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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第16节

作者:莫言 字数:15411 更新:2021-12-20 19:27:46

    “我崇拜你,大王。”

    看着这头头脑纯洁、没心没肺的小花猪,我心中有几分感动,又有几分凄凉。我用嘴巴拱了一下它的肚子,以示友爱,然后说“好吧,小花,现在,我们已经脱离了人的统治,像我们的祖先一样,获得了自由。但从此以后就要风餐露宿,要忍受种种苦难,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大王。”小花坚定地说。

    “那么,好极了,小花,你会游泳吗?”

    “会,大王,我会游泳。”

    “好!”我抬起前爪拍了一下它的屁股,然后便率先跳下了沟渠。

    沟渠里的水温暖柔软,泡在里边非常舒服。我本想泅渡沟渠之后走陆路,但下水之后改变了主意。沟渠里的水从表面上看似乎凝滞不动,但下去后才知道,水以每分钟起码五米的速度往北流淌。北边,就是那条滔滔的运粮大河,那条为满清政府运送过粮米的大河,那些为皇帝的后妃们运载着荔枝树的木船也曾在这大河上航行,沟渠里的水就流向这条大河。河道两侧,曾经有拉纤的汉子们弓腰蹬腿,腿上的腓肠肌绷得像钢铁一样硬,汗水滴落土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毛泽东说的。“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这也是毛泽东说的。游泳在这样温暖的沟渠里,因为水的流动和身体的浮力,所以毫不费力。只要轻轻划动几下前爪,我感到身体就像鲨鱼一样快速向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小花,小家伙紧紧地跟随着我,四条小腿在水里紧着扑腾,仰着头,小眼放光,鼻孔咻咻出气。

    “怎么样啊,小花?”

    “大王……没事……”因为与我对话它的鼻孔进了水,它打着喷嚏,有些脚爪混乱。

    我伸出一条前腿到它肚皮下,轻轻地往上挑着它,使它的身体大部分露出了水面。我说“小家伙,好样的,咱们猪,都是天生的游泳健将,关键是,别紧张。为了不让那些可恶的人发现我们的踪迹,我决定,不走陆路走水路,你能坚持?”

    “大王,我能坚持……”小花猪气喘吁吁地说。

    “好,来,爬到我的背上!”我对它说,它不肯,还逞强。我潜到它的身下,身体上浮,它已经骑在我的背上了。我说“搂紧我,无论碰到什么情况都不要松爪!”

    我驮着小花,沿着杏园猪场东侧那条沟渠,进入运粮大河。大河向东流,波涛汹涌。西边天际,火烧云,彩云变化多端,青龙白虎狮子野狗,云缝中shè 出万道霞光,照耀得河水一片辉煌。因为两岸均有决口,河水已经明显下落,河堤内侧,两边露出浅滩,浅滩上茂密的红毛柳子,柔软的枝条都向着东方倒伏,显示着被湍流冲击过的痕迹。枝条和叶片上,挂着一层厚厚的泥沙。尽管水势消退,但一旦进入其中,依然感到河水滔滔,气势浩大,惊心动魄。尤其是被半天火烧云映照着的大河,其势恢弘,不亲历者,如何能够想象!

    我对你说,蓝解放,想当年本猪那次大河之游,是高密东北乡历史上的一次壮举。你小子当时在河的上游,对岸,为了保护你们那棉花加工厂不被河水淹没,你们也都上河堤守护。我驮着小花顺流东下,体验着唐诗的博大意境。泛波中流。浪头追逐着我们;我们被浪头追逐;浪头追逐着浪头。大河啊,你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你裹挟着泥沙,浮动着玉米、高粱、番薯的藤蔓,还有被连根拔出的大树,奔向东海,一去不复返。你把我们杏园猪场的许多头死猪搁浅在红柳丛中,让它们在那里膨胀、腐烂、散发臭气,看到它们,我更感到与小花的顺流而下是对猪的超越、对丹毒的超越,也是对已经结束的毛泽东时代的超越。

    我知道莫言在他的小说《养猪记》里描写过那些被投掷到河里顺流而下的死猪。他写道一千多头杏园猪场的死猪,排成浩荡的队伍,在水中腐败着,膨胀着,爆炸着,被蛆虫啃吃着,被大鱼撕扯着,一刻也不停流,最终消逝在浩瀚东海的万顷波涛之中,被吞食,被融解,转化成种种物质,进入物质永生不灭的伟大循环之中……

    不能说这小子写得不好,只能说这小子错过了机会,如果他看到,我,猪王十六,驮着小花,在暗金色的河流中,逐浪而下的情景,他就不会去描写死的,而会歌颂活的,歌颂我们,歌颂我!我就是生命力,是热情,是自由,是爱,是地球上最美丽的生命奇观。

    我们顺流而下,迎着那轮农历八月十六日的月亮,与你们结婚那天夜里大不一样的月亮。那晚上的月亮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这晚上的月亮是从河水中冒出来的。这月亮同样是胖大丰满,刚冒出水面时颜色血红,仿佛从宇宙的y道中分娩出来的赤子,哇哇地啼哭着,流淌着血水,使河水改变颜色。那月亮甜蜜而忧伤,是专为你们的婚礼而来,这月亮悲壮苍凉,是专为逝世的毛泽东而来。我们看到毛泽东坐在月亮上——他肥胖的身体使月亮受压而成椭圆——身上披着红旗,手指夹着香烟,微仰着沉重的头颅,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驮着小花顺流而下,追逐着月亮追逐着毛泽东。我们想距离月亮近一些,以便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毛泽东的脸。但我们走月亮也走,无论我多么用力地划水,使我的身体像贴着水面滑行的鱼雷一样迅速,但与月亮的距离始终不变。小花在我背上,用后腿踢着我的肚子,嘴里连声喊叫着“加油啊,加油!”好像我是它胯下的一匹马。

    我发现,追赶月亮的,不仅仅是我与小花。在这条大河上,有成群的金翅鲤鱼、青脊白鳝、圆盖大鳖……诸多的水族都在追赶。鲤鱼在游动中不时地借着水势跃出水面,扁平的身体在月光下大放光彩,宛若一件件珍宝。鳝鱼们在水面上蜿蜒游动,体如烂银,水如冰,它们仿佛在水面上滑行。而那些大鳖们依仗着扁平身体所产生的浮力和鳖甲周围柔韧的裙边,依仗着生着肥厚蹼膜的四肢强有力地划水所产生的推力,就使它们看似笨拙的身体,像气垫船一样在水面上快速滑行。有好几次我感觉到那些红色的鲤鱼已经飞到月亮上,落在了毛泽东身边,但定睛一看,才知是错觉。无论这些水族如何施展它们各自的长项尽力追赶,与月亮的距离也是丝毫没有变化。

    在我们顺流而下时,大河两边那些不久前被洪水淹没过的红柳上,成群结队的萤火虫都点燃了它们屁股后边的绿灯笼,使河水两边的滩涂上绿光翻滚,犹如在红色河流的两边,还有两条水面高出许多的绿色河流。这也是难得一见的人间奇迹,可惜莫言那小子没有看到。

    我在后来转生为狗的日子里,曾亲耳听莫言对你说过,要把他的《养猪记》写成一部伟大的小说,他说要用《养猪记》把他的写作与那些掌握了伟大小说秘密配方的人的写作区别开来,就像汪洋大海中的鲸鱼用它笨重的身体、粗暴的呼吸、血腥的胎生把自己与那些体形优美、行动敏捷、高傲冷酷的鲨鱼区别开来一样。我记得你当时劝他写点高尚的事,譬如写写爱情,写写友谊,写写花朵,写写青松,写养猪干什么?猪,能跟“伟大”二字联系上吗?当时你还当着官,虽然暗中已经和庞春苗上过床,但表面上还道貌岸然,所以你对莫言那样说。

    我恨得牙根发痒,非常想跳起来咬你一口,让你闭上你那张高尚的嘴,但碍于咱们多年的情面,我忍着没有下口。其实,高尚不高尚,不在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而所谓的“高尚”,也没有统一的标准。譬如你一个有妇之夫把一个比你小二十多岁的黄花姑娘搞大了肚子然后挂印弃家携女私奔,连县城里的狗都骂你卑鄙,但莫言那小子却说你弃官私奔的行为十分高尚。所以,我当时就认为莫言如果看到我们与水族们在大河中追赶月亮、追赶毛泽东的情景,并把这情景写到他的《养猪记》里,他的野心,很有可能就会实现。真是可惜,他没能目睹1976年公历9月9日也就是农历八月十六日晚上滔滔运粮河上和河两边柳丛中以及堤坝上的美妙情景,他的《养猪记》因此也只能是一本被极少数人欣赏而被大多数正人君子所不齿的书。

    在高密东北乡与平度县交界处,有一个名叫吴家沙嘴的河心洲把大河中分成两股,一股流向东北方向,一股流向东南方向,绕了一个圈子后,两股水又在两县屯附近重新合流。这河心洲面积约有八平方公里,沙洲的归属,高密、平度屡起争执,后来干脆划归省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兵团在沙洲上建过养马场,后建制撤销,沙洲便沦为红柳丛生、芦苇没人的荒凉之地。月亮载着毛泽东漂到此地,便猛然跃起,在红柳丛上停顿了一下,然后便快速地飞升,抖落下来的河水如同一阵急雨。河水急剧分流,少数反应敏锐的水族顺流而去,大部分却因为惯xg和离心力——其实还有月亮的物质引力和毛泽东的心理引力——径直地飞起来,然后跌落在红柳梢头和芦苇丛中。请你想象一下这情景吧湍急的河水突然分成两半,从这道中间的空隙里,成群结队的红鲤鱼、白鳝鱼、黑盖大鳖,以极其浪漫的姿态飞向月亮,但到达那个临界点后,又被地球引力拉回,虽然是划着亮闪闪的美丽弧线,但也是相当悲惨地跌落下来。多数被跌得鳞缺鳍断、腮裂盖碎,成为守候在那里的狐狸和野猪的食物,只有极少数,依靠超强的体力和上乘的运气,弹跳挣扎回到水里,向东南或者往东北漂游而去。

    我因为身躯沉重再加上背负着小花,所以尽管也在那一瞬间腾空而起,但升到大约三米的高度便开始下降。弹xg极其丰富的红柳树冠起到了很强的缓冲作用,使我们没有受伤。对于那些狐狸来说,我们是庞然大物,它们吃不了我们;对于那些身体前部极其发达、屁股尖削的野猪来说,我们应该是它们的近亲,它们不会吃同类。降落到这沙洲,我们是安全的。

    因为得到食物极容易,因为食物的营养极其丰富,那些狐狸和野猪,都胖得不成体统。狐狸吃鱼,本属正常;但当我们看到十几头野猪在那里吃鱼时,心中颇感讶异。它们已经吃刁了嘴巴,只嚼鱼脑,只吃鱼籽,那些肥美的鱼rou,连嗅也不嗅。

    野猪们警惕地看着我们,渐渐地围拢过来。它们都目露凶光,长长的獠牙在月亮下显得惨白可怖。小花紧紧地贴着我的肚皮,我感受到它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我携着小花,后退着,后退着,尽量地不使它们成扇面包抄过来的队形合拢。我清点着它们,九头,一共九头,有公有母,体重都在两百斤左右,都是僵硬笨拙的长头长嘴,都是尖削的狼耳朵,都是长长的鬃毛,都是油光闪闪的黑色,它们的营养状况太好了,它们的身体都焕发着野xg的力量。我体重五百斤,身体长大如一艘小船,从人、驴、牛转世而来,有智慧有力气,单打独斗,它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但要我同时对付它们九个,我必死无疑。我当时想的是,后退,后退,后退到水边,我掩护,让小花逃命去,然后,我再与它们斗智斗勇。它们吃了那么多鱼脑、鱼卵,智力已经与狐狸接近。我的意图自然瞒不了它们。我看到有两头野猪,从我的侧翼,往后包抄过来,它们想在我退到河水之前就把包围圈合拢。我猛然意识到,一味退让,反而死路一条,必须大胆出击,声东击西,撕开它们的包围圈,到沙洲中心广阔的地段去,学习毛泽东的游击战术,调动它们,逐个击破。我蹭了一下小花,向它传达我的意图。它悄声说“大王,你自个跑吧,不要管我了。”

    “那怎么可以,”我说,“我们相依为命,情同兄妹,有我在就有你在。”

    我对着正面逼来的那头公猪猛然冲去,它仓皇后退,但我的身体突拐一弯,撞向了东南方向那头母猪。它的头与我的头撞在一起,发出瓦罐破碎般的声响,我看到它的身体翻滚到一丈远的地方。包围圈被撕开一个豁口,但我的后部,已经感受到它们咻咻的鼻息。我高叫一声,向东南方向飞奔而去。但小花没有跟上来。我急煞蹄,猛转身,去接迎小花,但可怜的小花,亲爱的小花,唯一愿意追随我的小花,忠心耿耿的小花,已被一头凶悍的公猪咬住了屁股。小花的惨叫声令月色如雪,我高声吼叫着“放开它——!”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公猪。“大王——快跑,不要管我——”小花大叫着。——听我说到这里,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吗?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虽然是猪,但行为也很高尚吗?——那家伙咬着小花的屁股,连连地蚕食进去,小花的哭声让我几近疯狂,什么几近疯狂,就是他妈的疯狂了。

    但斜刺里扑上来的两头公猪挡住了我解救小花的道路。我无法再讲什么战略战术,对准其中的一头,猛扑上去。它不及躲闪,被我在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感到牙齿穿透它坚韧的硬皮,触及到了它的颈骨。它打了一个滚逃脱;我满口都是腥臭的血和刺痒的鬃毛。当我咬住那厮的脖子时,另一头猪在我的后腿上咬了一口。我像骡马一样将后腿猛往后踢——这是我当驴时学会的技巧——后腿蹬在它的腮帮子上。我调转头猛扑这厮,它吼叫着逃窜了。我后腿痛疼难忍,被那厮啃去了一块皮,鲜血淋漓,但此时,我顾不上自己的腿,腾跳起来,带着呼哨的风声,撞向了那个咬我小花的坏种。我感到在我的猛烈撞击下,那坏种的内脏都破碎了,它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地死去。我的小花奄奄一息。我用前爪把它扶起来,它的肠子从被撕破的肚子里秃噜秃噜地冒出来。我实在想不出办法对付这些热烘烘、滑溜溜、散发着腥气的东西。我基本上是四肢无措。我感到心中痛疼,我说“小花,小花,我的小亲疙瘩,我没有保护好你……”

    小花用力地睁开眼睛,眼光蓝白y凉,艰难地喘息着,嘴里吐着血和泡沫,说“我不叫你大王……叫你大哥……行吗?”

    “叫吧,叫吧……”我哭着说,“好妹妹,你是我最亲的人……”

    “大哥……我幸福……我真的好幸福……”说完,它就停止了呼吸,四腿绷直,犹如四根棍子。

    “妹妹啊……”我哭泣着,站起来,抱着必死的决心,像乌江边上的项羽,一步步逼向那些猪。

    它们结成团体,惊慌但是有条不紊地退却着,我猛然扑上去,它们就四散开来,把我围在核心。我不讲战术,头撞,口咬,鼻掀,肩撞,完全是拼命的打法,使它们个个受伤,我自己也伤痕累累。当我们转战到沙洲中间地带,在军马场废弃的那排瓦房的断壁残垣前,我看到在一个半截埋在泥土里的石马槽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老刁,是你吗?”我大声喊叫着。

    “老兄,我知道你会来的,”刁小三对我说罢,然后转头对着那些野猪,说,“我当不了你们的王,它,才是你们真正的王!”

    那些野猪们犹豫了片刻,便齐齐地将两个前爪跪在地上,嘴巴拱着地面喊叫“大王万岁!万万岁!”

    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糊糊涂涂地就成了这沙洲上的野猪王,接受着野猪们的朝拜,而人间那个王,坐在月亮上,已经飞升到距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远的地方,庞大的月亮缩得只有一只银盘大,而人间之王的身影,即使用高倍的望远镜,也很难看清了。

    第三十三章 猪十六思旧探故里 洪泰岳大醉闹酒场

    “日月如梭,光y似箭”,我在这荒无人烟的沙洲上充当猪王不觉已是第五个年头。

    起初,我试图在沙洲上推行一夫一妻制,我原想这体现了人类文明的改革会引起一片欢呼,但没想到却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不但母猪们反对,连那些分明占便宜的公猪,竟然也嘟嘟哝哝地表示不满。为此我困惑不解,去向刁小三问疑,它趴在我们特意为它搭建的能够遮风挡雨的cao棚里,冷冷地说“你可以不当王,但当了王就必须按规矩办事。”

    我只好默认这残酷无情的丛林规矩,闭着眼,想象着小花猪,想象着蝴蝶迷,想象着一匹形象模糊的母驴,甚至想象着几个更加模糊的女人的影子,与那些母野猪胡乱地交配。能逃脱尽量逃脱,能偷工减料尽量地偷工减料,但就是这样,几年下来,沙洲上也多出了几十只五彩斑斓的杂种,它们有的毛色金黄,有的毛色青黑,有的身上布满斑点,如同那些经常在你们的电视广告里露面的斑点狗。这帮杂种大致还保持着野猪的身体特征,但智慧明显地比它们的母亲高了一个层次。随着这批杂种的长大,我已经无法完成如此繁重的交配。每到母猪的发情期我便与它们玩起蒸发游戏。猪王不在,欲火中烧的母猪们只好降格以求。于是,几乎所有的公猪都得到了交配的机会。出生的后代更加形形色色有的如羊,有的似狗,有的像猞猁,最可怕的是,有一头杂种母猪,竟然生出了一只鼻子长长、仿佛小象的怪物。

    1981年4月,正是杏花盛开、母猪发情的时期,我从大河分汊处游到了南岸。河水上层温暖,下层冰凉。在上层温水与下层凉水的交汇处,有一群群的洄游鱼类溯流而上,它们那种为了返回母河、不怕艰难险阻、不畏流血牺牲、勇往直前的精神让我深受震动,我伫立浅滩,看着它们努力摆动尾鳍、奋勇前行的灰白色身影,沉思良久。

    往年里玩蒸发,从没离开过沙洲。沙洲上cao木繁茂、在东南部还有一道隆起的沙岭,沙岭上生长着数万株碗口粗的马尾松树,松树下生长着茂密的灌木,要找个藏身之地,实在是易如抬爪。但今年,我突发奇想——其实也不是奇想而是一种迫切的内心需要,我感到我必须回一趟杏园猪场,回一趟西门屯,仿佛是要去赴一个多年前就确定了的、不容更改的约会。

    与母猪小花结伴逃离猪场算来已将近四年,但即便是蒙上眼睛我也可以回到杏园猪场,因为暖洋洋的西风里有杏花的香气,因为那里毕竟是我的故乡。我沿着河堤顶部那条虽然狭窄但十分平坦的道路西行。河堤的南边是广阔的原野,河堤的北边是连绵起伏的红柳丛。河堤两边的斜坡上,生长着枯瘦的紫穗槐,紫穗槐上爬满疯狂的瓜蒌藤蔓,藤蔓上白花簇簇,散发着类似丁香的沉闷香气。

    月亮当然很好,但与我对你重墨浓彩地描绘过的那两个月亮相比,这一晚上的月亮高高在上,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它不再降低高度、变化颜色陪伴我,追逐我,而像一个坐在高辕的马车上、头上戴着cha满羽毛的帽子、脸上罩着洁白的面纱、匆匆赶路的贵妇。

    到达蓝脸那一亩六分顽固土地时,我立住了追赶着月亮匆匆西行的蹄爪。我向南看,看到蓝脸土地两侧西门屯大队的土地里,栽满叶片肥大的桑树,桑树下,有几个借着月亮采桑的女人。这情景让我心中一动,我知道毛泽东之后的农村,已经发生了变化。蓝脸的土地上,种植的依然是麦子,依然是那古老的品种。两侧土地里的桑树发达的根系显然霸去了他土地的营养,起码有四垄麦子受到了明显的影响低矮纤弱,麦穗瘦小如苍蝇。这很可能又是洪泰岳整治蓝脸的y招,看你单干户如何抵挡。我看到,月亮下,桑树旁,一条人影在晃荡。

    他深挖沟,光脊梁,誓与人民公社争短长。他在自家土地与生产大队的桑树间,挖出了一条窄而深的沟,许多黄色的桑根被他用锋利的铁锹斩断。这件事,似乎非同寻常。在自家土地上挖沟,原本无可厚非,但斩断生产队的树根,又有破坏集体财产之嫌。我遥远地看着老蓝脸黑熊般笨拙的身体和莽撞的动作,心中一时茫然。如果等两边的桑树长成参天大树,单干户蓝脸的土地就会成为不毛之地。很快我就知道,我的判断全是错误。此时,生产大队已经土崩瓦解,人民公社已经名存实亡。农村改革已进入分田到户阶段。蓝脸土地两侧的土地,已经分到了个人名下,植桑还是种粮,完全由个人做主。

    我的腿把我带到杏园猪场,杏树犹在,但猪舍已经荡然无存。虽然没有了标志物,但我一眼就看见了那棵歪脖子老杏树。杏树的周围,立起了一圈保护的木栅栏,栅栏上钉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朱丝金杏”。看到这牌子我就想起了刁小三的热血浇灌这杏树根的情景。没有它的血,杏子里就不会有血丝;没有它的血,这棵树上的杏子就不会成为果中珍品,每年都被县政府高价收购。而且,我后来还知道,这棵树上的杏子,使代替洪泰岳担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金龙,与县里、市里的领导建立了亲密关系,为他后来的发达富贵铺平了道路。我当然也看到了那棵曾把树杈垂到我的圈舍里的老杏树,尽管我的圈舍已经不存在。当年我趴着睡觉或者想入非非的地方,现在种植着落花生。我猛地站立起来,前爪扶住那两条我当年几乎每天都扶的树杈。这动作,让我分明地感受到,我的身体比当年庞大了,笨重了,由于长期不做人立状,这一技巧,也明显地生疏了。总之,这天晚上,我在杏园里徘徊游荡,故地重游,心中不时涌起怀旧情绪,而这种情绪,说明我已经进入了中年。是的,作为一头猪,可以说我已经饱经沧桑。

    我发现,当年的两排供饲养员工作和居住的房屋,已经改成了养蚕房。我看到养蚕房里电灯明亮,知道国家的电流通到了西门屯。我看到在那层层叠叠的蚕架前,白发苍苍的西门白氏在弯腰工作。她端着用剥了皮的红柳枝条编成的畚箕,畚箕里盛着肥厚的桑叶。她将桑叶撒向白花花的蚕床,立刻便有细雨般的声音响起。我看到你们结婚的洞房也改成了蚕房,这说明,你们此时都已经有了新的住处。

    我沿着屯中那条拓宽了一倍并铺敷了沥青路面的道路西行。街道两边那些低矮的泥墙cao屋不见了,一排排同样高度、同样宽度、整齐划一的红瓦房出现了。在路北边一座二层小楼前的一片空地上,大约有一百余人,多半是老婆孩子,围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日本产松下牌电视机,观看一部电视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人》。那是一个手指和脚趾间生有蹼膜的英俊青年的神奇故事。他能够像鲨鱼一样在水中优雅地游泳。我看到西门屯的老婆孩子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小小荧屏,并不时地发出“啧啧”的感叹声。电视机安放在一张紫红色的方凳上。方凳安放在一张方桌上。方桌旁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胳膊上套着一个红色的、写着“治安”字样的袖标,双手拄着一根细长的木棍,面对着观众,目光犀利,仿佛一个监考的老教师。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

    “伍方,富农伍元的大哥,原国民党第五十四军军部电台上校台长,1947年被俘,解放后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判无期徒刑,发配大西北劳改,不久前被释放回家,因年老失去劳动能力,家中又无亲属照顾,享受‘五保户’待遇,并每月从县民政部门领取十五元生活补助……”我cha言道。

    连续几天来大头儿的讲述犹如开闸之水滔滔不绝,他叙述中的事件,似真似幻,使我半梦半醒,跟随着他,时而下地狱,时而入水府,晕头转向,眼花缭乱,偶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但立即又被他的语言缠住,犹如被水cao缠住手足,我已经成为他的叙述的俘虏,为了不当俘虏,我终于抓住一个机会,讲说这伍方的来龙去脉,使故事向现实靠拢。大头儿愤怒地跳上桌子,用穿着小皮鞋的脚跺着桌面。住嘴!他从开裆裤里掏出那根好像生来就没有包皮的、与他的年龄显然不相称的粗大而丑陋的ji巴,对着我喷洒。

    他的尿里有一股浓烈的维生素b的香气,尿液shè 进我的嘴,呛得我连连咳嗽,我感到刚刚有些清醒的头脑又蒙了。你闭嘴,听我说,还不到你说话的时候,有你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既像童稚又像历经沧桑的老人。他让我想到了《西游记》中的小妖红孩儿——那小子嘴巴一努,便有烈焰喷出——又让我想起了《封神演义》中大闹龙宫的少年英雄哪吒——那小子脚踩风火轮,手持点金枪,肩膀一晃,便生出三个头颅六条胳膊——我还想到了金庸的《天龙八部》中的那个九十多岁了还面如少年的天山童佬,那小老太太的双脚一跺,就蹦到参天大树的顶梢上,像鸟一样地吹口哨。我还想到我的朋友莫言的小说《养猪记》中那头神通广大的公猪——

    老子就是那头猪——大头婴儿回到他的座位上,气势汹汹但又颇为得意地说。我后来当然知道那老头儿是富农伍元的哥哥伍方,我还知道已经接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金龙安排他在大队办公室看守电话并负责每天晚上把全屯唯一的那台彩色电视机搬出来供社员们观看。我还知道退休的洪泰岳对此事甚为不满,找到金龙理论。洪泰岳披着褂子,趿着鞋子,有几分落魄江湖的样子——据说他自从卸任党支部书记后就是这模样。当然不是他自愿交班让贤,是公社党委以年龄为由逼他卸任。此时的公社党委书记是谁?是庞虎的女儿庞抗美,全县最年轻的党委书记,一颗灿烂的政治新星。我们后边还有许多讲到她的机会。据说洪泰岳沾着八分酒到了大队部——就是眼前这栋新盖的二层小楼——负责看门的伍方对着他点头哈腰,好像伪保长见到了日本军官。他用鼻子轻蔑地哼了几声,昂首挺胸进了楼,据说他指着坐在楼下大门口那个忠于职守的看门人的光秃秃的头顶,怒斥金龙“爷们儿,你这是严重的政治错误!那是个什么人?国民党的上校台长,本该枪毙他二十次,留他一条狗命,就是宽大处理。可是你,竟然让他享受‘五保’,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

    据说,金龙掏出一支相当高级的进口香烟,用一个仿佛纯金打造的、燃烧丁烷的打火机点燃,然后,把点燃后的香烟cha到洪泰岳嘴巴里,好像他是一个双手残废不能自己点烟的人。金龙将洪泰岳按坐在那张当时还很少见的旋转皮椅上,而他自己,则一抬屁股坐在办公桌上。他说,洪大叔,我是您亲手培养起来的,是您的接班人。无论什么事,我都想按您的老路走。但世道变了,或者说时代变了。让伍方享受“五保户”待遇,这是县里的决定。他不但享受“五保户”的待遇,他每月还可以从民政部门领取十五元生活补助金。爷们儿,您气吧?但我告诉您千万别气,这是国家政策。您气也没用。

    据说洪泰岳气势汹汹地说那我们革命几十年不是白革了吗?金龙跳下桌子,把那转椅拨动半圈,让洪泰岳的脸对着窗户外边被灿烂的阳光照亮的一片崭新的红瓦房顶,说爷们儿,这话可千万别出去说。共产党闹革命,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推翻国民党,打跑蒋介石,共产党领导人民闹革命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国民党蒋介石挡了共产党的路,所以才被打倒。所以,爷们儿,咱们都是老百姓,别想那么多,谁能让咱过得更好咱就拥护谁。据说洪泰岳怒道你这是胡说,你这是修正主义!我要到省里去告你!据说金龙嬉笑着说爷们儿,省里哪有闲工夫管咱们这一级的破事?依我看,只要缺不了您的酒喝,少不了您的rou吃,缺不了您的钱花,您就不要发牢sao、管闲事了。据说洪泰岳执拗地说不行,这是路线问题,中央肯定出了修正主义。您就睁大眼睛看着吧,这一切,才是刚刚开了头,接下来的变化,很可能就像毛主席诗歌里说的那样,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呢!

    我在围观电视的人群后待了约有十分钟时间便往西跑去,你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在哪里。我没敢沿着道路前进,我知道咬死许宝的事情早已使我名扬高密东北乡,如果让他们看到我的身影必将有一场大乱。不是我斗不过他们,我是怕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伤害了无辜;不是我怕他们,而是我怕麻烦。我沿着道路南侧那排房屋的y影西行,很快到达西门家大院。

    大门敞开,院子里那棵老杏树犹在且繁花似锦,花香溢出墙外。我隐身在门侧的y影里,看到杏树下摆开了八张蒙着塑料布的方桌,一盏临时拉出的电灯挂在杏树杈上,把院子照耀得灿若白昼。桌旁围坐着十几个人。我认出了他们,都是当年的坏人。有伪保长余五福,有叛徒张大壮,有地主田贵,有富农伍元……另外一张桌子边上,坐着那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原治保主任杨七和孙家的两个兄弟孙龙和孙虎。他们的桌子上已是杯盘狼藉,酒也都有了八分。后来我知道,杨七此时从事着贩卖竹竿的事儿——他原本就不是个正经庄稼人——他把井冈山的毛竹用火车运到高密,再用汽车从高密运到西门屯,然后整批卖给正在筹建新学校的马良才,这是一笔大生意。一下子就使杨七成了万元户。所以,他是以本屯首富的姿态坐在杏树下喝酒的。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扎着一条大红的领带,挽着袖子,露出腕上的电子手表。他原本瘦削的小脸上,腮上有两坨疙瘩rou垂了下来。他从一个暗金色的进口美国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扔给正在啃酱猪蹄的孙龙,又掏出一支扔给正在用餐巾纸擦嘴的孙虎,然后捏扁空烟盒,对着东厢房喊叫“老板娘!”

    老板娘脆快地答应着跑出来。嘿,原来是她!原来是吴秋香,她竟然当了老板娘。我这才看到在大院大门口东侧墙上,用石灰刷白了一片,上面用红漆写着秋香酒馆。秋香酒馆老板娘吴秋香,已经跑到杨七背后。她脸上涂着粉,粉脸上带着笑,肩膀上搭着毛巾,腰间扎着蓝布围裙,显得很精明很强干很热情很专业也很阿庆嫂。世道真的变了,改革了,开放了,西门屯变样啦。吴秋香眉开眼笑地问杨七“杨老板啊,有什么吩咐?”

    “骂谁呀?”杨七瞪着眼说,“俺只是一个贩竹竿的小贩子,担不上老板的尊名。”

    “别谦虚了,杨老板,一万多根竹竿,一根赚十元,您就是十万元户啦,腰缠十万元,还不是老板,那咱们高密东北乡谁还敢称老板呢?”吴秋香夸张地说着,伸出一个指头戳戳杨七的肩膀,“看这身行头,从头到脚,置办齐全了,少说也得千元吧?”

    “你这老娘们,就咧开血盆大口吹吧,早晚把我吹得像当年杏园猪场那些死猪一样,‘嘭’一声爆炸了,你就痛快了。”杨七道。

    “好了,杨老板,你一分钱也不趁,你穷得叮当响,行了吧?我还没开口向你借钱呢,就先把门封上了,”吴秋香噘着嘴,佯嗔道,“说吧,要点什么?”

    “哈,生气了?你千万别噘嘴,你一噘嘴我就想撅ji巴!”

    “去你娘的!”吴秋香用那条油腻腻的毛巾,在杨七脑袋上抽了一下,“快说,要什么!”

    “给盒烟,良友。”

    “就要一盒烟?酒呢?”吴秋香瞅瞅已经面红耳赤的孙虎和孙龙,道,“这两个兄弟,好像还没喝中吧?”

    孙龙硬着舌头道“杨老板请客,咱还是省着点吧。”

    “孙子,你这不是骂哥哥吗?”杨七一拍桌子,佯怒道,“哥哥虽不趁十万元,但请二位老弟喝酒的钱,那还是有的!再说了,二位老弟那‘红’牌辣椒酱已经行销天下,咱总不能永远支着两口大铁锅露天炒做吧?下一步啊,二位老弟,我要是你们,就盖上二十间宽大漂亮的厂房,支上两百口大锅,招上二百个工人,上电视台做上二十秒钟的广告,让‘红’牌辣椒酱红出高密,红出山东,红遍全中国,那时候,二位老弟就要雇人数钱了。你们这两个大富翁,老杨俺可是提前巴结上了!”杨七拧了一把吴秋香的屁股,说“老相好的,再来两个小黑坛!”

    “小黑坛,档次太低了吧!”吴秋香道,“请这样的大富翁喝酒,最次也得‘小老虎’吧!”

    “naai的,吴秋香,真能顺着竿儿爬啊,”杨七有几分无奈地说,“那就‘小老虎’吧!”

    孙龙孙虎兄弟交换了眼神,孙虎道“哥,杨大老板的主意,听上去可真不赖。”

    孙龙有些结巴地说“我好像看到那些人民币,树叶子一样,从天上哗啦哗啦地往下落呢。”

    “二位兄弟,”杨七道,“刘玄德为什么要抬着礼物三顾茅庐请那诸葛亮?他是吃饱了闲着没事干吗?不,他是去请教安邦定国之策。诸葛亮一席话给刘玄德指明了方向,从此天下三分。老杨我这番话,对你们二位,就是一次隆中对!将来发大了,别忘了谢军师!”

    “买大锅,盖厂房,雇工人,把买买做大,可是,钱在哪里?”孙虎道。

    “找金龙帮你们贷款呀!”杨七一拍大腿,道,“想当初金龙在这杏树上搭平台闹革命时,你们哥儿四个,可是他的忠实走狗啊。”

    “老杨,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了,什么‘忠实走狗’?那叫‘亲密战友’!”孙虎道。

    “好好好,亲密战友,”杨七道,“反正,你们兄弟,在他面前还是有面子的。”

    “老杨,”孙龙巴结着问,“这贷款,终归是要还的吧?赚了,当然好,赔了呢?拿什么还?”

    “你们真是猪脑子!”杨七道,“共产党的钱,不花白不花。赚了,咱想还他们也许不要;赔了,他要咱们没钱。再说了,这‘红’牌辣椒酱,注定了是要往死里发的一个牌子,除非你炒辣椒时不烧柴火烧人民币,否则,往哪里赔?”

    “那就求金龙帮咱们贷款?”孙虎问。

    “贷。”孙龙答。

    “贷到款就买大锅、招工人、盖房子、做广告?”

    “买、招、盖、做!”

    “这就对了!你们这两个榆木脑袋终于开了窍了!”杨七拍着大腿说,“二位老板盖厂房所需的木料,老哥负责供应。井冈山毛竹,坚韧挺直,百年不腐,价钱只有杉木檩条的一半,是真正的价廉物美,你们盖二十间厂房,用檩条四百根,如果用毛竹,每根少说也便宜三十元,仅这一笔,我就给你们省下一万二千元!”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原来是卖毛竹啊!”孙虎道。

    吴秋香提着两瓶“小老虎”、捏着两盒“良友”烟走过来,互助右手端着一盘黄瓜蒜泥拌猪耳朵,左手端着一盘油炸花生米随后跟着。吴秋香将酒蹾在桌上,将烟放在杨七面前,嘲讽道“不必害怕,这两盘菜,是我送给孙家兄弟下酒的,不算在你账上。”

    “吴老板,瞧不起老杨?”杨七拍拍鼓鼓囊囊的衣兜,说,“老杨大钱不趁,但吃盘黄瓜的钱还是有的。”

    “知道你有钱,”秋香道,“但这两盘菜是我巴结孙家兄弟的,你们这‘红’牌辣椒酱我看能火。”

    互助微笑着,将那两盘菜放在孙家兄弟面前。他们慌忙站起来,忙不迭地说“嫂子,还麻烦您亲自动手……”

    “闲着没事,过来帮个手……”互助微笑着说。

    “老板娘,别光照顾大老板啊,也招呼一下我们啊!”那一桌上,伍元捏着那张用塑料套了膜的简易菜谱,扇打着一只白色的飞蛾说,“我们点菜。”

    “你们自己喝着,一定要喝足,别给他省酒钱,”秋香为孙家兄弟斟满杯,斜着一眼杨七,说,“我过去招呼一下那些坏蛋。”

    “这些坏蛋,吃尽了苦头,也该着他们过几年人日子啦。”杨七道。

    “地主、富农、伪保长、叛徒、反革命……”吴秋香指点着桌子周围那些人,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西门屯的坏蛋,差不多全齐了,怎么?你们聚会,想干什么?想造反?”

    “老板娘,别忘了,你也是恶霸地主的小老婆呢!”

    “我跟你们不一样。”

    “什么一样不一样,”伍元道,“你说那些称号,那些黑帽子,铁帽子,晦气帽子,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跟大家一样,是堂堂正正的人民公社社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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