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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第27节

作者:莫言 字数:13236 更新:2021-12-20 19:27:55

    负责料理丧事的是许学荣夫妇。许大娘惊叫着把互助和合作的身体拉直“哎呀,孝子孝妇们啊,千万别把眼泪溅到死者的身上啊,她身上带着活人的眼泪难得超生啊……”

    许大爷环顾四周问

    “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没人回答他。

    “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室内那些远亲们面面相觑,依然没人回答他。

    一个远亲抬手指指西厢房,悄悄地说

    “问问老掌柜的去吧。”

    我跟随着许大爷来到西厢房。你的爹坐在墙角,正在用高粱秸秆和细麻绳缝制锅盖。墙壁上挂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恰好照亮那个墙角。你爹的脸一团模糊,只有他的眼睛,放shè 出两点亮光。他坐着一个方凳,用双膝夹着已经基本成形的锅盖,麻绳穿过高粱秸秆发出“嗤啦嗤啦”的响声。

    “老掌柜的,”许大爷说,“解放那边捎信去了吗?如果他一时半会赶不回来,我看……”

    “盖棺吧!”你的爹说,“养儿还不如养条狗啊!”

    ——听说我要拍电视,春苗也要参加。我们去求莫言,莫言又去求导演。导演见到春苗后,说那就演“蓝脸”的妹妹吧。这是一部系列剧,一共三十集,讲了十个可以独立成章的剿匪故事。每个故事拍三集。导演把剧情大概给我们讲了讲。说的是这个外号“蓝脸”的土匪,杆子被打散后一个人逃进了深山。解放军知道他是孝子,便做通了他妹妹和他母亲的工作,让他母亲诈死,让他妹妹进山报信。“蓝脸”闻讯下山,披麻戴孝扑进母亲的灵堂,混杂在前来帮忙的乡亲们群中的解放军一拥而上,将“蓝脸”按倒在地,这时,他的母亲从棺材里坐起来,说儿子啊,解放军优待俘虏,你投降吧!——明白了吗?导演问我们。明白了,我们说。导演说,眼下大雪封山,没法拍外景,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土匪,潜逃外地多日,突闻母亲死讯,然后不顾一切回来奔丧。能不能找到感觉?让我试试看。给他换上孝服。几个女人从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旧服装中翻一件白袍子披在我的身上,又找了一顶孝帽子扣在我的头上,腰间又给我捆上了一道麻绳。

    春苗问导演,我的戏怎么演?导演说,你就把他想成你亲哥就行了。我问导演是不是还需要一支枪?导演道你不说我还忘了,这“蓝脸”是个双枪将呢。道具道具,弄两支枪给他cha到腰里。还是那几个帮我穿孝服的女人,弄来两支木头手枪cha到我的腰里。春苗问我要不要穿孝服?导演说给她也换上孝服。这样的枪怎么能打响?我问导演。导演说你打响它干什么?等你娘从棺材里坐起来要你投降时,你把枪摸出来扔到地上就行了。懂了吗?懂啦。那就开拍。摄像准备!母亲的灵堂布置在我们居住的“河南村”西头一排破房子里。我和春苗曾想租下这房子制作山东大馒头,因房主要价太高而作罢。我们对这个环境很熟悉。导演要我们酝酿一下情绪,免得灵前无泪而干嚎。我看着被肥大孝服包裹住的春苗和她那张因营养不良而瘦削发黄的小脸,无限的怜爱涌上心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春苗啊,我的好妹妹,你本来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不幸上了我的贼船,来到这异乡僻地,受这样的苦难。春苗扑到我怀里,哭得浑身打颤,仿佛一个千里寻兄的小女孩。导演大喊停停停!戏太过了!

    ——盖棺之前,许大娘揭开那张覆盖在你母亲脸上的黄表纸,说“孝子孝妇们,看最后一眼吧,都忍着点,千万别把眼泪滴到她的脸上啊!”

    你母亲的脸似乎有些肿胀,色泽发黄,好像涂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她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两绺冷冷的光,从眼缝里shè 出来,仿佛在谴责所有看到她的遗容的人。

    “娘啊,您一走,我就成了孤儿了啊……”西门金龙哭嚎着。上来两个远亲把他扶到一边去。

    “娘啊,我的娘,你把女儿也带走吧……”宝凤用脑袋碰撞棺材边沿,发出“嘭嘭”的响声。几个人冲上来,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一边去。年纪轻轻就花白了头发的马改革抱住母亲,不让她往棺材前扑。

    你妻子手把着棺材边沿,张大嘴巴干嚎一声,然后双眼翻白,往后便倒。众人慌忙把她拖到一边,又是揉虎口,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半天,才缓上气来。

    许大叔招呼一声,在院子里等候的木匠们,提着工具箱子走进屋里。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棺盖抬上,遮住了这个死不瞑目的女人。在噼噼啪啪的盖棺声中,孝子孝妇的哭声又一次掀起了高潮。

    接下来的两天里,金龙、宝凤、互助、合作身穿重孝,坐在棺材两端的cao席上,日夜守灵。蓝开放和西门欢,则对面坐在棺材前面的两个小方凳上,就着一个瓦盆,烧化纸钱。棺材后边的方桌上,供着你娘的灵位,点着两支粗大的白烛。纸灰飘扬,烛光摇曳,一派肃穆景象。

    前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许大爷带着老花镜,坐在杏树下的一张方桌上,一笔不苟地登记着赙金和奠礼。亲朋乡邻赙赠的烧纸,在杏树下摞成了一个小垛。天气奇冷,许大爷不时地往冻僵的笔尖上哈气,他的胡须上结着白色的霜花。杏树上的枝条,结满了雾凇,宛若雪树银花。

    ——我们在导演的批评下,尽量地节制情绪。我默念着我不是蓝解放,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蓝脸”,我曾经在锅灶里埋了一颗手榴弹炸死了晨起做饭的妻子,我曾经用刀子割去一个当面叫我外号的男孩的舌头。慈母去世,我心悲痛,但我的哭是极其节制的,我要把悲痛埋藏在心底。我的眼泪,是极其宝贵的,不应该像自来水一样随便流淌。但只要我一看到春苗身穿孝服、满面污垢的模样,个人的经历便压倒了角色的经历,个人的情感便替代了角色的情感。又试了几次,导演还是不满。那天莫言也在现场,导演对他嘀嘀咕咕。我听到莫言对导演说赫秃子,你别那么认真,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否则我跟你断交。莫言把我们拉到一边,对我们说你们怎么啦?泪腺太发达了。春苗可以往死里哭,但你老兄哭出滴眼泪就可以了。这不是你的娘死了,这是土匪的娘死了。三集戏,你每集三千,春苗两千,三三见九,三二得六,九六一万五,有了这笔钱,你们就基本小康了。我教你一招,莫言又说,待会儿拍棺哭灵时,你不要把棺材里那人想象成你娘,你娘在西门屯穿绸穿缎,吃香喝辣,享福呢!你就想,棺材里有一万五千元人民币!

    ——尽管道路积雪,车行危险,但出殡那天,还是有四十多辆轿车开到了西门屯。街上的雪被汽车尾气污染,化成了污浊的雪水,接着又冻成了灰色的冰碴。车子都停在西门家大院对面的广场上,臂上套着一个红袖标的孙家老三在那里指挥调度。因为怕天冷发动困难,汽车都没熄火。司机们待在车内取暖。四十多辆汽车后部的尾气上升,汇集成一片白雾。

    前来参加葬礼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半是县里的官员,少数是外县来的西门金龙的好友。屯子里的人们,都不避寒冷,抄着手,聚集在西门家大院前的街道上,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并等待着出棺时的大热闹。几天来西门家的人们差不多把我忘了。我夜晚与狗二哥挤在一起,白天就在院子内外走动。你儿子喂过我两次,一次是扔给我一个馒头,一次扔给我一包结着冰碴的ji翅。馒头我吃了。ji翅我没吃。因为这些天里,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与西门闹有关的往事不时翻腾上来,令我心中戚戚。我有时会忘记自己已经四次转世,依然是这西门大院的主人,在经历着丧妻之恸,有时又明白过来,知道y阳异路,世事如烟,一切都与我这条狗没有关系了。

    街上的人群里,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向年轻人描述着当年西门闹为他母亲出大殡的事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啊,要二十四个壮汉才能抬起。道路两旁的帐子连绵不断,隔五十步就扎着一个席棚,席棚里摆设路祭,整猪整羊,西瓜大的馒头……我赶紧避开,不愿意陷入回忆的泥潭。现在我只是一条狗,一条步入老境、所剩岁月不多的狗。我看到,那些前来参加葬礼的官员,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大衣,围着黑色的围巾。少数人头上戴着黑色的貂皮帽,这必定是些头发稀疏或者秃顶的人,那些没戴帽子的,都是一头浓密的黑发。他们头顶上的雪花与他们胸前的白色纸花相映成趣。

    正午时分,一辆“红旗”牌警车在前边开道,一辆“奥迪”牌黑色轿车后边跟随,缓缓停在了西门家大院门前。身穿重孝的西门金龙从院中匆匆走出。司机拉开车门,身穿黑色羊绒大衣的庞抗美钻出车门。她的脸也许是因为身穿黑色大衣而显得格外白皙。几年不见,她的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深刻的皱纹。一个秘书模样的人把一朵白花别在她的胸前。她的神色凝重,眼睛里有一种常人难以觉察的深深的忧悒。她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与西门金龙的手握了握,我听到她充满暗示地说“节哀、镇定、不要乱了阵脚!”

    西门金龙凝重地点了点头。

    跟随着庞抗美钻出轿车的还有好孩子庞凤凰。她的身高已经超过妈妈。这真是一个既美丽又新潮的女孩。她上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下穿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羊皮休闲鞋,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毛线编织的套头帽。脸上不施粉黛,看上去无比的清纯。

    “这是你西门叔叔。”庞抗美对女儿说。

    “叔叔好!”庞凤凰似乎并不情愿地说。

    “待会儿在naai灵前磕个头吧,”庞抗美深情地对女儿说,“她对你有养育之恩。”

    ——我努力想象着棺材里那一万五千元人民币。它们不应该是成捆成束的,而应该是散乱其中,一揭开棺材盖子它们就会飞扬起来。这一招果然有效,这时候我看春苗,就感到她像装模作样的小鬼一样滑稽。她那孝袍子拖在地上,不时因为踩着袍子的边缘而踉跄。孝袍的袖子垂挂下来,犹如戏曲演员的水袖。她咧着嘴,龇着不甚整齐的门牙嚎哭着。她不时地用那长袖子擦眼泪,脸灰一道,黑一道,犹如一颗刚从坛子里捞出来的松花蛋。在这样的心境下,我不但没有泪水滂沱,反而憋不住想笑。但我知道,只要我一笑,那一万五千元就会像鸟群一样飞走。

    为了不笑,我紧咬住牙关,不看春苗,眼睛往前看,大踏步地进入院子。我一手扯着春苗的胳膊,感觉到她踢踢踏踏地跟在我身后,像一个与父母斗气的孩童。院子里曾经非法生产过黑心棉,尽管有雪覆盖着,但那霉变的垃圾气味还是挥发出来。我冲进屋子,迎面看到一具刷成酱紫色的棺材,棺材盖子竖在一侧,尚未盖棺,显然是等我到来。棺材周围立着十几个人,有穿着孝服的,有穿着便装的,我知道这些人多半是伪装的解放军,待会儿他们就会把我按倒在地。屋子的墙壁上沾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弹制黑心棉时飞扬的纤维和灰尘。我看到土匪“蓝脸”的母亲平躺在棺材里,脸上蒙着一张黄表纸,身上穿着紫色缎子寿衣,寿衣上绘着暗金色的寿字。我扑跪在棺材前,大声哭喊着“娘啊……不孝的儿子来晚了……”

    ——你母亲的棺材,在孝子贤孙们的悲嚎声中,在邻县一支著名的农民管乐队的演奏声中,终于出了大门。等待已久的看客们立即兴奋起来。送葬队伍的最前边是两个手持长竿开道的人。长竿上缠着白色的布条,仿佛是吓唬麻雀的器具。在长竿手的身后,是十几个举旗掌幡的儿童。他们的工作会得到丰厚的报酬,因此他们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喜气。在儿童仪仗队的背后,是两个抛撒纸钱的人,他们动作纯熟,技巧很高,纸钱被抛掷到十几米高的空中,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跟随着抛撒纸钱者,是一乘四人抬着的紫色小罩,罩里是你娘的神主。神主上用隶体大字写着西门公闹原配夫人白氏迎春行凡神主。看过这神主的人,都知道西门金龙已经把他的母亲从蓝脸手里夺回来归还了他生父,而且还改变了他母亲妾的身份。这本是不合规矩之事,像迎春这种再嫁女人,是没有资格进入祖坟的,但西门金龙打破了陈规旧俗。再往后,便是你娘的紫色巨棺。执绋者每侧四位,都是身穿黑大衣、胸佩白花的体面人士。抬棺的是十六个精壮汉子,他们个头一般高,都剃着光头,穿着印有“松鹤”二字的黄色号衣。这是临县一家婚丧服务公司的专业队伍。

    他们步履稳健,腰肢挺直,神色严肃,毫无沉重吃力之感。跟在棺后的,便是手持柳木哀杖的孝子贤孙们。你儿子与西门欢、马改革只在寻常衣服上套了一件白布褂子,头上缠着一缕白布。他们三个,各自搀扶着身披斩缞重孝的母亲,都是无声地流泪。金龙拖着哀杖,不时地跪地嚎哭不起,眼睛流出了红色的泪珠。宝凤的喉咙已经嘶哑失音,只见她目光呆滞,嘴巴大张,没有眼泪,没有声音。你妻子的身体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了你儿子瘦弱的身体上,几位远亲上前,帮助你儿子扶持着她。与其说她走到了墓地,还不如说她被人拖到了墓地。互助披散的长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平时,她的头发盘成辫子,装在脑后的一个黑色网兜里,远看就如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裹,现在,她遵礼穿“斩缞”之服,头发披散开来,犹如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泻至地面。拖在地上的发梢,沾上了许多泥污。一位远亲女客,非常有眼力劲儿,她上前几步,弯腰抄起互助的头发,搭在自己的臂弯里。我听到路边的看客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互助的神奇头发。有人说西门金龙身边美女如云,但他怎么不离婚呢?因为他过的就是他老婆的日子,他老婆的头发主着他大富大贵呢!

    庞抗美携着庞凤凰的手,与那些官员和大款模样的人,跟随在孝子贤孙们身后。此时距离她被“双规”仅有三个月时间,她任期早满,迟迟不得升迁,大概已让她有了祸将临头的预感。那么,在这种时刻,她参加这场大事张扬、后来被媒体曝光的葬礼,到底是出于何种心理呢?我作为一条狗,尽管历经沧桑,也难以理解如此复杂的问题。但是,我想,她的行为可以与任何事情无关,但必与庞凤凰有关,因为,这个俊俏叛逆的女孩,毕竟是你母亲嫡亲的孙女。

    ——娘啊,您不孝的儿子,来晚了啊……我吼过这一声之后,莫言对我的教导便不翼而飞,扮演“蓝脸”演电视剧的事也抛之脑后。我产生了幻觉,不,不是幻觉,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躺在棺材里、身穿寿衣、用黄表纸蒙盖着面孔的人,就是我的亲娘。六年前与母亲见最后一面的情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半边脸肿胀发烧,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是被我爹用鞋底子抽的,我的眼前,出现了母亲的满头白发,出现了母亲流淌着混浊泪水的眼睛,出现了母亲因牙齿脱落而瘪进去的嘴巴,出现了母亲那只动作不便、生满褐色斑痕、静脉曲张的手,出现了那根躺在地上的花椒木拐杖,出现了母亲为护卫我发出的痛苦吼叫……当时的一切情景,都出现了,我的眼泪喷洒而出,娘啊,儿子来晚了。娘啊,您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儿子不孝,做出了被人唾骂之事,但儿子对您的孝心不改,娘啊,不孝的儿子带着春苗来看您了,娘,您认下这个儿媳吧……

    ——你母亲的坟墓,筑在蓝脸那块著名的土地南头。西门金龙终究还有所顾忌,他没有打开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把自己的母亲硬塞进去,这样,也算是为他的养父和他的岳母留了一些面子。他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合葬墓左侧,为母亲新建了一座豪华的坟墓。坟墓的石门大开着,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暗道入口。坟墓周围,已经围成了一圈密集的人墙。我看着那些兴奋的看客之脸,看着那驴坟、牛坟、猪坟和狗坟,看着这块已经被人脚踏得坚硬如石的土地,心中浮想联翩。我嗅到了几年前“滋滋”在西门闹与白氏的墓碑上那泡尿的气味,一阵末日即将来临的悲怆之感涌上我的心头。我慢慢地走到猪坟旁边那块空地,“滋滋”了几下,我卧在那里,泪眼朦胧地想着西门家或与西门家有过密切关系的后人们,但愿你们能理解我的意图,把我这一轮回的狗遗体,埋葬在我亲自选定的地方。

    抬棺的人们,杠子都下了肩。他们紧贴着棺材,像一群合伙抬动一只巨大甲虫的黄蚂蚁。他们手把着系在棺底的粗麻辫子,在手挥白色小旗的班头指挥下,沿着漫长的甬道,正在移棺入墓。孝子贤孙们都跪在墓前,磕头号啕。那支农民管乐队,在坟墓后边,排成整齐的队伍,在一个头戴缨盔、手持红缨枪尖木奉的人指挥下,演奏起一首旋律极快的进行曲,让那些抬棺入墓的人脚步凌乱。但没有人去指责乐队,大多数人也没有感受到乐曲的不和谐。只有极少数懂行的人往那里顾盼,金黄色的长号、短号和圆号,在y霾的天气里闪闪发光,为这y郁的葬礼,增添了几分亮色。

    ——我几乎哭晕过去,我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叫,但我听不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娘啊,让我再看您一眼吧……我伸手揭开了蒙在母亲脸上的那张黄表纸。一个与我母亲的面容毫无相似之处的老太太忽地坐了起来,用特别严肃的腔调说儿啊,解放军优待俘虏,你缴枪投降吧!——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围在棺材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把我按在地上。有两只冰凉的手,从我的腰里,拽出了一支枪,又拽出一支枪。

    ——就在你母亲的棺材即将完全进入墓道的那一刻,一个身披着肥大棉袄的人,从看热闹的人群里冲出来。他步履踉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奔跑,一边把外面那件肥大的棉袄脱下来往后扔去。棉袄落地,犹如一只死羊。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你母亲的墓顶,身体摇晃着,似乎要滑下去,但没有滑下去,他站稳了。洪泰岳!洪泰岳!他稳稳地站在你母亲的墓上,努着劲儿挺直腰板。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土黄色的军装,腰里扎着一圈粗大的红色雷管。他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臂,大声吼叫着“同志们,无产阶级的兄弟们,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和毛泽东的战士们,我们向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全世界无产者共同的敌人、地球的破坏者西门金龙展开斗争的时刻到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片刻之后,有的人调头逃窜,有的人俯卧在地,有的人手足无措。庞抗美本能地把女儿拖到身后,她似乎很惊慌,但她立即镇定下来。她往前走了几步,声色俱厉地说“洪泰岳,我是中共高密县委书记庞抗美,我命令你,立即停止你的愚蠢行为!”

    “庞抗美,别给我摆你的臭架子!你算什么中共县委书记?!你和西门金龙勾搭连环,狼狈为jian,在高密东北乡复辟了资本主义,使红色的高密东北乡,变成了黑色的高密东北乡,你们是无产阶级的叛徒,是人民的敌人!”

    西门金龙站起来,把孝帽子推到脑后——孝帽子掉在地上——他伸出一只手,仿佛在安抚一头暴怒的公牛。他慢慢地向坟墓接近。

    “别靠近我!”洪泰岳把右手伸向腰间的导火索,大声地喊叫着。

    “大叔,好大叔啊……”西门金龙和颜悦色地说,“我是您一手培养起来的啊,您的教导我字字句句都记在心头。大叔啊,社会发展了,时代变化了,我金龙所做的一切,都是与时俱进啊!大叔啊,您凭良心说,这十几年来,乡亲们的生活,是不是越过越好啊……”

    “你少给我花言巧语!”

    “大叔,您下来,”金龙说,“您以为我干得不好,我马上辞职让贤,要不,西门屯的大印,还由您老来执掌。”

    在西门金龙与洪泰岳对话的时候,那几个开着警车为庞抗美开道的警察,匍匐着向坟墓前进。就在警察跃起的当儿,洪泰岳跳下坟墓,与西门金龙紧紧搂抱在一起。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起,空气中弥漫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

    过了好像许久许久,惊魂未定的人们才乱哄哄地围拢上去。他们把这两个血rou模糊的人分拆开,金龙已经断气,洪泰岳还在呼呼地喘息,人们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垂死的老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色蜡黄,极其微弱的声音和着鲜血从他嘴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来“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

    一口血“哇”地喷出,有尺把高,溅到了周围的土地上。他的两只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像燃烧ji毛时放出的光,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便黯淡下去,永远地熄灭了。

    第五十三章 人将死恩仇并泯 狗虽亡难脱轮回

    ——我扛着一台乔迁新居的报社同事送的落地式旧风扇,春苗搬着一台也是那同事赠送的旧微波炉,汗流浃背地从公共汽车上挤了下来。不花一文钱得到两件电器,虽然又热又累,但心里还是异常欢喜。车站距离我们栖息的小屋还有三里路,不通公车,我们舍不得钱雇人力车,只好边歇边走。

    六月的西安尘土飞扬,热昏了的市民在路边的小摊上光着膀子喝啤酒。我看到有一个名叫庄蝴蝶的风流作家坐在一具遮阳伞下,用筷子敲着碗沿,在那儿有板有眼地大吼秦腔“吆喝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他那两个亲如姐妹的情妇分坐两边为他扇风送凉。此人鹰鼻鹞眼,掀唇暴牙,其貌着实不扬,但驾驭女人有方。他那些情人一个个都是婀娜多姿,风流多情。莫言与庄蝴蝶是酒rou朋友,经常在自家小报上为之鼓吹呐喊。我示意春苗看庄蝴蝶和他的情人。春苗不快地说早看到了。我说西安的女人真傻。春苗说,天下的女人都傻。我苦笑一声,无话。

    到达我们那间狗窝般的小屋时,暮色已经很浓。那位肥胖的女房东,正为了房客用自来水泼地降温而破口大骂。而那两个与我们比邻而居的年轻人,嬉皮笑脸地与胖老太对骂。我看到在我们居处的门口,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的半边蓝脸在暮色中宛若青铜。我猛地把电风扇放在地下,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怎么啦?”春苗问我。

    “开放来了。”我说,“要不,你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春苗说,“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我们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用看上去轻松一点的姿势搬着旧电器,来到儿子的面前。

    他瘦,个头已经比我高了,背略有点驼。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长袖的黑色夹克衫,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难以辨清本色的旅游鞋。他身上散发着馊臭味儿,衣服上一圈圈白色的汗渍。他没有行李,手里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看着儿子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的体态与面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扔下那破风扇,冲动地扑上去,想把儿子搂到怀里,但他形同路人的冷漠态度使我的胳膊僵在空中,然后沉重地垂下来。

    “开放……”我说。

    他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泪流满面极为厌恶。他皱皱像他妈妈一样几乎连成一线的眉毛,冷笑着说“你们可真行,跑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春苗开了门,把那两件旧电器搬进屋,拉开了那盏25瓦的灯,说“开放,既然来了,就进屋吧,有什么话,进屋慢慢说。”

    “我没话对你说,”儿子往我们的小屋里瞅了一眼,说,“我也不会进你们的屋。”

    “开放,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爸爸,”我说,“你这么远跑来,我和你春苗阿姨请你出去吃顿饭。”

    “你们爷俩儿去吃,我不去,”春苗说,“弄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吃你们的饭,”儿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自己有饭。”

    “开放……”我的眼泪又涌出来,“你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行了行了,”儿子厌烦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恨你们,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你们。我也不想来找你们,是我妈妈让我来的。”

    “她……她还好吗?”我犹豫地问。

    “她得了癌症,”儿子低沉地说。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希望能见你们一面,说是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她怎么会得癌症呢?”春苗泪流满面地说。

    我儿子看了一眼春苗,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行了,我把信送到了,回不回去,你们自己决定吧。”

    我儿子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开放……”我抓住了儿子的胳膊,说,“我们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儿子把胳膊挣出来,说

    “我不跟你们一起走,我已经买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那我们送你到车站。”春苗说。

    “不,”我儿子坚定地说,“不用!”

    ——你妻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便坚定地回到了西门屯。你儿子高中尚未毕业就执意退学,自作主张报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驴店镇当过党委书记的哥们儿杜鲁文此时是县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鲁文顾念旧情,也可能是你儿子素质优良,他被录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队工作。

    你娘死后,你爹又搬回西厢房南头他那间小屋里,恢复了他单干时期那种孤独怪僻的生活。西门家大院里,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独自起伙,但他的烟囱里白天很少冒烟。互助、宝凤送给他的食物,他从不食用,任它们在锅台上或是在方桌上发霉变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从土炕上慢慢地爬起来,犹如僵尸复活。他按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往锅里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粮食,熬一碗半生不熟的粥喝下去,或者,干脆就生嚼一把粮食,喝几口凉水,然后回到炕上躺着。

    你妻子搬回来后,住在厢房北头你母亲住过的那间房子里,由她的姐姐互助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的重病,我从没听到过她的呻吟。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cao,用蛇皮炒ji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着牙关,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秆与泥巴糊成的墙壁,两个人的咳嗽与喘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豆,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玉米。狗二哥死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欢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庞抗美被捕后,西门金龙的公司被县里有关部门接管,西门屯村的支部书记,也由县里派干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都被他挥霍一空,他没给互助和西门欢留下任何财产。所以当西门欢把互助那点个人积蓄掏空后,大院里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入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手很巧,剪出来的花cao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这些剪纸用白纸板夹起来,凑够一百幅,就拿到街上卖给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店,借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梳头。她站在凳子上,长发拖垂到地面。她侧颈梳头的样子让我心中酸楚,眼睛发涩。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黄瞳已经肝腹水,看样子也没有多久的熬头了。你岳母吴秋香身体还算健康,但也是满头白发、眼睛浑浊,当年的风流模样早已荡然无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你爹的房间。我卧在炕前,与炕上的老人对眼相望,千言万语都用目光传达。我有时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因为他有时会梦呓般地唠叨起来“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可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冤死的人何止你一个啊……”

    我用低沉的呜咽回应着他,但他马上又说

    “老狗啊,你呜呜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在他头顶悬挂的玉米上,有几只老鼠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啃食。这是留种的玉米,对农民来说,爱护种子就像爱护生命一样,但你爹一反常态,对此无动于衷,他说“吃吧,吃吧,缸里有小麦、绿豆,口袋里还有荞麦,帮我吃完了,我好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会扛着一张铁锨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劳动,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不但西门屯人知道,连高密东北乡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cao。这块地,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们把你埋在这里。”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爽。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缝隙,但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这是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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