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又合上。
展遥走了。
饭菜已经凉透了,宁桐青也不管,只顾闷头吃,眼看着一碗饭就要见底,他猛地扔下筷子,扯过外套,冲出了门。
他一边下楼一边给展遥打电话,电话通着,却始终没人接;这让他在开车赶去医院的路上一直没法集中注意力,路边任何一个高瘦的身影都不免踩一脚刹车多看两眼,搞得差点就闯了红灯。好不容易有惊无险地赶到医院的急诊部,一问值班护士,得到的答复却是“病人已经离开了”。
听到这句话,宁桐青整个后背都凉透了。
他继续拨展遥的电话——还是徒然,脑海里飞快地思索人可能会去哪里,思前想后,宁桐青决定先去一趟展遥的家,要是没人再去学校,如果再没有……
他猛然意识到,展遥完全可以很轻易地躲起来。
“……小师叔。”
熟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自身后响起的那一刻,宁桐青差点被打火机烧到手指。他掐了烟,急匆匆地转身,并不明亮的路灯下,展遥站在急诊部大楼的出口处,正看向台阶下的自己。
他站得笔直,却不知是什么缘故,顾盼间的神态乍一看简直是惶惶然的,连带着站姿都显得伶仃起来。可在看见宁桐青眼睛的瞬间,他身上所有的孤独消失了。
悬了一路的心此刻终于落了回来。那股奇怪的热流再一次涌上了喉间。宁桐青垂下手,手指全不自知地捏着烟盒,好一会儿才出了声“……我刚才去问值班护士,她说你已经走了。”
展遥抬起手,他的手腕间挂了一个袋子“医生给我开了止痛片,我去拿药了。”
他慢慢走下台阶,走到宁桐青的身边,看看人,又看看自己的鞋尖,如是再三,才再次开口“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宁桐青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医生怎么说?”
“挨批了。不该游泳。我太心急了。”
“再等等,手好了随便你怎么游。”
展遥点头,又轻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打电话,一直没人接。你要是丢了,不用你爹妈来扒我的皮,我家老太太先杀来拿菜刀剁我的狗头了。”
这个拙劣的笑话没有逗乐展遥,他反手一摸口袋,接着望向宁桐青,语气里多了几许努力辩白的意味“我出门的时候把手机落在家里了。”
“在家就行。这事怪我,我该送你来。”
“……”展遥又低下了头。
宁桐青不愿意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结下去。他问展遥“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展遥点头。
宁桐青指指前方“车停在那里。刚才我来不及找停车场,直接把车停在了路边……”
希望晚上没交警来贴条。他把这句话默默咽下去。
展遥朝着宁桐青指的的方向迈动了脚步,宁桐青很快也跟上去。之前心思在别处顾不上,走了两步,才觉出来夜里风又湿又急,好像有湿漉漉的手指,正想方设法地钻进衣领的深处。
展遥打了个喷嚏,宁桐青正要说话,也打了一个。两个人看看彼此,宁桐青说“穿少了吧?”
话音刚落,他又打了一个。
展遥默默解下围巾,递给他“你穿少了。”
宁桐青不接“我是被风吹的,不冷。”
“有鼻音了。”
宁桐青摸摸鼻子,索性不说话了。
好在车子停得近,不用走上太久。看着展遥系好安全带,宁桐青准备开车,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有点微妙的声音探出了头。
宁桐青诧异地转向了展遥,正好把一脸窘迫的小朋友抓了个正着。
“……”宁桐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我不饿……”可他的肚子不是什么说的。展遥的眼神有点绝望,只好改了口,“可以回家吃……章阿姨做了好多菜。”
“菜都凉了,已经热了一次,再热没法吃了。说吧,想吃点什么?”
“……热的就好。”展遥想了想,“我不喜欢医院,我们快点走吧。”
他们最终选择了离医院很近的一家快餐店,展遥点了一份加大份的套餐,不忘问宁桐青要不要也吃一点。宁桐青没好意思告诉小朋友因为心里有气他晚上吃了三碗饭,以至于现在胃都不大舒服,只是摇摇头,含糊地说“你只管点你自己的。”
汉堡不需要刀叉碗筷,吃起来省事。但即便如此,宁桐青还是留意到展遥用了他那尚不灵光的右手。他本来想劝他不必心急,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把冰可乐推到展遥眼皮子底下“慢慢吃,不着急。”
展遥努力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早点吃完早点走,我得回去复习功课。”
宁桐青挑了挑眉“我在你这个年纪,要是像你一半……不对,五分之一省心,我妈现在的白头发应该至少能少一半。”
“我妈可不是这么说的。”展遥很认真地抬眼看他。
“哦?瞿师姐怎么说的?”
展遥放下手里的汉堡,垂眼片刻,然后答“说你小时候是个神童,特别会念书。”
“……”宁桐青按了按额角,决定还是要说良心话,“你妈太抬举我了。”
“我爸也这么说。”
宁桐青想想,笑容里有一丝自己无从觉察的苦涩“展师兄要这么说,我就更无地自容了。其实是这样,我小时候老生病,做不了别的事,没法打球、没法游泳,连出去玩都不大容易,只能好好读书——这种纯属环境所迫,做不得数。”
展遥顿住了,微微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宁桐青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要说会念书有学问,我不够给你爸爸提鞋的。天,瞿师姐怎么能对你灌输这种错误的印象……”
展遥定定地看着他“肯定不是的。要是照你这么说,我爸也不是做不了别的事,所以才只能做学问吗。”
全没想到展遥会这么想。宁桐青一怔,赶快说“你想到哪里去了。展师兄的身体……”
他顿住了,难以言表的苦涩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恍然大悟。
“小十。”他轻轻喊了一句不知不觉又垂下头去展遥。
展遥故作不经意地扯了扯嘴角,大概是想表示自己无所谓。宁桐青静静看了他几秒,才说“我没告诉你,我也不喜欢医院。”
展遥的神色尽是困惑。
“不是不喜欢,是怕。而且不是和你一种怕法。”他轻轻往后一靠,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所以小十啊,别心急,不要慌,你爸妈把你照顾得这么好,这次骨折纯属小意外,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不是一回事,别吓唬自己。”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含糊——因为实在太艰难也太残酷,但他还是说了。
说完,他从展遥的眼睛里知道,他听懂了。
第29章
不愿讨论至亲的病痛是人之常情,哪怕不得不谈及,也是越短越好。
宁桐青太清楚这个道理,何况他想说的展遥也听懂了,就此打住正是再合适不过。直到晚饭吃完,两个人都再没说话了。
动身时宁桐青的外套不小心挂到桌角,打翻了餐盘里的可乐杯,可乐和冰块洒得一张桌面都是。宁桐青稍稍收拾了一下,忽然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你没喝可乐?”
“骨折不能喝可乐。所有碳酸饮料都不能喝。”
宁桐青对着展遥大眼瞪小眼“……我才知道。你怎么不早说?”
展遥抓抓头发“因为我喜欢喝可乐,就没告诉你。”
“现在怎么不喝了?”
“想早点好。”
宁桐青一顿,想一想又问“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但是不知道的?”
展遥一偏头,反问“你不知道什么?”
宁桐青低低笑起来,以此来掩盖内心一闪而过的愧疚“算了,反正这几个月也说不上是我照顾你还是你照顾我了……可能还是后者多点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做长辈的自我检讨。好了现在检讨完了,小十同学,你就以观后效吧。”
展遥冲他眨眨眼“……哦。”
他的神情实在怪有趣的,好像在看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不得不寒暄偏偏无话可说。见状宁桐青又笑了起来,自己结束了话题“好了,回家吧。”
第二天是周末,宁桐青原本计划陪展遥去一趟康复科,和医生讨论一下有没有系统的恢复方案,但一大早,又被叫去了博物馆,继续谈话。
很快他就知道,“谈完了吧”纯属自作多情。等着他和博物馆内很多人的,是漫长的问答、一个个意味着“所言全部真实”的签名,同事们的风声鹤唳、正常工作的全面停滞,令人困扰的乏味,甚至精巧老练的陷阱——只为找出所有的涉事者。
宁桐青终于明白父亲那通电话里的“不说不必要的话”意味着什么。
既然开始彻底查库,准备了大半年的士大夫展也就正式推后,宁桐青更是被专案组抽调出来,作为整个陶瓷研究室唯一的工作人员,配合省博来人清查文物库存。
这样一来,本职工作彻底停滞不说,每一天走进办公室时,同事们沉默的目光就像无言的刀子。
孙老太太被停职了。没有任何公开的说明。
可惜这对宁桐青来说还不是最沮丧的,更让他沮丧或是愤怒的是,他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选中,也不知道别人为什么不被选,更不知道这件事情到底如何结束,又有多少人会牵连其中。
但从始至终,他只得了指示,没人给他解释,哪怕只言片语。
盘点库房的工作谈不上艰苦,至少肉体上不。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宁桐青真不介意每周拿出一天甚至两天的时间下库房,毕竟在很多时候,和藏品打交道比和人硬待在一起强多了。
不过尽管肉体上不艰苦,精神上实在是个折磨。其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应该是工作时永远有人站在几步外盯着你,目光中颇有点把市博的所有人都当作潜在贪污犯或是贪污犯同谋的预判。宁桐青就听到过同一批抽调下库的金银器研究室的同事在加班结束后低声骂娘,脸上满是屈辱。
做到第二周时,宁桐青实在忍无可忍,回家的路上先给家里去了个电话,报平安之余也发发牢骚。
老爷子听了来龙去脉,慢悠悠地说“既然不能不做,就尽量最好。如果有任何需要留文字记录的地方,要你自己写,你只说事实,别人写了要你确认,每一个字都仔细读。”
宁桐青被新馆和旧馆两套不一样的藏品编号折磨了一周多,听到自家老子不紧不慢的话,好半天才把哽在喉头的恶气重重咽下去“……没有要我们写东西。”
“那就做事吧。不要管别人怎么看你,也不要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不是什么大事。”
“那什么是大事?”
“凡是还能让你发牢骚和脾气的事,都不是大事。”
宁桐青无可奈何地笑了“爸,您这功力我是修练不出来了。”
宁远似乎在电话那边也笑了一笑“我没什么功力,诀窍就是只说事实。从长远来看,这四个字不会让你吃亏。”
“你儿子眼下都熬不住了,不敢想长远了。”
但这时他心里的烦躁之气已经散去不少,语气也不知不觉轻快起来。
“你从小到大学业没遇到逆境,顺利惯了,从这件事里学一学怎么处理工作和人事上的问题对你也好。”
“难度太大了吧……药下得可有点猛。”
“是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