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晚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折磨人的方式,伸手拔了拔那根金属管,那人惨叫了一身,管子却丝毫未动,仿佛被焊牢在内脏上一般。
白稚泽的灵药他随身带了一些,虽然知道不对症,但止疼消炎的效用总是有的,便还是取了一颗喂他吃下。药力逐渐散开,那人慢慢停了□□,满头满脸都被汗水湿透,仿佛刚从水中捞起来一般,脸上闪现出若隐若现的一片黑鳞,又转瞬消失。
辛晚不欲多问,慌忙跟他保持距离,自行坐到桌边去,拨亮了蜡烛,安慰道“没事没事,我虽然能动了,但是不准备逃的。”
那人发了一会儿愣,缓慢地支起了身子,重新斜靠在床沿。
辛晚道“那究竟是什么玩意?”
那人道“取胆汁的针管。”
辛晚“啊”了一声,脑中似乎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没抓住,他怔怔想了半天,道“活人取胆?难怪你成这皮包骨样……胆汁有什么用。”
那人道“闭嘴。”话音刚落,手指一动,辛晚便又被定在桌边。
辛晚翻了个白眼,闭嘴就闭嘴,又不是非要问。他不过是看他伤口实在太惨无人道动了恻隐之心,倒还不想当那救蛇的农夫……蛇?
辛晚呆了呆,刚才脑中闪过的那个念头忽地清晰,心头瞬间雪亮。
他人虽不笨,经验与机变终究少了些,若换了陆长荧,只怕在看到此人伤口时便已能大致猜出他的来历。
断臂,鳞片,取胆。陆长荧在白稚泽中杀的那条玄冰碧蛇,竟是没有死,只是被捉去饲养着作为取胆汁的活体了。
当日本就只有陆长荧下水去杀蛇,底下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不知道,陆长荧上来时又带回了他最为记挂的可以治木夜灯灼伤的蛇胆胆汁,他便没有疑心那蛇是不是真的死了。何况,陆长荧好端端地,为何要救那条残疾蛇的性命?
当然,从现在看来,这条玄冰碧蛇,只怕也是盼望自己当时便死了才好。
这个蛇妖正是害惨木夜灯的元凶。辛晚茫然半晌,心中一边哀叹自己一时心软居然还救了个仇人,一边也隐隐感到这蛇妖纵然可恶,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这般每日里被人活体取胆,受无穷无尽的折磨,还不如给个痛快。
不过,他也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陆长荧是为了给他出气才刻意零碎折磨蛇妖,长荧在重伤落在白稚泽前,本就是个无情无爱,无伤无痛的怪胎。他刻意如此作为,多半还是因为玄冰碧蛇的胆汁有些什么别的效用。
辛晚轻声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蛇妖并不回答,辛晚提醒道“就算你现下逃出来了,此处尽数是陆家的范围,这里每个做小生意的都奉陆家为尊,陆家若发现你逃了,想要搜查客栈,这些老板小二拼着得罪所有客人明天就倒闭,也会让陆家搜的。”
蛇妖沉默一会儿,道“你认识我?”
辛晚道“不认识,不过大约知道你是谁……”
话音未落,客栈之外火光大亮,蛇妖双眼瞳孔收缩。
他深知陆长荧的手段,此人冷心冷情心狠手辣,若是已经确认他藏身于这个客栈之内,只怕为了将他逼出来,就算火烧客栈,让这里的一众无辜住客陪葬都面不改色。
他于这一瞬间已转了无数念头,到头来却又觉得每一个都不保险,思来想去忽地释然,反正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他都已过了几个月,若真的又要被生擒回去,不如自我了断罢了。
他这个念头刚转完,便感觉到颈后一阵剧痛——在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时候,他竟已被钉住了七寸。
蛇妖只觉一阵绝望,玄冰碧蛇本是介于生死之间的奇特生物,自尽的方法只有一个,便是在陆地上现出原形,脱水即死,百试百灵。然而被钉住七寸后无法化形,陆长荧竟是要他死都不能!
辛晚见他的眼神一时悲哀,一时愤恨,一时绝望,顿觉十分不安,道“那啥,你看,陆家已经过来了,你要不要试试逃走,最多我不喊。”他心中道,只要别找我陪葬。
蛇妖一指将房门封死,道“逃不走了,陆长荧既已追到这里,必然带了白极鹰。此鹰是我们的天敌,生性喜爱啄食碧蛇胆,我就算插翅飞出去,都会被白极鹰一口啄回。”
他回头道“我不欲伤你,只是如今我走投无路,只得请你帮个忙。”堪堪说完,辛晚便见他仅剩的那只手并指为刃,硬生生插入自己的肚腹,将一颗蛇胆血淋淋地挖将了出来。
辛晚瞪大了双眼,只见蛇妖将那颗还连着针管的碧蛇胆丢进了他的竹筒酒壶,骷髅一般的脸朝他笑了笑,道“我要去不动府复命,此次任务失败,我不日将被丢入外间凡世,失了蛇胆,想必也活不了多久……但我不能再被抓回去受此屈辱。劳你以此帮我引开陆家人,感念你赠药之德,这颗蛇胆便当做报酬。千岁玄冰碧蛇胆的功效,你去问问旁人,会有很多人告诉你有何用处。”
说罢咬牙缠紧了腹上的伤口,剥下辛晚的外衣换上,将他哑穴也封了,关进衣橱中,又把竹筒酒壶放在他身畔。
他朝辛晚拱了拱手,道“后会有期。”
辛晚完全无法动弹地被关在衣柜里,虽有喜爱的美酒相伴,但美酒里却浸着一颗血淋淋的新鲜蛇胆,这感觉无比的怪异,又有七分的恶心。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种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人的脚步声,熟悉的声音温和地道“白凤儿,是这里吗?”
他从衣橱缝里看到了白极鹰如玉一般光洁雪白的喙,急切地在缝里啄了啄。
辛晚放下心来,就算如今的陆长荧是不记得他的,也是他并不完全认识的,但他始终有一种奇怪的信任,只要是陆长荧,便不会真的伤害他。
有人笑道“别急,我听着这里边气息不对,这条小蛇儿藏了什么好东西?”是陆青持的声音。
陆长荧道“不是藏了什么好东西,多半是金蝉脱壳计。”
陆青持笑道“你竟然早就看出来了,为何不去追?”
陆长荧挑了挑眉,无所谓道“白凤儿会追到这,说明蛇胆就在这。他若是将蛇胆也挖将出来,自己想必是不会再重新长一个胆了,追来何用?”
陆青持摇摇头,叹道“你真无情。”
陆长荧仿佛没听见,道“要打开吗?”
陆青持斜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端详他的脸,似要从他眉梢眼角永远带笑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破绽来,最终回过头,道“里边有人啊,你听不出来?”
陆长荧道“重要的只是蛇胆,什么人很重要吗?”
陆青持噗嗤一笑,道“对我来说确实不重要……对你就……”他忽然用手指点了点下颚,用一种柔软的天真神情道“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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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独臂人(3)
弯月似眉,风灯与松油火把的光亮将清冷月色冲得消散殆尽,陆青持和陆长荧站在河畔,看人慢慢将那只成色颇差的巨大松木柜子沉入河水。这条特地引流而来的小河并不深,却也足够将柜子淹没至顶。
陆青持点了点下巴,淡淡道“玄冰碧蛇是半死之物,你我感知不到他究竟在不在里边,但是他身有重伤,人形在水下难以长久,等憋不住时自会化为蛇形。”
陆长荧面不改色道“我觉得他不在了。”
陆青持道“赌什么?”他脸上虽然仍含着笑,却言语终究是带了几分冷意。
沉入河水的木柜安静地冒了几个气泡,便毫无声息。
陆长荧抬手摸了摸栖在他肩头的白极鹰,道“赌什么都行?”他扭头看陆青持,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我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手中有一朵白昙花。”
陆青持不意他提到这个,一张原本就漂亮到惊人的脸刹那间如霁雪初晴,愈加夺目,微笑道“你还记得。”
陆长荧道“我记得那品昙花叫做‘玉碗碎雪’。当时你说,既是第一次见面,便以此物当做见面礼罢了。”
陆青持笑道“还有脸说,我说了之后你转身便跑出去,然后又再进来,跟我说,这是第二次见面了,不用送见面礼了。我就呆愣了那么一会儿功夫,昙花就谢啦,送也送不出手了。”他越想越好笑,骂道,“世上怎会有你这样不要脸的人?”
陆长荧道“花花草草的,有何意味?我当日既然肯去见你,自然不是贪图这些物事。”
陆青持含笑道“那如今呢,你想要了?”
白凤儿发出一声鸣叫,陆长荧道“就要它吧。你大约也是要输了。”
柜子下去已有一刻时间,就算蛇妖妖法高强十分能忍,也必不能撑到这么久。白凤儿一直瞪大了机警的鹰眼望着水面,并未发现有碧蛇出水。蛇妖果然已经不在了。
陆青持输了倒也未见沮丧,只故意惋惜道“哎呀,倒是忘了里边还有另一个人,不知道是谁,只怕无端端丧命了。”
陆长荧伸出手指,让白凤儿啄着玩,道“既然那人与蛇胆关在一起,想必也是知道我们活体取胆的秘密了,知道得太多,死了也不算冤。”他停顿一下,问道,“还要将那柜子捞上来找蛇胆么?”
陆青持静静盯着他,许久后似乎有些失望,又仿佛有些雀跃地道“不必了吧,反正咱们之前取的的碧蛇胆汁也够用了,捞柜子上来里边还有死尸,难看得紧,我可不要看。”他眉头舒展,露出一丝快意的喜色,继续道“罢了,此间事了了,你既然这般挂念着玉碗碎雪,我便同你一起去花房。玉碗碎雪与其他昙花不同,都是凌晨开花,我们小酌一杯等它开,岂不是美事一件?”
陆长荧笑笑道“等它开自然没问题,但你得记得要送我一枝,别以为小酌一杯,假模假样地看上一会儿,便是抵了赌约了。”
陆青持白他一眼,道“送就送,这点小玩意儿,值得什么了,如此紧张。”
既得少主发话,花房中自然布置得很快。
将近卯时,玉碗碎雪鼓胀的白色花苞发出轻微的裂帛之声,簌簌开出了一条缝。
陆青持失手掷了酒杯,水晶碎裂,他却也不以为意,道“长荧。”
陆长荧应了一声。
陆青持戏谑般地看向他“我很好奇,你竟然真的一点都不急。”
陆长荧笑道“有什么事急着要我去做吗?”
陆青持静静盯了他许久,展颜一笑“没什么,可能是我搞错了。”
陆长荧看着玉碗碎雪缓缓舒展开了洁白柔嫩的花瓣,叹道“最近老爷子大寿,你里里外外都要主持,事情太多,搞错也是情理之中的。”
陆青持笑道“但愿是我搞错了,否则后悔的只怕是你了。”
陆长荧喝了一口酒,看着自己的手,道“我还想不到有什么事会让我后悔。”
陆青持含笑看着他,一直看到自己都觉得无聊了,方道“……罢了,看来我同自己打的另一个赌也要输,不止一朵花,这盆玉碗碎雪,全是你的了。”
酒到酣处时,玉碗碎雪也已开谢。陆青持有点犯困,被婢女服侍着前去洗漱更衣,陆长荧简单地吩咐了她几句今日少主要穿哪件衣衫,小睡一会儿后要立即去何处办事,听她一一应了,扶着陆青持出了花房,一直到再也见不到两人人影,陆长荧怀雪出鞘,素来极为稳定的手指竟然有些微的发颤。
距离那只柜子入水已过了将近三个时辰。
他在柜子入水之时便已用沙石土壤的操控之法将其包裹起来不再透水,但是,那柜子中的空气只够一人呼吸不到一个时辰。
河水之畔极为寂静,静得他能听到自己忽然之间变得急促的呼吸声。被施以隔绝声息之法的客栈中,所有人都不会听到自己房间外的任何响动,如今想必都仍在熟睡。弯月已渐隐,东方现出了鱼肚白,陆长荧轻颤着手指,拨去了覆在柜子之上的沙石土壳,从未为任何人担惊受怕过的心在手搭上柜子门把的时候忽然狂烈地跳动,几乎要跳出胸腔,让他慌地简直不敢打开这道早已破损的木门。
他甚至都不敢承认,他害怕打开之后,看到的是辛晚的尸体。
他能感觉到柜子中的人毫无灵力只是个凡人,陆青持自然也能感觉到。青持没有别的依凭,只能用这种方法试探他,他却不需要试探,因为有一种奇怪的感应,让他从心底便毫无怀疑,隔着一道木板,里面的就是那个人。
他心知已经再也拖延不得,按着自己的胸口,一咬牙,打开了柜门。
外部的水立时尽数涌进柜中,辛晚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倚在木柜壁旁,右手流着血,上举握着什么东西,整个人都虚脱得站不稳,却又因四面木板的桎梏而强行站立在那里。
陆长荧顾不得其他,一把将他从木柜中抱出,浮上水面,轻轻拍他的脸。
辛晚咳嗽了一声,睁开迷茫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似是笑了笑,一直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动作,几乎已经僵化的右手终于缓缓松开,掉下来一个竹筒。
陆长荧心思灵敏,一看之下便已知其中关窍,木柜中空气用竭之后,辛晚用手硬生生捅破了竹筒的底部,将其伸出水面作为呼吸之用。木柜顶部本就离水面不远,这法子本是可以撑很久的,然而就在刚才,这条从碧晴海中引流而来的小河,随着海水一起,涨潮了。
他确实只要再晚到一刻便来不及了。
陆长荧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然而他一开口却仍是忍不住笑“你运气真好,今天是新月……碧晴海每月涨潮时,潮水最低的一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辛晚也朝他虚弱地笑了笑,漆黑的瞳孔都已涣散开来无法聚焦,张着口似是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将近三个时辰空气稀薄几乎窒息的感觉令他无法开口,却强撑着不肯晕去,只静静地,拼命地凝住眼神,盼着多看陆长荧一眼。
陆长荧笑道“你倒也真是撑得够久,竟到涨潮都未曾放弃。”
辛晚发不出声音,用失焦的眼睛看着他,用口型一字一字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陆长荧微微一怔,脑中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他眼前都模糊了一瞬,摇头定了定神,含笑哄道“好了,我来了,放心吧。”
辛晚成拳的左手抬了抬,手指已经因为长时间的紧握无法自行松开,陆长荧轻轻握住,温柔地掰开他的手指,那已显出青白之色的掌心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墨绿色的蛇胆。
那是辛晚明知他做了什么事后,还固执地将之留下来,命都快保不住了,仍是要拿着给他的东西。
辛晚见他将蛇胆取走,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用口型说了句“可惜了五两银子的酒……”吁出一口长气,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老是写得又晚又少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温度太高了边写边想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