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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 第2节

作者:淮上 字数:19033 更新:2021-12-20 20:22:39

    “靳哥”小男孩进退不得,尴尬问“您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温文,”小男孩忙补上一句“您也可以叫我文文。”

    靳炎默然点头,接过烟抽了一口,说“你留下。”

    文文眉梢一动,神色间透出十足的欢喜来,高高兴兴用牙签穿了一块西瓜送到靳炎嘴边。

    他殷勤的样子就跟蒋衾完全不同了。蒋衾总给人一种万事在握又不动声色的感觉,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说,你犯错了他就默默的改过来,也不责备,也不生气,冷淡却从不发火。靳炎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来都摸不透他。

    这是靳炎最讨厌他的一点。

    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也寻思,如果蒋衾能像其他人一样主动、殷勤、柔情似水,那又该是怎样的光景。然而不论怎么寻思,他都无法想象蒋衾这么高高在上的人俯下身来是什么样。

    他有时候发狠,觉得对蒋衾就该暴力一下,然而有时又觉得蒋衾就该这样,不然就不是那个被他搁在心里十几年的蒋衾了。

    靳炎透过烟雾看着人声鼎沸的豪华包厢,突然觉得很伤感。

    “靳哥心里有事”文文小心翼翼问“您要是觉得烦,我陪您喝两杯怎么样”

    这小子察言观色的本事有,就是太不会说话了。靳炎觉得好笑,便反问“你觉得我在烦什么呢”

    文文不好意思道“您这样贵人的心思哪是我能猜到的,肯定是生意上的大事吧。”

    “嗯,不对。”

    “那那是朋友圈儿里的事我看这里来来去去的老板们人际关系都特别多,今天跟这个好明天又跟那个好,算盘打得比什么都精明,要我肯定应付不来。”

    “也不对。”

    文文讪然道“那我就不知道了。靳哥别怪我,我见识少,老板也经常说我呢。”

    靳炎一笑,长叹道“见识少才好啊”

    这话没头没脑的也没法接,文文只能陪笑坐在边上,突然又听他问“你今年多大”

    “哦,过年刚满十七,不过看着脸嫩罢了。老板说要是有新主顾问起就说十六,不过您是咱们老板的老朋友,跟您就说实话啦。”

    “怎么不上学”

    文文轻车熟路道“家里穷,有时候就出来打打工。靳哥您要看我好就多给点小费呗,下次您如果还来,我就提前空着专门等您。”

    靳炎被他逗得一笑,然而那笑容非常短暂。

    文文跟他聊了几句,便不那么拘谨了,壮着胆子问“靳哥您刚才看见我的时候愣了一下,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好吗”

    靳炎偏过头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很好。”

    “哦我还在想您平时看明星看多了,保不准眼界特别高,瞧不上我也有可能呢。可把我吓一大跳”

    靳炎神色复杂,半晌才说“单论五官你已经不错了,很多演员都没你好。”

    文文一听更加开心,又挨过去一点,几乎贴在靳炎手臂上问“那靳哥喜欢我吗”

    这话不问不要紧,一问靳炎脸色就变了。

    他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那人就是蒋衾。

    那年蒋衾十六岁,家庭富裕教养良好,父母双高知,本人是学校优等生,用天之骄子这个词来形容万万不过分。别看现在黎檬一副标准的富二代作风,动辄就逼着靳炎用豪车接送上下学,比起蒋衾当年那娇生惯养的劲儿还是差远了。

    那时是蒋衾人生的巅峰,却是靳炎惨淡的低谷。

    如果不是当年在靳炎最潦倒的时候跟了他,以蒋衾那圆周率一千位倒背如流的智商和几代书香门第的家庭底蕴,现在绝对不仅仅是个普通会计师。

    靳炎人生前三十年,最不亏本的事情就是他喜欢蒋衾。就算现在蒋衾看他不顺眼跟他闹分手,也绝轮不到一个外人来分薄他对蒋衾的喜欢

    文文看这个男人脸色冷下来,心里就有点发憷,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只见靳炎站起身,淡淡道“我去趟洗手间,你随意吧。”

    “靳、靳哥”

    靳炎大步走出包厢,出门的时候顺手把烟往走廊上的浮石雕塑上一摁,动作狠得让追出来的文文都一怔。

    然而就在这时,对门包厢的门打开了,蒋衾跟几个穿着西装的男女同事走出来,两拨人瞬间来了个脸对脸

    靳炎脚步顿住了“蒋”

    蒋衾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目光从靳炎移到后边的文文身上。他就这么面无表情看了几秒,一言不发的转过身,走开了。

    靳炎愣在了原地。

    “v你认识他吗”一个穿职业套裙的年轻美女快步追上去,笑着问“我怎么觉着那人眼熟,他还在看你呢。”

    “你看错了。”

    蒋衾习惯性伸手去扶眼镜,手抬到一半才想起眼镜已经完全报废被丢进垃圾箱了。然而他手没有放下,而是顺势揉了揉眉心,那一瞬间指甲深深刺进皮肤里,疼得满脑子一个激灵。

    美女关心的问“要不还是配隐形的吧,我有个朋友是验光专家,介绍给你看看怎么样”

    蒋衾就着揉按眉心的动作摇摇头。

    “不了,”他说,“镜框戴太多年,我习惯了。”

    4、第 4 章

    文文觉得这个有钱有势的靳哥实在是太奇怪了。

    他在走廊上看到那个男人之后就沉默不语,脸色复杂得让人捉摸不透,仿佛有些失望有些心惊,有些气急败坏,又有些畏惧。

    是的,畏惧。

    文文很难想象像靳炎这样的男人,竟然表露出如此鲜明的恐惧,硬要用什么比喻来形容的话,就好像做坏事被抓了包,一方面心虚一方面又愧疚,恼羞成怒无以言表。

    “靳哥,您,您还好吧”

    “不,没什么。”

    “您认识刚才那人”

    靳炎脸色奇怪的看着他,半晌问“你没发现”

    文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发现什么”

    是了,蒋衾的长相和少年时代已有很大不同,而现在还记得他当年眉眼的,除了蒋衾的亲爹妈,估计也只有靳炎自己了。

    “没什么,”靳炎说,“我们回去吧。”

    他脚步发飘的走回包厢,下意识的喝了两杯酒,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文文虽然不明所以,但是看着靳炎开始喝酒就很高兴,毕竟他们这些人除了小费之外唯一收入就是陪酒的提成,有些特别能喝的有钱人一晚上就能给他们带来几千收入。

    “来靳哥,我再敬您一杯,”文文殷勤的往白酒里混了点红的,问“刚才那人到底是谁呀”

    靳炎冷冷问“你付钱还是我付钱,老子是来给你查户口的”

    文文一下惊住了,立刻赔笑“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我自饮三杯赔罪。靳哥您要查我户口嘛您尽管查”

    靳炎哪有什么好问他的,半晌没说话,只一杯接一杯的喝。大概喝得有点上头了,才听他哑着嗓子问“我老听说现在的小孩喜欢玩早恋,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我”文文怔了怔,说“喜欢当然也有啦,但是这种地方嗨靳哥,您也知道的,这种地方哪有真心呢。”

    “那行,我问你。比方说你要是喜欢上什么人,而那人一穷二白还整天不干好事,时不时闯个祸出来连累你,你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文文皱着眉头想了想“不干好事是指什么”

    靳炎回忆自己十几年前还是个人渣的时候,慢慢的说“打架逃学,混黑社会,带着一帮小兄弟收保护费,隔几个月就要进一次少管所”

    文文笑道“这有什么,像咱们这样的人见得多了。”

    “那如果他进过监狱呢当然不是盗窃抢劫,别的原因。”

    “等等看呗,刑期短的话,出来了改好就行。”

    靳炎觉得有趣,问“那如果他杀过人呢”

    文文一下呆住了,眼珠盯在靳炎若笑非笑的脸上。

    他这时才觉得包厢昏暗的灯光下,这个男人的身影就像一头潜伏的豹子,虽然安静蛰伏,却充满了一触即发的危险。

    “靳靳哥,”他微微发抖道,“我胆子小,你你可别吓我。”

    靳炎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足足看了十几秒,才点点头。

    “我早该发现,虽然你长得像他,这份胆气却连他十分之一都不到。”

    “靳哥”

    “我一开始就知道,他的感觉从来都是延迟的,当时总能撑住一口气,事后却要翻来覆去想上很多年。不过话说回来他也就这点好,一旦这口气撑住了,不论如何艰难危险他都能挺过去,再胆大的人都没他靠谱。”

    靳炎盯着酒瓶,灯光从鲜红的液体里反射出来更显得迷离,然而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周遭靡丽的虚妄,恍惚间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我这辈子没服过什么人,年轻时更觉得自己能跟天斗,然而遇上他,才知道什么叫甘拜下风。”

    “我告诉你,刚才那个人,是个世间少有的狠角色。你要是有一天跟这种人对上,什么都别说,有多远就跑多远吧。”

    昆洋打心里觉得靳炎这人没艳福。

    找了个身材平板且一脸禁欲的媳妇就算了,好不容易上酒吧泡了个貌美如花的小男孩,还喝得酩酊大醉不能人道。

    男人真喝到那个地步,别说硬起来了,站起来都有难度。他跟几个小伙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靳炎扶起来送房间去,临走又叮嘱文文“好好照应他,可别想什么坏点子。靳哥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到时候火起来把你小脸儿划花了你可别哭啊。”

    文文心里早怕上了靳炎,哪敢干下药这种风险极大的事,忙着点头答应不提。

    昆洋这才放心离开,临走前满腹辛酸的想靳哥这种男人也不容易啊,找个媳妇媳妇跑了,临跑之前还上赶着给他戴绿帽子,这得多苦逼才能把自己灌醉成这样呢

    文文一夜不敢睡,生怕靳炎半夜醒来发酒疯。然而靳炎睡得很熟,凌晨的时候醒来一次,愣愣的看着他问“蒋衾呢”

    文文下意识问“谁是蒋衾”

    “蒋衾呢”

    “谁是蒋衾”

    靳炎看着他突然一笑,那笑容说不出的古怪“成,你就呆着吧。蒋衾要把你煎了还是炸了,我可不管的哦。”

    说着他眼睛一闭又睡着了,留下文文满肚子问号。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文文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突然靳炎口袋里的手机铃声惊醒了。他回头一看靳炎还睡得人事不省,就壮了壮胆子把手伸进他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来电显示是“黎小檬小同学”。

    这谁啊还小同学文文觉得好笑,把手机按了静音放回去,便不再管它。

    手机在口袋里一直震一直震,大概震了有五六次便停下不动了,文文再一次恍恍惚惚睡过去。这次一觉睡到天大亮,他正做梦吃早饭,突然被哐哐哐的敲门声惊醒了。

    房间是酒吧里的,除非被保安带着,否则外人绝对进不来。文文还以为是哪个前台以为没交钱过来催帐,便打着哈欠过去一开门,愣住了。

    门外站着昨天晚上在走廊上撞见的那个男人。

    当时光线太暗,他又跟很多穿职业套装的男男女女站在一起,文文并没有看清他长着怎样的脸。今天在亮堂的地方面对面一站,他才恍然觉得这人竟然非常好看。

    他五官异常标准并且深刻,眉毛修长,眼神深邃,鼻梁很直,乍看上去有种平面模特般生冷无情的感觉。如果拿个模子往他脸上正面一盖,出来的应该是个按黄金比例精确雕刻的大理石像。

    他个头也高,肩宽腿长,文文要微微仰视才能看着他的眼睛。那一瞬间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人的皮肤真白,白得仿佛冰雪一般,是本来就长这样还是光线角度打在他脸上的效果呢

    “请问您是”

    蒋衾说“别动。”

    他伸手捏着文文的下巴,扳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几秒钟。

    那几秒种对文文来说其实无比漫长他都忘了自己还能叫保安。蒋衾的气场非常慑人,直觉好像上小学时被严厉的老师盯着那样,镇得他完全不敢轻举妄动。

    “的确。”蒋衾放开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请问您是您”

    蒋衾轻轻把他推开,动作缓和却不容拒绝。文文压根不敢叫人,眼睁睁看着他拿了个手机走进去,一把将靳炎从床上拎起来

    “哎呀您可不能这这这,保安保安在吗”

    大清早上酒吧里异常安静,文文这声音虽然不高,却非常醒耳,楼下值班室那里立刻就有了动静,几个保安等等等跑上楼梯问“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文文颤抖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大白天就把人放进来”

    他回头一看,只见靳炎被惊醒了,蒋衾拎着他的领子居高临下的盯着,直到靳炎茫然的目光慢慢有了焦距,紧接着全身一个激灵。

    保安还没开口,靳炎底气不足的声音首先响了起来“蒋、蒋衾你怎么来了”

    紧接着他突然想起什么,理直气壮咆哮道“我真的什么都没”

    “黎檬昨晚离家出走了,今天早上也没去学校。”

    靳炎瞬间一呆。

    “别睡了,”蒋衾冷冷道,“起来跟我去找人。”

    靳炎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被蒋衾拎着脖子踉踉跄跄出了房间,文文和几个保安全石化在那里,连一声都没敢吱。等出了酒吧靳炎才突然想起来,胆战心惊问“房费我还没付”

    “我进来的时候签过单了。”

    “你付的”

    蒋衾一手打开车门一手把靳炎塞进驾驶席,简洁明了说“签了你名字。”

    靳炎“”

    “别愣着,”蒋衾说,“开车。”

    5、第 5 章

    黎小檬小同学离家出走得很有特点,他留了封信在蒋衾床头上

    “爸爸妈妈我决定离家出走了,这个家已经没有温暖也没有爱了我不会去学校,不会去围棋社,不会去网球队,不会去蛋糕店,不会去吃冰激凌,不会去楼下公园,不会去学校门口网吧,不会去上次去的那家游乐场你们不要来找我了,就让我自生自灭吧你们伤心欲绝的儿子黎檬留。”

    靳炎中肯的发表了他的评价“这小子欠揍。”

    蒋衾昨晚在酒吧看见靳炎,便料想他不会回家。黎檬虽然人小鬼大,却容易惹事,蒋衾不放心他一人在家,便开车回去睡了一晚。

    谁知道黎檬越发得了势爹不要我了妈还要我,反正总有人要我,那我就折腾一回吧。

    蒋衾现在回想,觉得自己昨晚不应该回家。黎檬在这一点上跟靳炎是一个性子,有人关注便闹得愈欢,晾着他他反而老实。如果放他一人在家整晚,保不准他自己就乖乖洗洗上床睡觉去了。

    车厢里一片沉寂,靳炎头痛欲裂的开车,蒋衾不断打电话去朋友家询问情况。卫鸿昨晚通宵赶戏没回家,段寒之带狗看兽医去了,几个朋友都各忙各的,还有相熟的演员接电话时没有醒“不知道啊蒋哥,我昨晚跟朋友在一块儿呢,太晚了就睡在睡在咦这是哪儿啊咦你是谁啊”

    蒋衾默默挂了电话。

    靳炎把车往路上一停“报警吧。”

    蒋衾手指在手机上一划,开始按110。靳炎却突然把他的手按住,没头没脑道“我昨晚喝太多了,对不起,下次不这样了。”

    蒋衾一言不发的盯着他。

    他们是多少年的枕边人如果连这话都听不懂,蒋衾简直白瞎了他一百六的智商。

    靳炎这人就这样,他要是心怀愧疚又想澄清什么,也绝对不当面一字一句的澄清,而是转个弯儿检讨别的错误。比方说他喝多了,意思就是他人事不省没碰那小男孩,也可以延伸到他跟朋友出去没回家看孩子,还可以延伸到现在孩子离家出走他觉得很自责

    “关我什么事,”蒋衾低下头说“身体是你又不是我的。”

    他挣开靳炎的手,刚打110还没接通,突然靳炎一把将手机拿了过去。

    “你”

    “蒋衾,”靳炎问,“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在外边有人了”

    蒋衾愣了愣,二话不说一拳就往他脸上揍过去

    这一拳简直又快又重,搁往常靳炎估计十有八九得中招。然而这时靳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直接一巴掌挡下来,顺势把蒋衾的手一拧一拉,瞬间把他整个人从副驾驶席上拉了大半过来

    靳炎从小混混出身,片儿刀打群架是与生俱来的本领,蒋衾这种半道出家的资深优等生哪能比得过他用力把手往回抽,靳炎的禁锢却像铁钳一样强硬有力,就着这个相贴的姿势居高临下盯着他,说“你跟我来句实话,就算有也不要紧,我不怪你,咱们还能重头再来”

    蒋衾脸色都变了,怒道“放手”

    靳炎冷冷看着他,目光深沉内敛,脸颊处的肌肉却是绷紧的。

    他这样子其实很可怕,就仿佛面对猎物却忍耐着不下口的野兽。

    蒋衾张了张口,说话时才发现自己声音是沙哑的“靳炎,你放手儿子还没找到,你想在车里打起来吗”

    “我们每次吵急了开始打,你都没留过力,但是每次他们都说是我家暴你蒋衾,你就是有这种本事,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温和无害逆来顺受,实际上谁都不知道你整整折磨了我九个月,折磨得我生不如死。”

    靳炎顿了顿,眼神深处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亮光。

    “我这人有很多毛病,但那也是被你蒋衾惯出来的。你不能用十几年时间一点一滴把我纵容成这样的人,然后临了突然说,你嫌弃我了,不要我了,转头就找了别的小白脸。”

    “你把我惹急了,小心我真的连你都下手。”

    靳炎眯起眼睛,微微低下头,说话时嘴唇几乎贴在蒋衾的额头上

    “媳妇,我想跟你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不想到最后我开心了,反惹得你一辈子恨我。”

    黎檬小同学说“尼玛这老天爷都恨我”

    早上出门还冷飕飕的,下午便出了奇的热起来。小同学把大衣脱下来放公园椅子上,一个不慎,丢了。

    黎檬捶地大哭道“钱包还在里边啊啊啊啊啊啊”

    有道是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没了钱包的富二代立刻遭罪了,站在陌生的公园里不知道往哪去。难道要捡个小破碗坐在街边,把尾巴伸出来向路人摇晃,好讨点钱回家吗

    黎小檬小同学抽抽噎噎,觉得尾巴还是很宝贵的,除蒋衾之外连靳炎都摸不得,何况是向陌生人展示呢太折损一个堂堂富二代的尊严了

    黎檬沿着大街走了半晌,天色渐渐晚下来,抱猫遛狗的老人纷纷经过,大排档散发出热腾腾烤龙虾的辣香。小同学又累又饿,托着下巴蹲在马路牙子上,突然看见街道对面有个棋社,几个人正夹着棋盒往里边走。

    黎檬小时候正值时星娱乐上升期,靳炎忙着公司生意,只有蒋衾一个人给他启蒙。蒋衾为此辞职在家,别的爱好没有,只沉迷于下棋。无奈家里有个奶娃娃,也不能出门找棋友,只能致力于把自家人培养成棋友。

    靳炎倒是很努力去学了,学完后七窍通了六窍仅剩一窍不通,蒋衾觉得朽木不可雕也,气急败坏之下把目标转向了咿呀学语的、无辜天真的黎小檬,结果发现黎檬反而更靠谱。

    这简直丧心病狂,要知道黎檬当年两岁半,刚学会从一数到九十九。可怜咱们小太子,从小被按在棋盘边学吃饭,奶糊糊滴得满棋盘都是,一个不慎还会被蒋衾用报纸来打小手心。

    就这么从两岁打到六岁,黎檬上学了,蒋衾也终于解放了。他很高兴的拎着电脑出门上班,回家发现黎檬围着小抹嘴,穿着小罩衣,端端正正坐在棋盘前说“妈妈,来下棋吧。”

    蒋衾“”

    蒋衾于是痛下杀手,把六岁的黎小檬杀得鬼哭狼嚎。

    那段时间是男人的黄金事业期,不靠谱的爹妈都在忙自己的,黎小檬倍感寂寞倍感孤独,每天放学后就去同桌家开的棋社混日子。结果一混不要紧,小学毕业那一年,黎小檬杀遍棋社无敌手,成了远近闻名的小神童。某天靳炎来接儿子放学,路过棋社时只见黎小檬的小胖手往棋社大门一指,说“爸爸,那是小爷我的地头”

    靳炎万万没想到儿子跟自己当年一样无师自通学会了占地盘,顿时心酸又欣慰,颇有种江山万代、后继有人的感觉。

    黎檬小学跳了两级,初中又跳了一级,靳炎塞了点钱,让他十二岁上了私立高中。大概是年龄太小基础不牢靠的原因,黎檬在高中成绩倒是一般,唯一出色就是围棋。

    十五岁那年他通杀蒋衾,赢得了“未成年人不做家务不倒垃圾”的权利。随后在跟蒋衾的对局里他胜率超过百分之八十,最后他执黑一般都贴蒋衾八目半。

    蒋衾其实有点郁卒,因为他早不下棋了,他现在迷上了推理小说。

    靳炎则感到压力颇大,有一个智商超群的媳妇已经夫纲难振了,结果尼玛基因突变生出个神童儿子来在家里简直没地位了

    黎小檬于是被严厉镇压,在家里只准做功课,不准下围棋。靳炎也是一片拳拳慈父之心,心说这年头只有通过高考上大学的,没听说下棋还能下进大学的,不好好学习怎么成呢虽然家里有钱可以塞,但是一流的好学校还是要自己考啊。

    靳炎当年靠着蒋衾拼死了给他复习才勉强考进三流大学,结果刚上两年就半途而废了,为此蒋衾没少说他。老婆的唠叨给靳炎树立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小孩子必须要考大学不考大学将来娶不上媳妇啊尼玛不考大学老子拿皮带抽死啊尼玛

    黎小檬小同学从此再没捞着在棋盘上痛快屠龙的机会。

    就像蒋衾对推理小说的爱一样,黎小檬对下棋的爱也是很真挚很热烈的。有靳炎管着的时候不敢随便下,离家出走了总可以下了。

    再说黎小檬浸淫此道已久,深知有些棋社是可以拿十块八块小赌一把的。他现在身无分文,有了钱就可以去吃小龙虾,有了钱就可以去买冰激凌,有了钱就打车回家继续对蒋衾摇尾巴。

    黎小檬当机立断,混进棋社去一看,果然里边摆着桌棋盘,中间还有个屏幕从各角度拍摄每盘棋局,两个工作人员盯着屏幕,手边上有几个竹制的小圆盘,分别被涂上红、黄、蓝、绿各种颜色。

    黎檬有谱了,这是在赌棋呢。

    他大摇大摆的走过去,正巧有个人正投子认输站起身,黎檬立刻一屁股坐了下去,开口就问“赌多少”

    周围人都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他。

    看什么看,没看过这么帅的未成年吗黎小檬小同学自恋的甩了甩头发,说“讨厌啦各位亲,要下赶紧下,人家赶时间。”

    棋社老板“”

    周围众人“”

    此时此刻离棋社五百米远的大街上,正打离婚战的夫夫俩都觉得自己要疯了。

    一般事情进行到这里,正常程序就是妻子开始哭闹,丈夫开始呵斥,紧接着夫妻大战,当街开打。

    靳炎觉得自己此刻宁愿被蒋衾揍一顿。

    然而蒋衾不揍他。蒋衾脸色发白,嘴唇紧抿,拿烟出来点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

    他站在夜幕降临的大街上,侧腰靠着车门,靳炎知道那是因为他有点站不住。如果说蒋衾是靳炎的命根子,那黎檬就是蒋衾的眼珠子。这小孩从小就表现出非同一般的聪敏,蒋衾在教养他的事上付出了极大心血,为此当年甚至不惜辞职在家,到后来黎檬越大长得越像蒋衾,他就更把这孩子视若己出了。

    靳炎一直觉得他们这是天生的缘分。

    当年去做代孕手术的时候,蒋衾对自己没成功而靳炎成功的事情耿耿于怀,为此黎檬刚出生时就以弹他的小脸蛋儿为乐。结果黎檬长到七八岁,夫夫两人都怀疑是当初医院搞错了,靳炎明显生不出这样智商的儿子来啊。

    后来上医院去验dna,黎檬和靳炎之间的亲子可能性接近百分之九十九,蒋衾这才罢休,觉得肯定是命运补偿他当年做试管没成。

    靳炎看着蒋衾靠在车门上抽烟的侧影,胸口一阵发闷。

    这个人为他放弃了家庭,放弃了未来,跟他在一起吃尽了苦头,临到中年又失去了倾尽心血教养出来的孩子。

    蒋衾的人生就是一场豪赌,他把所有赌注都压在当年一无所有四面楚歌的靳炎身上,靳炎却让他一败涂地。

    太狠了,靳炎想。

    连他自己都觉得太狠了。

    “回家看看吧,”蒋衾抽完烟坐回车,疲惫道“也许他自己回家了,只是不想接电话。”

    靳炎伸手拍拍他的背,说“我以后”

    千言万语似乎都堵在喉咙里,而蒋衾闭上眼睛,明显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

    6、第 6 章

    黎檬完全不知道爹妈找他已经找疯了,也不知道段导和卫鸿叔叔已经牵着狗开车出发了,更不知道半个城的小混混都开始出动找人了。

    他坐在棋社里志得意满,眼前是一盘将死大龙连起二十三子的大杀局。

    棋社老板此刻的心情简直如遭雷劈他在这里开局多年,远近闻名的一把好手,当年险些能进国家队的人物,今天竟然败在一个十几岁小孩的手上

    而且他自认没有轻敌,这小孩不到十手就亮了刀,一下把他的蔑视之心都打消了。随后真是步步小心招招惊险,好不容易摆出一盘凶悍至极的白子大龙,结果被人一刀屠尽,瞬间连起二十三子

    而且人家还贴了他七目半

    黎檬表现出了典型年轻棋手的特性,思维快,下手快,凭着感觉走,非常果断利索。更难得的是他很有大局观,从十几手前就开始谋算出刀,在完全不长考的情况下浑然天成占尽江山。

    “我我输了。”棋社老板颓然投子,面带不甘问“小兄弟几段”

    黎檬笑而不答,伸手说“给钱给钱。”

    工作人员用目光请示老板,随后掏了五十块钱放他手边上。

    黎檬也不多说,拿了钱就往外走。这时天色已经晚了,他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赶紧买点吃的回家是正经。

    棋社老板急忙问“小兄弟上哪儿去,不再下几盘”

    “吃饭去”

    “棋社里有外卖,吃了再走”

    黎檬站定了,充满希望的问“有烤辣小龙虾吗”

    棋社老板满脸堆笑,牵着他的手说“吃什么小龙虾啊,赶紧吃个面条回来跟我复盘小兄弟这一步真是神来之笔,跟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檬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就在这时一只手横伸过来挡住了他,“小兄弟,且慢。”

    黎檬抬起头,只见是个中等身材、相貌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小鼻子小眼,理了个平头,约莫二十多岁,说话口音像是外地的,眼神里带着不善。

    “你有什么事吗”

    年轻人一摆手,说“给这位小兄弟买一袋烤龙虾回来。”

    他身后还跟着两三个男子,又像是同伴又像是随从,有一个听了这话立刻点头,紧接着就走出了棋社。

    “你的晚饭算我请了,作为报答,请你跟我下一盘吧。”年轻人顿了顿,说“我也不欺负孩子,你执黑,只贴四目半。”

    黎檬眯起眼睛,只见小平头说话神态居高临下,带着不经意的盛气凌人,便知道这人可能有些来头。

    他是靳炎的亲生儿子,靳炎怎么跟手下人相处的,怎么吩咐人做事的,这些东西他耳濡目染,早就刻在了骨子里。他知道所谓混地头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好别跟当地一些“地头蛇”们起冲突。

    黎檬一笑,说“好啊。”

    小平头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倒是有些意外。

    “我人小,不经事,万一冲撞了大哥,大哥千万别跟我计较。”黎檬往棋盘一伸手,爽快道“请”

    周围人觉察不对,早就清出棋盘来看着他两人入座。棋社老板在附近也有年头了,没见过那理平头的年轻人,又听他口音有异,便怕出情况,此刻也驻足在边上不走。

    黎檬深吸了口气,执黑走了个星。

    小平头走了个小目。

    开局平平无奇,两人都不是初学者了,走得都很稳重。黎檬走了二连星,小平头则是两个小目,黎檬随即挂角,白子跳,黑子飞,动作都毫不迟疑。

    十手不到,黑子开始打雪崩,白子连压带断,一时上角变化莫测,围观众人都有点跟不上。第十一手黎檬占了个地,小平头拿茶杯喝了一口,笑道“小兄弟反应很快啊。”

    黎檬面无表情问“我饿了,小龙虾为什么还不来”

    小平头不答,随即连下几手占满了角,被黑子连着断,最后只能长。

    然而黎檬年少手狠,连连打吃,小平头一个不慎走了个点,结果两手过后被黎檬狠狠断掉,局面一下陷入僵持。

    围观棋友有的偷偷问棋社老板“白子还能活吗”

    老板沉吟半晌,低声道“苦活。”

    果然小平头也有两把刷子,这个时候走了个单长。

    黎檬执子长考,眉头微微皱着。

    “这有什么好长考的,直接就压了啊”边上有人嘀咕,然而话音未落,黑子却没有压,而是搬去了另一个角

    小平头心里一震,面上表情也不再不以为然。

    如果黎檬此时还压,那么白子就可以飞,黎檬必定要挡。然而这么一挡,白子就回去搬起来了,黑子顿时落了下风。

    所以黑子不压,黑子直接往回搬。

    这一手既防了下角,又照应了腹地,更堵死了白子在边路上封住黑子的路,堪称妙手

    围观众人顿时发出啧啧的声音,还有人说“果然高明”

    小平头却知道这一手不仅仅是棋路上的高明在边角被吃、白子占先的情况下,黑子明明能下刀,却硬是忍住了往回搬,可见眼前的少年不仅仅能杀,他还能忍

    小平头见过很多职业少年高手,九零后这一批大多杀气四溢,动辄就亮刀猛杀。跟他们下棋,要么设个陷阱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要么就被他们杀得落花流水,这也是当今很多成名高手被十几岁小孩折戟的原因。

    然而眼前这个少年不同,他的心思谋算非常深沉,给人一种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感觉。

    小平头收起轻蔑之心,倒是在边角上纠缠了两招。黎檬不动声色,第二十三手,突然变故横生,下手直接尖了个三三。

    小平头心说果然年龄小,于是走了个靠。

    接下来几手黎檬也不知道是实在饿了,还是年少不喜纠缠,走得都非常敏捷。他这样其实很符合现在中国少年棋手的大流,而小平头仿佛专门克他,连下了几个妙着,在实地上占据了明显优势。

    棋社老板吸了口气,心说这个外地人是高手啊。

    他曾经跟韩国棋手打过交道,小平头的棋路跟韩国流很像,都善于作战,能纠缠,抢实地,有种特别顽强的味道。尤其当他往中间走的时候,走势非常凶悍,黎檬思索几秒,走了个飞。

    小平头笑了。

    这孩子确实稳妥,只是稳妥得太过了。

    “小兄弟,你不杀可不行啊。”他这么说着,往中路上轻轻搁下一子。

    棋社老板失声道“好棋”

    这一步下去,白棋隐约形成大龙之势,而且直接和开局时上边的小目相连,瞬间占据了八成优势

    “黑不利,黑不利啊”几个观战棋友同时喃喃的道。

    小平头轻轻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黎檬问“如何”

    黎檬根本不理他,随手丢出一子。

    小平头扫了一眼,只觉得那棋隐约有做劫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咦”了一声他为什么要做劫呢

    再仔细一看,这步棋和先前走的那个飞遥相呼应,原来也是要做大龙。

    这龙要是做起来,棋盘上黑白双龙争杀,来个大劫就精彩了。小平头脸上笑容更深,他刚才在心里猜测眼前这少年是五、六段的水平,眼下一看估计也就三、四段,面对棋社老板这样的人还能杀两下,面对自己这样步步紧逼的棋,就明显弱了下来。

    小平头于是没在意,随手搬了个子,想要隔断黎檬未成形的大龙。

    谁知黎檬脸色不变,甚至连眼睫都没抬一下。

    小平头的手刚离开棋秤,他便从棋钵里摸了个子,淡淡道“你不是说我不能杀吗”

    小平头一愣。

    “我啊,其实最喜欢杀了。但是一点点杀不过瘾,我喜欢把白子养肥了,然后挥刀一下”

    黎檬轻轻落下黑棋

    “杀尽你全家。”

    小平头脸色剧变

    一着落棋,之前看似毫无章法的黑子便瞬间出鞘,悍然一刀屠进白龙中腹如此刚猛如此老到,仿佛王者之剑凌空而下,简直杀得水银泻地势不可挡

    小平头久久僵在原地,半晌才勉强道“怎、怎么可能”

    “接着下,还没完。”黎檬抬眼微微一笑“看在你请我吃晚饭的份上,今天黑子贴你八目半。”

    靳炎开车回家的时候,在楼下就看见公寓里一片漆黑。

    蒋衾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上楼看过,确定黎檬没回家,当即就站不住了。

    靳炎看着他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心里非常难受,走过去半跪在沙发边,轻声问“一天没吃东西了,给你下碗面条好不好”

    “”蒋衾看他一眼,没说话。

    “明天带你去配个眼镜吧,是我的错,我手太重。”

    “”

    “蒋衾,”靳炎握着他的手,沉声问“你再等一夜好吗明天,明天我怎么样都把黎檬给你找回来。来乖,去吃点东西睡一觉,乖。”

    蒋衾轻轻挣脱他的手。

    他的表情充满疲惫和沉重,仿佛在不堪重负的情况下又被残酷的事实迎面重击,如此残忍如此直白,仿佛静默而血腥的哑剧。

    “没有。”

    靳炎一时没反应过来蒋衾在说什么“没有”

    “我没在外边有人。”

    靳炎愣住了。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是从不说谎的。虽然早年在时星的财务报表上”蒋衾顿了顿,低声道“可那也是为了你。”

    靳炎心里突然产生一个很不妙的预感,“是,我知道。”

    “你还记得赵承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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