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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事 第1节

作者:台北人 字数:28856 更新:2021-12-20 19:48:25

    台北故事台北人

    文案

    我曾经非常喜欢他,更为此疯狂过,这种感觉我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再有────但往后我肯定会经常想起他,直到我不再那么难受为止。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我程瀚青,高镇东 ┃ 配角 ┃ 其它寫實向

    第1章 九六年

    九六年那个冬天,我跟高镇东终于去泰国玩了一趟。很多年前就说好的,具体也忘记拖了多久,却一直记得有这件事。

    那是我们第一次出国。一分一毫用得全是自己的血汗钱。花钱是件特别有快感的事,可我又比较矛盾,因为早年曾被债务差点逼疯过,有些不舍。高镇东告诉我难得一次,对自己好点,别省,以后才会越来越好。倒是他一贯的享乐宗旨。

    旅行社说这时的泰国应该还处在夏季,我们挑在十月出发,那个礼拜却正好撞上台湾那年第一波提早报到的寒流,我们两个大男人在中正机场桃园国际机场前名穿着套头长裤上飞机,第二段转机途上两个人又急得在飞机上逼仄的厕所里换衣服,手脚都伸不开,换完后才相视而笑,为什么不落地后在机场换呢

    我们不免俗地去看了一回远近驰名的人妖秀。那夜台上的灯光绚烂瑰丽,上头那些身材火辣的人妖一个比一个妖娆暴露,顶着高耸的羽毛冠搔首弄姿,胸前那条沟深不见底,比真正的女人还风骚数百倍。说实话,要不是我买票前确定自己看得是人妖秀,我绝对不会将台上那些皇后们跟五大三粗的男人联想在一起。从前光只是听别人提,亲眼目睹后,仍觉得匪夷所思。那时我觉得这些人或许就跟同性恋差不多,可后来想想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虽喜欢男人,但我也从没想过去把自己的给割了,甚至去变性越想越投入,脑海幻想出几幕血腥画面,觉得头发麻,一边看着,一边不自主夹紧自己的双腿。

    斜眼撇了眼旁边已经完全入迷的高镇东,他坐姿豪迈,一手搭在我身后的椅背,高镇东的个子比我要来得高一点,正兴致浓厚地盯着台上的皇后们,显然没我想得那么多。

    这是成人秀,越往后许多桥段越偏露骨,性暗示意味浓厚,观众席欢呼不断爆出口哨声。

    忽然间高镇东的脸凑到我耳边笑,右手做出刀砍的做在腿间划了两下,说他们下面是不是真的─────

    我偏过头,昏暗的视线里,与他的脸几乎贴在一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哈哈大笑,揽着我的肩膀晃了晃,看得出心情相当好。

    出国以前,我原以为泰国只是人妖出名,后来才发现,这个国家简直是同性恋的天堂。

    他们对于同性恋的宽容与开明程度在我看来相当不可思议。台北也算是繁荣了吧,可社会风气仍是闭锁,见光死的恐惧,使我们这种人不得不佯装正常。有几年我固定在一间同志聊天室里出没,认识了几个网友;许少人藉此管道约炮,也会交换圈子里的各种见闻,匿名使人大胆畅所欲言,在这个虚拟天地里,我得到了归属感。

    我们好比一群弱势族群,在强大的社会主流下,不想被孤立排挤,只能随波逐流。

    年轻时我仍会对此感到不平衡,可出社会后,也懂得开始说服自己,这是因为别无他法。

    跟高镇东在曼谷游魂似的闲晃五天,令我们大感兴趣的仍是当地的夜生活。

    我们去了几间酒吧,共通点是里头通通少不了一对对同志明目张胆亲热的画面。起初我受到不小的冲击,没过多久竟变得相当习惯,谁让我跟高镇东也入境随俗成为了其中之一。大概是人在异乡的缘故,特别容易放松,在这样魔性的氛围中,身心皆在躁动,同样身为男人,我大为同意男人是下半身动物的说法。

    我们是一种特别容易受到勾引的动物。

    在台湾时,高镇东的女人缘就很好;出了国,也同样受到男人的欢迎。有几个泰国男人主动凑来我们这桌跟高镇东搭讪,说了半天泰文混英文,我们半句也听不明白,也庆幸高镇东的英文一直够烂,除了thankyourry、 exc外,基本上可以说是个英文盲,但事实证明,语言不通阻止不了人的寂寞与浪荡,眼看那几个机哩咕鲁的娘炮纠缠不放,有个平头矮个儿甚至直接用屁股磨蹭起高镇东的,高镇东一张脸都绿了,瞄了我一眼,随即揽过我的肩膀,响亮的在我的脸颊上啵了一口。

    这要是在台湾,他绝不可能这么做,我将烟叼在嘴边,那一刻思绪飘远,不知道为什么,没头没尾想起泰国是染爱滋的高风险国家

    他的举动引得周围一小片呼声,后来这点骚动很快就淹没在震动的金属音浪中,那几个同性恋眼看没戏,一哄而散,高镇东并没放开我的肩膀,笑着飙了句经典国骂,此时酒吧里正播着首英文快歌,我记得曾在高镇东的车里听过,却叫不出歌名

    早年高镇东在街头混过,举手投足间多少带着点地痞流氓的气息,听说以前还打过我们学校好几个学生。他大哥旗下的八大行业搞得有声有色,八五之后,生意遍布北中部地区,引得一票人眼红,劳力仔的名号在这行当里报出去,几乎无人不晓。酒店生意捞钱捞得凶,光是开一支洋酒就可能破万,在经济起飞的时期,高镇东说,他们的店光是一晚的营业额就近逼百万,全店的小姐少爷都能跟着沾光,不仅小费领不完,还有红包可拿。他说那十年,劳力仔光是靠夜总会跟酒店的收入,就攒了上千万身家,其中都还没算上其他零散的电动场、三温暖、撞球室以及其他台面下的灰色收入。

    高镇东十几岁时在劳力仔的撞球间里打过两年工,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其实他真正在街头做古惑仔的时间不多,也就是十七到十九岁那两年吧,他告诉我那时我什么疯狂事都干过────觉得酷啊可现在仔细想想,那种生活真没什么意思,真的。我问他那你还混什么混;他则笑闲啊早就不读书了,不混我还能干嘛

    可能提早发觉了这种没意思,于是在兵单下来后,他也才没拖着,干脆跑去当兵,两年退伍后,辗转到他大哥那边的酒店做少爷,一作好几年,最后还摊上个经理的位置。他长得帅,滑头起来也足够滑头,小姐们都很卖他的面子,不仅工作上配合他,还有些甚至免费送上门非要跟高镇东睡一回的社会一直很现实,不论身处哪个何处,人们总对一张好脸格外宽容。

    高镇东的成长过程不知道因为这张脸占了多少便宜,也习惯了,我曾对他这种投机心态感到不齿,但不得不承认,当初也是看得他长得帅,才会鬼迷心窍跟他厮混到一块去的。

    他对我一直有种难言的吸引力。

    我抗拒不了这种诱惑。虽然嘴上从不说,但跟他在一起,快乐便来得很轻易。

    性向向来是隐蔽又刺激的话题。

    读国中时,我曾亲眼目睹班上一个女生的裤子从内而外渗出点点斑斑的鲜红血迹。那一幕并不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很多人都看到了。

    在那性征迅速苏醒的青春期,我们虽然是男生,但也都隐隐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后来男生们开始讥笑;那个女生就开始哭,她跟好友从班上跑了出去,隔天就请假不再来了。

    那幕震撼的视觉记忆,从此深刻在我脑海底,多年后回忆起来,画面依旧清晰,它犹如一根棉花针,不时便会跑出刺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牢牢记得这件事,可直到第一次梦遗那晚,从床上惊醒,第一个想起的,竟是当初那件渗血的萤橘色运动裤。

    渴切、禁忌、骚动────发胀的难受的,思绪纷乱,男生厕所内一排的小便斗我发现自己对同性有隐隐的性冲动。

    我自幼不比我弟外向与开朗,偏偏这方面开窍得特别早。

    台湾的经济虽在进步,风气仍然保守,那个年代,同性恋甚至是个贬抑词,人们对这个群体并不抱有善意,许多老一辈更是觉得同性恋全有艾滋病。

    我察觉到自己在一个最不该异常的方面产生了异常,与身边多数的男同学都不一样。我恐惧过。在抽高的时期里,许多深夜,我一边抽筋,一边又因为幻想未来某一日东窗事发的场景而失眠,成年之后,这种日益深埋的恐惧也不曾消散,从前触发这种情绪的,是我的父母;现在只是转移到面积更广的社会与生活。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可仍旧无法扭转天性强迫自己亲近女性。我仍会有生理反应,只是心理难有快感。

    而高镇东从头到脚就是一盘天生为我量身特调的好菜,处处合我胃口。

    我从未与女人正式交往过,不是太了解女人,但我仍认为男人的爱是缺不了性的。禁欲的感情,好比一堆缺乏火苗的干柴,不会燃烧,也就失去了它最主要的功用。

    以前我以为自己追求的不过是一份长久且安全的肉体关系。我害怕染病。不因为我怕死,而是更怕以不体面的方式死去,所以才不习惯老换床伴────可时间一久,我发觉我错了。

    男人跟女人一样,只要是人,很少不贪得无厌,日子一久,越不容易满足。这是种本能。空虚寂寞的感觉有时能把人折腾的发疯。这是我身边唯一一个曾与我交情不错的女性朋友告诉我的。

    ────她叫陈仪伶。

    陈仪伶一生情路坎坷,换男友的速度跟换衣服一样快,可每段感情结束之时,都足足要她半条命。她人生当中的最后一段男女关系,是做了别人的小三,对象是办公室里的上司。大学毕业后她从事保险业,身边几个对象来来去去多是客户,而我之所以会与她认识,是因为有一天她开着一辆明显是男人才会开的高级轿车来到我工作的修车店,正好是我接待的她。那时我双手沾着黑色机油,浑身汗水,看着缓缓降落的车窗,后面是一张双眼哭肿却仍美丽的脸孔。

    我虽喜欢男人,但仍不影响我正常的审美。陈仪伶最初给我的第一印象,除了漂亮还是漂亮,那和港星陈宝莲有五分相似。她不愧为年薪极高的业务员,社交手腕高超,也不怕丢脸,约好来取车的那天,车行男人那么多,她独独要了我的联络方式,态度大方自然,搞得那整天所有的师傅全都在亏我桃花开了,让我好好把握

    陈仪伶确实曾对我有过那种意思,我拒绝了,却一直没敢告诉她真相。

    我们依然保持不冷不热的联系,她常主动约我出去喝酒,她会告诉我许多自己的私事,偶尔也会要求我说点自己的────这一段友谊持续五年,莫名的开始,也莫名的结束。她自杀的前几天还曾打电话约过我,可那时我正跟高镇东经历二次分手,没有空闲理她,谁知道这一错过,就是一辈子的遗憾。事后仔细回想,其实一切早有征兆,那一年她经常把死字挂在嘴边,可即便消极也不影响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亮丽动人,我却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那是我人生第二次觉得自己亏欠一个人;第一次,则是我妈。

    高镇东眼下有两条肥厚的卧蚕,俗成桃花眼,笑起来特别风流。我跟他好过,也跟他吵过,最严重的时候,两个大男人也会大打出手,搞得邻居大半夜直接报警────在泰国那几天,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横竖看去就是一个多情人。

    我想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当这双眼睛盯着别人看的时候,经常给别人造成什么心理错觉,所以才会有人受骗。高镇东骗人已经成了某种不自觉的习惯,没有人会喜欢被骗,包括我。我妈当初就是因为被人骗,将家里的钱全拿去跟会,结果被倒会,那时我才知道电视剧里那些健全家庭一夕之间支离破碎的桥段原来真有可能发生,不用等到我诚惶诚恐地出柜了,当年我爸就已因为这件事被气得中风;我妈作了半辈子的保守女性,要说人生真的犯下什么大过错,也就是那一回,她因为这个烂摊子吓得不敢回家,谁知深夜在外徘徊,遇到一群飚车少年抢劫,抢了她身上只放了三百块钱和一罐未拆封的巴拉松的皮包事发后,我在警局看过那段监视器录像带。

    她被皮包背带勾住身体,被机车拖行了一段距离,柏油路面将她的四肢磨得皮开肉绽,据事后验尸报告上的说法,大约是机车停下来的时候,我妈就已经没气了。

    那年我们家一夕间风云变色,距离家破人亡四个字已经不远。

    那年我快十八,曾因此走过一小段岔路,觉得人生无望,甚至动过杀人的念头。我走到五金卖场买了一把水果刀,浑浑噩噩在天母公园坐了一夜,用了整晚去思考,是要先杀那群飚车仔,还是那个将我妈的钱全部卷走的的刘芝梅女士

    ────那段时间,堪称人生当中最混乱的时期。

    咚滋咚滋咚滋────

    舞池里挤着一群人,有老外有洋妞,有各色人种,全像嗑了药般,疯狂地扭腰摆臀,磨蹭的肢体画面带有一丝淫靡的味道,在震天响的乐声中,高镇东似乎说了一句什么,我一时回不过神,没听清,他将嘴角的烟夹在指缝间,吐出一口白烟,又问我了一次开心吗

    我看着他,一两秒之后,说还不错。其实我心情应该算是很好,但下意识不愿承认。

    他笑了,把我搂得更紧,我心里有一股隐晦的激动,被高镇东彻底触发,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他的腰,高热的体温透过衣料熨贴在皮肤上,无比满足────那是我们第一次在公众场合里表现得如此亲近,我们就这样融入了这个神奇的国度之中,自由、狂热,毫无顾虑

    那五天过去的很快,离开的那天,我有种依依不舍的恍惚感。

    台湾虽然也是热带海岛,却也有属于它严寒刺骨的季节,冷起来的时候,毫不含糊,在这里玩得够久了,我们终究得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冬天里去。

    半夜,我们离开曼谷酒吧,高镇东的心情非常好。本来他看起来也不显老,在黑夜中爽朗的笑脸更把他整个人衬得年轻了好几岁,好像又回到我们初识的那一年,十九、二十岁的年纪。在深夜的小巷间,他半醉半清醒地胡言乱语等明年明年我们去香港,后年去日本,大后年再去美国────你要想再来看人妖,我们再来啊

    我们勾肩搭背走在曼谷靡靡的夜色里,来往的人潮与我们擦肩而过,有人用暧昧地眼神打量着我们,奇异地的是,我并不感到慌乱。或许就是仗着没人认识我们,胆子也肥起来。泰国太魔性了。这个地方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放肆起来,不自觉笑容都多了,这种感觉真好,太好了

    两条街上处处有人举着成人秀的牌子拉客,歌舞声繁杂,钢管舞女郎在五光十色的酒吧门口直接火辣地表演起来,下班身一条艳红的三角裤和黑袜,整个人倒挂在银色钢管上,底下闪光不停,笔直的路口有个专宰观光客的出租车站,全是用喊价的,汽车的大灯在马路上晃过一抹虚白,走着走着,体内就涌出一股漩涡,我突然很想做爱、疯狂地做爱────想立刻回到饭店去,不,就在这里,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跟高镇东一起射精、拥抱,大声呼喊他的名字,达到最原始的快乐

    我永远忘不了我们在曼谷的路边接吻。

    街头下着细雨,那个月是泰国的雨季,招牌上的霓虹灯在湿气里模糊晕开,街口并不远,看起来就在月亮高挂起的那一头,我跟高镇东摇摇晃晃地走了很久,脚步踉跄,走几步又停下来啃咬着对方的鼻子、脸颊,哈哈大笑

    突如其来漩涡,将我义无反顾地卷入,我感到近灭顶的痛快。

    有些事情,提前去想得太过仔细,反而使人对前进感到胆怯。关于未来,从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抗拒提前想得太远────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那时,我每天都在告诉自己明天的事,就让明天再说。

    第2章 母亲

    高二休学后我决定去做黑手闽南语修车,倒不是真的多喜欢这行,只是听说若能从学徒熬成师傅,往后的薪水也是很高的,就是比较辛苦。我爸还挺支持,说是学个ㄧ技之长也好。

    在第一间机车行里作学徒的日子很操,我没有半点经验,一切从零开始打基础,起初每天累得跟狗一样,生活就剩下了工作吃饭睡觉,脑子几乎再没余力去胡思乱想。

    我第一个师父,也就是当时的老板曾对我说过人不一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一定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那句话给我了很大的冲击,犹如当头棒喝。家里出事后我选择休学上班,并不是我真有多伟大,而是我有自知之明。

    我不是那块读书料,也没心思在课业下功夫,倒不如出去赚钱。母亲过世后那一年多我的情绪一直不稳定,整日浑浑噩噩,时而暴躁,时而阴郁,亏师傅那句话莫名将我从游离的边缘引回正常的状态,犹如大梦初醒。

    师父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变化,却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其实很感激他。

    做了将近一年多清醒的噩梦。这个梦里没有任何妖魔鬼怪,没有血肉模糊,它的可怕在于里面什么都没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很空,四顾茫茫的感觉,由体内最深处向外扩散。我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想干什么、想要什么,连用脑子思考的力气都欠奉,但生活的困顿又使我维持一丝应该干点什么的清醒,我很急,导致后来才产生那种荒唐到极点的念头

    那年,还差几个月我就要满十八。

    我带着刀在公园坐了一晚,说神智清醒吧,可事隔多年后回忆起来,又觉得当时的自己简直就是鬼附身。

    都说深夜时分的寂静里暗藏魔鬼,果然没说错,那夜风很凉,我也不知自己当时哪来的冲动,竟会想到去杀人。

    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对当年的自己感同身受。只记得那碗我独自坐在公园,世界那么大,彷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昏天暗地,无人来帮忙。

    没过多久,深夜巡街的警察就来了,一个青少年于深夜独自坐在公园里,横竖都有盘问的必要,大概是我的样子看起来太糟糕,也许脸上就写着一副不良青年四个字。也许就像武侠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充满杀气也不一定。

    我没有太多惊慌,好像豁出去了一样,巡警问什么我答什么,配合的很。姓名年龄、问我身上有没有证件、为何夜不归家我不晓得自己哪根神经接错,竟对那个年轻警察直说我想杀人。我想我这辈子可能都忘不了当时那位警察的脸色。他一脸戒备的与我周旋起来,大约是怀疑我喝了酒或嗑了药,后来他在我身上搜出那把三百九十九块未拆封的水果刀,连售价标签都还贴着,于是我被带回了警局。

    因为未满十八岁,也尚未作案,经过一连串盘问,他们虽然觉得我意识逻辑清晰,却还是把我送到医院验血。结果呈阴性反应,一切正常。他们将之总结于青少年心理问题,并感叹发现的实时,但为了教化与防患未然,照程序我还是被送到了少福机构定期做心理辅导,他们安排了家访,还得不时追踪。

    我的辅导师是一位姓林的中年女性。几次面谈下来,似乎觉得我问题不大,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了解我们家里的状况后也一副摇头叹气的模样,每次的辅导时间不断给我灌输各种正面思考,以及一些她自己接触过的实际案例。她认为我不算走得太偏,只是一时冲动,她常鼓励我多交些同龄朋友,即使休学了,也能跟以前的同学多加联络,她总说我太过沉默,其实我只是对她无话可说而已。那夜被送到警局后,隔一天我差不多就清醒了,对于自己前一晚的脱序行径,我也惊出了冷汗,打上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解释并且震惊的问号。

    那个人彷佛是我又不是我,并非推卸责任,只是自己也感到离奇,那几天夜里,每当躺在床上,我总是在回想那件事如果那晚我没有遇到那个警察,我是否真的会提刀去杀人

    后来那把水果刀,警察局没有还给我,我爸得知这件事后,表现得异常镇定,我以为他至少会大发雷霆揍我一顿,但他却什么也没对我说。送走家访的社工后,他沉默良久,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除了定期的社访之外,社工们还替我家申请了社会补助,我爸自从中风之后情绪变得更差了,本来就不是脾气多好的人,至此成了一颗不。我们家连我就两个兄弟,休学后我负责扛起大半家计,我弟程耀青是块上进的读书料,在家里未出事前,爸妈对他的期望一直不小。我跟爸商量了一下,结果是让程耀青继续上学,努力拚个国立大学,寒暑假若他坚持要去打工,我跟我爸不会去管他。

    老爸中风的程度不算非常严重,休养了一年之后,基本的自理能力已逐渐恢复。我初期做学徒的工时很长,一天二十四小时,我接近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家,一回家就是睡觉。我弟几乎一肩承担起照顾老爸的责任。在外人眼里,多数人都把我看成一个很有责任感的大哥,实则不然,反过来讲,我有时觉得是我比较亏欠程耀青。

    老妈过世后,我对于回家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排斥及抵触。

    每当踏进那道朱红斑驳的铁门,家里那种明显压抑的气氛,总是让我喘不过气。我老觉得我妈还在。她的哭声,在每个角落都有回音。我不曾再在程耀青的脸上见过一个笑脸了。那年他刚升高中,原本是个非常开朗的臭小子。

    我排斥回家,连带疏远仅存的两个至亲,我摸不清这种心态为何,也怀疑过这是不是迟来的叛逆期。说是厌恶并不尽然,类似一夕间,原本的血缘至亲都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见到他们总是无话可说,也失去了以往自然相处的能力。我妈办头七的时候,老爸还在阳明医院住院观察,她的遗照被我暂时摆在客厅旁边的桌子上,距离电视机和那台银色收音机不远,往后那张照片就一直待在那里了,再没人去动过。它长年被摆在那个位置,那台老收音机故障扔掉后,它也还在那里。

    偶尔看电视时,我会心神不宁,余光里有种错觉,旁边那张照片里的老妈,眼睛正在看着我。旁人听起来像是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但于我、甚至我弟来说,它始终是一块难解的心结。

    这间房子是老公寓,夜半时厨房偶尔会出现吱吱吱的声响,是老鼠的声音,所以家里有摆着黏鼠板的习惯。我妈生前是个胆小如鼠的女性,最怕的东西又是老鼠,只要听见厨房传来她的尖叫声,家里三个男人就明白八成又是老鼠现形了;当黏鼠板沾到属于它的猎物时,通常都是我们三个大老爷们负责轮流去收拾,有几次捕到的大老鼠,死相难看,大约是牠们的皮毛被胶水黏到后还在垂死挣扎,最后搞得皮开肉绽肚破肠流,弄得厨房臭气熏天以前我在处理牠们的尸体时,有时是一边嫌恶又一边止不住地想,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挣扎,饿死总比被扒皮来得强吧。那时老妈就会躲在客厅远远地问好了没呀收得干净点,新的黏鼠板记得摆上去在柜子里,角落放点柚子皮啊

    彷佛又听见她唠叨的声音。

    所以今世里,不停地寻寻觅觅;于是萍水相遇,于是离散又重聚。我心盼望,让浓情一段随时光流远,再回到开始

    电视屏幕里的光闪烁着,玫瑰人生是当时台视热播的八点档,讲的是旧时代里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位中国女人的爱情故事,我妈一到准点就守在电视机前,连续剧开头许景淳的歌声在客厅里响起,那一小时里没人会跟她抢电视,反正也抢不赢。她时常在饭桌上对着我们父子三人唠叨剧情,抱怨我们没人陪她看电视,她说要等的结局,最后也没能等到。

    空气就如同我妈那张照片的颜色一样,黑白而匠气。

    莫忘记,就算在冷暗的谷底,只要你将该我的还给我。我也以最炽热的还给你,此情不渝

    老大,弟弟考上了成功啦

    老大,别乱扔袜子

    老大,过来陪妈看电视。

    那几秒钟,我发现自己没有勇气直视那张照片,并不是害怕,不,或许也有一点害怕窗外偶尔传来马路上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家里很安静,心脏被扔到强酸里浸了一回,反复捞起又扔进去,灼人的悲哀来自四面八方,突然就从我的眼耳口鼻里倒灌进去,我压住自己的胸口,上半身几乎压到大腿上,起初还在忍,咬紧牙关地忍,很快再也忍不住我坐在沙发上,那是老妈过世后,我第一次在空无一人的家里痛哭流涕。

    这一刻我无比肯切地意识到自己没妈了。

    我没妈了。真没妈了

    我是那种典型的逃避型性格,有些问题宁愿让它就摆着腐烂,也不愿主动去面对。好比当年老妈的事;好比日益盘旋在家里的灰色气氛。我习惯逃避。把家里的责任扛在肩上看似辛苦,其实不过是在问题与问题之间做了选择,我率先抛弃了最不想面对的那个选项,其他全数丢给程耀青去承受。我从未问过他的意愿,家里的气氛很糟,我想他也不是真的愿意被锁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房子里,但又能怎么样呢对────不能怎么样。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我就是他,我深信,要是我弟曾经坚决抗议,也许今天我们的角色会是对调的也说不定。

    但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却不见得比一肩扛起家计的我轻松好过。

    今天这个家变成这样,我怨恨的对象一直在转变。我妈过世之前,我怨过她;也恨那群飚车仔。我恨那个叫刘芝梅的妇人。我恨过我爸。也恨过自己。到最后这种恨意又变了,成了一盘散沙,也没能随风消散,它是一团无限延伸的困惑,让人难以打从心底明朗起来,甩都不甩掉它。

    我妈的丧事办得极简单,没通知太多人,除了我们兄弟俩,就剩几个零零散散探望的两家至亲。我跟我弟在守灵和到医院之间轮流,我弟似乎察觉到我不是那么愿意到医院里,也没有问过我,就自顾地待在医院里常驻,只抽空回来家里上柱香、洗个澡,每次待得不久。

    巨变让这个家集体变得骨感而沉默。以前都觉得一家之主是我爸,他不能倒下,没想到少了妈,那一年,我们也离行尸走肉差得不远。

    在白事结束很久后,程耀青在某一天晚上突然走到我房间对我说我梦到妈了。

    那时很晚了,房间没开灯,我躺在床上,看着黑幽幽的天花板,无半点睡意。

    过了很久,我問妈有交代什么吗传说过世的至亲会来托梦,我却从没梦过我妈一次。

    程耀青摇头,虽然没正眼看他,但我直觉他哭了。过了会儿果然听见他沙哑的声音,一抽一抽地妈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站在客厅看着我。

    我想起一则民俗传说。都说真正的至亲灵魂回来托梦,一般决不会开口说话,祂们顶多静静地看着你,可能看着你哭;可能看着你笑;可能看着你面无表情。我妈从前也说过,以前每逢清明前夕,她一定会梦到外公,外公每回也都不说话,只是微笑看着她

    小时候我背过程耀青很多次,但从他上小学后,我就很少再背他了。那一天他抱着我哭,可能憋了很久、憋得很狠。我不知道他私底下怎么样,妈走了大半年,却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十七岁的程耀青哭到鼻涕全都流了出来,又黏又糊,开始抱着我叫哥,后来一直在喊妈

    我单手抱住他的肩膀,从头到尾不发一语。

    程耀青泪流满面,嚎啕的声音埋在我的胸口,像一把重捶,敲得我内脏出血我想妈────哥,我很想她────

    我一手握拳挡在嘴前,抑止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眼眶瞬间涌出一股热痛,我拍着程耀青的背,就像小时候我妈准时九点半就哄程耀青上床睡觉那般,有些笨拙,一下、一下我使劲瞪着头顶黑漆漆的天花板,只差没有对着程耀青再唱一首摇篮曲。

    第3章 烈火

    以学业和品性看来,程耀青一直属于那种比较乖的儿子,少让家人操心。那天抱着我哭过后,隔天早上就恢复正常,我们谁都没再提起那晚的事,彷佛昨晚只是一场幻觉。

    他每天学校家里两点一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味道还算过得去;课业上他比起国中那时更加用功,拼命三郎似的,偶尔半夜一两点我爬起来吃宵夜,他房门缝下透出的光线还是敞亮的。

    做学徒的日子,起初简直不是人过的。但那种疲累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却无比合适,将生活多数的力气摆在谋生上,自然再没精力胡思乱想。我师父是个性格实在的台南人,年轻时北上打拼,白手起家,为人没什么城府,是我的贵人,他知道些我家里的事,也很少对我说什么大道理,骂人的时候口沫横飞地骂,授技时也仔仔细细地教导,私下还常拿些保健品让我带回家给我爸吃。

    我爸中风之后性格变得像个小孩、捉模不定 这是我弟的原话。在我看来不过就是难伺候 ,吃药常让程耀青三催四请,甚至会莫名大发脾气不吃药,有次还被程耀青抓到他把药偷偷丢到了浴室的垃圾桶里。此类的鸡毛琐事不胜繁举,情节都不算特别严重,可日子一久,对于身边的人来说都是种无形的精神折磨。然而这些事情,程耀青一次也没告诉过我。

    工作之后,我回家也只是吃饭与睡觉,很少插手家里的事,程耀青在家日夜苦读兼照顾老爸,两年后联考成绩出炉,是好消息,那天我提早下班回家帮他庆祝,那晚他喝酒喝得语无伦次,才颠三倒四的说出这一年他跟老爸如何相处

    那年我们家依然负债,但程耀青果然没让我们失望。他熬夜熬出了满脸青春痘,结果考上了台南的成功大学,算是我们家出事之后的第一件喜事。我虽然嘴上没说,却也感到骄傲,憋了两年的郁气,彷佛在那瞬间得到了缓解。我破天荒主动抱住他,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在表达情感这方面我向来笨嘴,那时候明明想着说点什么,却又词穷,最后也只说了句干得好

    家里三个大男人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发榜后我爸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吃药也不用再让我们大眼大小眼地死死盯着,家里彷佛又重新有了光采一般,历经黑夜许久,迎来了晨曦之前的第一道曙光。那天在家吃过饭,等我爸入睡后,我带程耀青去楼下的那间中心点喝酒。我们点了盘生鱼片,又叫了半打台啤,这间海产店开了起码有五六年,生意一直不错,店内外挂了许多红灯笼,喜气又应景,程耀青一副兴奋的不行的模样,后头装着龙虾的水箱,水声哗啦哗啦的。

    十点多,海产店才正要热闹起来,庄老板挺着个啤酒肚走来跟我们打招呼,他跟我爸是二十几年的老朋友,为人海派,还做过里长,据说他儿子也是今年的考生,一走来就开始对着我们数落他儿子,顺带问了程耀青的成绩。程耀青沉默不语,眼神有些期待地看着我,我很想笑,没敢让自己得意的太明显,于是替程耀青开口还可以,应该会报成大。

    最出名的四所台清交成,谁都知道,老板一拍大腿,眼睛瞪的老大,开始抓着程耀青的肩膀疯狂地乱夸一通,帮他儿子问了很多学习方法,还免费送了盘辣椒炒海瓜子给我们。

    庄老板有些感叹,对我说阿青,你弟弟要出息啦以后会越来越好他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抿着嘴,举杯跟老板干了一杯。

    那时的程耀青在我的意识里不再只是我弟弟,他妈简直像我半个儿子,突然间,我就尝到了一把收获的滋味,微苦的酸涩从喉咙流淌到胸腔,当学徒熬日子的倦怠被赋予了它的意义,重新注入了生机────两年,一切似都值回票价。

    我没念过大学,也不爱读书;程耀青能读,还能读得很好。我也告诉我自己,会的,以后会越来越好,会的。

    收起笑容,我警告程耀青你皮给我绷紧一点,去台南别他妈乱来。

    程耀青重重的点头,双手捧着杯子,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只化作一声哥。

    他很久没有这样叫我。好像回到小学以前,他每天伸出两只胖手,要我背他那样。

    我不擅长应对这种气氛,伸手就巴了他的头,兄弟俩相视而笑,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

    跟师父便宜买的那台二手大哥大忽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震没两下又安静下去,我抽出来,掀开盖子一看,是一串没有储存却烂熟于心的号码。

    将手机放回口袋,我继续与程耀青喝酒,刚刚那两下震动早就消失了,麻意却彷佛残留着,顺着大腿攀爬到背脊,让我心不在焉。

    初恋爱情酸甘甜,五种气味唷,若听一句我爱你,满面是红吱吱,尤其是小姑娘,心内是真欢喜,表面上他革甲真生气唷,啊啊啊伊伊收银柜上那颗的金旺来旁边有台收音机,正播着歌,海产店的夜晚渐热闹起来,冰箱上门还贴着张倩女幽魂的电影海报,这部港片上映那年红极一时,后来王祖贤成为新一代军中情人,我当兵入伍那年,有个同梯喜欢她欢得不得了,把她的明星照藏枕头下,贱兮兮地撩着裤档说少不了它。

    四周全是声音。喊拳、笑骂、油锅与火焰爆出劈哩啪啦的声响,交织出独特又通俗的生活气息,在耳边忽远忽近,飘忽不定────我的注意力早已停在十几分钟前的那串号码上,想起那个号码的主人、以及他的声音。

    ────他叫高镇东,他是一把烈火。

    第4章 爱火花

    九零年代那十年,张学友红透半边天。那时候我每天除了上班外,也没什么休闲爱好,倒是买了不少他的卡带,每盒差不多一百块到一百二十块钱。平时工作累得跟狗的一样,一到休假我通常懒得再出门,睡醒了劲在家看个半天的电影台,听听卡带,饿了就吃,要不就骑车去三重找高镇东打炮,这样的一天,对我来说已经是无可挑剔。

    程耀青升大三那年,老爸决定重操旧业,回去当出租车司机。那是某个周五。老爸和我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声音放得很低,当时我正准备去洗澡,听见背后的声音便一愣,回头就见老爸逆着客厅灯光站在餐桌边

    他两边鬓角白了一点。我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的身影比起以前似乎略矮了些,大概是因为现在他的背驼了一点。

    那几秒钟,我们之间流淌着沉默。我不确定当时是否只有我自己感到某种微妙的尴尬,客厅的电视机还开着,是新闻台,正播报着明天的气象预告我拿下肩膀的浴巾,突然有点想抽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合适。

    我跟程耀青不同。除了日常生活必备的交流外,我跟我爸一般不太聊天。尤其是出去工作之后,待在家的时间大幅减少,下班一回家就蒙头大睡,有时半夜爬起来吃宵夜时,老爸也睡了此时面对这突如其来散发出的陌生感,我有些无措,我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尤当前面站着的人是我爸。人往往改变不了事情,而是事情改变人。我爸的脾气这些年来显然变了许多,可能是失去健康改变了他,亦可能是失去老妈改变了他。我发觉自己到现在,仍不太习惯老爸身上的这些改变,这种不习惯,有时甚至让我无法与他长时间的面对着面。好比我始终不敢直视老妈的照片。

    那种感觉并不好受。彷佛被人一手将头强按进水底,只剩一口气憋在胸肺中,压抑的难受。

    我将目光挪到老爸的腿与手,张开口后顿了顿,才说你可以吗不用勉强,我现在薪水还可以。

    老爸点头,中气十足地说没问题。大意是在家休养了几年,觉得无聊了,也想出去透透气动动筋骨,他说人老了就怕动,能动的时候就该多动动,病全是懒出来的。

    我嗯了声,也想不到理由阻止他,止不住暗想,程耀青的性格果然更像老爸,都属于那种闲不下来、不做点事,就浑身不对劲的性格。我叮嘱他将药盒随身携带,即使情况好转很多也不能大意,身体最重要。

    他答应。看起来挺开心的,我原以为他可能会过几天才会回去开车,没想到隔天早上他人就不在家里了。

    我一个礼拜基本会有一两天在外面过夜,所幸老爸很少过问我这方面的私事,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不在家的时间,我都在高镇东那里,他在三重有间房子,只有他一个人住,我买的那些卡带有三分之一都全扔在他家里,他也喜欢张学友的歌,有时听high了,还要跟着音乐一起嚎一嗓子。

    做爱的时候,他非要放一卷卡带,说跟着音乐干起来才够劲。

    我则习惯在完事后,再听几首歌助眠,往往能一觉睡死到天亮。

    我们这两种癖好倒是没什么冲突性,结合了一下,不过就是一张卡带十首歌从头拨到完,等它不知不觉地停下来的时候,谁也都睡沉了,再睁眼,又是一天的开始。

    因为如此,导致我往后偶然在外面听见张学友的歌,脑中下意识闪过的,多数是些意乱情迷的画面────要丢进垃圾桶却落到地板上的保险套、那盒固定摆在床边又消耗得极快的卫生纸、还有射精时的那一阵颤栗

    距离我跟高镇东第一次分道扬镳的路口越来越近,我早有心理准备。打声招呼,随时可以喊停的关系,无论接下来我们各自将往哪边前进,在这个社会,两个男人的方向都注定相背。

    只是世事难料。

    退伍后一年后,我因为一通电话和一场酒家风波再度与高镇东走到一起。

    我承认,惊喜的成分比惊愕来得更多。

    我们的关系至此发生微渺的转变,不再止步于性的面前。这一回我们有意无意对彼此有更进一步的僭越,三年前我们之间大部分的场景就是那张席梦思床垫,三年后,能一起做的事不自觉又多了几件,聊天的时间也更多一些。我们会去看阳明戏院看部午夜场。偶尔他会带我去熟悉的迪斯科。下班后到士林打场保龄球,再骑车去西门町的冰室吃碗剉冰。

    我发现原来高镇东十几岁的时候,也喜欢溜冰,有一回我们跑去重温少年旧梦,租了溜冰鞋在溜冰场溜了一下午。以前我跟程耀青礼拜天的时候也常来。程耀青没什么运动细胞,开始老摔得四脚朝天,全身瘀青,还被我爸误以为我带他去打架,差点被老爸用皮带抽死

    后来我跟高镇东又一起成了张学友的歌迷。从他一百多块的卡带买到几百块一张的唱片,再到后来下载盗版,那时谁能料到往后的世界越变越快,这个月还流行的东西,下个月就淘汰,怅然的速度都不够用。

    高镇东二十七岁自己买了辆三菱,那是他人生第一部 车。那晚他载着我到阳金公路兜了一夜的风。出门前刻意提醒我带两张cd,我随手抽了两张,结果听了一路的爱火花。一上仰德,高镇东就耐不住寂寞了,油门越催越快,像个大孩子终于买到期待已久的玩具,一张脸全是慑人的光彩。我却心甘情愿由着他,心想,最坏不过就是一起死。我从来无法抗拒高镇东。还不认识他的时候,他对我就有种难解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历经多年也不曾减退,他光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我的身心蠢蠢欲动。

    这大概就是最可悲的地方。我终于懂了身不由己的意思,但没有办法。

    高镇东欢呼一声,在黄灯亮红灯的最一秒踩了煞车,作用力让我的身体自然往前倾,但还好系着安全带,我也有心里准备打算用手挡一下,突然一只手抢先一步横在胸口前。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耗着这些年,我也明白了,有时动心其实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等绿灯的期间,我们忍不住接吻。就在这辆他刚买的新车里,窗外是阳明山上的夜景,在台北是出了名的,我无心欣赏,管他什么地上星光、还是万家灯火,全没有这一刻与高镇东肌肤相亲来得更有吸引力。我舔去他嘴角的口水,高镇东的笑声异常性感,重重在我的下巴亲了口,眼里全是笑意。他坐直身体,在绿灯亮的瞬间踩下油门,很有节奏感地oh了一声,跟着音响大声唱起来可不可不叫着要归家,可不可不说话似哭哑巴,忧郁给我好吗,灰色给我好吗,今夜抱拥是我吗

    车窗上映着我跟他模糊的脸,我被这一幕彻底感染,于是手越过挡,放在他的大腿上,也忍不住跟着哼起来。

    开始感觉好吗,抛开一切好吗,可否不想昨夜你跟他呼吸给你轻驾,冬天给你火化,只想今晚擦着爱火花

    我们在麦当劳得来速买了两盒炸鸡和可乐。高镇东倒是不介意在新车里吃快餐,他开着车,我在旁边喂他吃炸鸡,他连肉带骨将我的手指含在嘴里,色情地模仿起口交的动作,前后动了两下

    干我立刻把手抽出来,被他弄得有点反胃又有些兴奋。

    他大笑,忽然说不如我们去香港听一次他的演唱会

    我说干嘛跑到香港等他来台湾不就好了

    他无奈说顺便去玩啊,在泰国不是说好了

    我怔住,说是去年,其实也就半年前的事。我们在冬天去曼谷玩了五日,那晚喝完酒,他抱着我说以后去香港、去美国、去日本我以为他醉了,根本没当真,也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

    你不是醉了吗

    他只问,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我反亏他是不是发财了,他不答,只坚持追问我去不去,到底去不去。我摇头,坦荡荡地说没钱。

    高镇东有时就看不惯我这副样子。省得近乎小气。在他的观念里男人就该大方,尤其是花钱。我们没少为这个问题扫兴过,他不清楚我家以前的状况,我不会去提;他会尝试跟我讲道理,试图说服我,若我继续坚持,他的语气就会越来越冷。

    那晚气氛虽好,但我仍等着看他会不会翻脸。严格来说,高镇东不是好脾气的人,跟我这种遇事先忍的个性完全相反。他只要不高兴,面上很明显能看出来。可那晚的他却出乎我预料。

    他失笑只问你去不去。我是不是你男人啊不让你花钱好不好

    我将手肘撑在窗沿,很快,这个问题也不需要我再回答了。后面一台机车超了高镇东的车,他立刻被引开注意,骂了声干,接下来开始想发设法地要超那台机车;而我看着窗外不断划拉过的路灯与夜景,虽然高镇东就坐在身边,可这时我会觉得其实我们彼此离得很远。

    不只是他。四年前,我也觉得自己尚离老字很远。这些年,当我慢慢察觉高镇东给予我的逐渐不再只有身体上的快感时,我就知道,现在我跟他在一起多久,有一天我势必得用更多时间去把这一切放下。很多片段到现在我都忘不了。才惊觉原来自己的青春尚未死透。它还在我身上,大概只是睡死了,是高镇东将它惊醒,从此它有了动态,伸手缩脚,筋骨咯嘣咯嘣地响,懒散、舒爽、酸麻

    这些年,我们反复汹涌又冷却过。关系从弹性变得脆薄,硬梆梆的两个大男人经常犯下掂不出轻重的错,才明白有些事,一过劲就得四分五裂,后会过后再装得若无其事,他以为我已经好了;我以为他不在乎。

    拖得下去,最后简直就是耗日子,跟等死差不多。我和他都心知肚明────或者说,从未真的抱持过什么希望,就算有了点真感情,但两个男人要谈一辈子,纯粹是扯烂。

    高镇东比我明白。这个人不轻易动真心,一旦动心,也不能代表什么。今天他说喜欢你,不一定是骗你,可明天他也能喜欢别人。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讲求速度的大欢场,赶着相遇,又着急分开。

    我相信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也许高镇东会有一点难过,但这种难过只是一时的。我知道爱上的是个很现实的男人,他很了解自己,一向懂得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更快活。

    第5章 照片

    都说剧变容易使一个人迅速长大。我想是吧。

    我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一夕之间会对程耀青会变得这么有责任心,就像一个包袱,头昏脑胀的背上去就没想过解下来,从一个三不管的大哥,变得像个啰嗦的爹,对程耀青的学业开始重视起来────要换作是以前,我肯定没那个积极性。

    他九月要下去台南报到入学,我向车行请了假送他下去,陪了他两天,盯着他把该办的入学住宿手续都跑过一遍,在旅馆睡了不踏实的一觉,早上再跟他一起去成大校园晃两圈,一个人坐火车回台北。

    其实这小子是不需要人担心的。那两天我跟在他身边,除了有时帮他搬行李,其他根本没有需要我出面帮忙的地方,就算没我看着,程耀青也能独自将这些繁琐的事一一处理妥当,若碰到不明白的地方,他会彬彬有礼地找人询问,一次问不通,就问两次,问到明白为止。

    多数时候,我都在一旁沉默着,一度地上涌复杂的情绪。我不禁想,这小子今年几岁了

    程耀青小我三岁,算一算,年底十二月就要满十八。这小子属猪的,记得小时候,我妈在他脖子上挂过一块刻着猪头的小金片,因为这块黄金猪头,他没少被我嘲笑过。程耀青属猪,却一点都不懒散,相反还很勤奋,尤其是在课业这方面─────有时我觉得,在某些本质上,程耀青比我更加独立,不会的他就去学,从不逃避,比起我这个长子更叫人放心。

    老爸以前常说,早期他们那个年代,大学生可是稀有物种,不知道多珍贵。家里出了一个读大学的孩子,经常是要请亲戚朋友吃饭的,要是孩子再争点气,考上台大,差不多就是状元郎的意思,得在家门口挂两串红鞭炮,炸得劈哩趴啦响,弄得街头巷尾都知道,以后串街走访都能抬头挺胸,面上有光。

    九月早晨的阳光下,我瞇着眼走在程耀青即将生活四年的大学校园里,大学,果然跟高国中完全不同。

    很多与程耀青一样的新生,那种面对新环境、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神情,是那么鲜活,绿意、高楼、野花,最重要的还是人。大学生没有制服,长群衬衫牛仔裤,青春洋溢的男男女女,随处可见,有的拖着脚步、一边狼吞虎咽塞着饭团,一边朝着某栋教学楼前进;有的套着牛仔裤白上衣,骑着脚踏车在阳光下叮叮的经过。九月仍有蝉鸣。麻雀吱喳的上下跳耀,这群年轻人真是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到有那么瞬间几乎让我自惭形秽。

    他们的年轻,就算是睡眼惺忪,也显得朝气。这是个培养希望的地方,每个少年人都有一双发光的眼睛,不只发光、还要发热,他们为了未来去努力,挑灯夜看,熬夜作题,在更年少的时候就懂得为了以后更好,就得先作出一部分牺牲的道理

    而考进这所学校的程耀青,身上已开始发散着与这群年轻人相似的气息。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满怀期待地走进这座生机盎然的校园里,与这里的一切渐渐融为一体,成为他们的一员,那一刻我竟说不出话。

    不是想说却词穷的那种说不出话,而是真正感到无话可说

    我深刻地感觉,程耀青大约就是以前毕业典礼上那些被高高挂起的红布条上的烫金字体────他长大了,要展翅高飞、鹏程万里了。

    看着阳光下,穿着格子衫一脸紧张的程耀青,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清晰的体认到这件事这个弟弟,就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

    他必须越飞越高。越来越好。我对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冀望,只要他好好的,我跟老爸也就好了────其他,没了。

    离开台南那天下午,程耀青送我去火车站。他的校区离火车站不远,我们一路散步过去,台南的街道到处都是小吃店、红茶店的招牌,十家店五家都在卖牛肉汤,食物蒸腾的热气飘香骑楼下,我们终于在路边摊坐下吃这第一顿早餐。肉燥饭一碗十块钱,我们各点两大碗,还有萝卜汤、油豆腐,烫青菜南部的东西比台北便宜多了,份量也足,我跟程耀青饿死鬼般的卯起来吃,那一顿吃下来,能直接撑到晚餐。

    结账后,我们继续往前走,旧公交车经过站牌,靠站,门打开,几个背着背包的年轻人跳下来,手提着大包小包的,我跟程耀青正好经过他们身边,就听见里面有个男生正在问公交车司机,请问成功大学怎么走

    到了到台南车站,人声鼎沸的程度已隐隐让人头疼,我也没什么好再对程耀青嘱咐了,于是直接提步走向刷票口,往前走,站务人员响亮的口哨声,由远至近,到处都是嗡嗡的交谈声,再往前走几步,我还是停了下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程耀青果然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离开,就那样站着。

    我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身后有个711的招牌,各路来往的乘客在四周形成一幕忙碌流窜的背景,有人面红耳赤,激动地抓着同伴的手臂说着什么,也有人正在程耀青背后互相告别拥抱我面无表情看着程耀青,喧嚣的火车站,程耀青那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他想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其实能够猜到、也感觉得到。

    抿着嘴,车子即将到站广播从四面八方响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看似不耐地朝程耀青挥了辉,对他作了个快滚的嘴型。

    结果我那属猪的弟弟,大力地抬起手臂,朝我狂挥,在人潮中突然高声大喊哥,晚上我会打电话回家,晚上

    我没给他什么反应,直接转身走进人流,吐出一口气,带着票根,走进了北上的拥挤的车厢里。

    程耀青去台南之前,在老爸的坚持下,我们父子三个很滑稽地在家里合照了好几张相片。平常我们也都没有拍照的习惯,老爸的提议来得突然,那天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才在老妈那两只摆放杂物的白色塑料箱里找到一台老爷相机,随便乱按几下,没什么反应,拆开底盖,发现里头是空的。

    我跟我爸说没有底片,让他等等,我下楼买一卷,结果程耀青忽然跳起来,说等一下就跑到了房间里

    没多久他走出来,拿了一盒没拆封过的柯达底片给我,把底片装好后,我却不知道怎么下手了。三个大男人忽然要在客厅里拍全家福,虽然也没外人,但多少还是有些尴尬,我试图相机摆在桌上,看了看又觉得似乎太矮,又把相机移到电视柜上,我让我爸跟程耀青在沙发上坐好,随便试拍了一张,确定相机没什么问题。

    后来程耀青忍不住站起来,说哥,我来我来────

    滚去坐好我踢了他一脚,等那父子俩坐定后,按下快门,赶紧跑到老爸另一边坐下,闪光喀嚓一声,照完之后,三人一时间谁都无话,面面相觑

    程耀青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说底片摆着也没用,再多拍几张吧,爸你记得要笑,哥也是。

    他妈的有够啰嗦,我心想。程耀青不停指挥我跟老爸的表情,后面几次按快门、来回跑的全是他,我们还个别照了单人照,双人照,大概有十几张照片,闪光闪得瞳孔不舒服,好像有条蝌蚪在眼前游来游去,老爸终于受不了了,说够了够了,让我们找个时间去相馆把照片洗出来。

    两三天后照片拿回来,老爸率先从其中挑了两张三人照,其中一张装进相框摆在客厅电话旁;另一张则收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程耀青特别洗了一张小的放在皮夹里,看他跟藏女朋友照片似的把全家福塞进夹层时,我忍不住嘲了他一句你是去台南读书,不是上战场。

    看老爸不在客厅,程耀青破天荒对骂了个脏字,结果被我打了一拳。

    日后我曾拿当时拍的照片给高镇东看过,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对我说你跟你弟长得不像。

    我下意识回了句他像我妈。

    照片上只有我们父子三个,高镇东对我的家事一无所知,照理说一般人下一句大概都会问,那你妈呢其实那句话脱口之后我就后悔了,幸好高镇东什么都没问。

    那时我以为是高镇东不在乎,从没想过另个原因可能是他已经猜到什么,于是选择不多话,帮我留了余地。

    他这点其实跟我弟很像。那时我真想不到高镇东原来也有这么细心的一面,但这都是后话了。

    他早年就出来混,溜冰场、红茶店、撞球室、舞厅成年后直接在酒店打滚到如今,三教九流的人物见过不知多少,人情世故也许看得还比我更明白。我们的肉体虽足够亲近,生活却互不熟悉,什么事都是靠猜测,猜过之后也不会向对方求证,保持着安全距离,他是;我也是。

    头两年我们单纯就是炮友,没什么好怀疑的,两人相聚的最终目的,往往奔着性爱而去。事后几句闲聊、或者偶尔一起吃顿饭,不过都是顺便。我很少混酒吧,一方面是没时间;一方面是没闲钱。跟高镇东维持住稳定的性关系后,我再不用为找伴烦恼,每个礼拜我们起码会见一次,令我意外的是,像高镇东这种看起来就不安定的男人,我们居然一睡就睡了两年。

    关于他个人的事,起初我了解的实在有限,能接触到的,只是在有限的时间里,高镇东有限地表现出的一部分而已。

    大多数是关于性的,比如性需求、性爱好;接下来则比较琐碎,比如他很爱吃牛肉面。比如他竟会看武侠小说。比如,他很喜欢朱茵。

    第6章 缘份

    十八岁那年被警察抓过之后,我变了很多;出去工作了几年,我甚至认为自己已变得足够成熟、能够独当一面。

    我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轻易动怒,有时宁愿吃点哑巴亏,也不想惹事。之前有一两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学徒看我不顺眼,总觉得我孬,偏偏前后两个老板对我的良好状态很受用,几个共事的师傅和老大哥,都觉得我在几个年轻人里是难得沉稳的,对我感到相当放心。

    一朝被蛇咬,只有我自己清楚这样的性格并非天生如此,大多都是成生活里忍出来的。

    早年被家里一票人上门被逼债,搞得全家鸡犬不宁,有几个比较激进的债主,追债手段层出不穷,一天十几个小时不停打骚扰电话,半夜还会跑到楼下乱按门铃,整栋公寓住户都因为我们家而受到影响,困扰不已,有好几次协调不成,和气商量演变成激烈争执,我家成了众矢之的,同情我们的人不少,觉得我们活该的人更是多,因为这些事,我们还差点被迫搬家

    鸡飞狗跳的日子分分钟能把人逼成神经病。面对债主张牙舞爪的叫骂,连我爸那种脾气比雷公还大的传统大男人都只能低着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那年,我人就站在老爸背后,十六岁的程耀青则站在我背后。

    我亲眼看着老爸原本直挺的背脊,在一片叫骂声中逐渐弯下,垂在身体两侧布满厚茧的大掌紧紧握着,不停颤抖这样的老爸让我感到很不习惯。

    对面邻居的铁门不时开起一道小缝又阖上,那些人把我妈跟我爸骂得非常难听,什么尖酸刻薄的话都有,也不避讳我妈已是个死人,那些声音在楼梯间产生刺耳的回音,我的拳头嘎嘎作响,我正要迈步冲去的时候,被后面的程耀青拉住,我转头狠狠瞪着他。

    程耀青从小就怕我这种眼神,小时候经常被我吓哭,可那一天,即使那双拉住我的手同样颤得厉害,也不曾松开。

    那阵子,全家几乎没睡过一场好觉,程耀青每天早起上课、读书,还要替老爸准备晚餐,两个黑眼圈都熬了出来,眼窝也微微深陷,他的眼睛很红,一句话也没说,那只抓紧我的手臂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我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没再往前走。

    事后我带着怒意质问老爸为什么,我始终觉得这不是我们家的错,可那些人却要把我们一家三口往绝路上逼。老爸摇摇头,说不对,我们────我们有错。后来就不肯再说下去。

    我不甘心。不明白老爸到底在想什么。我很想问他,你的脾气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你怕了你怕他们什么────

    以前上课时,我打过人,也被人打过。

    高镇东曾说,他对我最初的印象就是觉得我这人话很少,脾气似乎不错,不像那种惹是生非的人。直到几年后发生了那件事,他万万想不到原来我打架还挺有一手,开玩笑说扫柄握在我手里都握出了板手的气势,问我是不是修车修多了练出来的

    我想他八成在胡说,但还是忍不住告诉他我以前还有杀人的念头,你信吗

    高镇东眼中闪过一点惊讶,却不像是被吓到。他没问我为什么会想杀人,只是问你真杀啦

    我摇头没有。因为提前就被警察抓了。

    ─────不仅被抓,还被送去定期做心理辅导,所以才会在骑楼下看过你。

    那年我十八,跟高镇东还不认识,也还没相遇。

    距离高镇东退伍后牵车来我们机车行的那天,还有两年。

    其实与他正式认识之前,我就见过他两次,两次都是匆匆一瞥。地点就在我以前每个礼拜去做心理辅导的那栋福利机构的骑楼下。当时天气如何我早就忘了,只记得第一次是他坐在一辆机车上,看起来像在等人;第二次是他站在花圃边,正在抽烟。他染着一头相当显眼的金发,一副辍学青年打扮,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当时我们只是陌生人,可即使没有任何交流,我对他依然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因为他长得很帅。

    陌生人打量的陌生人的方式,总是充满主观的猜测。善意的、恶意的。我难得对一个同性陌生人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可惜后来我再没在附近见过他,这个人,也就随时间慢慢淡忘,谁知世界这么小,一年多后,我们竟然还能遇见第三次,就在我做学徒的第一间机车行内。

    第三次见到高镇东,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久到我几乎差点想不起来这个曾经匆匆一瞥的年轻人。我在第一间机车行,已从一开始家伙闽南语工具都认不全的菜鸟成了老鸟,那个白天,有台机车骑来停在店门口,车主拔下钥匙,摘下安全帽,露出里头利落的黑色平头

    我并没有一眼认出这个人。一方面实在过去太久;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形象改变太大。

    高镇东看起来终于正常许多,不再让人乍眼就觉得是地痞流氓。那日他穿得十分简单,一件皮夹克和膝盖磨破口的牛仔裤,曾经那头金发染黑了,剃成了干干净净的三吋头。

    我摘下发黑的棉手套,抹了把鼻头上的汗水,认真替他检查机车龙头,不时从后照镜打量这个年轻人的长相,后来对方在柜台留下姓名电话,我才慢慢想起自己究竟在哪看过这个略眼熟的男人。

    瞄了眼个人资料,我才知道他叫高镇东。

    他笑起来非常好看。

    几次他一出现在机车行里,我的视线总克制不住往他身上瞄。我喜欢看他。那种喜欢就与机车行其他同事闲着没事时喜欢偷瞄路边经过的美女一样,没什么区别这些事,几年后我都跟高镇东聊过。他非常惊讶。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那间机车行,谁知道我在更早以前就开始肖想他了。

    我嗤笑一声,直白地说你那时候的样子满讨人厌。

    高镇东皱起眉,一副认真回忆、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样子,听他自语喃喃地说我真没印象有见过你,到底是多久以前

    其实他没印象也很正常。当初忍不住在骑楼下多看了对方两眼的人,是我不是他,那时我们也不过是陌生人。

    与他并排躺在床上,两人浑身上下连条蔽体的内裤都没有,被子皱巴巴地推到一边,七星的烟盒丢得到处都是,床头柜、椅子、牛仔裤口袋里。

    完全陌生,就算始终不变一般的美丽,情已逝,你当初伤我心令我悲凄情已逝,你当初一带走便再不归,虽今天再遇你浓情仍然似水逝

    天花板的灯扇还在啪搭啪搭地转着,过了会儿,高镇东抽了一迭卫生纸递过来,我胡乱抓过一半,手便伸下去擦拭腿股。

    高镇东年前买了台新音响,看起来挺贵的,左右配两个黑色四方音箱,大小跟一般幼童坐凳差不多,十分洋气,音质也很好,闭上眼睛彷佛真是张学友本人就在旁边给我们演唱助兴似的

    以前那台双卡录音机有段时间没用过了,但也没扔,就摆在一边生灰,一只红色可乐罐摆在那台四方音箱上,另一边的音箱上头则堆栈着数张卡带与唱片盒

    我一手垫在脑后,精神上涌出一股倦意,直到体内那股起伏渐渐平息下去之后,我才想起要回答他的问题不记得了,日子过得很快,原本我也差不多要忘了你

    高镇东看似对那段他毫无印象的过去有强烈的兴致,又追着问我那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笑让人没什么好感,一看就是个七逃仔。

    我对记忆里高镇东那头金发一直没有好感;而高镇东笑个不停。。

    世事难料,许多事果然不能提前说死,当初打死我也想不到,以后我竟会跟这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做爱。

    如今回想这一连串巧合,不免让人联想到冥冥之中四个字,若不是切身体会,说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像拍电视剧一样。

    滴着泪问什么因素错误计,情人能重逢心却未获连系,今天的你已像完全陌生,就算始终不变一般的美丽

    情已逝,你当初伤我心令我悲凄,不得不放弃柔情何时已消逝,没法可重计

    高镇东喷出一口烟,伸手掐住我的大腿,语调有些色气这是不是叫缘分注定的,我们就是注定要撞上────

    大概吧。命运这样神秘兮兮,我从没猜中过开头,亦料不到结尾。

    都说有缘的两个人在人海中一定会撞到,但现在想想,有孽,其实也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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