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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第15节

作者:莫言 字数:18416 更新:2021-12-20 19:27:45

    十几个民兵把它按倒在那棵歪脖子杏树下。刁小三的挣扎空前剧烈,最少有三个民兵的手被它咬得血rou模糊。他们每人扯它一条腿,使它仰面朝着天,脖子上横压上一根木杠子,杠子的两端各有一个民兵压住。它的嘴里给塞上了一块鹅蛋般大的光滑卵石,使它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持刀行凶的是一个头顶光秃、只有两鬓和枕部余下一些花白杂毛的老家伙。我对此人,有天然的仇恨,听人召唤他的名字,才猛然忆起他就是我前两世的宿敌许宝。这家伙已经老了,并且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稍一活动就咻咻喘息。别人抓刁小三时,他远远地站着袖手旁观。别人将刁小三制服之后,他才趋步向前。他的眼里闪烁着职业xg的兴奋光芒。这个该死而不死的家伙手法利索地将刁小三的睾丸割出来,然后从他的兜囊里抓出一把干石灰,胡乱撒上,便提着那两个硕大如芒果的浅紫色玩意跳到一边去。我听到金龙问他“宝叔,要不要缝上几针?”

    许宝喘息着说“缝个啊!”

    民兵们发声喊,四散跳开。刁小三慢慢地爬起来,吐出口中的卵石,巨大的痛苦使它浑身哆嗦,背上的鬃毛像毛刷子一样直立着,后面的伤口血流如注。刁小三没有呻吟,更没有哭泣,紧咬着牙关,牙齿错动,发出咯咯的响声。那许宝站在杏树下,用一只血手,托着刁小三的睾丸,端详着,掩不住的喜色,从他脸上那些深深的皱褶里流溢出来。我知道这凶残的家伙好吃动物的睾丸。做驴时的记忆蓦然涌上心头,我想起他曾用“叶底偷桃”的绝户技,取走过我一丸,并用辣椒爆炒而食。我几次想跳墙而出,咬掉这孙子的睾丸,为刁小三报仇,为我自己报仇,也为毁在了他手里的那些公马、公驴、公牛、公猪们报仇。我对人还从来没有产生过怕的感觉,但我不得不坦率地承认,我怕许宝这个杂种,他天生就是我们这些雄xg动物的克星。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是气味,也不是热量,而是一种令我毛骨悚然的信息,对,就是所谓的“场”,生死场,阉割场。

    我们的刁小三艰难地走到那棵杏树下,用肚腹的一侧靠着树干,慢慢地委顿下去。血像小喷泉一样往外喷涌,染红了它的后腿,也染红了它身后的土地。大热的天气里它像筛糠般颤抖,它已经丧失了眼睛,因此看不到它的眼神。啦呀啦~~啦呀啦啦啦呀啦~~cao帽之歌的旋律缓缓响起,只不过歌词遭到了大幅度篡改妈妈~~我的睾丸丢了~~你送给我的睾丸丢了~~我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第一次体会到“物伤其类”的深沉痛苦,并为自己与其争斗时有欠高尚的手段感到歉疚。我听到金龙骂老许宝“老许,你他妈的怎么搞的?是不是把它的血管切断了?”

    “爷们,别大惊小怪,这种老公猪都这样。”许宝冷漠地说。

    “你是不是给它处理一下?这样淌血,很快就会死掉的。”金龙忧心忡忡地说。

    “死掉?死掉不是正好吗?”许宝皮笑rou不笑地说,“这家伙,多少还有些膘,少说也能出两百斤rou。公猪rou,老是老了点,但总比豆腐好吃!”

    刁小三没有死,但我知道它确曾想到过死。一个公猪,遭受这样的酷刑,rou体痛苦,精神更加痛苦。不仅是痛苦,而且是巨大的耻辱。刁小三伤口流血很多,收集起来应该有两脸盆,这些血都被那棵老杏树吸收,以至于第二年这棵树上结出的杏子,金黄的果rou上布满了鲜红的血丝。大量失血使它的身体干瘪萎缩。我跳出圈舍,站在它的面前,想安慰它,但根本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语言。我从废弃的发电机房顶上扯下一段番瓜藤蔓,摘了一个娇嫩的番瓜,叼到它的面前,我说“刁兄,你吃点吧,吃点东西也许好一点……”

    它侧歪着头,用左眼里那点残余的视力望着我,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咝咝的话语“十六老弟……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这就是我们公猪的命运……”

    说着,它就垂下了头,身上的骨头架子,仿佛一下子涣散了。

    “老刁,老刁!”我大声喊叫着,“你不能死啊,老刁……”

    但老刁不再回答,我的眼里,终于流出了一串串热泪。这是悔恨交加的泪水。我反思,我忏悔,从表面上看,刁小三是死在老许宝那个杂种手里,但实际上它是死在我的手里。啦呀啦~~啦呀啦啦啦呀啦~~老刁,我的好兄弟,你安心地走吧,愿你的灵魂早日到达冥府,愿阎王替你安排一个好的轮回去处,祝你转世为人。你毫无牵挂地去转世,遗留的仇恨我替你去报,我要以许宝之道还治许宝之身……

    正在我浮想联翩之时,宝凤在互助的引领下,背着药箱子,急匆匆而来。而此时,金龙也许正坐在许宝家那把摇摇欲碎的红木太师椅上,用许宝的拿手好菜——辣椒炒猪蛋——下酒。女人的心,总是比男人良善。你看那互助,竟是满头的汗水,满眼的泪水,好像刁小三不是一头面相可憎的公猪,而是一个与她血rou相连的亲人。此时已是农历的三月光景,距离你们结婚的日子已近两个月。此时你与黄合作已经到庞虎的棉花加工厂上班一个月。棉花刚刚开花坐桃,距离新棉上市还有三个月。

    ——这段时间里,我——蓝解放——跟着棉花检验室主任与一群从各个村庄和县城抽调来的姑娘在那个广阔的院子里割除荒cao,铺设垛底,为收购棉花作准备。第五棉花加工厂占地一千亩,周遭用砖头砌起围墙。砌墙所用砖头,是坟墓里扒出来的。这也是庞虎节约建厂经费的一个高招新砖一毛钱一块,坟砖三分钱一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与黄合作是已婚夫妻。我住在男宿舍,她住在女宿舍。像棉花加工厂这种季节xg的工厂,不可能为已婚职工特设单间。即便有夫妻房,我们也不会去住,我感到我们的夫妻关系形同儿戏,很不真实。

    仿佛一觉醒来,有人对我们说从今之后,她就是你的妻子,你就是她的丈夫。这非常荒诞,简真无法接受。我对互助有感觉,对合作没感觉。这是我一生痛苦的根源。初入棉花加工厂那天上午,我就看到了庞春苗。她那时将满六岁,白牙红唇,双眼如星,肌肤亮丽,水晶人儿似的十分可爱。她正在棉花加工厂大门口练习倒立。她头上扎着红绸子蝴蝶结,海军蓝短裙,洁白的短袖衬衫,白色短袜,红色塑料凉鞋。在众人的怂恿下,她身体前倾,双手按地,两条腿举过头顶,身体弯成弧形,用两只手在地上行走。众人一起鼓掌欢呼。她的妈王乐云跑上去扳着她的腿将她倒过来,说宝贝宝贝,不傻了。她意犹未尽地说我还有好多劲呢……

    这情形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眼前,但时光已经流逝了将近三十年……那时候,就算是诸葛亮再世,刘伯温重生,也算不出许多年后,我蓝解放竟然为了爱情抛官弃家,与这个小女孩相约私奔,成就了高密东北乡历史上一桩巨大的丑闻。但我坚信丑闻总有一天会转化成美谈。我的朋友莫言,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对我们做出过这样的预言……

    嗨,大头儿蓝千岁拍了一下桌子,像法官拍了一下惊堂木,把我从回忆中惊醒,你的脑子,不要开小差,听我说,你那点破事,往后有的是时间供你遐想、回味、诉说,现在,你集中精力,听我的,听我说我为猪时的光荣历史!我说到哪儿啦?对,你姐姐宝凤与你嫂子——嫂子就是嫂子——互助急如风来到歪脖子杏树下抢救因术后大出血濒临死亡的刁小三。曾几何时,一提起那棵歪脖子浪漫树你就会口吐白沫昏过去,现在,即便是把你放到那棵树下,你也如一个久经战阵、伤疤累累的老兵凭吊旧战场一样喟然长叹了吧?在时间这个伟大的医生面前,无论多么深刻的痛苦,都会结疤平复。妈的,我那时是一头猪,玩什么深沉啊!

    话说宝凤和互助来到树下,为刁小三诊治。我站在一边,像个老朋友一样泪流满面。起初她们与我一样以为刁小三已经死亡,但经过检查,发现这小子还有微弱心跳,但确实已经濒临死亡。于是,宝凤擅做主张,把药箱里本该给人使用的药品给刁小三注shè 上,强心剂、止血灵、高浓度葡萄糖什么的,统统用上了。特别应该一提的是宝凤为刁小三缝合伤口。宝凤的箱子里没有医用缝合针和医用缝合线,互助灵机一动,从胸前衣襟上拔下一根针——你知道那些已婚的女人们胸前衣襟上或者脑后发髻上总是有针别着——有针没线,互助略一思索,脸微微一红,说“用我的头发当线行不?”

    “你的头发?”宝凤惊讶地问。

    “我的头发长,”互助说,“我的头发上有血脉。”

    “嫂子,”宝凤感动地说,“嫂子,你的头发,应该去缝合金童玉女,用在一头猪上,实在是可惜了。”

    “妹妹,瞧你说的,”互助也颇为激动地说,“我的头发,跟牛尾马鬃一样,一文钱不值,如果不是有那毛病,我早就一顿剪刀喀嚓了。我的头发,不能剪,但可以拔。”

    “嫂子,真的没事吗?”

    宝凤还在疑问着,互助已经拔下了两根头发。这是世间最神奇、最珍贵的头发,当时就长约一百五十厘米,呈暗金色——这发色在那个年代里被视为丑陋,放在现在就是高贵和美丽了——比常人的头发要粗壮许多,可以清楚地用眼睛感受到它的沉重。互助将一根头发引入针孔,然后递给宝凤。宝凤用碘酒清洗了刁小三的伤口,然后,用镊子夹着针,用针牵引着互助的神奇头发,缝合了刁小三的伤口。

    互助和宝凤注意到了泪流满面的我。她们对我的重情重义颇为感慨。互助拔下两根头发,缝合刁小三的伤口使用了一根,另一根互助随手抛掉后,被宝凤捡起来,用纱布包好后放进药箱。姑嫂二人观察了一会刁小三,说生死由它吧,我们已经尽了心,说完便结伴而去。

    不知是药物发挥了作用,还是互助那根头发发挥了作用。刁小三的伤口不流血了,心跳恢复了正常。白氏为它端来半盆纯精料熬成的稀粥。它跪在地上,慢慢地喝了。刁小三没有死,这是个奇迹。互助对金龙说全靠着宝凤的高超医术,但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是互助那根神奇的头发发挥了作用。

    术后的刁小三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暴饮暴食,迅速地被催成一个胖子——阉猪肥胖之日,就是被屠宰之时——它的饮食非常有节制,而且我还知道,它每天夜里都在猪舍里做俯卧撑,一直做到汗流浃背,浑身的毛都像水洗过的一样。我对它心怀敬意而又略感忌惮。我猜不透这个遭受了奇耻大辱、死里逃生、白天沉思冥想夜晚锻炼身体的兄弟到底想干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它是一个勉从猪舍暂栖身的英雄。它原本就是一个英雄的坯子,许宝那一刀,使它大彻大悟,加速了它英雄化的进程。我想它绝不会贪图安逸,在猪圈终老一生。它心中,必有一个伟大计划,这个计划,就是逃离猪场……但一头几近全盲的猪,逃离猪场后,又能干些什么呢?好吧,放下这些疑问,接着说那年八月里的事。

    就在我那些母猪即将生产前不久,也就是1976年8月20日前后,在诸多的不寻常现象发生后,一场来势凶猛的传染病袭击了猪场。

    先是有一头名叫“碰头疯”的阉猪咳嗽、发烧、不吃食物,接着与它同圈饲养的四头阉猪染上了同样的病症。饲养员并没在意,因为以“碰头疯”为首的这几头阉猪一直是猪场里最令人厌恶的角色,它们都属于那种永远长不大的小老猪,远远地看,它们与那些出生三至五个月、正常营养状态下正常发育的小猪差不多,但近前一看,就会被它们枯槁的毛发、粗糙的皮肤、老jian巨猾的狰狞面相吓一大跳。它们饱经世故,每一个都有丰富的阅历。它们在沂蒙山时,大概每隔两个月就被转卖一次。因为它们食量巨大,但体重永不增长。它们是糟蹋饲料的老妖精,它们仿佛没有小肠,只有从咽喉到胃、从胃到大肠这样一条直直的通道,无论多么精美的饲料吃下去,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它们恶臭熏天地拉了出来。

    它们似乎永远处在饥饿之中,它们疯狂嗷叫,小眼发红,食欲得不到满足就用头碰墙,碰铁门子,越碰越疯,直到口吐白沫昏厥过去,醒来之后继续碰。那些买了它们的人家,养它们两个月,一看它们体重依旧,恶习多多,便匆匆将它们弄到集市上,廉价出售。有人也发出过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不宰了它们吃rou?你是见过这些“碰头疯”的,无需我多说,但如果让那些提出疑问的人见一见这些“碰头疯”,他们肯定不会再提杀了它们吃它们rou的事。这样的猪,这样的猪身上的rou,比厕所里的癞蛤蟆还让人恶心。于是这些小老猪们,便借以延长了它们的生命。它们在沂蒙山区被卖来卖去,最后被金龙买来,便宜,确实便宜。而且你也不能说它不是一头猪。在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的生猪存栏数中,它们都响当当地顶着一个数字。

    这样的猪咳嗽发烧不思饮食,饲养员怎会在意?负责为它们供应饮食、并为它们打扫圈舍的饲养员,又是我们前面反复提到过、后面还要反复提到的莫言先生。他用尽心计,转着圈子拍马屁,终于成了猪场的饲养员。他的《养猪记》为他赢得了广泛的名声,他能写出这样的作品与他在我们杏园猪场当饲养员这段经历绝对有关。据说著名导演白哥曼想把《养猪记》搬上银幕,可他到哪里去弄这么多猪呢?现在的猪,我见过,就像现在的ji鸭一样,被配方饲料和化学添加剂毒害得半痴半呆,绝对弱智,哪里有我们当时那些猪的风采?我们有的腿蹄矫健,有的智力非凡,有的老jian巨猾,有的能言善辩,总之是各个脸谱生动,各个xg格鲜明,这样的一批猪,地球上再也找不到了。现在,那些五个月便长到三百斤的白痴,做群众演员都不够格啊。所以,我想,白哥曼拍《养猪记》的事,多半要化为泡影。是是是,甭你提醒,我知道好莱坞,也知道数码特技,但那些玩意儿,一是成本昂贵,二是技术复杂,最重要的是,我永不相信,一头数码猪,能再现出我猪十六的当年风采。就是刁小三,就是蝴蝶迷,就是这些“碰头疯”们,他们数码得了吗?

    尽管莫言现在依然以农民自居,动不动就要给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写信,让人家在奥运会增设一个锄地比赛项目,然后他好去报名参赛。其实这小子是在吓唬人,即便奥委会增设了锄地项目,他也拿不到名次。骗子最怕老乡亲,他可以蒙法国人美国人,可以蒙上海人北京人,但他小子蒙不了咱故乡人。他在老家养猪时那点破事,咱们不都如数家珍吗?那时咱家虽然是猪,但脑子跟人也差不多。咱家这种特殊的状况,反而得到了了解社会、了解村庄、了解莫言的更多便利。

    莫言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农民,他身在农村,却思念城市;他出身卑贱,却渴望富贵;他相貌丑陋,却追求美女;他一知半解,却冒充博士。这样的人竟混成了作家,据说在北京城里天天吃饺子,而我堂堂的西门猪……嗨,世上难以理喻之事多多,多谈无益。莫言养猪时,也不是个好饲养员,没让他小子饲养我,真是我的福气;让白氏喂养我,真是我的福气。我想无论多么优秀的猪,被莫言喂上一个月,也多半要疯了。我想也幸亏这些“碰头疯”们都是从苦海里熬出来的,否则,如何能忍受莫言的喂养方式?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观察,莫言在养猪场工作之初,出发动机还是好的,这人生xg好奇,而且喜欢想入非非。他对这些“碰头疯”们一开始并无特别的恶感,他认为这些猪之所以只吃饲料不长rou是食物在它们肠胃里停留时间过短,如果能延长食物在它们肠胃里的停留时间,就会使食物中的营养被吸收。这想法似乎抓住了问题的根本,接下来他就开始试验。他最低级的想法是在猪的gang门上装上一个阀门,开关由人控制,这想法当然无法落实,然后他便开始寻找食物添加剂。无论是中药或是西药里,都能找到治疗腹泻的药物,但这些东西价格昂贵,而且又要求人。他最初将cao木灰搅拌在食物里,这让“碰头疯”们骂口不绝,碰头不止。莫言坚持不动摇,“碰头疯”们被逼无奈,只好吃。我曾听到他敲着饲料桶对“碰头疯”们说吃吧,吃吧,吃灰眼明,吃灰心亮,吃灰还你们一副健康肠胃。吃灰无效后,莫言又尝试着往饲料里添加水泥,这一招虽然管用,但险些要了“碰头疯”们的xg命。它们肚子痛得遍地打滚,最后拉出了一些像石头一样的粪便才算死里逃生。

    “碰头疯”们对莫言恨之入骨,莫言对这些无药可治的家伙深恶痛绝。那时因为你和合作去了棉花加工厂,他已经很不安于位。他将一桶饲料倒进食槽,对那些咳嗽、发烧、哼哼不止的“碰头疯”们说妖精们,怎么啦?想绝食?想自杀?好啊,你们死了才好!你们根本不是猪,你们不配叫猪,你们是一群浪费人民公社宝贵饲料的反革命!

    第二天,这些“碰头疯”们就呜呼哀哉。它们的尸身上,布满了铜钱大的紫色瘢块,圆睁着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如前所述,那年的八月y雨连绵,闷热潮shi,苍蝇蚊子成群结队。等公社兽医站的兽医老管坐着木筏子渡过洪水暴涨的河流来到杏园猪场时,“碰头疯”们的尸体已经膨胀如鼓,并散发出扑鼻的恶臭。老管穿着高筒胶皮雨靴和胶皮雨衣,戴着口罩,站在猪圈墙外,往里一望,说“急xg丹毒,赶快焚烧掩埋!”

    猪场的人——当然逃不了莫言——在老管的指挥下把五头“碰头疯”拖出圈,拉到杏园的东南角上,挖了一个坑——只挖了半米深,地下水就汹涌地冒出来——扔下去,倒上煤油,点火焚烧。那正是多刮东南风的季节,携带着恶臭的浓烟笼罩着猪场并飘向村庄——这帮混蛋,选择的焚尸地点欠妥——我将嘴巴扎到泥里,抵挡了那世间最可怕的气味。事后我才知道,就在焚尸的前一个夜里,刁小三已经跳出猪圈,泅过沟渠,逃向东方广阔的原野,猪场被严重毒化的空气,没对它的健康造成任何影响。

    接下来的事情,你肯定听闻,但你没有目睹。病毒迅速蔓延,猪场的八百余头猪,包括那二十八头临产的母猪,几乎无一幸免地被传染。我没染病,是我的免疫力强大,也与白氏在我的饲料里添加了大量的大蒜有关。她念念叨叨地对我说十六啊,十六,不要怕辣,大蒜百毒不侵。我深知这病的厉害,为了活命,辣怕什么?在那些日子里,与其说我吃的是成桶的饲料,不如说我吃的是成桶的蒜泥!我被辣得眼泪汪汪,大汗淋漓,口腔黏膜受损,就这样我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众猪染病之后,又有几个兽医渡河过来。其中还有一个身体粗壮结实满脸粉刺的女xg,人称她为于站长。她作风刚硬,指挥若定。她在猪场办公室里往县里打电话的声音隔着三里路都能听到。几个兽医在她的指挥下给母猪们打针放血。傍晚时据说有一艘汽艇沿河而下,送来了急需的药物。就是这样,染病的猪大部分还是死了,煊赫一时的杏园猪场土崩瓦解。死猪的尸体堆积如山,无法焚烧,只好挖坑埋掉。坑也无法挖深,半米就出水。无计可施的人们,在兽医们走后,便趁着夜色,用平板车,将那些死猪,拉到河堤,倾倒到滚滚的河水中。死猪们顺流而下,不知所终。

    猪尸处理完后,已是九月初头,又是几场大雨过后,那些空旷的猪舍,因建造时太过将就,基础不牢,被水泡软,一夜之间,倒塌大半。我听到金龙在北边那排房子里,大声地哭嚎。我知道这小子野心勃勃,还指望着在那场因雨而推迟的军区后勤部参观团的活动中显露才华而借机攀升呢,这一下全完了,猪死舍倒,一片废墟。面对如此景象,回忆当时煊赫时光,我心中也颇为惨然。

    第三十一章 附骥尾莫言巴结常团长 抒愤懑蓝脸痛哭毛主席

    9月9日这天,发生了一件不亚于山崩地裂的大事,你们的毛主席因病医治无效,不幸去世。当然我也可以说是我们的毛主席,但那时我是一头猪,这样说有不敬之嫌。因为村子后边那条大河决堤,洪水漫溢,冲断了电线杆子,使村里的电话成了摆设,有线广播大喇叭成了哑巴,毛主席去世的消息是金龙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金龙的收音机是他的好朋友常天红所赠。常天红曾被当时的军管委员会治安小组以流氓罪逮捕,后来又因证据不足无罪开释。转来转去,他被安排在县猫腔剧团当了副团长。他是音乐学院高材生,当了剧团副团长,正是专业对口。他工作热情高涨,除了把八个样板戏全部移植成猫腔外,还配合形势,以我们杏园猪场养猪事迹为素材,自编自导了一出新戏《养猪记》——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说《养猪记》后记中曾提到过此事,并说他参与了编剧,我断定此事多半是他瞎忽悠。

    为创作猫腔《养猪记》,常天红到我们猪场体验过生活是真的,莫言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常天红身后也是真的,但参与编剧是假的——在这部革命现代猫腔中,常天红调动了他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让猪上场说话,让猪分成两派,一派是主张猛吃猛拉为革命长膘积肥的,一派是暗藏的阶级敌猪,以沂蒙山来的公猪刁小三为首,以那些只吃不长rou的“碰头疯”们为帮凶。猪场里,不但人跟人展开斗争,猪跟猪也展开斗争,而猪跟猪的斗争是这出戏的主要矛盾,人成了猪的配角。

    常天红在大学里学的是西洋音乐,对西方歌剧尤为擅长,他不仅在戏的内容上做了大胆创新,而且在唱腔设计上,也对猫腔的传统旋律进行了大胆而猛烈的改革。他为剧中正面一号主角猪王小白设计了一大段咏叹调,那可是真正的华彩乐章——我始终觉得我就是那猪王小白,但莫言在他的小说《养猪记》后记里说,猪王小白是个象征,象征着一种蓬勃向上、健康进步、追求自由、追求幸福的力量。——真是能忽悠,真是敢忽悠——我知道常天红为此剧付出了大量精力,他想把此剧搞成土洋结合、浪漫与现实交相辉映、严肃的思想内容与生动活泼的艺术形式相得益彰的样板,如果毛主席晚死几年,中国也许就会多出一个样板戏。第九个样板戏高密猫腔《养猪记》。

    我记起常天红在一个月光之夜,在那棵歪脖子杏树下,手捧着画满了小蝌蚪的猫腔《养猪记》总谱,为金龙、互助、宝凤、马良才(此时他已是西门屯中心小学校长)等一干年轻人试唱公猪小白的大段咏叹调的情景。莫言那小子也在场。他左手提着常天红的用红绿两色塑料头绳编织套套着的玻璃瓶子,瓶子里泡着两颗保护嗓子的胖大海。他随时准备拧开盖子递上瓶子为常天红润喉。他右手拿着黑油纸扇,向常天红的后背殷勤扇风。——巴结谄媚之状令人恶心——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参与了猫腔《养猪记》的创作。

    大家都记得,屯子里的人曾经给常天红起过一个外号“大叫驴”,这是侮辱斯文。时间过去了十几年,西门屯的人眼界渐开,对常天红的歌唱艺术有了新的认识。这次来体验生活、创作新戏的常天红,较之十几年前,有了巨大的变化。他身上原先那些让屯里人甚觉厌恶的虚浮骄横之态踪影无存,现在的他目光忧郁、面色苍白、下巴上有坚硬胡须、双鬓有些许白发,活脱脱一个俄罗斯十二月党人或意大利烧炭党人。众人都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演唱。我将前肘拐在颤悠悠的杏枝上,左爪托着下巴,观看着杏树下这迷人的夜景,欣赏着这些可爱的年轻人。

    我看到宝凤左手搭在她嫂子互助的左肩上,下巴靠在她嫂子互助的右肩上,专注地盯着常天红迎着月光的瘦削脸膛和那一头天生卷曲的头发——那头发理成了当时最流行的“螺丝旋床大分头”样式——她的脸虽在y影里,但目光灼灼,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无奈。因为,连我们猪场里的猪都知道,常天红和庞虎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生产指挥部工作的庞抗美确定了恋爱关系,听说国庆节就要结婚。常天红在我们猪场体验生活期间,庞抗美已经来过两次。她体态健美、明眸皓齿、xg格开朗、热情大方,丝毫不摆知识分子和城里人的臭架子,给我们西门屯的人和牲畜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因为她在生产指挥部是负责畜牧口的,所以她来时总是要视察生产队的饲养棚,去看一看那些骡、马、驴、牛。我猜想宝凤也知道庞抗美才是真正般配她常大哥的人。庞抗美好像也知道宝凤的心思。我看到,有一天傍晚,抗美和宝凤在歪脖子杏树下聚谈良久,最后是宝凤伏在抗美肩头上低泣,而抗美也含着眼泪,抚摸着宝凤的头发以示安慰。

    常天红试唱的《养猪记》华彩唱段有三十多句台词。第一句台词是“今夜星光灿烂”,第二句是“南风吹杏花香心潮澎湃难以安眠”,第三句是“小白我扶枝站遥望青天”,第四句是“似看到五洲四海红旗招展鲜花烂漫”,第五句是“毛主席发号召全中国养猪事业大发展”,接下来就连了片“一头猪就是一枚shè 向帝修反的炮弹我小白身为公猪重任在肩一定要养精蓄锐听从召唤把天下的母猪全配完……”

    我感到常天红唱的就是我,我感到不是他在歌唱而是我在歌唱,唱出了我的心声,唱的就是我的心声。我的左蹄弹动,合着节拍,心潮激荡,周身发热,睾丸发紧,长鞭出鞘,恨不得立即就与那些母猪们交配,为革命交配,为人民造福,消灭帝修反,拯救地球上那些还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受苦人。今夜星光灿烂~~啊星光灿烂~~幕后帮腔伴唱,猪和人都难以入眠。常天红嗓音洪亮,据说能唱上去三个八度,高音区辉煌灿烂,像钻石一样熠熠生辉。他的身体稳定,没有小歌星们那些多余的动作。起初,我们还注意辨别他唱出的歌词,但唱到后来,歌词已经失去意义,我们陶醉在他的声音里。尽管世间有种种乐器,尽管地球上有许多能发出美妙声音的动物,譬如俄罗斯小说中常常提到的夜莺,譬如大洋深处那些求偶的雄鲸,譬如中国老头鸟笼中的画眉,它们的声音确实都很美妙,但都无法与常天红的嗓子相比。

    莫言那小子对西洋音乐一无所知,后来进了城大概去听过几次音乐会,看过几部音乐家传记,掌握了一星半点音乐知识,便在他的文章里,把常天红的歌喉与意大利的帕瓦罗蒂相提并论。我没见过帕瓦罗蒂演唱,没听过他的唱片,我既不想见他也不想听他,我始终坚信,常天红的歌喉是世界第一,世界级的大叫驴。他在树下歌唱时,树上的叶子都微微颤抖,他唱出的音符像彩绸一样在空中飞舞,昆山玉碎凤凰叫,公猪迷狂母猪舞。如果毛主席晚死几年,这戏肯定能火。先在县里火起来,再到省里火起来,然后进北京,在太庙前搭台子演唱。那样常天红就出大名了,高密县就留不住他了,他跟庞抗美的婚姻也就有点悬。但这戏没有演成实在是可惜,这一点莫言倒是说了几句我同意的话。他说这个戏是特殊的历史时期的产物,带着荒诞但又庄严的色彩,是一个活生生的后现代的标本。不知这剧本是否还在?不知那厚厚一沓子总谱是否还在?

    说了这么多,常天红编戏唱戏,与故事的发展没有直接关系,我要讲的是那台收音机。青岛市第四无线电器材厂生产制造的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是常天红送给金龙的礼物,虽然没说是结婚礼物,其实也是结婚礼物。虽说是用常天红的名义送的,但收音机却是去青岛出差的庞抗美帮助买回来的。虽说是送给金龙的礼物,但却是由庞抗美亲手交给黄互助,并教会了她安装电池、开关、选台的方法。作为一头夜晚经常出窝遛弯的猪,我在当天晚上就见到了这件宝贝。金龙在他们结婚时大宴宾客的地方摆上了一张桌子,点燃一盏马灯,将收音机放在桌子正中,选择了一个声音最响亮、音质最清楚的台,让猪场的男男女女围拢观赏、听音。这玩意儿是一个长五十厘米、宽三十厘米、高三十五厘米的长方形的大家伙。正面是一层金灿灿的绒布,绒布上有一个红灯商标,壳子看上去像一种棕色的硬木。做工精致,造型优美,看到的人都想上前去摸摸。

    但谁敢上前去摸?如此精密的机器,想必价格不菲,摸坏了就赔不起。只有金龙用一块红绸布擦拭它的边框。众人围拢,离着三米远,听着从那里边传出一个女人尖细的歌唱声山丹丹开花哟红艳艳~~她唱什么,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这个女人如何能藏在这个匣子里唱歌呢?我当然不会如此愚昧无知,电子知识嘛,咱家还是多少了解一点的。咱家当时不但知道地球上有许多收音机,而且还有了比收音机高级许多的电视机,咱家还知道美国人登月、苏联人发shè 宇宙飞船,而第一次被发shè 到太空去的是一头猪。“他们”是指猪场里那些人,当然不包括莫言,他从《参考消息》里上知了天文下知了地理。还有它们,那些隐身在cao垛后边的黄鼠狼、刺猬们,它们也被这方匣子里发出的声音迷住了。我听到一个身腰纤细的母黄鼠狼对身边的公黄鼠狼说那个在匣子里唱歌的,会不会是一匹像我这样的黄鼠狼呢?——就你?呸!公黄鼠狼不屑地说。

    9月9日下午两点钟的情景大致是这样的咱们先说天,天上虽然还有大团的乌云,但已基本晴朗。风向西北,风力四—五级。西北风是开天的钥匙,北方的农民都知道。西北风驱赶着大团大团的乌云向东南方向狂奔,杏园里不时投下乌云的暗影。咱们再说地地上水汽蒸腾,许多马蹄般大的癞蛤蟆在杏园里爬行。然后我们说人十几个猪场工作人员,抬着稀释过的石灰水,喷洒没倒塌的猪舍。猪几乎死光,猪场前景暗淡,养猪人的脸上都y沉沉的。他们用石灰水刷了我的墙壁,还刷了垂到我舍前的杏树枝杈。石灰能杀死猪丹毒吗?屁,闹着玩呗!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连我在内,猪场的猪,只剩下七十余头。

    自从闹丹毒以来,我也不敢胡乱溜达,生怕染上病毒。我很想知道,活下来的这七十余头猪,都是些什么样的品种。这些猪里边,是不是有与我一母所生的同胞?有没有像刁小三那样的野种?正当我胡思乱想之时,正当养猪人为猪场的前途胡乱猜测之时,正当一只被埋在地下的死猪因太阳暴晒肚皮发出沉闷响声之时,正当一只连见多识广的我都没见过的拖着彩色尾巴的大鸟从低空中飞过降落到那棵因水涝落光了叶子的歪脖子杏树上时,正当西门白氏指着那只站在杏树枯枝上、尾巴几乎拖垂到地面的美丽大鸟、因兴奋嘴唇颤抖着说出“凤凰”二字时,金龙抱着他的收音机,从他的洞房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他面色如土,一副丢魂落魄之态,他瞪着眼、哑着嗓子对我们说“毛主席死了!”

    毛主席死了,这不是胡扯嘛,这不是造谣嘛,这不是恶毒攻击嘛,说毛主席死了你不是自己找死吗?毛主席怎么可能死?不是说毛主席最少也能活到一百五十八岁吗?无数的疑问和质问在初听到这个消息的中国人心头盘旋,连我这头猪,心中也感到无比的困惑和震惊。但我们从金龙那郑重的表情和满眼的泪水中,知道他没有撒谎也不敢撒谎,收音机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那个嗓音淳厚的播音员,用略带些鼻腔共鸣音的凝重腔调,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报告毛主席的死讯。我看看乌云滚滚的天,看看那些脱光叶子的树,看看七倒八歪的猪舍,听着从田野里传来的一阵阵不合时宜的蛙鸣和间或响起的死猪肚皮爆炸的声音,嗅着腥气、臭气、霉烂气,回忆起过去几个月内接二连三地发生的离奇事件,想想刁小三的突然失踪和它曾经说过的那些玄奥的话,我明白,毛主席确凿无疑地是死了。

    接下来的情形是金龙双手端着收音机,仿佛孝子端着父亲的骨灰盒,神色凝重地向村子走去。猪场里的人都扔下手中的工具,神色肃穆地跟随着他。毛主席的去世,不仅仅是人的损失,也是我们猪的损失。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就没有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没有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也就没有我猪十六!所以我跟着金龙他们走上街头,是名正言顺的深情举动。

    那时刻全国的广播电台自然都是一个声音,那时节各个广播电台的设备都处在良好状态,那时节金龙自然把收音机的音量旋钮扭到了尽头。红灯牌收音机用四块电容量15伏的干电池作为电源,喇叭功率是15,在没有任何机械化噪声的宁静村庄里,这声音能够传遍全村。

    金龙每遇到一个人,就会用那种我们见过和听过的一成不变的姿态和声嗓沉痛宣布“毛主席死了!”听到这消息的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龇牙咧嘴,有的摇头晃脑,有的捶胸顿足,然后都转到金龙的背后,乖乖地排在队伍的后头。临近村子中央时,我的身后已经排开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洪泰岳从大队部里出来,看到此种情景,刚要发问,金龙便对他说“毛主席死了!”洪泰岳第一反应是举起拳头去捣金龙的嘴巴,但他的拳头在空中停住,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几乎全部到齐的全屯的男女老幼,看了一眼金龙怀中的那台因为音量过大而瑟瑟发抖的收音机,然后他收回拳头,猛擂自己的胸膛,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毛主席啊……您老人家走了……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收音机里放出了哀乐。这缓慢、沉痛的音乐一响起,先是黄瞳的女人吴秋香带头,然后全村的女人跟着,放声嚎哭起来。女人们哭晕了,不避泥水,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的用双手拍打着地面——地面很快被拍出水来——有的仰着脸用小手帕捂着嘴巴,有的捂着眼睛,发出各种各样的哭声。哭着哭着就带了彩头“我们是地,毛主席是天啊~~毛主席一死,可就塌了天啦~~”

    在哀乐声和女人们的哭声里,男人们有的放了悲声,有的无声流泪。连那些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们,听到这消息后也跑了来,远远地站着,悄悄地流泪。

    我毕竟身在畜生之道,受到环境的感染,虽然也是一阵阵鼻酸眼热,但神志还比较清醒。我在人空隙里行走着、观察着、思考着,在中国近代历史上,还没有一个人的死能像毛泽东的死一样,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有许多死了亲娘都不流一滴眼泪的人,也为毛泽东的死哭红了眼睛。但事情总是有例外,在西门屯一千多口人中,连那些按说跟毛泽东有仇的地主、富农都为他的死啼哭落泪时,当所有正在劳动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把手中的工具扔掉时,却有两个人既没有放声大哭,也没有默默流泪,而是在干着自己的事情,为自己未来的生活作准备。

    这两个人,一个是许宝,一个是蓝脸。

    许宝混迹于人群中,跟随着我穿来穿去。起初我并没有在意他的跟踪,但很快我就发现了他的眼睛里有贪婪、凶狠的光芒在闪烁。当我意识到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盯着我那两颗木瓜般大小的丰硕睾丸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愤怒。在这样的时刻,许宝竟然在打我睾丸的主意,可见毛主席之死没让他感到悲痛。我想我要是能把许宝的企图告诉那些正在为毛主席之死而悲痛的人,许宝也许当场就会被愤怒的群众打死。只可惜我无法发出人的声音,只可惜人们只顾痛悼,谁也没有注意许宝。也好,我想,许宝,我承认我曾经怕过你,对你那快如闪电的手法现在我也畏惧三分,但既然连毛主席这样的人物都死了,我猪十六也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我等着你,许宝,你这杂种,今晚,咱们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另一个没有为毛泽东之死流泪的人是蓝脸。当别人都在西门家大院内外悲号时,他却一个人,坐在西厢房那间小屋的门槛上,用一块青色的磨刀石,磨一把生满红锈的镰刀。“嚓啦嚓啦”的磨刀声,令人牙碜也令人心寒,不合时宜又充满暗示。忍无可忍的金龙将收音机塞到他妻子黄互助怀里,当着全村人的面,跑到蓝脸面前,弯腰将他手中的磨刀石夺过来,用力砸在地上。磨刀石断成两截。金龙咬牙切齿地说“你还算个人吗?!”

    蓝脸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因暴怒而全身发抖的金龙,提着镰刀,慢慢地站起来,说“他死了,我还要活下去。地里的谷子该割了。”

    金龙提起牛棚旁边一个烂透了底子的破铁桶,对着蓝脸撇过去。蓝脸也不躲闪,任凭那铁桶砸在他的胸脯上,然后又落到他的脚上。

    金龙气红了眼,抄起一根扁担,高高举起,要往蓝脸头上砸,幸亏被洪泰岳架住,才免了蓝脸头破血流。洪泰岳不满地说“老蓝,你也太不像话了!”

    蓝脸的眼睛里慢慢地涌出泪水,他双腿一弯,跪在地上,悲愤地说“最爱毛主席的,其实是我,不是你们这些孙子!”

    众人一时无语,怔怔地看着他。

    蓝脸以手捶地,嚎啕大哭

    “毛主席啊~~我也是您的子民啊~~我的土地是您分给我的啊~~我单干,是您给我的权利啊~~”

    迎春哭着走到他的面前,欲拉他起身,但他的膝盖仿佛生了根。

    迎春腿一软,跪在了蓝脸面前。

    迎春头上cha着一朵白菊花,一只黄色的大蝴蝶,如同一片枯叶,从杏树上飘下来,起起伏伏,最终落在了那菊花上。

    头cha白菊,追悼最亲的人,这是屯里风俗。女人们纷纷跑到迎春门前,从那墩白菊上,摘下花朵,cha到头上。她们大概都希望那只大蝴蝶能飞到自己头上,但它落到迎春头上后,翅膀并拢,再也没有动。

    第三十二章 老许宝贪心丧命 猪十六追月成王

    我悄悄地离开西门家大院,离开了那群围着蓝脸不知所措的人们。我看到隐在人群里的许宝那邪恶的眼睛。估计这老贼现在还不敢尾随前来,我还有充足的时间作好迎战的准备。

    猪场里已经空无一人,天近黄昏,喂食时间已到,那七十余头幸存的猪因为饥饿发出吱吱的闹食声。我很想打开铁栅栏放它们出圈,又怕它们纠缠着我问东问西。伙计们,你们闹吧,你们叫吧,我暂时顾不上你们,因为,我看到了躲在歪脖子杏树后边许宝那油滑的身影。其实,更确切地说我是感受到了从这个残忍的老家伙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肃杀之气。我的脑子快速运转,考虑着对策。躲在猪窝里,占据一个墙角,让墙壁成为保护睾丸的屏障显然是最好的选择。我趴着,装傻,但胸有成竹;观望着,等待着,以静制动。许宝,来吧,你想取走老子的睾丸回去下酒,老子想咬碎你的睾丸为被你残害过的牲畜复仇。

    暮色渐浓,地面上升起潮shi的雾霭。那些猪饿过了劲儿,不再叫了。猪场里静悄悄的,只有阵阵蛙鸣,从东南方向袭来。我感到那股煞气渐渐逼近,知道这老小子要动手了。短墙外露出他那张像油污核桃一样的小干巴脸,脸上没有眉毛,眼上没有睫毛,嘴巴上没有胡须。他竟然对着我微笑。他一笑,我就想撒尿。但他naai的,无论你怎么笑我也要憋住这泡尿。他打开圈门,站在门口,对我招着手,嘴巴里发出“啰啰”的呼叫声。他想骗我出圈舍。我马上猜到了他罪恶的计划他想趁我出圈门那一霎,顺手摘走我的睾丸。孙子哎,你想得美,你的猪十六老爷,今天决不受诱惑。按既定方针办,猪舍塌顶不动弹,美食投到眼前不贪馋。许宝掏出半块玉米面窝窝头扔到圈门口。孙子哎,捡起来你自己吃了吧。许宝在门外花招施尽,我趴在墙角纹丝不动。这老小子恨恨地骂“妈的,这猪,成了精啦!”

    如果许宝就此罢手而去,我有没有勇气追上去与他搏斗?很难说,说不清,不必说,而且问题的关键是,许宝没有走,这个吃睾丸成瘾的杂种,被我后腿之间那两颗巨丸吸引,不顾泥水淋漓,竟然弯着腰进了我的圈舍!

    愤怒与恐惧交织,犹如蓝色与黄色混杂的火焰,在我的脑海里燃烧。报仇雪恨的时刻到了。我咬紧牙关,克制着冲动,尽量保持冷静。老小子,来吧。近一点,再近一点。把敌人放进家里来打,敢打近战,敢打夜战,来呀!他在距离我三米远的地方徘徊,扮鬼脸做怪相,引诱我上当,孙子,你休想。你前进啊,你上来啊,我只是一头笨猪,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危险。许宝大概也感到他高估了我的智商,便放松了警惕,慢慢向我靠拢。他大概是想上前来轰赶我吧,总归是他弯着腰到了我的面前,距离我只有一米,我感到身上的肌rou紧绷,犹如强弓拉成了满月,箭在弦上,如果发起进攻,哪怕他腿脚灵动如跳蚤,也让他难以逃避。

    在那一瞬间,好像不是我的意志命令身体,而是身体自动地发起了进攻,这猛烈的撞击,正着了许宝的小肚子。他的身体轻飘飘地飞起来,脑袋在墙上碰撞一下,跌落到我平常定点大小便的地方。他人已落地,哀鸣还在空中飘荡。他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像个死尸一样躺在我的粪便里。为了那些受他残害的朋友们,我还是决定执行计划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我有点厌恶,也有些不忍,但既已动了念头就要进行到底。于是我在他那两腿之间狠命地咬了一口。但我的嘴里感觉到空空荡荡,似乎只咬破了那条薄薄的单裤。我咬住他的裤裆用力一撕,裤子破裂,显出了可怕的情景,原来这个许宝,竟是个天生的太监。

    我心中顿觉一片茫然,也就明白了许宝的一生,明白了他为什么对雄xg动物的睾丸怀有那样的仇恨,明白了他何以练出了这样一手取卵绝技,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贪食睾丸。说起来这也是个不幸的家伙。他也许还迷信吃什么补什么的愚昧说法,指望着石头结瓜、枯树发芽吧。在沉重的暮色中,我看到有两道紫色的碧血,像两条蚯蚓一样从他的鼻孔里爬出。这家伙,难道会这么脆弱,顶这么一下子,就死翘翘了吗?我伸出一爪,放到他鼻孔下试探,没有出气,呜呼,这孙子真死啦。我旁听过县医院医生对村民们宣讲急救法,见过宝凤急救一个溺水的少年。便依样画葫芦,摆正这孙子的身体,用两只前爪按压他的胸膛,我按啊按啊,使上全身的力气,听到他的肋骨巴巴地响,看到更多的血,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涌出来……

    我站在圈门口思索了片刻,作出了一生中最大的决定毛主席已死,人的世界必将发生巨大变革,而在这时候,我又成了一头负有血债的杀人凶猪,如果待在猪场,等待我的,必是屠刀和汤锅。我仿佛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召唤“兄弟们,反了吧!”

    在逃入原野之前,我还是帮助那些在瘟疫中幸存的同伙们顶开了圈门,把它们释放了出来。我跳到高处,对它们喊“兄弟们,反了吧!”

    它们迷茫地看着我,根本不理解我的意思。只有一头身体瘦小、尚未发育的小母猪——身体纯白,腹部有黑花两朵——从猪群里跑出来,对我说“大王,我跟你走。”余下的那些家伙,有的转着圈子找食吃,有的则懒洋洋地回到圈舍,趴在泥里,等待着人们前来喂食。

    我带领着小母猪向东南方向前进。地很软,一脚下去,陷没到膝。我们身后留下四行深深的脚印。到达那道水深数丈的渠道时,我问小母猪“你叫什么名字?”

    “它们叫我小花,大王。”

    “为什么叫你小花?”

    “因为我肚皮上有两块黑花,大王。”

    “你是从沂蒙山来的吗,小花?”

    “我不是从沂蒙山来的,大王。”

    “不是从沂蒙山来的,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大王。”

    “它们都不跟我走,你为什么要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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