牌位,天天供奉呢”

    第5章

    傅玉声哪里知道这些,只是听耿叔这么一说,也放心了些。傅玉华想了想,又问了几句,这才把电话挂上了,说“若是他好意请你吃饭,你去便是了,也不必刻意的结交,自然而然的便好。”

    傅玉声许久不曾被他这样耳提面命的吩咐过了,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便也笑了,说“大哥说得是,”又说“那我还回嘉乐大酒店去”

    傅玉华皱了皱眉头,说“这也太晚了,还在家里住下吧。”看了看他,突然又说“听说陆少棋前几天从康宁医院跑了,你知道么”

    傅玉声有些惊讶,转念又想,陆少棋就是个混世魔王,做出再出格的事也不稀奇,便了然的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才撵我出去的”

    老爷子大约是怕陆少棋跑来上海傅家捉人,又怕他与陆少棋之间果然有些什么,所以趁早的把他打发了出去,免得他们两个当真的碰上。

    傅玉华见他神情惊诧,并不像作伪,便叹气道“你同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叫你躲着他,你就不情愿了”

    傅玉声不免一笑,说“还不是为着大哥你在西康路上的那栋房子。他姐姐不是要嫁民政厅长康仁他看上了,一定要买下来做贺礼,价钱又出得低,何斌弄不过他,非要我出面,哪里想到一来二去的,便被他缠上了。”

    傅玉华哪里相信,“我还不晓得你必然是你招惹他在先,又或者你行动言辞叫他误会了,不然他何至于就为了你,同一个舞女在那种地方闹起来他家里好歹也是有脸面的,你若是一开始就同他客客气气的,心里没存着别的念头,哪里会有今日里这些事情”

    先前说起孟青之事都还好,如今又训起他来,傅玉声也有些不高兴了,他同陆少棋之间,并不是一句招惹与否说得清楚的。只是兄弟两人难得相见,傅玉声也不想同他争执这个,便笑着说道“大哥教训的是,这桩事总是我的不对,日后躲着他些,再不相见就是了。”

    傅玉华见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稍觉心安,放他回去休息了。

    杜鑫见他被傅玉华叫去说了这样久,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终于等到他出来,见他一脸的疲惫,便问他“少爷,咱们还回嘉乐么”

    傅玉声看他一眼,重重的躺倒在那张统共也没睡满两个月的西洋床上,说“明早再说吧。”想了想,又觉得头痛,呼了口气,自言自语般的说道“陆少棋从医院里跑出来了。”

    杜鑫正要去浴室给他放热水,被这话吓了一跳,说“少爷,真的假的他不会真的跑来上海了吧乖乖这要吓死人的唉”

    傅玉声原本还有些犯愁,见他吓得脸都白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好了好了,别怕,能有什么”

    杜鑫也不去放热水了,站在他床边振振有词的说道“少爷,你忘了他可是拔出枪就敢杀人的”

    傅玉声毫不在意,说,“他就是太年轻,学人恋什么爱图个新鲜罢了。等过了这要死要活的劲头,再回头看看,只怕觉着荒唐可笑呢。”

    傅玉声折腾了一晚,已经疲累之极。等到杜鑫把热水放了出来,大略的洗了洗,又喝了一点洋酒安神,就这么睡了。

    杜鑫收拾完浴室,躺倒在床上,却有些心生不宁。

    恋爱这个摩登的词,杜鑫似懂非懂,只是傅玉声将陆少棋形容得犹如发热病一般,仿佛出过几趟热汗便能好起来似得,他却将信将疑,觉着并不是这样。

    在南京的时节,陆少棋为了要买傅玉华在西康路的那栋公馆,来见了傅玉声不知多少次。起先这位陆家少爷还仗势欺人,想要强买强卖。傅玉声听说了这人的斑斑劣迹,知道托人也未必好使,反倒欠人情面,索性亲自去见。

    傅玉声这个人,便是无心之时,这天下也少有不喜欢他的人。他又打定了主意要与这位陆少爷结交,所以每次相见都十分的客气。傅玉声先请他一同吃饭,又邀他玩乐,前后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总算是把他这强买强卖的念头给打消了。谁知道一波平息,一波又起,这位陆少爷同傅玉声熟起来之后,竟然也搬到了汉中路上,有事无事都要请少爷吃饭,来得次数之勤,简直好像当自己家一样。

    陆公子出逃的消息当真的吓到了杜鑫,他忧心忡忡,好容易陷入梦乡,半夜却又梦到自家少爷被陆公子用枪顶着太阳穴,一路逼回南京,吓得他惊醒过来,一直到天明都没再睡着。

    第6章

    傅玉声转天也没回嘉乐大酒店,反倒住进了法租界的万国饭店。杜鑫跑去嘉乐给他收拾东西,回到万国,看见傅玉声百无聊赖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带着帽子,懒洋洋的翻看着昨日不曾丢掉的报纸。亮白色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把他的侧脸映得剪影一般,和阳台上的阑干框在一起,看着仿佛一张西洋画。

    杜鑫呆愣愣的看了半晌,傅玉声抬起头来,看他提着箱子站在那里,便说“怎么”

    杜鑫老气横秋的感慨道“少爷,真不知道你将来有了小少爷会是什么样儿的。”

    傅玉声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怎么想到那里去了”又说,“等我有了小少爷,你也跟耿叔一样,要去颐养天年了”

    他一提起耿叔,杜鑫便啊了一声,仿佛想起了一件天大的要紧事,同他说道“少爷少爷我听耿叔在电话里说,那个孟青的腿,是你请了大夫接好的”也不等他开口,又急匆匆的说道“耿叔叫我私下里告诉你,说他当年背着你还给过那个人三块银元呢。”

    傅玉声见他急慌慌仿佛身后有鬼在追似的,就好笑起来,说“耿叔这三块银元,真是给我买了好大一个人情。”

    “听说他是青帮的人”杜鑫啧啧道,“耿叔说他拳打得很厉害,在下关的时节,也是虎落平阳,幸亏少爷慧眼识英雄,”杜鑫还要再扯,傅玉声连忙拦住了他,“行了行了,别再挖空心思的吹捧我了。说吧,你这是怎么了”

    杜鑫扭扭捏捏的说,“少爷,我刚才出去打听了。这个孟青厉害得很,在上海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呢”

    傅玉声“哦”了一声,抖了一下报纸,叠起来放在腿上,颇有兴趣的问道,“怎么个厉害法”

    杜鑫一下,眉飞色舞的说道“你知道么上海之前有个叫康钰鑫的买办,开车在苏浦路当街撞死一个苏北的卖花女,这桩事闹得大得很,还上了报纸的。警察局说是卖花女受到野狗惊吓,不小心跑到了他车前面,死因与他无关,所以这个康钰鑫就无罪释放了。”

    这件事傅玉声倒是知道的,只是他知道这件事,却不是因为南京的报纸,而是因为陆少棋。

    康钰鑫就是康仁的二伯父,他曾在陆少棋那里见过康仁。陆少棋那时跟他已经很熟了,也和他说起康家的事。康钰鑫之死在上海南京都曾轰动一时,陆少棋跟他说起,很是不屑,道“他二伯在上海跟流氓争鸦片生意,争输了,就被流氓活活的打死了。”

    当时陆少棋也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只是谁想到会在这里又听杜鑫重新说起

    他的神情若有所思,杜鑫却不曾留意,又兴致勃勃的说道,“这个康钰鑫坏得很,他开的纱厂起了大火,烧死许多工人,他连一角钱也不赔偿。听说他家里人在南京做官,所以有权有势,没人敢得罪他,少爷你知道他最后什么下场”

    康钰鑫这个人太过贪婪,做事又没有手段,在上海与青帮作对,无异于自寻死路。傅玉声一向宽待下人,工厂的酬劳也比别处稍多一些,但他听了杜鑫这些话,终究还是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

    杜鑫算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又是耿叔的亲外甥,与他亲厚惯了,因他一向是洋派的,也常在他面前说起这些不平之事,所以并不觉得这话说出来会惹他不快,仍旧兴高采烈的说道“康钰鑫躲在法租界,还让外国巡捕保护他。孟青那时候身强力壮,在法租界巡捕房当华人巡捕,知道这件事之后,从外国巡捕手里抢过枪,亲手打死了康钰鑫真是大快人心”

    傅玉声静了片刻,才似笑非笑的说道“让我猜猜,他是凭着这个,才拜入杜月笙门下的”

    他听了这些,只觉得孟青这个人太过争强斗狠,投机取巧,便有些不喜。

    杜鑫连连点头,说“杜老板赏识他得很”又说“少爷,昨晚孟青不是喊你恩人听说他的拳法厉害的很,青帮好些弟子都拜他为师呢你能不能帮我引荐引荐,求他教我两套拳法”

    傅玉声知道后面这句话只怕才是他真正要说的,想了想,才道“他江湖上的人,最重义气,记得我当年的好处,叫我一声恩人,倒是个侠义的好汉。你愿意跟着他学拳法,又不是坏事,只是人家未必愿意教你。”这番话说完,果然看见杜鑫一脸的郁郁寡欢。便又笑着说道,“再说了,你跟着我,还要学什么拳法难道也要去投奔他们青帮门下不成”

    杜鑫嘿嘿的笑,说“少爷,他对你尊敬的很你若是去说,自然不同”

    傅玉声只觉得奇了,“这话怎么讲”

    杜鑫就说“少爷,那天在仙宫舞厅,你是没看见他,他原本穿的不是那一身。”

    傅玉声不知他怎么突然转了话头,抬起眼看他,杜鑫说“少爷,你记得么他跟着咱们去南京大戏院的时候,不是穿了一身簇新的月白色长衫”

    傅玉声哦了一声,杜鑫冲他挤眼,又说,“他在仙宫舞厅里,身上穿的是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怎么一转身,就换了行头”又说,“还有那顶兔绒礼帽,他是特意换了新衫新帽,才来见你的吧”

    第7章

    傅玉声听他这么一说,不免好笑起来,说“他换件新衫就是为了来见我若是这位孟老板日后再杀个什么张钰鑫,王钰鑫的,难道也都是为了我”杜鑫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哼哼唧唧的说道“少爷可是他的恩人他现在这么有势力,凭什么就不能肝脑涂地的报个恩什么的”

    傅玉声把报纸卷了卷,敲他脑袋一下,说“他可忙着呢,昨晚你也听见了,他走时还说,有急事在身,你没听见么”

    杜鑫叹了口气,问他“少爷,难道你要在这里看一天的报纸”

    傅玉声心里其实也很烦闷。避风头的事,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其实他也知道,南京的很多要员都在上海建了公馆,周末便来小住,大多数人总是更喜欢上海的。

    这个后来居上的城市亮丽摩登,与南京大不相同。它有着旺盛的生机,还有吞噬一切的劲头。

    若只是住几日便走,那他倒是喜欢的。

    可眼下仿佛困在孤岛之中的境况,却让他生出了一种窘迫。

    依着陆少棋那种不管不顾的性子,怕是已经同家里撕破了脸。陆家把他关在医院里,软禁一般的限制着他的自由,又请了人特意传话给傅家,就是想断他的念,不想他闹出更荒唐的事来。

    但此时此刻,陆少棋已经从医院里逃了出来,还去向不明。更荒唐的事情,简直就是指日可待。

    当初他只是同傅玉声说,要“谈朋友”,被傅玉声婉言拒绝后,就尾随他去了舞厅。大约是见着他与方娇娇亲热,于是勃然大怒,拔出枪来就朝他们射击。他夺枪之时,方巧巧也冲了上来,想要从陆少棋手中抢夺手枪,当时的情形一片混乱,不知怎么就走了火,竟然射中了陆少棋的肩膀。

    他至今还记得,事发之时,大家都是一片骇然。陆少棋低头看着伤处,似乎一时不能明白,过了片刻,抬起头来愤怒的看他,眼里满是伤心和痛恨,象要将他撕碎吞吃一般。

    傅玉声一想起陆少棋那时的怒容,便觉得浑身发冷,性命休矣。

    虽然昨夜的一场惊慌只是误会,他却彻头彻尾的收了心。为了性命着想,他还是宁愿老实的在饭店里呆着。即便只是听听留声机,看看报纸,只要能保住命,这些都是好的。

    况且依着陆家的势力,只怕早已经在码头车站布下罗网,要捉人回去了,他安生几日,换半世平安,何乐而不为呢

    杜鑫倒是时常的出去。他有时也列些单子让杜鑫去买来,不过几日,杜鑫便已经把上海的几家百货商店和大些的书局都逛遍了,买来的玩意儿在套房的各个房间里都堆得十分满当。傅玉声挑拣一番,又让他退些回去。杜鑫忍不住抱怨“少爷,我的腿都要跑断了”

    傅玉声哦了一声,说“那你坐着,来读报纸给我听,如何”

    杜鑫连忙摆手,他原本就不认识几个字,要他读报纸,还不如让他去跑苦力。

    孟青的请帖,也在几日后翩然而至。

    孟青的请帖十分的讲究,不止送去了傅家在上海的宅子,还一并送到了万国饭店。傅玉声从杜鑫手里接过请帖,一眼扫过,不免有些吃惊。请帖上只请他一个,约在三日之后,请得还是赵家的私宴。

    往年他来沪,也曾有人在那里请过他,后来他再想吃,就难订了。他原以为孟青说要请客吃饭不过是随口一讲,并不作数,却不料这人不但记在了心上,还是这样大的手笔。

    只是请帖送到万国饭店来这件事,还是让他觉得有些恼火。这个孟青,难道是一直找人跟着他么跟也就跟了,怎么还把请帖也送了过来。唯恐别人不知道吗

    他将请帖仔细的放好,细想了片刻,问杜鑫“给你请帖的人,是怎样的”

    杜鑫不以为然,说,“流氓啊就那天一直跟着咱们黄包车的那个。我记得他的脸”

    傅玉声啼笑皆非,也不知说什么好。这小子,对那些地痞流氓一副嫌恶的样子,却又对杀人投门的孟青十分的向往。其实孟青与那些地痞流氓又有什么分别可叹他年纪幼小,想不明白。

    傅玉声赴约之前,上海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上海中国银行的总经理杜胜民被绑架了,绑匪登报索要高额赎金,警察局长看到下属拿进来的报纸,气得简直吐血,加派人马,四处搜寻,想要找到绑匪的下落。这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上海滩有钱人人人自危,出门都要带几个保镖,生怕重蹈杜经理的覆辙。

    傅玉声倒没有觉着怎样。他觉着自己一向在南京,上海的流氓想来也不大认得他。可孟老板显然不这么想。他大约是觉着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更要妥当一些才好。于是吃饭的那一天,破天荒的没坐黄包车,反倒在祥生租了一辆车,亲自来万国接他。

    第8章

    傅玉声正在穿衣裳,他想着孟青都是长袍马褂,自己也不好西装革履的,就取了一套淡青色的长衫。正系着前襟的扣子,杜鑫蹭蹭的跑了进来,说“少爷少爷,孟老板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

    傅玉声愣了一下,一时不明所以,惊讶的反问道,“怎么,改地方了”

    杜鑫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孟老板租了一辆车,正在楼下等你。”说完又补了一句,“想来是怕你找不着地方”

    傅玉声笑了一声,他又不是头一次来上海,怎么会便说“那你给我接通家里的电话,我跟大哥说一声,咱们就下去吧。”

    其实也就是同傅玉华讲一声,让大哥放心罢了。不料杜鑫多嘴,说起了孟青在大厅等待的事,傅玉华就多叮嘱了几句,要他仔细些,不要得罪了这位青帮的人物。

    傅玉声笑着点头应了,心里却有些窝火,想,一个地痞流氓罢了,还要人人尊敬,这算是甚么世道又看杜鑫一脸的向往,便问他,“昨日里备下的谢礼带了么”

    杜鑫自然是准备齐全了的,兴致勃勃的跟在他身后,聒噪的说道,“少爷少爷,帮我提两句吧,看孟老板愿不愿意教我拳法”

    傅玉声头痛的走入电梯,杜鑫还是鸭子一般,嘎嘎嘎嘎的吵个不停。原本沉闷的电梯声被他压过,一丝也听不到了。

    两人走入大厅,看到有个人笔直的站在门厅处。那人原本是看着外面的,可他们刚一过来,他背后仿佛生着眼睛,立时转过身来,摘了帽子,直直的朝他走来。

    傅玉声笑着迎了上去,道“怎敢有劳孟老板亲自来听杜鑫说你在楼下等着,急得我连忙就下来了”

    孟青今天似乎格外的高兴,连眼角也带着笑意,在他前面将饭店的门推开,笑着说道,“三爷就是太客气了,你要是这样,我以后都不敢再请你了。”

    傅玉声笑道“孟老板若是肯给我面子,由我来请孟老板,也是一样的。”

    孟青轻轻的摇头,固执的说道“不一样的,这如何能够一样”又替他打开车门,请他坐在后排,吩咐杜鑫道“你坐前排去吧。”自己却从另一边打开车门上来,在傅玉声身旁坐下。

    杜鑫看他替少爷拉开车门,丝毫没有架子,心里越发的喜欢他,眼里都放出光来,说“少爷,那我就在前面坐着了。”

    傅玉声一向是纵容他的,此时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两句,想,男大不中留不过是会打两套拳法,就当做是英雄豪杰,魂都被人勾尽了

    孟青坐在后排,正是要同他说话的。等车子开上了路,就侧身看他,闲聊道,“昨日里宝昌路那边出了绑架案,三爷还晓得啊”

    孟青年少就在码头上做苦力,身体十分强健,脸上又有伤疤,若是不笑的时节,神情看起来就有些凶狠。不怪那戏院的经理那样怕他,便是傅玉声,那时乍一见他,心里也不免发慌。

    眼下两人同坐一车,孟青开口同他说话,眼底满是尊敬,大约因为都是南京人,说话时又忍不住带些南京腔调,声音便软了许多。傅玉声心里一动,看他一眼,口气也熟络了几分,笑着说“知道,怎么不知道,”想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这些匪徒倒也嚣张,居然登报示众,好大的胆子。”

    孟青见他丝毫不以为然,不免沉默了一下,才说“只怕绑匪已经和他家人接上线,谈起赎金了。如今世道不大太平,三爷还是小心些的好。”又问道“也不知三爷要在上海住多久”

    他问起这个,傅玉声却难以启齿。说到底,他不过是因为一桩争风吃醋的丑事才走避上海的,更何况这桩事还是因他而起,这叫他如何说得出

    孟青见他犹豫,便又说“三爷若是不方便说,也不必为难。”

    傅玉声松了口气,笑道“实在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等了结之后,我就回南京了。那时我做东,定要请孟老板回来一聚。”

    孟青听了他这番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过了半响,终于转过脸来,认真的看他,说“其实三爷当真不必同我客气。”

    傅玉声正要开口,就听孟青又说,“当年若不是三爷,我早就拖着一条烂腿,死在下关了。”他说到这里,眼眶竟然有些发红,激动起来,道,“三爷,孟青是个粗人,不会说那些客套话。我这条命都是三爷给的,便是杜老板问起来,孟青也是这句话。三爷若是有难处,只消同孟青说一声,自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第9章

    他这一番话说得很动情,傅玉声心中十分的震动,想,他倒是条重情义的汉子。可转念一想,却又觉着这番话里有些不对。

    若是寻常人,饭局之后同他说些什么日后若是有用得着某某人之处,必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倒也是寻常。可他们还在车上,孟青这样急着同他表心迹,倒好像笃定他有什么难处,只是不便开口讲。

    傅玉声又想起那张送到万国大饭店的请帖,还有一路跟着他们的那个黑衣人,心里有些犯堵,想,这人不会已经回南京打听过了吧听说了他与陆少棋在舞厅惹出的那一段名扬四海的公案,所以才这样旁敲侧击,说出这种没头没尾的来

    他这样一想,心里就大不自在,静默了半晌,才沉声的说道“孟老板都这样说了,我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实不相瞒,我在南京开罪了人,来上海,实在是为了避避风头。”

    孟青眼底丝毫没有惊诧,正要开口,他却抬手拦住了,微微的笑着,说“孟老板,听我把话说完可好”

    孟青有点窘迫,急忙点头,说“三爷你讲。”

    傅玉声拱了拱手,说“孟老板是个重情义的好汉,念着我当年的举手之劳,许我这样大的人情,我傅玉声都记在心里,不会忘记。”

    孟青大约是以为他要一口回绝,不由得变了脸色,想要插话,傅玉声却又说“只是现下的情形,还没有那样的糟糕。我在上海逗留几日,过了风头,也就好了。”

    孟青眼神变得沉郁,忍了半晌,才沉声说道,“我听说三爷在南京被人用枪偷袭,连车门都打烂了,这如何是小事如何不糟糕”

    傅玉声没想到他连这种事情都打听了出来,愣了一下,有些着恼,心想,没有人头一次见面就这样揭人老底的。也不愿解释他和陆少棋之间的事,只笑了笑,说“唉,叫孟老板看笑话了。其实这样也好,算是两清了。”

    孟青被他这句话堵住,也说不出别的,半天不再开口。

    傅玉声有心要说句软话缓和一下气氛,可见他脸色阴沉,知他正在气头上,心里叹了口气,想,迟些吃过了饭再说吧。

    杜鑫听他们两个说得有些僵,也不敢出声,屏着气坐在前排,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

    两个人方才认真说话,都不曾靠后坐,车转弯时,傅玉声一时不稳,不由自主的向孟青倒去。孟青虽然心不在焉,到底眼疾手快,一把就将他扶住了,有些着恼的对汽车夫说“你开慢些。”

    汽车夫连忙点头,说“是是,孟老板,对不住,对不住。”

    傅玉声就笑了一声,说道“洋车就是这点不大好。”

    杜鑫听到这里连忙附和道“可不是么我有一次同少爷出门办事,汽车夫手腕子一抖,我没坐稳,结果撞开车门,从车上跌下去了哎呦”

    孟青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神色终于和缓了许多,说“我是不惯坐这些洋车的,若不是上海这些日子不大太平,还是坐黄包车的自在。”

    傅玉声看他眼底阴沉消散了些,终于松了口气,心想,这顿饭可真是不容易吃啊。

    快到赵家私宅时,孟青教汽车夫一路开了进去。傅玉声有些惊讶,他之前随人来,都是将车停在外面,他却不料孟青有这样大的面子。

    孟青心里有事,想得出神。等到汽车夫停了车,才回过神来,要先下车去给他开车门。傅玉声却已经自己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孟青走在他身边,突然开口说道“三爷,刚才我实在不该那么说话。你心里肯定是有分寸的,我一个粗人,口无遮掩的,你不要同我一般见识。”

    傅玉声不料他竟然开口赔不是,心里也有些惭意,叹了口气,说,“其实我那些丑事,都实在说不出口,真是让孟老板见笑了。”

    孟青见他这样说,松了口气,眉眼也舒展开来,带着歉意说道“今天原本是要请三爷吃饭的,是我的不是,不说那些败兴的事情,先去吃饭吧。”

    赵家的私宴一般都要四五人才成席,今晚他与孟青两人前来,只有一方小桌,摆着几碟蜜饯干果,还有一壶温好的酒。见他们落座,这才又送了冷碟和香茶过来。

    孟青已然坐下,先替他斟了一杯,又自己倒满,举了起来,说“我先给三爷陪不是,方才胡乱说话,败了三爷的兴。”说完就一饮而尽,一亮杯底,又斟满,才同他说“三爷先吃菜,酒随意就好。”

    傅玉声忍不住笑了,说“怎么会既然与孟老板同席,怎能不一醉方休”

    孟青听他这么说,便高兴起来。大约江湖中人,不是爱酒,就是好色。傅玉声见他果然欢喜,心下了然,也举起酒杯来,谢道“我能与孟老板这样的英雄豪杰结交,也是三生有幸。方才我那样说,并不是把孟老板当外人的意思。只是傅家还有许多生意在南京,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如孟老板这样潇洒肆意。孟老板要明白我的苦处。”顿了顿,又诚恳的说道,“可我心里,当真是要交孟老板这个朋友的”

    他看了杜鑫一眼,杜鑫连忙将他前几日精心挑选出的礼物送了上来。

    第10章

    杜鑫小心的将礼物递到了孟青的手上。那是一把德意志仿制的勃朗宁手枪,虽是仿制,比起美制的,却毫不逊色。

    他的车门被射了几个洞之后,傅玉声也是气得够呛。警察局那里不了了之,他却猜出是陆家的所为。

    这件事若是闹大了,对傅家,对自己都没什么好处,所以忍着气压了下去。老爷子这边他也瞒住了,没让家里人知道。

    他有个朋友叫做叶瀚文,如今在总统府是一等侍卫武官,听说了他这件争风吃醋的丑事,将他好一顿嘲笑,趁着出访德意志的机会,私下里给他弄了两把半自动手枪,让他随身携带。

    孟青说要请他吃饭,他不能两手空空的赴宴。想来想去,要投其所好,只有烟酒女人了。但当真送了这些,便与别人没什么不同,索性剑走偏锋,干脆送这个算了。

    孟青看到手枪,果然十分的惊讶,却又有些不太明白,问道,“三爷,你这是”

    傅玉声就笑了,说“孟老板,我晓得的,你们习武的人,向来都看不上这些西洋的花巧手段。也知道你功夫厉害,这件东西怕是用不上。只是我是个俗人,想来想去,手里竟然没什么孟老板能看得上的。这个呢,是我托了人从德意志带了回来防身用的,一共两把,我自己留了一把,这一把送你。你要是领我这份情,就带在身上吧。”傅玉声言罢,举起杯中之酒,朝他敬去,也是一杯干尽,然后才说,“孟老板,你也不要总把我当恩人对待。我今日里来吃酒么,就是为了交你这个朋友。你若当我是个交得起的,也不要同我这样客气,你说是不是”

    孟青心中似有所感,抬头看他,极其郑重的说道“三爷,你实在有心。这把枪我收下了,也会时时的带在身上。”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将杯中酒斟满,也举起杯,眼底闪着微光,认真的说道,“孟青何德何能,能与三爷结交三爷这么赏脸,我若是再不识相,岂不是打自己的脸我今天心里高兴得很,少不得要多吃几杯,三爷等会儿可别笑我”

    他一干而尽,然后将手枪仔细的收了起来。

    这时已经有人来上碗筷和冷碟了,杜鑫也被人领走,大约去后厨吃饭了。孟青看他面上有些泛红,突然笑了起来,说“三爷少喝点不要紧的,我不是别人,三爷不必应酬我,只要吃得高兴就好。”

    傅玉声知道自己一贯喝酒就要上脸的,摸了摸脸,笑着说“孟老板好大的面子,请我在赵家吃饭。我当年在赵家吃过一次,便念念不忘的,只是没有机会再来吃。可巧今日竟约在这里,孟老板倒是会挑地方。”

    孟青迟疑了一下,解释道,“也不是有意挑在这里。赵家欠我一个人情,以往觉着用不上的,这次我说要请三爷吃饭,想着也不知什么口味三爷才爱,赵老爷就说在他这里请,包你满意。我起先还怕你不爱吃呢。”说完自己先笑了笑,说“三爷爱吃就好,我也高兴。”

    傅玉声见他说完这句,似乎又要喝一杯的阵势,便举杯同他一起。两个人这样你来我往的,热菜还不曾上来,倒也喝了几杯。

    孟青似乎也是真高兴,喝酒仿佛喝水一般。傅玉声心里惋惜,想,这样的喝法,真是糟蹋了这好酒,面上却仍是微微的笑,不露分毫。

    孟青也不知想些甚么,突然感慨起来,低声的说道,“其实三爷不知道我如今说了,也不怕三爷笑话。我在上海这些日子,也回过南京好些次,还去过你在汉中路的宅子,只是不曾遇着三爷的面。那时觉着三爷太忙,只怕是难得一见。不想如今竟然会在上海遇着。”

    傅玉声听他吐露这些,也很是意外。他说得动情,自顾自的说道“三爷不知道,我是个孤儿,没甚么亲人。若不是三爷,哪里有我今日我那时心里烦闷了,便坐火车回去南京,在汉中路上走一走,想想三爷和耿叔,想着还有这天大的恩情不曾报答,就觉得没什么苦吃不了。”

    孟青说完这句话,抬起头看他,冲他笑了一下,然后将杯中的酒饮尽了,才说“三爷,你可别笑话我,我那时吃苦,就想着有一日出人头地,能够报答你。若不是这么想,哪里熬得过”

    孟青眼底一片赤诚,对他这样尊敬,这些都做不得假,说这些肺腑之言,怕也是在胸中堆积太久,所以一吐为快罢了,并不要听他说什么。

    傅玉声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怜惜来,旋即又觉着自己荒唐可笑,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敬了他一杯酒,并没有说什么客套的话。

    孟青感激的看着他,一饮而尽。两人吃酒吃菜,慢慢的闲聊了起来。

    这顿饭吃了很久,聊得也很是尽兴,傅玉声忍不住喝了许多,醺醺然间,颇有些醉意。孟青喝得可比他多,该醉得更厉害才对,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醉意。可离席之际,孟青先来扶他,傅玉声借着酒意装醉,任由他搀扶着。这人脚下十分的稳当,没有丝毫的虚浮,傅玉声心里十分的惊讶,也有些暗自庆幸,自己不曾失言。

    孟青大约以为他当真喝醉,便对杜鑫说“三爷怕是喝多了,夜里不如就在我那里住下。我弄些醒酒汤给他,免得明早起来头痛。”

    第11章

    傅玉声不料他这样自作主张,杜鑫也愣住了,回过神来,连声道“我弄我弄,哪能让你亲自动手呀。”他在车上见着这人和少爷说话,知道这人是个硬脾气,也只有少爷能在他面前说个不字,所以并不敢忤逆他。

    傅玉声原本也有些醉意,索性任由他们摆弄。

    孟青住在慈云寺附近,离赵家倒也不远。汽车夫开了没多久就到了,孟青亲自把他扶进院子里,又让人烧了热水给他擦脸擦手。杜鑫抢了一次没抢过,孟青嫌他太闹,就让他先去睡了。杜鑫心里惴惴不安,想,孟老板对我们少爷真好,心里就有点犯嘀咕,也不敢就这么去睡,只好在门外站着等。心想,他在上海也算有名气的,怎么就住在这么一个弄堂里面,车都开不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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