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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仙 第12节

作者:ranana 字数:10073 更新:2021-12-20 21:12:20

    他越说柳卅越紧张,一句话也不说,出了满头满脑的汗。汽车驶入后海码头,外面吹进来点凉爽的海风时,柳卅才看上去好受了些。

    后海码头位于城东,因着跨海而来的鬼佬军队在此地登陆驻扎而热闹过一段日子,大约也就年吧,卖人卖酒的店开了许多,后来不知怎么就闹了鼠疫,死了许多人,烧了许多店。鬼佬也怕死,干脆从后海撤离,留下满地的碎酒瓶烂烟头破衣裳。那之后,后海码头日渐荒凉,到了午夜时分,鬼火满地,阴气浓重。常有人说在这里撞鬼,什么样的鬼都有,面黄肌瘦的小孩儿,赤身裸`体的女人,红头发蓝眼睛,客死他乡的水兵,他们有时成群结队,有时踽踽独行,在这片灰蓝色的海边飘来荡去。久而久之,再没有船只敢在这里停泊,也没有人敢在附近常住,鼠疫过后所剩无几的几幢唐楼被政府改造成了库房,用于出租。后海码头早已成了不详的代名词,成了云城中一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雷符将车在码头边停好,停车场边就是一片库房,约莫有三层楼高,刷着鲜红的油漆,屋顶涂成明黄。这路数容匪清楚,是用来镇厉鬼的招。此时的后海码头看不到半个人影,海鸥成群掠过码头上空,海浪拍岸,正是杀人抛尸的最佳地点。

    这时柳卅从车上下来了,他人又神气起来,望着碧蓝的大海,问容匪“这是海吧?”

    容匪点了点头,柳卅眼里闪耀着光彩,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似的,他道“我还没见过大海……”

    他有些兴奋,像个跃跃欲试的大男孩儿,要不是雷符带着他们往库房的方向走,他包准就要冲向海滩,扑通跳下海里游个自在痛快了。

    雷符将容匪和柳卅领到了道路尽头的一间库房门口,库房的门只开了半扇,外头阳光大,更显得里面幽暗,容匪走进去些后才看清里面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坐着,一个跪着。坐着的是朱英雄,他在抽雪茄烟,跪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马面焦。柳卅看到马面焦,脱口而出“是你!”

    他大步上前,被朱英雄厉声喝住“站住!”

    柳卅愣了瞬,那马面焦扭头看他,他右眼成了个血窟窿,眼皮耷拉着,好似半片门帘,他人一动,这眼皮门帘就跟着摇晃两下。

    朱英雄此时又朗声大笑,道“看来几位都是熟人了。”

    马面焦闻言,呜呼一声,结结巴巴说“不熟……不熟啊朱爷!”

    他裸着上身,双手被绑在身后,后背血肉模糊,脸上也有好几处瘀青,两颊凹陷,想来已经受过番酷刑折磨。

    柳卅亦道“和他确实不熟!”

    朱英雄双手一拍,他的笑声还在库房里回荡,他道“白风城那小子一死,弄了个死无对证,我就想听听你们三人再讲讲事情经过。”

    容匪往朱英雄那里看了眼,不出他所料,朱英雄要打听的就是这件事。

    他和柳卅,再算上一个马面焦,这是要来个三方对质。

    容匪不慌不忙,上前说道,当时找到他、与他联络的人是马面焦,人人都知道马面焦是白有道的左右手,他才误以为是白有道要玩这出苦肉计。后来柳卅从夜来香回来,和他说见到了白风城,说他有鬼,但也没具体和他讲,而他也始终没法相信白风城会为了龙头的位置谋害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那天在百味酒楼才没将这事说出来。

    轮到柳卅时,柳卅还是那句话,他觉得白风城有问题,他看到他就心虚,所以他就是主谋。

    他们两人说话时,马面焦张着一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似是找不出任何破绽来反驳,急得都尿了裤子。

    朱英雄听了他们的话,一言不发,还是雷符问的马面焦的话,他指着容匪,问道“你真的找这个人替你买凶?”

    马面焦那只完好的左眼藏在黑暗中,他用右眼的血洞冲着容匪,使劲点头。雷符又问“那这个柳卅,是你带他去的夜来香?”

    马面焦又点头,不停给朱英雄磕头,脸贴在地上苦苦哀求“朱爷!青帮红棍的玉佛信物还有那盒火柴可都是白小爷的主意啊!!我本就是他安插在白爷身边的一颗棋子,朱爷,您行行好,我就是个跑腿的啊!您留我这条狗命,我……我为您上刀山下火海,我在所不辞!”

    青帮数千人,愿意为龙头老大抛头颅洒热血的大有人在,哪轮得找这个马面焦。他也是说无可说了。

    雷符听后,看看朱英雄,似是在等他的指令。朱英雄浓眉舒展,大手一挥,哈哈笑了两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看这个柳兄弟没什么问题,马面焦就交给你处置了!”

    雷符似是还有所顾虑,上前与朱英雄耳语,那马面焦此时还在给自己求情,痛陈自己有愧朱英雄,又道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八口全都指望着他开锅。柳卅听到这里,转过了身,走到了进门处,没再看他。容匪倒很享受暗处的阴凉,趁此将屋里这四个人又好好看了几回。雷符与朱英雄说完话,朱英雄一拍他的肩膀,道“这事就按我说的办!你说的我都知道了!走,柳兄弟,容兄弟,跟朱爷喝早茶去。”

    他大摇大摆走到外面,柳卅跟了上去。那雷符却还站在库房里,他从身后拔出了把手枪,枪眼瞄准了马面焦的脑袋,视线却落在已走到阳光里的柳卅身上。容匪笑笑,他也该走了。他和雷符行了个礼,道“朱爷请客,哪有不去的道理,我也先告辞了。”

    雷符幽幽看向他,手指一动,砰地一声,马面焦脑袋开花,脑浆渣子溅了雷符一脸。他面无表情,神色严峻,收起了手枪。

    容匪转过身,且不论朱英雄心里到底是怎么个看法,这个雷符始终没有完全相信他和柳卅的说辞。

    再说朱英雄请客的这顿早茶,柳卅的吃相看得他目瞪口呆,掏钱买单时直说要是他三个儿子各个都像柳卅这么能吃,他就算是去挖金山银山那也得被吃空。饭后三人在茶楼门口分开,雷符开车来接的朱英雄,柳卅跟着容匪走。两人并肩行到街尾时,容匪忽然对柳卅道“往后你就是青帮的人了,自己寻个住处去吧。”

    柳卅还算明白事理,一口答应“那好,我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吧,昨晚谢谢你收留我。”

    这时两人来到了十字路口,容匪有意甩开他,他看柳卅往北走,抬脚就往南去。两人就此分开,可走了没两步,柳卅却又追了上来,他拦住容匪,说道“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说。”

    柳卅四下看看,将容匪拉到边上的小巷里,低着声音问他“你刚才在库房,是不是说谎了?”

    “说谎?”容匪倒有些想听听柳卅觉得在库房时他说的那些话里哪句是谎话了。

    柳卅道“你说你一开始不知道白风城是买家,你说谎了。”

    容匪掩饰着笑意,点了点头,柳卅又道“但是那个马面焦怎么和你说的谎是一个意思呢?还是他以为你不知道?”

    容匪听完,扔下句“你道行不够,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这回柳卅没再追上来,他们两人就此作别。那天之后,容匪就听说柳卅去了新旧里,给炮仗当手下。

    新旧里是个地名,青帮的地盘,武馆林立。炮仗是个人名,新旧里十二根红棍里的状元,雷符的心腹。

    容匪听到这安排便笑了,想来这个无名柳卅的结局无非两种,一种横死街头,另一种好些的,便是在青帮混了几日,被人抓到个把柄,末了让他卷铺盖滚回老家。不过柳卅的结局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和柳卅不过是极偶尔地坐上了同一条船,眼下白帮接连失去两任龙头,白风城买凶杀父夺位的事又在江湖上传开了,白帮众人只觉得颜面扫地,一夜间数百人退出社团,不出半个月,白帮势必全盘瓦解。这过程虽和容匪设想中南辕北辙,结果却出奇地一致,甚至比他想的还得来的快。对他来说,柳卅这个人已经再没出现在他生活里的必要了。况且先前柳卅自己也说了,他和他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去。可不是嘛,不讲一路话,不是一路人,终归要分道扬镳的。

    然而十多天后,新旧里的新人柳卅却突然出现在容匪的家门口。他没死也还没滚蛋,人还是那张白净俊美的脸,身材更精壮,眉宇间添了几分傲气,做拳师打扮,一件白上衣,一条黑裤子,一双黑布鞋,头发留长了就在脑后扎个髻。天热,他出了一脑门的汗,几根乌黑的发丝贴在脖子上,手里提着个甘蔗汁的袋子边喝边看容匪。

    容匪打开门做生意,来者不拒,就问他“你是想找杀手?还是想当杀手?”

    柳卅垂下眼睛,一口气喝完甘蔗汁,道“来向你讨个主意。”

    “那你可找错地方了,讨主意该找你们新旧里的白纸扇。”容匪拿着把蒲扇扇风,手上一推,要关门赶客。柳卅伸手抓住了门板,容匪笑笑“你别太使劲,我正装修呢,你拆了我的门,我又要多项花费。”

    柳卅看着他,诚恳道“你脑筋比我好,你告诉我这件事该怎么办,我想学学。”

    容匪听出这话里的麻烦来了,不想理会,柳卅又说“你装修有什么用的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容匪不爱占人便宜,可送上门的现成便宜哪有不占的道理?他想了想,讪讪地从门边走开,坐到椅子上,指着垒在墙边的瓷砖片,说道“既然你说了,那些瓷砖替我铺了吧。”

    柳卅二话不说,卷起裤腿就干起了活。他大约真是有急事相求,真是认准了容匪,容匪叫他铺瓷砖他就铺,叫他搬沙发他就搬,有次为了台留声机,他顶着大太阳又是搬货,又是换货,将云城跑了两个来回,回来还是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容匪乐得清闲自在。他迷信命理,笃定白帮那件事对他来说是个大坎,这个坎过去了,他要给自己冲冲喜,希望往后的日子会更好,更多姿多彩。修补好弄碎的地砖和墙壁后,他将家里那些黑白水墨画全都换成了色彩艳丽的美人海报,添了许多花哨时髦的家具摆设。当然了,贴海报,搬家具,安电话,装收音机的活儿自然都落到了柳卅身上。

    这么鼓捣了两个多星期,柳卅还没被累跑,这天他正给容匪砌墙,容匪心血来潮,大体装修都弄妥后,又想在家里添个厨房,就让柳卅搬来砖块做个隔间出来。柳卅汗流浃背的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搅合水泥,容匪怯意地坐在竹躺椅上抽烟,柳卅热的脱了上衣,他身上有几道疤,汗珠凝固在上面,衬得伤疤发红,他耳朵也很红,大约是热的。

    容匪忽然善心大发,随口说“说说吧,你碰到了什么事。”

    柳卅听了,一抹脸上的汗,忙说给他听。原来他去了新旧里之后,一句犯冲的话,一件越矩的事都还没说过没干过,那个叫炮仗的就处处针对他。不给他好脸色看就算了还总在夜路上埋伏他,要不是他还有点本事,十条命都不够搭进去的。

    柳卅说到一半,容匪其实已经懂了,他没猜错,柳卅的结局兜兜转转都逃不出那两种,这个炮仗显然心急地替他锁定了前一种。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容匪看着满屋的新鲜玩意儿,对柳卅道“炮仗是雷符的人,他为难你,很有可能是受了雷符的指使,你还记得马面焦吧?他的事上,雷符对你我一直都心存怀疑,我就算了,闲人一个,你不一样了,你现在是青帮的人了……”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或许是朱英雄的命令也说不定,咳,具体我们就不追究了。我问你,你是不是还想留在青帮?”

    柳卅道“你之前和我说青帮能让我赚大钱,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是,我想留下来,还要留很久。”

    容匪本想随便将他打发,可看着他壮志满怀的样子,竟也有些被感染了,头脑一热,道“那好,你要学,起码叫声老师来听听吧。”

    柳卅下定了决心,脸上虽有些勉强,嘴巴倒很干脆,张口就喊“老师。”

    他给容匪行了个大礼,把容匪看得直乐,也顾不上其他许多了,给柳卅出了个坐山观虎斗的主意。他让柳卅什么都不用干,看好戏便是了,还许诺他,不出五天,炮仗就要变成哑炮,再响不了。

    柳卅将信将疑,容匪答应他后,他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容匪也不避讳,每天干了些什么,全都告诉他知道。这第一天,他去炮仗最爱出入的花坊散布了些流言,柳卅起先还怀疑这点流言的效力,结果第二天就出了炮仗怒砸大脚武馆的事。

    这新旧里有两个出名的红棍,一个是红棍里的状元郎炮仗,另一个是被他压了一头的榜眼大脚。新旧里上任坐馆两个月前病逝,之后每次坐馆选举,都是以炮仗和大脚得票持平收场,新旧里坐馆空悬至今。而炮仗人如其名,一点就炸,谁都知道他和大脚在新旧里拉帮结派,前任坐馆还在世时,两人积怨已深,到了今时今日,炮仗和大脚为争坐馆的位置,更是势如水火。一点流言一个女人就让炮仗彻底跳脚,砸了大脚的武馆。

    社团最憎同门相欺,大脚的武馆被炮仗砸了个稀巴烂,大脚的表弟表哥堂兄堂叔一大串亲戚连带着都进了医院。这天晚上容匪变了身装扮,去大脚家里给那堆女眷送去面白旗,几身寿衣,声泪俱下地痛斥炮仗恶行。隔天柳卅就听说大脚的表嫂表姑妈小侄女天天扯着白旗子去百味酒楼门口哭丧,嚷嚷着要朱英雄主持公道。十来个女人哭起来气吞山河,天昏地暗,堪比十个孟姜女在世。容匪借机给隶属其他字头的某份小报打去爆料电话,很快一个记者就以“青帮内斗,朱英雄难镇帮威”为题洋洋洒洒写了一整版的故事登了报。朱英雄文化程度虽然不高,论及面子,看得比谁都紧,炮仗这事害他沦为其他字头笑柄,他怎么可能白白咽下这口气?那炮仗也是个机灵人,自知这次惹祸上身,收拾了行李就要回老家,他腿脚灵便,朱英雄的消息比他更灵通,在火车站截了他的道。那天柳卅也在现场,朱英雄将炮仗从人堆里提起来,雷符看到就给炮仗求情,朱英雄正在气头上,雷符劝了几句劝得他怒火更盛,直言道“好,你要情面,我就卖你个面子!”

    说完,拔出手枪砰砰两声,亲自赏了炮仗两粒枪子。

    这天,便是容匪许诺的第五天。

    听说朱英雄还想办了那个写文章的记者,可惜因为字头之间错综复杂关系,没能办成,至今怄着一口气。

    事后柳卅和其他几个马仔将炮仗的尸体扔进了后海喂鱼,隔天他就去了泰国,托人给容匪带了个口信,说从泰国回来后会再去找他。

    容匪消息灵通,很快就打听到了柳卅去泰国的缘由。这新旧里是个武师辈出的地方,炮仗平时行事虽然鲁莽冲动,论及身手反应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炮仗和大脚彻底闹翻前,朱英雄就在谋划去泰国扩展生意了,他本想在新旧里这群人里寻个能打的带出去防身。做红棍的能给龙头带在身边,就算轮到个身先士卒的下场,那也是荣誉一桩。朱英雄本属意炮仗同行,炮仗一死,大脚上位,还喜滋滋地以为自己能捞到这个美差,没想到朱英雄因那桩丑闻,看新旧里这群人通通都不顺眼,挑了个面生的柳卅,带去了泰国。

    柳卅走后,音讯全无。容匪找了个工匠完成了厨房剩余的工序,可完工后又觉得有些多余,他有几个熟客上门找他谈事,看到满屋子新奇的摆设先是一愣,又看到了个厨房,彻底傻眼,说他近来活得越来越像个人了,像个有生活的人。

    容匪倒不留恋这点活人气,想拆了又嫌麻烦,费钱费事,便把厨房留了下来,每天早上起来专程到那里卷一支烟,权当发挥些它厨房的功能。

    转眼到了夏末秋初的日子,往年的这段时间,云城总是雨水充沛,今年却连着十来天都是晴天,一滴雨都没下。许多人开玩笑道,云城空气里的水都在前阵子被百味酒楼门前那个十个孟姜女给哭干了。容匪在茶楼里闲坐着,听到这说法后,想起一个人来,仔细想想,回忆起他后背的一层薄汗。人嘛,都爱看美的景,美的人。这个人是美,赏心悦目,可惜太锋锐,又太笨,兴许已经做了肉盾,死在了泰国。不知东南亚海域哪条好口福的鱼吃到他这口鲜肉。

    容匪想起柳卅在理发店里剪短了头发,洗干净了脸蛋,走下理发椅时的情景了。他像柄刀,天生杀人舔血的命,还有那双眼睛,那副派头,都注定他活不长久。

    惦记了会儿,容匪也释然了,从茶楼出来,往朝阳街的方向走去。

    路上他遇到个常和青帮走动的旧识,两人站在一处抽烟,交流情报消息。容匪多嘴打听了句“朱英雄还没才泰国回来?”

    那人说“说是今天回来,怎么,你这儿又接了个单子?”

    容匪哈哈笑,喷出口青烟。这阵烟散开,他就和这位朋友分开了。

    这天实在热,热得没完没了,已经到了九月,暑意却毫无消减的趋势,反倒劲头更足,盘踞在云城上空。多云的云城一片云都没有,雨下不来,这股热就憋着,海上的凉风吹进这团热空气里都被搅合热了。容匪热得有些难耐,到家后将门窗全都敞开了通风。他摆出棋盘,坐在窗边下棋,依旧是自己和自己对着下,黑子先行,白子接后。不知不觉又生了个死局出来,白的困住黑的,黑的围住白的。

    本打算静静心,入了死局后,越下越焦灼不安,容匪哑然失笑。这当口,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他带进来阵更热的风,容匪抬眼看了看。来者高高瘦瘦,棱角分明,好看得有些咄咄逼人。他手里提着两个布袋子,身上也穿了件布衣服,米白色,短袖,看上去质地柔软。原来他没喂了泰国的鱼,离开数月后,晒黑了一圈,又回到了朝阳街。

    看来这个柳卅八字够硬,好几次以为他要死局收场,他却又都活了过来。命够大的。

    柳卅走进来后又自己退了出去,站在进门的地方看看里面,又瞅瞅门牌。容匪笑了,推开把纸扇,说道“新装修新气象,你没走错。”

    柳卅还是立在原处,默默打量唐楼。唐楼里的墙壁是绿的,地砖也还是绿的,布置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海报,摆上那些洋派的家电后,一整间屋子都显得花花绿绿,热闹非凡。

    容匪问他“你是想找杀手?还是想当杀手?”

    两个问题抛出,柳卅却说“不是这屋子变新了奇怪,原来是你奇怪。”

    久别重逢,一上来就要探讨人性问题,容匪有些吃不消,注意又回到了棋盘上,闲闲问他“你度假回来了?”

    柳卅道“不是去度假,是陪朱爷去泰国办事。”

    “泰国怎么样?”

    “好热。“

    容匪轻声笑了,心念一动,双眼倏然发亮,往黑子堆里落下了一颗白棋,欣然道“你倒是个福星,本来以为死透了,没想到还能救活。”

    棋局活了,他也没了下棋的兴致。柳卅又往里面看了看,没找到和容匪下棋的人。容匪见他东张西望的,就示意他往卧室找找。柳卅提着袋子往前走了两步,伸长了脖子,望得更起劲。容匪觉得他好笑,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全扫进了盒子里,拿着纸扇悄悄走到柳卅身后,冷不丁用伞柄敲他一下。柳卅转过身,看看他,又看看棋盘,失声道“你……你怎么悔棋?”

    柳卅忙要去卧室拉那个被容匪洗干净了所有棋子的倒霉蛋出来,他雄赳赳气昂昂,煞有介事地进去,没一会儿就苦着脸出来了。容匪乐开了,心情转好,指着浴室说“记错了,人在那儿呢。”

    柳卅哪还会信他,大步靠近,把手里的两袋东西塞给他“从泰国带回来的,给你的。”

    他说完又马上补充“谢礼。”

    容匪眼珠一转,不用多想就明白了柳卅是要谢他什么,但这会儿对着柳卅,他却装起了傻,犯起了糊涂“谢我?我给你帮了什么忙,你要谢我?”

    柳卅一着急张嘴要说什么,却又哽住。

    容匪知道,他是来谢他炮仗那单事的。他看着柳卅,加深的肤色让柳卅看上去更为坚毅,他脸上表情又不多,眉眼愈发霸道邪气,真出落成了个凶神恶煞的社团打手。容匪不太喜欢这类形象,他偏爱柔软些的气质,就和人爱猫爱狗爱小动物的心态类似,放到柳卅身上,那就是他在露怯和茫然时显露出的特质。容匪遂说“哦,我知道了,你说的是炮仗那件事吧。那件事也没什么好谢的,唉,可怜大脚那几个表亲被打得体无完肤,还有那个记者,也是无辜被牵连……”

    他伤春悲秋起来,将柳卅拿来的小玩意儿一件件从布袋子里掏出来摆到桌上。柳卅听他说着说着,似是被那些悲惨的结局感染,也不怎么好受了,低下了头。

    容匪偷眼看他,觉得他这番模样有趣极了,连那身晒成了蜜色的皮肤也充满了趣味,变得讨人喜欢了。他又说“不过混社团就是这样,本来赚的就是不义之财,赚的是别人的血,别人的汗。”

    柳卅摸着桌面,声音略显古怪地说“我知道。”

    容匪看他的低落看满意了,就安慰他说“如今这世道,对自己有义便是最大的义了,哪还顾得上别人。”

    柳卅道“我没想到炮仗会死……”

    “那他死了,你痛快吗?”

    柳卅抬起了头“起先痛快了阵,后来就不怎么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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