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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第3节

作者:莫言 字数:15494 更新:2021-12-20 19:27:37

    趁着他们入迷地盯着财宝时,我探手从太师椅下摸出了一支左轮手枪,我对着青砖地面开了一枪,子弹弹起,嵌在墙壁上。民兵们纷纷扑地卧倒,只有洪泰岳站着,这个杂种,果然有些骨气。我说洪泰岳你听着,刚才这一枪,如果我瞄着你的头,那么现在,你已经像一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但是我没有瞄你,也没有瞄你们任何人,我与你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具体的冤仇。如果你们不来斗争我,也会有别人来斗争我,这是时代,是有钱人的厄运势,所以,我不伤你们一根毫毛。

    你说得非常对,洪泰岳说,你是个识大体、懂大局的人,我作为个人,非常敬佩你,甚至想跟你交杯换盏,结拜兄弟,但作为革命阶级一分子,我又必须与你不共戴天,必须消灭你,这不是个人的仇恨,这是阶级的仇恨。你现在,可以代表着你们这个即将被彻底消灭的阶级,开枪打死我,使我成为革命阶级的烈士;接下来,我们的政府就会枪毙你,使你成为你们反革命地主阶级的烈士。

    我笑了,笑得很响。我是哈哈大笑,笑出了许多眼泪。然后我说,洪泰岳,我娘信佛,我一辈子不杀生,这是为母尽孝,她说如果我在她死后杀生,会让她在y间受苦。所以,你要成烈士,请去找别人。我自己呢,活是活够了,我想死,但我死与你说的什么阶级无关,我只是靠着聪明靠着勤奋也靠着运气积攒了万贯家财,从来没想到去加入什么阶级。我死了也不是什么烈士。我只是感到这样活下去实在是窝囊憋气,许多事想不明白,让我的心很不舒坦,所以还是死了好。我把手枪抵在自己的脑门上,说牲口圈里,还埋着一个缸,缸里有一千块大洋,很抱歉你们要先把圈里那些粪挖出来,才能起出那口缸,你们要先沾一身臭气,然后才能见到大洋。

    没有关系,洪泰岳说,为了得到一千大洋,莫说挖出一圈粪,就是让我们跳到大粪里去打几个滚都可以。但我劝你,不要死,也许我们会给你留一条活路,让你看到我们穷木奉子彻底翻身,让你看到我们扬眉吐气,让你看到我们当家做主,建设一个公平的社会。

    对不起,我说,我不愿意活了。我西门闹习惯了别人在我面前点头哈腰,不愿意在别人面前点头哈腰,下辈子有缘再见,伙计们!我勾了一下扳机,枪没响,臭火。当我把枪从额头上移开试图发现问题时,洪泰岳一个猛虎扑食上来,夺取了我的枪,民兵们随着上来,重新用绳子捆绑了我。

    伙计,你缺少知识,洪泰岳举着左轮手枪说,其实你何必将枪口移开?左轮手枪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臭火,你只要再勾一下扳机,下一颗子弹就被击发,如果这颗子弹不是臭火,你也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啃青砖了。他得意地大笑着,命令民兵们组织人,赶快去挖圈。然后他又对我说,西门闹,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们,一个想开枪自杀的人,没有必要再说谎了……

    主人牵着我,费劲地挤进大门。因为这时候,民兵们遵照着村干部的命令,正在从大院里往外驱赶人群。胆小的人,屁股被枪托子捣着,急欲跑出大院;胆大的人,又急欲挤到里边去看个究竟。主人牵着我,一头雄伟的公驴,在这样的时刻进门,难度可想而知。村里曾经试图把我们蓝、黄二家从大院里搬出去,使西门家大院成为村公所的一统天下,但一是村里找不到闲屋,二是我的主人和那黄瞳,都不是好剃的头颅,要他们搬出大院,短期内比登天还难。因此我西门驴,每天可以与村子里的干部们,甚至和下来视察的区、县干部们,在一个门口进出。

    闹嚷了一阵,许多人还是在院子里拥挤着,民兵们也嫌累,索xg退到一边抽烟。我站在棚子里,看到夕阳把那棵大杏树的枝条涂抹得金光灿灿。树下站着两个持枪守卫的民兵,民兵脚前的东西被人群遮挡,但我知道,盛着财宝的那口缸就在那里,人们一拨一拨地往里拥挤,为的就是那口缸里的财宝。我对天发誓这口缸里的财宝与我西门闹无关。这时,我胆战心惊地看到,西门闹的正妻白氏,在一个持枪民兵和治保主任的押解下,从大门口进来了。

    我妻白氏,头发乱如麻线团,浑身黄土,仿佛刚从坟里钻出来的。她奓煞着胳膊,一步三摇,只有这样才能保持着身体平衡艰难行路。看到她,院子里吵嚷不休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众人收束身体,自动地让开了那条通往正房去的甬路。我家的大院门口,原先正对着一堵镶嵌着斗大“福”字的影壁墙,土改复查时,被几个财迷心窍的民兵连夜拆毁,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梦到影壁墙里有几百根金条。结果他们只拆出了一把生锈的剪刀。

    我妻白氏,被甬路上一块凸出的卵石绊了一下,身体前扑,趴在地上。杨七不失时机地踢了她一脚,同时大骂“滚起来,装什么死?!”

    我感到有一股纯蓝火苗,在头脑里轰轰地燃烧起来,焦虑和愤怒,使我不断弹打蹄子。院里的百姓都面色沉重,气氛突然无比悲凉。西门闹的妻子嘤嘤地哭着,撅起屁股,双手扶地,欲往起爬,那副姿态,像只受伤的青蛙。

    杨七又抬脚欲踢,被站立在台阶上的洪泰岳喝住“杨七,你干什么?解放这么久了,你还张口骂人,抬手打人,你这是给共产党的脸上抹黑!”

    杨七满脸尴尬,搓着双手,嘴里支支吾吾。

    洪泰岳走下台阶,停在白氏面前,弯腰把她架了起来。她双腿一软,就要下跪,哭哭啼啼地说“村长,饶了俺吧,俺真的啥也不知道,村长,您开恩饶俺这条狗命吧……”

    “西门白氏,你不要这样,”洪泰岳用力端着她,才没使她跪在地上。他脸上的表情很随和,但随即又变成严厉。他严厉地对着院子里的看客,说“都散开,围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散开!”

    众人低着头,慢慢散去。

    洪泰岳对一个梳着披毛的胖大妇人招招手,说“杨桂香,过来,扶着她!”

    杨桂香当过妇救会长,现在是妇女主任,是杨七的堂姐。她喜气洋洋地上来,扶住了白氏,往正屋里走。

    “白氏,你好好想想,这缸财物,是不是西门闹埋下的?!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财宝埋在哪里?不要怕,你说出来,没有你的罪过,一切罪过都是西门闹的。”

    严厉的拷问声,从正屋里传出,冲进我高耸的驴耳,此时,西门闹与驴混为一体,我就是西门闹,西门闹就是驴,我,西门驴。

    “村长,俺真的不知道,那个地方,不是俺家的地,俺掌柜的要埋藏财宝,也不会埋藏在那个地方……”

    “啪!”是巴掌拍桌子的声音。

    “不说就把她吊起来!”

    “把她的指头夹起来!”

    我妻哀嚎,连声告饶。

    “白氏,你好好想想,西门闹已经死了,金银财宝埋在地下也没有用,起出来,可以为我们合作社增添力量。不要怕,现在解放了,讲政策了,不会打你,更不会给你上刑。你只要说出来,我保证给你记一大功。”是洪泰岳的声音。

    我心悲伤,我心如炽,仿佛有烙铁烫我屁股,仿佛有刀子戳我的rou。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灰色的、凉森森的月光洒在地上,洒在树上,洒在民兵的枪上,洒在那口釉彩闪烁的缸上。这不是我西门家的缸,西门家有财宝也不会埋在那个地方,那里曾经死过人,落过炸弹,荷湾畔冤魂成群,我怎么可能到那里去埋宝?屯里的富户不止我一家,为什么就一口咬定是我家的?

    我无法再忍受了,我听不得白氏的哭声,她的哭声让我痛苦让我内疚,我后悔生前对她不好,自从得了迎春和秋香,我就没上过一次她的炕,让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夜夜空房,她诵经念佛,敲着我母亲敲过的木鱼,梆、梆、梆、梆、梆、梆……我猛扬头,缰绳拴在立柱上。我扬起后蹄,把一个破筐头踢飞。我摇啊,晃啊,喉咙里发出灼热的嘶鸣。我感到缰绳松开了。我自由了,我冲开虚掩着的木栅栏门,冲到院子里。我听到正站在墙根撒尿的金龙大声喊叫“爹,娘,咱家的驴跑了!”

    我在院子里撒了几个欢,小试蹄腿,蹄下喀喀响,火星迸溅。我看到自己浑圆的屁股上月光闪烁。我看到蓝脸跑出来,几个民兵也从正房里跑出来。房门洞开,shè 出半院子明亮的烛光。我直奔杏树而去,对那口釉彩缸尥起双蹄,哗啦一声响,彩缸破碎,几块碎片飞得比树梢还高,降落在房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黄瞳从正房里跑出来。秋香从东厢房里跑出来。民兵拉动枪栓。我不怕,我知道他们会开枪杀人,但他们不会开枪杀驴。驴是畜生,不懂人事,如果杀一头驴,那开枪者也成为畜生。黄瞳用脚踩住了我的缰绳,我一扬脖子,把他扽倒。缰绳抡起来,像条鞭子,抽在了秋香的脸上。在她的哀嚎中我感到了欢喜。你这个黑心肝的小婊子,我要跨了你。我从她头上一跃而过。众人围逼上来。我一横心,冲进了正房。是我西门闹回来了!要坐我的太师椅,要捧我的水烟袋,要端我的小酒壶,喝四两二锅头,再吃一只小烧ji。

    我突然感到这正房变得如此憋窄,一动弹腿便听到哗啷啷的响声。屋里的坛坛罐罐都成了碎片,桌椅板凳四脚朝天或是侧歪在地。我看到被我逼到墙根的杨桂香那张扁平金黄的大脸,她的尖叫使我的眼睛感到刺痛。我看到瘫坐在青砖地上的贤妻白氏,心中纷乱,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驴的嘴脸驴的身体。我想抱起她,却突然发现她在我两腿之间昏迷了。我想亲她一口,却猛然发现她头上流出了血。人驴不能相爱,贤妻,再见吧。就在我昂然欲蹿出堂屋时,一条黑影,从门后闪出,抱住了我的脖子,坚硬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耳朵和辔头。我感到耳根剧痛,不由地低下头去。但随即便看清,像吸血蝙蝠一样伏在我头颈上的,是村长洪泰岳,我的冤家对头。我西门闹为人时没斗过你,难道我成了驴,还要败在你的手下不成?想到此,怒火升起,我强忍疼痛,昂起头,冲出去。我感到门框像刮去了我身上一个寄生瘤一样,把洪泰岳留在了门里。

    我长鸣一声,冲到院子里,有几个人手脚笨拙地关上了大门。我的心广大无边,再也不能受这小院的局限,我在院子里奔跑着,所有的人都躲避不迭。我听到那个杨桂香在喊叫“白氏的头被驴咬破了,村长的胳膊断了!”

    “开枪,击毙它!”我听到有人在喊。我听到了民兵拉枪栓的声音,我看到了迎着我冲上来的蓝脸和迎春。我奔跑着,用最大的速度,积蓄着最大的力量,对着高墙上那道被夏天的暴雨冲出来的豁口,纵身一跃,四蹄腾空,身体拉长,飞出了院墙。

    蓝脸家那头驴会飞的传说,至今还被西门屯里那些老人们提起。当然,在莫言那厮的小说里,更被描写得神乎其神。

    第六章 柔情缱绻成佳偶 智勇双全斗恶狼

    我直奔南方,用轻松优美的姿势,飞越了颓圮的围墙。我的前蹄陷在壕沟的淤泥里,几乎折断了腿。我惊恐,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我冷静下来,将后腿低落到实处,卧下身体,侧歪着,打了一个滚,将前蹄拔出来,然后攀上壕沟。正如莫言所说山羊能上树,驴子善攀登。

    我沿着土路往西南方向奔驰。

    你应该记得,我对你讲过,韩石匠家的母驴,驮送着花花的儿子和猪娃,送韩花花还家。此时,它应该被摘除了缰绳,在回程的路上了吧?分手时已经约定,今夜就是我们的佳期。人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驴是一诺千金,不见不散。

    我追寻着它留在空气里的情感信息,沿着傍晚时分它走过的道路奔跑。蹄声嘚嘚,传出去很远,仿佛是我追着自己的蹄声奔跑,仿佛是蹄声追着我奔跑。深秋时分,芦苇苍黄,白露为霜,流萤在枯cao中飞行,碧绿的磷火,在前方,贴着地皮,闪烁跳跃。不时有腐臭的气味随风而来,我知道那是一具陈年的尸首,皮rou虽已烂尽,但骨头还在散发臭气。韩花花的婆家在郑公屯,屯中首富郑忠良,是西门闹的忘年交。

    想当年,酒酣耳热之时,郑忠良拍着西门闹的肩膀说老弟,积财积仇,散财积福,及时行乐,花天酒地,财尽福至,莫要执迷啊!……西门闹,去你妈个西门闹,不要来扰我好事,我现在是一匹欲火中烧的公驴,一扯上西门闹,哪怕是沉浸在他的记忆里,也必涉及血rou模糊、腐烂发臭的历史场面。从西门屯到郑公屯这片旷野里,有一条河流横贯其中,河堤两边,有十几道蜿蜒如龙的沙梁,沙梁上生满红柳,丛丛簇簇,一眼望不到边际。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规模很大的战役,飞机、坦克都出动了,沙梁上布满尸首。郑公屯里,满大街都是担架,伤兵的呻吟,配合着乌鸦的鸣叫,令人不寒而栗。好了,我也不能谈战争,战争把驴子当成运输工具,驴子驮着机枪和子弹,冒着枪火前进。战争期间,俊朗健美如我之黑驴,必难逃脱被征为军驴的命运。

    和平万岁!在和平的岁月里,一头公驴可以与自己心爱的母驴幽会。地点选在小河边,浅浅的流水,反shè 着星月之光,犹如银蛇逶迤。还有秋虫低吟,晚风清凉。我跳下土路,走过沙滩,站在河中,河水淹没了我的四蹄。水气刺鼻,我感到喉咙干渴,动了喝水的欲望。喝了一些甘洌的河水,不敢喝得太多,因为接下来还要奔跑,水喝多了,胃里会咣咣作响。我到了河的对岸,沿着一条曲折的小路,在红柳丛中出没,翻过一道沙梁。站在高坡上,它的气味,突然涌来,是那样浓郁,那样强烈。我的心脏狂跳,撞击着肋骨,热血澎湃,亢奋到极点,无法长叫,只能短促地嘶鸣。我的爱驴,我的宝贝,我的最珍贵的,最亲近的,我的亲亲的驴哟!我恨不得抱着你,用四条腿紧紧地夹住你,亲你的耳朵,亲你的眼窝,亲你的睫毛,亲你的粉红的鼻梁和花瓣般的嘴唇,我的至亲至宝,哈气怕化了你,跨着怕碎了你,我的小蹄子驴啊,你已经近在咫尺。我的小蹄子驴啊,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我直奔那气味而去,在沙梁的半腰上,看到了一幅让我稍感胆怯的景象。我的母驴,在那些红柳棵子中奔突着,旋转着,不时地扬蹄,嘶鸣发威,一分钟都不敢消停,在它的身前或身后,身左与身右,有两只苍白的大狼。它们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时而前后呼应,时而左右配合,试试探探地、半真半假地发动着一次次进攻。它们y险毒辣,耐心地耗着我的母驴的体力和精神,直到它累倒在地,它们就会扑上去,咬断它的喉咙,先喝干它的血,然后豁开它的膛,吃掉它的心肝。一头驴,在夜晚的沙梁上,遇到两头配合默契的狼,那就死定了。我的驴啊,如果你不遇到我,你今夜难逃厄运,爱情救了你的命。

    难道这世间,还有什么别的情景能让一头公驴更加不畏生死、奋勇上前的吗?没有了,不会再有了。我西门驴,嘶鸣着,斜刺里冲了下去,直奔尾随在我爱驴身后的那匹狼。我的蹄腿带着沙土,腾起一团团烟尘,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别说是一匹狼,就是一只老虎,也要避我锋芒。那头老狼猝不及防,被我的胸脯顶撞了一下,翻了两个筋斗,闪到了一边。我折回身,对我的驴说亲爱的,别怕,我来了!我的驴紧紧地靠着我,我感到它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我听到了它的喘息之声,我感到它的皮肤上全是汗水。我啃啃母驴的脖子,安慰它,鼓励它,不要怕,不要急,我来了,不怕狼,让我的铁掌,敲碎狼的脑壳。

    两匹狼,眼睛碧绿,肩并着肩,与我们僵持着。对我的仿佛从天而降,它们显然十分烦恼,如果不是我,它们此刻正在饱餐驴rou了。我知道它们不会善罢甘休,这两匹从丘陵地区流窜来的狼,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它们把我的驴驱赶到沙梁、柳丛,为的就是要利用沙土陷驴蹄的优势。要想战胜二狼,必须尽快脱离沙梁,我让它头前慢走,我倒退行走。一步步往沙梁攀升,二狼先是无奈地尾随我动,然后便兵分两路,绕到我们前面去发动突然袭击。我告诉我的驴,亲爱的,看到了吗?沙梁下边,就是那条小河,河滩上布满卵石,地面坚硬,河水清澈,仅能淹到我们蹄腕处。我们只要一鼓作气,冲到小河里,在河水中,这两头狼,就优势尽失,我们一定能够战胜它们。亲爱的,鼓起勇气,奔跑下山,我们身体庞然,惯xg巨大,我们的后蹄会扬起沙尘,迷住老狼的眼睛,只要狂奔,绝对安全。我的驴听从了我,与我并肩冲下。

    借着惯xg,我们跳跃了一个又一个柳丛,柔软的枝条滑过我们的肚皮,我们宛如随波逐流,我们自身也如两簇巨大的浪花,奔涌而下。我眼睛的余光,看到那两匹狼在我们身后连滚带爬的狼狈样子。等我们站定在河水里平定了呼吸之后,两匹狼身上蒙着厚厚的沙尘来到河边。我让我的母驴喝水。亲爱的润润喉咙吧,慢点喝,别呛着,不要多喝,别受了凉。我的母驴啃着我的屁股,眼睛里盈满泪水。它说好弟弟,我爱你,如果不是你来解救,我已经葬身狼腹。好姐姐,亲亲的驴姐,我救你,也是救我自己,自从我脱生为驴后,一直心中郁闷,见到你后,才知道,哪怕是卑贱如驴,但只要有了爱情,生活也会幸福无比。我的前世是人,那人一妻两妾,只有xg无有爱,我曾经错以为他非常幸福,现在才知道他十分可怜。一个被爱情之火烧烤着的驴,比所有的人都幸福啊。一个将自己的爱侣从狼口中解救出来的公驴,既在爱侣前展示了自己的勇力和智慧,又满足了雄xg的虚荣心。姐啊,是你让我成为一头光荣的驴,是你让我成为了地球上最幸福的动物。我们互相啃着痒,我们互相磨蹭着皮肤,柔情缱绻,情话连绵,感情在厮磨中愈来愈深,几乎使我忘记了蹲在河边的狼。

    这是两只饥饿的狼,我们身上鲜美的肌rou让它们馋涎欲滴。它们不肯罢休。尽管我恨不得立刻与我的爱侣交配,但我知道那样无异于自掘坟墓。那两匹狼显然也在等待这样的时机。它们先是站在河边的卵石上,伸出舌头,像狗一样地舔水,然后便狗一样坐着,仰起头,对着半块凄凉冷月,发出尖厉的嗥叫。

    有好几次我失去了理智,举起前蹄,爬跨我的母驴,但我身体未落,狼便蹿了上来。我匆忙中止,狼即退回水边去。看起来它们有足够的耐心。我想我必须主动发起进攻,我需要母驴的配合。我们俩向水边的狼冲去,它们一跳就闪开,并慢慢地往沙梁方向退却。我们不会中它们的jian计。我们涉过河流,向西门屯方向奔驰。两匹狼冲进河水,河水淹到它们的肚皮,使它们行动迟缓。我对母驴说,亲爱的,冲,让我们结束这两个野兽的生命。我们按着预先商量好的办法,飞快地跳入河水中,用我们的蹄子,去践踏狼的身体,我们故意激起水花,迷了它们的眼睛。狼在水里挣扎着,水使它们身体沉重。

    我猛地扬起前蹄,对准一头狼砸去,那狼匆忙躲闪,我的身体陡转,一双前蹄,砸在另一只狼的腰上。它的腰立即塌了,我将它按在水中,让它在水中窒息,一串串的气泡咕咕地冒上来。另一只狼,直立起来扑向我爱驴的脖子,危险,我松开蹄下的狼,尥起一只后蹄,敲在那狼的头上。我感到铁蹄砸碎了那狼的头骨,它一下子就瘫在河水中,身体平躺着,尾巴扑棱着,还没死停当。那只灌得半死的狼挣扎着爬上沙滩,长毛贴皮,瘦骨毕现,状甚丑陋。我的爱驴冲上去,拦住它的去路,一蹄连一蹄地敲击它,使它在沙滩上团身翻滚,又滚回到河里。我举起一只前蹄,对准它的头一擂。两只狼眼,碧绿一闪,然后便慢慢地熄灭了。怕它们不死,我们轮番踏着它们,一直把它们踩进卵石的缝隙里。泥沙和狼血,弄脏了半河水。

    我们并肩往河的上游走去,一直走到河水清清、嗅不到半点血腥味的地方,然后站住。它侧目望着我,啃着我,声音呢喃,情意绵绵,身体转动,给我最合适的位置,亲爱的,我要你,跨上来吧。我,一头纯粹的、纯洁的公驴,体形健美,基因优良,注定了后代的优势,这样的优势,与我驴的童贞,一起给你,只能给你,我最亲的花花驴。我像山一样立起来,用两只前蹄抱住它的腰,然后,身体往前一耸,一阵巨大的欢喜奔涌而来,流遍了我的身体,也流遍它的身体。我的天哪!

    第七章 花花畏难背誓约 闹闹发威咬猎户

    我们一夜交配了六次,这从驴的生理上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没有说谎,向玉皇大帝保证,指着河水中的月亮起誓,是真的,因为我不是一般的公驴,韩家的母驴也不是一般的母驴。她的前世是一个殉情而死的女人,积压了几十年的情欲,一旦发动,便难以休止。红日初升时,我们终于累了。一种空空洞洞、澄澈透明的累。我们的灵魂仿佛被这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升华了,变得美好无比。我们用嘴互相梳理了凌乱的鬃毛和沾满了泥沙的尾巴,它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温柔之情。人类妄自尊大,自以为最解风情,其实母驴才是最会煽情的动物,我所指的当然是我的母驴,韩驴,韩花花之驴。我们站在河中喝了一些清水,然后便走到河滩上吃那些虽然已经发黄但汁液还未完全脱尽的野芦苇和那些包孕着紫红汁液的浆果。不时有小鸟被我们惊起,偶尔也会从cao丛中窜出一条肥胖的蛇。它们该寻找蛰伏之地了,顾不上和我们纠缠。我们交流了彼此的所有信息后,便有了各自的昵称。她呼我闹闹,我称她花花。

    闹闹,啊噢;花花,嗯哼;我们永远在一起,天公地母也休想把我们分离,啊噢好不好?嗯哼非常好!让我们做野驴吧,在这十几道蜿蜒的沙梁之间,在这郁郁葱葱的沙柳之中,在这清澈的忘忧河畔,饿了我们啃青cao,渴了我们饮河水,我们相拥而睡,经常交配,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我对你发誓我再也不会理睬别的母驴,你也对我发誓再也不会让别的公驴跨你。嗯哼,亲爱的闹闹,我发誓。啊噢,亲亲的花花,我也发誓。你不但不能再去理母驴,连母马也不要理,闹闹,花花咬着我说,人类无耻,经常让公驴与母马交配,生出一种奇怪的动物,名叫骡子。你放心花花,即便他们蒙上我的眼睛,我也不会去跨母马,你也要发誓,不让公马配你,公马配母驴,生出的也叫骡子。放心小闹闹,即便他们把我绑在架子上,我的尾巴也会紧紧地夹在双腿之间,我的只属于你……

    情浓处,我们的脖子交缠在一起,犹如两只嬉水的天鹅。真是说不尽的缠绵,道不尽的柔情。我们并肩站在河边一潭静水前,看到了倒映在水面上的我们的形象。我们的眼睛放光,嘴唇肿胀,爱使我们美丽,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驴。

    正当我们忘情于山水之间时,后边响起了一阵嘈杂声。猛抬头,看到大约有二十个人,呈扇面状,对着我们包抄过来。

    啊噢,花花,快跑!嗯哼,闹闹,不要害怕,你仔细看,都是熟人。

    花花的态度让我的心凉了半截。我何尝不知道来者都是熟人呢?我的眼很尖,早就看清了,那一群人里,有我的主人蓝脸,有我的女主人迎春,还有与蓝脸友善的村人方天保、方天佑兄弟——方家兄弟是莫言小说《方天画戟》中的主要人物,在这部小说中他们成了武林高手——蓝脸腰间束着被我挣脱的缰绳,手持一根长竿,竿端拴着绳套。迎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糊灯笼的红纸已被烧毁,露着乌黑的铁框。方家兄弟,一个手持长绳,一个拖着棍木奉。另外的人,有驼背的韩石匠,有韩石匠的同父异母的弟弟韩群,还有几个面目熟悉但一时叫不出名字的人。他们都是神色疲惫,浑身灰土,显然是奔波整夜。

    花花,跑!闹闹,我跑不动了。你咬住我的尾巴,我拖着你跑。闹闹,我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迟早还是会被他们捉回来,花花低眉顺眼地说,再说,他们会去找枪,我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枪子儿。啊噢,啊噢,啊噢,我失望地大叫着,花花,你忘了我们方才发下的誓言了吗?你答应跟我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你答应要跟我在一起做野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忘情于山水之间。花花垂着头,大眼睛里突然溢出了泪水。她说,嗯哼,闹闹,你是公驴,拔屌之后,浑身轻松,了无牵挂,但是我却怀上了你的驴驹,你们西门家院里出来的,不论是人还是驴,都是一箭双雕的强梁,我的肚子里,十有八九怀上了双驹。

    我的肚子很快就要大了,我需要营养,我想吃炒熟的黑豆,新磨出来的麸皮,研碎的高粱,铡得碎细并用竹筛筛过三遍、既无石子、ji毛等杂物又无沙土的谷cao。现在已经是十月,天气慢慢寒冷起来,天寒地冻,大雪飘飘,河里结冰,枯cao被大雪覆盖,我拖着怀孕的身子,吃什么?嗯哼,喝什么?嗯哼?我生了驴驹之后,你让我睡在哪里?嗯哼,就算我横下一条心,跟你流窜在这沙梁之中,那我们的驴驹,如何能承受这风雪寒冷?嗯哼,如果我们的驴驹冻死在雪地,身体僵硬,犹如木棍和石头,作为它们的爹,你难道一点都不心疼?公驴可以无情地抛弃驴驹,闹闹,母驴做不到。别的母驴也许能做到,但花花做不到。女人为了信仰,可以舍弃她们的儿女,但母驴做不到。嗯哼,闹闹,你能理解一头怀孕母驴的心情吗?

    在花花连珠枪弹般的话语中,我,公驴闹闹,几乎没有反驳的余地。我软弱无力地问啊噢,啊噢,花花,你敢保证你怀孕了吗?

    废话,花花瞪我一眼,怒冲冲地说闹闹啊闹闹,一夜六次,次次如灌如注,别说是一头正值发情高潮的母驴,就是一头木驴,一头石驴,一棵枯树,也会怀上你的驴驹!

    啊噢~~啊噢~~我垂头丧气地低鸣着,看到花花顺从地迎着她的主人走去。

    我热泪盈眶,但眼泪很快被无名的怒火烧干,我要跑,我要跳,我不愿意忍看这义正词严的背叛,我不能继续忍气吞声地在西门家大院里作为一头驴度过一生。啊噢,啊噢,我朝着明亮的河水冲去,我的目标是高高的沙梁,是沙梁上那些团团簇簇如同烟雾般的沙柳,红色的枝条柔韧无比,里边栖息着红毛狐狸,花面的獾与羽毛朴素的沙ji。别了,花花,享你的荣华富贵去吧,我不眷恋温暖的驴棚,我追求野xg的自由。但我还没跑到对面的河滩,就发现沙柳丛中埋伏着几个人。他们头上顶着柳条编织成的伪装帽,身上披着与枯cao同色的蓑衣,他们手中,都端着那种曾把西门闹的脑袋打得粉碎的土枪。巨大的恐惧使我折回头来,沿着河滩东向奔腾,正对着初升的太阳。

    我浑身的皮毛如深红的火焰,我是一团奔跑的火,一头光芒四shè 的驴。我并不怕死,面对着凶恶的狼我毫无畏惧,但我对那些黑洞洞的土枪实在是恐惧,我怕的不是土枪,而是这种土枪制造出来的那种脑浆迸裂的惨状。我的主人大概早就猜到了我的奔跑线路,他斜刺里过河,连鞋袜都顾不上脱去。河水被他笨重的腿脚搅动得水花飞溅。主人迎面而来,我侧身转向,就在这个瞬间,主人手中的长竿飞来,竿上的绳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不服输,我不甘心就这样被他制服。我竭力往前,昂头挺胸。绳套勒进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难。我看到主人双手攥着长竿,身体后仰着,与地面角度很小。他的两只脚后跟蹬地,在我的拖曳下前进。他的脚后跟犹如犁铧,在河滩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沟。

    终于筋疲力尽,更由于脖子上的绳套令我窒息,我只好停止奔跑。众人乱纷纷围拢上来,但似乎都对我有所忌惮,虚张声势不敢靠前。于是我想到我作为一匹善于咬人的驴已经臭名远扬。在生活平静的屯子里,驴咬伤人,自然是大新闻,顷刻间就会传遍全村。但他们和她们,谁又能猜到这事情的原委呢?谁又能想到白氏头上的窟窿,只不过是她丈夫的转世灵驴一时迷xg,忘却驴身,恍为人体,亲吻她留下的痕迹呢?

    大胆的迎春举着一束绿cao慢慢地向我靠近,口中发出一些絮絮叨叨的话语“小黑,不要怕,不要怕,不打你,跟我家去……”

    她靠近了我,左胳膊揽住了我的脖颈,右手把那束绿cao塞进了我的嘴巴。她抚摸着我,用她的胸膛挡住我的眼睛,我感受到了她温暖柔软的ru房,西门闹的记忆猛然袭来,热泪从我的眼睛涌出来。她在我耳边款款细语,热烘烘的气味,热烘烘的女人,我感到头晕眼花,腿脚抖颤,跪在了沙滩上。我听到她说“小黑驴,小黑驴,知道你长大了,想媳妇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黑驴也要当爸爸了,不怪你,正当的,婚也结了,种也下上了,乖乖地回家吧……”

    他们匆匆忙忙地修好了辔头,把缰绳拴好,还在辔头上,加上了一根冰冷的散发着铁锈气的链子。他们把这根铁链子塞进我的嘴里,用力一扯,将我的下唇勒起来,痛疼难忍啊,我张大鼻孔,猛喘粗气。迎春打脱了那只紧勒铁嚼子的手,说“松开,你难道没看到它已经受伤了吗?”

    人们试图让我站起来,我也想站起来。牛羊猪狗可以卧着,驴只有要死了才可以卧着。我挣扎着要站起来,但身躯沉重难以站立。难道我这头刚满三岁的驴就这样死去吗?尽管为驴不是好事,但这样死去实在窝囊。在我的面前有一条宽广的道路,道路上又分出许多小径,每一条都通向风景,我好奇而神往,不能死,站起来。在蓝脸的指挥下,方家兄弟把那根棍子从我腹下穿过。蓝脸转到后边掀着我的尾巴,迎春抱着我的脖子,方家兄弟抬着棍子,齐发一声喊“起!”借着这股劲儿,我站立起来。四腿抖颤,头颅沉重。全力支撑,决不能再倒下,我站定了。

    他们围着我转,看着我后腿与前胸上血糊糊的伤口惊讶又困惑。难道与一头母驴交配竟要受这么大的伤害?与此同时,我也听到,韩家那拨人也为他们家母驴身上的伤而议论纷纷。

    难道这两头驴不是交配而是互相厮咬了一夜吗,方家兄弟中的老大问老二,老二摇头,不置可否。

    帮韩家找驴的一个人,在河的下游不远处,手指着河道,高声喊叫“快来看,那是什么东西!”

    狼的尸体,一只在缓慢翻滚,一只被一块巨大的卵石挡住。

    众人跑过去,瞩目观看。我知道他们看到了水面上漂浮的狼毛,看到了卵石上沾着的血迹——狼血与驴血,嗅到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腥臭,想象着那场激烈的大战,以河滩上凌乱密集的狼爪印和驴蹄印为证,以我与花花身上的斑斑血迹与骇人的伤口为证。

    两个人脱掉鞋袜,挽起裤腿,下到河水中,扯着尾巴,把两头水淋淋的死狼拖到了河滩上。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对我肃然起敬了。我知道花花也享受着这样的光荣。迎春抱着我的头,摸着我的脸,一滴滴泪珠,落在我的耳朵上。

    蓝脸得意地对众人说“妈的,谁再敢说我的驴不好,我就跟谁拼命!都说驴胆子小,见了狼就吓瘫了,可我的驴,踢死了两匹恶狼。”

    “也不光是你们家的驴踢死的,”韩石匠忿忿不平地说,“俺家的驴也有功劳。”

    蓝脸笑着说“对对对,你家的驴也有功劳,你家的驴,是我家的驴媳妇吧。”

    “受了这么重伤,这婚,大概没结成吧?”有人半开玩笑地说。

    方天保弯腰看了我的殖器,又跑到韩家母驴的腚后,掀起尾巴瞅瞅,肯定地说“结成了,我敢担保,老韩家就等着养小驴驹吧。”

    “老韩,你送两升黑豆到我家,给我家黑驴补补身子。”蓝脸一本正经地说。

    “呸!做梦!”老韩道。

    那几个埋伏在红柳丛中的人提着土枪跑上来。他们脚步轻捷,动作诡秘,一看就知道不是地道的庄稼人。当头的那个,五短身材,目光犀利。到了狼前,弯下腰,用枪筒子戳戳一匹狼的头颅,又戳戳另一匹狼的肚子,惊讶又不无遗憾地说“就是这两个东西,害得我们好苦!”

    另一个持枪的人,对着众人,大声嚷叫着

    “这下好了,我们可以去交差了。”

    “你们,大概没见过这两匹野物吧?这可不是野狗,这是两匹大灰狼,平原地区比较少见,是从内蒙古cao原那边流窜过来的。这两匹狼一路作案,见多识广,狡猾诡诈,行为狠毒,流窜到本地一个多月,就毁了十几匹大牲口,有马,有牛,还有一匹骆驼,下一步,它们就该吃人了。县里知道了这事,怕引起百姓惊慌,秘密组织了打狼队,分成六个小组,日夜巡逻、埋伏,这下好了。”又一个持枪的人,不无自负地对蓝脸等人说。他用脚踢着死狼,骂道,“畜生,想不到你们也有今天!”

    那个领头的打狼人,对准狼头,开了一枪。一道火光,把狼吞没。火光闪过是白烟,从枪口溢出。狼的脑袋粉碎,像西门闹的脑袋一样,白白红红地涂抹在卵石上。

    另一个打狼人,心领神会地微笑着,端起枪,瞄准另一匹狼的肚子开了一枪。狼腹上被轰开一个拳头大的洞口,许多肮脏的东西溅出来。

    他们的行为,让蓝脸等人目瞪口呆,继而面面相觑。良久,硝烟散尽,水流声清脆悦耳,一群麻雀,少说也有三百只,从远方飞来,起起伏伏,如一团褐云,然后齐刷刷地降落在一丛红柳上,柳枝为之弯曲如弓,仿佛累累的果实。麻雀齐声噪叫,一片沙梁因之有了活气。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从迎春口里吐出“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打两匹死狼?”

    “他妈的,你们想抢功劳吗?”蓝脸怒吼着,“狼是我家的驴踢死的,不是你们打死的。”

    为首的打猎人,从衣袋里摸出两张崭新的钞票,一张cha在我的辔头上,往旁边走几步,把另一张钞票,cha在花花的辔头上。

    “你想用钱堵住我们的嘴吗?”蓝脸气呼呼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拿走你的钱,”韩铁匠坚定地说,“狼是我们的驴踢死的,我们要把它拖回去。”

    打猎人冷笑着,说

    “二位兄弟,睁只眼闭只眼,大家都方便。你们即便说破嘴唇,也没人相信你们的驴能踢死狼。而且,明摆着的证据是,一匹狼的天灵盖被土枪打碎,一匹狼的肚子被土枪shè 穿。”

    “我们的驴身上有被狼厮咬的伤,血迹斑斑。”蓝脸大叫着。

    “你们的驴身上确实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谁也不会不相信这是被狼咬的,那么,”猎头冷笑着,说,“这正好证明了这样一个场面在两头驴被两匹狼厮咬得血迹斑斑的危险时刻,打狼队第六小组的三个队员及时赶到。他们不顾危险冲上前去,与狼展开了生死搏斗,组长乔飞鹏,猛扑到公狼面前,对准狼头开了一枪,枪响后,半个狼头被打飞。队员柳勇,对准另外一匹狼开了一枪。不好,竟是哑火,因为我们整夜在柳丛中埋伏,使火药受了潮shi。那头恶狼,咧开几乎延伸到两耳的大嘴,龇出雪白的牙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对着柳勇扑来。柳勇就地一滚,躲过了恶狼的第一扑,但他的脚后跟被一块石头磕绊,使他仰天跌倒在沙滩上,恶狼腾起身体,拖着苍黄的尾巴,犹如一股黄烟,直对柳勇扑去。在这危急时刻,说时迟,那时快,捕狼队中年纪最小的队员吕小坡,瞄准狼头开了一枪——因为狼是运动目标,击中的正是狼腹——狼从空中跌落,在地上翻滚,肠子流出来,拖出好长,其状凄惨,虽是凶残野兽,也让我们心中不忍。这时,重新装填了枪药的柳勇,对着满地翻滚的狼补了一枪。因为距离较远,弹药出膛呈扫帚状,狼中弹多处,伸伸腿,终于死停了。”

    在捕狼小组长乔飞鹏的语言指点下,队员柳勇退出步远,托起土枪,对准那匹被洞穿腹部的狼开了枪。几十颗铁砂子,均匀地打在狼身上,在狼的皮毛上留下了一片焦煳的洞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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