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之间,尤其是关系笃定到足以成为夫妻的恋人之间,手机里怎会没有两人的合影——但许椋摇了摇头。
“你见过她的,”他只是说,“——是秦伯的长女。”
许椋一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像是想从他的神情中揣测些什么。裴洵一顿,许久才想了起来“啊……是她。”
他确实是见过她的。刚回国那一阵时日里,他仍有意要挽救父子关系,任裴鸿走马观花般领他见了不少所谓“门第相当”的女孩。其中这位秦小姐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是深刻,一是因为她颇合裴鸿的标准,在那人眼里是位称心如意的对象;二则是因为,结束寒暄后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婚后我们仍各玩各的——我不会烦你,也请你别管我。”
“她很美。”最后,裴洵说。
“当然。”许椋笑了笑,神情间似有讥诮。这分很不适合他的神色在他再度看向裴洵时便消失了,“这次的场面会比较大。我和……裴先生,都希望你能来。”
“……他也会来?”
“是,会请他说一些话,”许椋微低下头,按了按他的手背,“你和……裴先生,也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我想……”
“我知道。”裴洵摆了摆手,“我会到的。”
这几个月来,凡是有关裴家的消息,他都是从宋宇真那听来的。相比不伦不类的他,那人在富人圈子里一直混得更开。他由此知道了一些事,比如许椋前不久谈成了一件大单,地位由此得到了跃升,俨然已成了仅在裴鸿之下的二把手。裴鸿历来信赖他,如此一来当然对他愈加倚重,会在婚礼上致辞,也应该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也许是许椋在说这些时始终没有看他,也许是在他心目中那人从不是这样热心的性格……但现在不是时候。他没有继续想下去。
周日的话,正好和金尊奖的颁奖礼是同一天。但影帝这样压轴的重要奖项一般开奖都较晚,他也不需要在婚宴现场待很久,之后再赶去应该也不会错过需要周念上场的时间。裴洵想着,将那份请帖收好了——至于裴鸿……他也总不能一直这样避着。
许椋此行主要就是为了送请帖。他像是还有要事在身,不多时便起身告辞。裴洵将他送到门口,准备开口道别,小白却在此时忽然叫了几声——与此同时,他们都听见了门锁转动的咔哒声。
两人一并向门看去。只见周念从外推开了门,自然而然地走了进来。他抬头时就看见了裴洵,眼里立刻蓄满了笑意;下一刻才注意到门里还有一个人,目光在两人间兜了一圈,最后定在裴洵身上。
还是许椋先朝他笑了一下“周念?”
周念不知这人的来数,也不知道此时承认自己的身份是否合适……但不等他回答,许椋微一点头,径直离开了。
这不像一惯谨慎守礼的许椋会做的事。周念看着他的背影,眉蹙着,几乎要把“情敌”这两个字写在脸上。裴洵目送许椋的车开出大门,才回身说“别乱想。”
“真的?”
“真的。”裴洵说。他抬起周念的下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用一句话终结了周念的胡思乱想“欢迎回家。”
他们先前约好要一起为颁奖礼试衣服。裴洵这有品牌方送来的新品目录,本季新款的外衬里衣应有尽有。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只一页页翻着,偶尔做个记号。周念就从身后搂着他,不时亲吻他的后颈。他对衣着穿搭毫无见解,全凭裴洵说了算,许久才冒出一句“别看这页了。”
“怎么?”裴洵依言翻过。
“我知道的,”周念小声说,“那是你前男友。”
他指的是那一页上的模特。裴洵一怔,随即作势要翻过去多看两眼“是吗?我看看。”
周念连忙在半空截住了他的手,惩罚似地在他手心捏了捏。裴洵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怎么?……你倒是比我更清楚。”
“……”周念也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太幼稚了。但裴洵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更放松地倚在了他身上。于是他趁势握住了裴洵的手,换了个话题,“这次你想穿什么?”
“跟你不同的就行,”裴洵拍了拍他的手背。
周念“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裴洵的意思——上次晚宴上的情形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那张在摄影师撺掇下拍的合照,很可能是至少未来几年内他们仅有的同框。此后,无论有多少次会在同一场合出现,他们都要尽可能地避免接触。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你那还有多的请柬吗?”他正想着,却听裴洵忽然问了一声。
对于颁奖礼这样盛大的场合,主办方在一一安排前列席位之余,有时也会分配余下空位,供明星携家属观礼。周念点点头,说“有一张。”
他知道裴洵当然也会收到邀请函,这话不会是为他自己问的。果然,裴洵随即说“我再去找人拿一张——让叔叔阿姨一起来吧。”
他仍在翻着册子,声音和神情都淡淡的。
周念只微微一顿,便更紧地抱住了他。
上次受伤之后,父母都曾来看过他。每次他们来时,裴洵都会借口外出,将空间留给他们三人。如此这般几次过后,他的父亲说“下次,让他别走了。”
他没明指是谁,大约也不好意思直说——这已经是他软化的方式了。曾经顽固板正的父亲正逐渐学着看清儿子所认定的东西,并在试着接受。涉足影视圈工作、担任指导,就是他无声示好的方式。至于周念对伴侣的选择,之前休息室里的谈话已足够让他明白周念的决心,此后的事故又让他得以见到了裴洵爱护周念的方式。他不愿示弱,但仍存着一颗拳拳爱子之心,知道执意反对只能收获反作用,所以,先退了一步。
之后他们去了岛上,一切都太好了,他暂时忘了和裴洵说起这些……他没想到,裴洵表面不提,心里却早已为他考量好了一切。
种种滋味涌了上来,在心上辗转。一念是酸涩,一念又是甜蜜。
他勾住裴洵的手,五指一一缠进他指间,紧密严实地扣在手心。裴洵没说话,但反手牵起他,轻轻握住了。
夜里周念先睡了。他刚从外地奔波回来,明日又要外出拍摄,一沾床便睡了过去。看他睡得沉,裴洵阖上卧室门,走到了楼下。
他的动作很轻,只有小白被声响所惊动,从狗屋里抬头看了他一眼。
“嘘。”裴洵对它比了比口型。
它乖乖地将头缩了回去。
裴洵在窗边坐下。
冬日夜风凛冽,隔着玻璃,仍能听到一阵阵荡过的风声。室内暖气充足,他仍觉得冷。仿佛寒意能透过门窗钻来,直渗进骨缝里。
两三个月前,他委托的调查事务所就曾承诺不久就能交出结果。他本该在很早之前就查收答案,但之后发生了不少变故,诸事缠身,这件事就一直被积压着,耽搁到了现在。
直到今天许椋的到来……
他点开了邮箱。一封来自张先生的邮件正躺在那里,等候他多时了。
第37章
随开奖日期渐近,周念终于显出了几分紧张。
尽管在主办方公布提名之后,他已经接受了不少媒体的采访,在谈及“觉得自己能否获奖”时总能回答得谦虚从容,让人挑不出错。但实际上,没有哪位演员是真能做到对奖项淡然处之的,尤其是对这样重要的奖项——它不仅是提升演员声名的台阶,更是对演员努力成果的最高的褒奖和肯定。他曾在过去一年里对这项事业付出了全部身心,而奖项,就是对此最直观的评价。
在外人面前,周念的情绪从不轻易外露,独自一人时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应有的不安。他平日里对外表从不苛求,临到开奖前,却忽然对镜子里的自己百般不满起来,怎么看都有哪里不对……裴洵一推门就撞见他在镜前皱眉的模样,忍俊不禁,在一旁笑了起来“已经够好看了。”
周念这才发现他回来了。一想到刚才的窘态肯定也被他看了去,脸上立刻就泛起了一点红。
“别紧张,”裴洵走到他身边,“这只是你的第一次提名,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很多次。”
他轻轻搂了搂周念。周念回抱住他,方才那点焦躁立刻就被这个拥抱浇息了。他在裴洵肩上蹭了蹭,心里却有另一份甜蜜的烦恼冒出了头——你知道什么呀。
颁奖礼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却是另一件事。他这些天为此焦虑的、生怕被裴洵发现的,也都是这个。
一念及此,他的手向下移去,捉住裴洵的,在他腕上的表带上轻轻摩挲了片刻。裴洵只当这是他撒娇的小动作,笑着反手握住他,抚慰似地牵住了。
“你的手好凉,”周念却忽然一怔,随即紧紧扣住他的手,放在手心焐着,“冷?”
“……没事,刚刚洗了手。”裴洵看了看表,说“时间快到了,不走吗?”
已近傍晚,经纪人正在楼下等他,为即将开始的典礼作最后的准备。闻言,周念抿了抿唇,看向他“你呢?什么时候走?”
“待会。”裴洵说,“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会晚到一些……放心,一定会看着你走上台的。”
他理了理周念的襟口,在他额上亲了一下,“去吧。”
离开时周念的神情已轻松不少,显然是被最后的亲吻鼓励了。出门时最后回了一次头,眼瞳明亮,用力地朝他招了招手。裴洵站在门前,看着他上了公司派来的车,脸上也带着笑,向他挥挥手,说再见。
这层微笑浮在他脸上,一直持续到车辆消失在视线之外。一旁等候多时的司机走上前来,低声问“……去会场吗?”
“去。”他说。
从住宅到即将举行婚礼的酒店,裴洵一路都闭着眼,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司机不做声地从后视镜中瞥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
从裴洵回国开始,这位司机就被指派到了他身边。过去的上千个日夜里,他见过这位少爷在各种状态下很多张不同的面孔,或疲惫,或漠然,或温和……但在此之前,从未有一次,裴洵分明神色平静,却让他隐隐感到了不安。
他看上去仍然是波澜不惊的。数年来,裴洵很少有不能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即使是现在,外人也很难从这张面容上发现什么不对。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但他却觉得——有什么不同了,或是,有什么即将不同了——像是风雨欲来时的前兆,气压沉沉低着,闷得人续不上气。
“一直以来,”裴洵忽然说,“跟着我——是不是很辛苦?”
司机正暗自琢磨着,闻言一惊,顿了顿才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怎么会,这是……我的荣幸。”
镜中,裴洵笑了一笑。
“以后不用了。”他睁开眼,望向窗外。
那时,司机还远未能领会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贵人的事不能多嘴,他没敢再回答,更不敢追问,只在酒店门口规矩地停下车。有侍者随即小跑着前来拉开车门,尾随他的是阵阵刺眼的闪光灯——许椋没有夸口,这场婚礼的排场很大,两侧都满满挤着摄影师和记者。从裴洵出现在车门后的那一刻,闪光灯便立即乱闪起来,四周一时亮如白昼。
这里将是本周除金尊奖外最大的新闻发生现场。
裴洵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抱起后座的花束 ,低头问了接引人几句话,便径直向酒店内走去,将灯光和人潮全数抛在身后。
像整座酒店的其余每处一样,新郎的休息室已按照婚礼的设计统一装潢,铺陈着白蓝为主的温馨色调,空气中溢满橘子花和桔梗的清香。裴鸿立在窗边,许椋则站在他身前。两人的神色是如出一辙的肃然冷静,好像即将举办的不是婚礼,是某场重要的董事会议。
“都安排好了么?”裴鸿问。
他已年逾五十,外表却仍正值盛年。许椋微低着头,答了声“是”。
“那你还在担心什么?”他说,“既然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就不必再想其他。到时候也不用理会其他人的反应——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好。”
“我知道,”许椋没有抬头,低声说,“只是,小洵,他……之前就已遣人查过这些。我担心……”
“他?他能怎么样。”裴鸿只笑了一声,“——他能威胁到什么?不必理会。”
“……是。”
“叩,叩,叩”。
门在此时被敲响了,一连三声,均匀地落在门板上。许椋抬起头,与裴鸿迅速对视了一眼——他们正在为今晚的诸项安排做最后的复核,先前已嘱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这敲门声因此来得异常突兀,让人不免多想,他整理好了神情,才温声道“请进。”
有人从外推开了门,又在身后轻轻阖上。来人拿着一束盛放的白玫瑰,许椋的目光先在花束上定了定,才看到了其后的人。
他一怔,双眼微微睁大了。
裴洵正站在门边。他的视线先在裴鸿身上掠过,随即轻飘飘地一转,望向许椋的双眼。
“新婚快乐。”他的唇边噙着笑,眼睛却是不笑的,“——哥。”
“在找他?”宋宇真问周念。
周念正向后数着座位列数,闻言点了点头,低声说“……他的位置还空着。”
提名者和嘉宾都早已先行入场就座,属于裴洵的座位却仍空着,在熙攘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今晚不是椋哥的婚礼嘛,他是肯定要多待一会的,来迟了也不奇怪。”宋宇真拍了拍他的手背,“放心,他有的是分寸,不会忘了的。”
“谁的婚礼?”周念问。
“椋哥——许椋啊,”宋宇真说,“你不知道他?他是和裴洵一起长大的,比我们大几岁,我就跟着他喊了。今晚他结婚,据说场面会挺隆重的,没在这守着的记者们,大多都跑到那儿蹲点去了。”
“……嗯。”
话虽如此,但他并不认识这位据说与裴洵关系匪浅的人,也不知道今天会是裴洵家里格外重要的日子——裴洵只说“有事要办”,从未没提过具体是什么事。这本无足牵挂,换做平日,他会只当是裴洵一贯的体贴,目的是不想让他为其他事分心……但此时,不知为何,他难以真的放下心来。仿佛密闭多时的空间忽然裂了一道口子,不安与担心争先恐后地涌进,聚成了挥之不去的隐忧。
他想起这一周来裴洵的种种异样不时会走神,像在想其他的事;偶尔眉会压得很低,发觉他的目光后又会立刻装作无事发生;反复点开一份文件却又很快关上,不知是不想看到什么……周念越想越担心,几乎起身站起,却又不得不重新坐下——
人群上方的灯光骤然熄灭了,四周刹那间涌起海潮般的掌声。舞台两侧的灯束被依次点亮,缓缓泻开一片光明。幕布揭开,主持人正缓步拾级而上,微笑着握住话筒。
摄影机缓缓扫过台下的候选者们。光打在他脸上时,宋宇真碰了碰他的肩,和他一起对镜头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