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不用想,就能在心里补出完整的前因后果。他心里蓦地一紧,接着便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呆呆地望了裴洵片刻,他才猛地抓过了那人的手,拢在双手间,紧紧焐住了。
“我……”他将额头贴在裴洵手心,一字一字地逼出声音,“……对不起,我……”
“——嘘。”
裴洵打断了他。他看着周念的眼睛,声音平静而温和“我知道。”
“……”
长到似乎没有句点的沉默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周念的嘴唇颤了颤,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终于抬起眼来,眼眶红了。
他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着谁的时候,就像白雪里的一汪墨。即使在这种时候,这红也仿佛是工笔描上去的,依然是好看的。
只要是他,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裴洵伸出手,抚过他的眼角,故意笑他“好了,你可别哭啊。”
周念不说话。他俯下身,用力地抱住了裴洵。
言语毫无用处它无力且软弱,远不足以传达心中跌宕之万一。此刻,这都是不被需要的东西了。因为他想说的,裴洵全都知道,也全都明白。
周念将脸埋在他肩上,双手扣在裴洵身后,死死地拧着。他抱得这样紧,裴洵能清晰地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声,像四处乱溅的火星,几乎要破心而出。
他轻轻抚摸着周念的后颈,低声问“累了吗?”
经历了一整天的剧烈波折,受到了足以危及事业的冲击,周念早已疲惫不堪,只剩着一根虚虚吊着的弦,强撑着他应付纷至沓来的诸多事项。终于抱住了裴洵,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整个人便跟着松懈下来,困意跟着席卷而上。他在裴洵颊边蹭了蹭,闷闷答了声“嗯。”
“那就睡吧。”裴洵揉了揉他的头发。
周念将他揽紧了一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没过多久,裴洵就听见他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归于规律的鼓动声。
他又等了数十秒,才慢慢放开他,起身走到病床边,抱着被褥走了回来。周念正闭着眼,眼睫平顺地垂着,偶尔才轻轻一颤。于是裴洵轻轻抖开薄被,为他掖好了被角。室内似乎太冷了,他便走到控制器边,调高了室温。
做完这一切,他又在周念身边站了片刻。直到确信那人是真的睡熟了,才转身离开,轻轻掩上了门。
许莉正站在门外。
手下的艺人出了这样的事,最忙的无疑是她——一切工作安排都必须重新计划,甚至有许多先前确定的工作面临着暂停甚至取消的可能。这一夜注定不能休息,她自然不能离开,只想等裴洵走后再和周念继续商量之后的事项。谁知,裴洵出来后,都没让她见到周念的影子,径直关了门,才先向她无声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到另一边来。
“医生怎么说?”他边走边问,“大约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至少一个月。”她有些惊讶,却仍跟着他走到了角落里“——如果伤口能得到仔细调理的话。就算愈合了,也有留下疤痕的可能。”
“嗯。”裴洵点了点头。
“我有朋友认识做整形的人,”许莉迟疑了一下,说,“如果最后……不行的话,可以……”
裴洵笑了笑。稍顿,他继续问“他这一个月原本有哪些安排?”
许莉一怔。出乎她意料的,是裴洵看上去并不太在意这些他本该最关心的事——富人为什么喜欢泡明星,不就是喜欢那张脸么……她没这些情绪表露在脸上,反而考量起了另一件事这些已涉及到艺人工作的具体安排了,裴洵毕竟是个“外人”,本不该将这些给他。
利弊权衡只在一瞬间。她微笑了一下,将日程表递给了他——其中的不少工作都正面临着解约的危险,也许以裴公子的能耐,能一些转圜的余地……
他只略略扫了一眼,没提出什么意见,便将日程表递还回来“那么麻烦您,与他们商量一下……尽量将这些工作都推迟一月进行。”
“如果他们不同意呢?”她追问道,“比如说《侠客行》——这样高投资的电影未必愿意放下进度等他,哪怕他是男主角——”
而裴洵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
“我来解决。”他只是说。
习惯了连日奔波的人,忽然被从繁琐中一下摘了出来,总免不了忽如其来的空落感,仿佛无处安身,一时失了方向。
自回到家中已有十天,调理得当的情况下,周念的伤口很快地结了痂,像一道深红的烙印。这样的一道痕迹显然是让他暂时与工作无缘了,而这段时间会持续多久,谁都不知道。
拜良好的生活习惯所赐,他没有全然荒废这段时间,依然如往常般作息。只是每日按时醒来后也不知道有什么事可做——过去仿佛总也做不完的工作都停下了,至于那些合约的后续如何,许莉没有告诉他详情,只让他放心休息。他一向也不关心这些,没有多问,只想着不要落下本职工作。但到了真正拿起剧本时,才发现缺了些什么。
纸上依然是他熟悉的剧情,每一字句他都清晰记得,闭上眼,就能在脑海中勾勒出角色应有的神情和动作。但记得这些还有意义么?什么时候才能再在镜头前展现出来?——他还能再回片场么?
许莉没有和他谈起以后的事,裴洵也没有提,这仿佛已成了他们间的默契,以无言为屏障,小心地将他拱卫在保护圈内,以图让他安心。他也明白他们的用意,没有上网看有关这件事的评论,仍竭力表现得和平常没什么区别——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是这样的。
裴洵走过去时,就见周念坐在窗边,膝头摊着一册剧本。小白正一圈圈地绕着他疯跑,偶尔跑累了才停下,屈尊降贵地让他给自己捋捋毛。周念便将手搭在它头顶,轻轻抚摸着。
横在膝上的小册子被翻过太多次,边角已隐隐起了毛边。周念的目光停在上边,脸上却没有他一贯的专注。直到裴洵走近,才像忽然惊醒了似的,先不自然地翻了翻纸页,才仰头朝他笑了笑。
这些天来,他都是这样,仿佛捧着一只盛满水的杯子,需要时刻小心翼翼地扶着杯沿,才没让情绪外溢。裴洵顿了顿,并不点破,只走到窗边,将窗帘往两边分开“太暗了,小心眼睛。”
阳光洒进来的那一瞬间,他没有错过周念几乎是下意识般的小动作。像是不适应忽如其来的光线,他微微侧过了脸,避进了一侧的阴影中。
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点。在受伤之前,周念从不是畏光的人。事实上,在他们过去曾相处的每一个清晨,都是周念先去拉开窗帘,再回床边叫他起床。
裴洵看着他,忽然说“要不要出去走走?”
窗外是秋日里清朗的澄澄日光,院墙边高瘦的乌桕树上还残留着最后几叠红叶,风一吹便沙沙作响。这正是冬天之前所剩无多的好时节,没有冷到难以活动,也不必穿得太臃肿。往常都是他拉着裴洵出门,几时见过这人主动提出要外出,周念怔了怔,一个“好”字几乎就要落下,却在半途收了回去。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别开了眼“……之后再说吧。”
他和裴洵很少一同外出,少数几次都是在夜里无人的时候。现在天还大亮着,总少不了还要遮遮掩掩,且仍有被他人注意到的可能……而这些都只是借口,他只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周念微微侧过脸,将完好的那半边脸转向了裴洵。
他等了半晌,也没听到裴洵的回答。那人倚在沙发边上,只低头看着小白,不说话了。
他紧抿着嘴角,眉也压得很低,心事重重的样子。周念不安起来,立即去拉他的手“你想去的话,我没关系……”
在这段时间里,裴洵笑起来的时候,他才能感到轻松几分;而裴洵只要皱一皱眉,他就要担心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忧惧喜乐都只系在他一人身上。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去哪都行。”
“真的?”裴洵抬起眼。
那点隐约的失落疲惫在他抬头的那一刻就消失不见了。望向周念的时候,他又微笑起来,看上去甚至比从前更明朗几分。周念心里一宽,点了点头。
被拍到也没关系了,他索性想,如果能让裴洵开心……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他听到裴洵说,声音轻快,像是很向往,“谁都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
第32章
直到抵达目的地前,周念都没能知道他们到底要去哪里。
“是我的‘应许之地’,”他问起时,裴洵只是笑着答道,“目前为止,有很多很好的事都是在那发生的……这次也会一样。”
说这句话时,他们正在裴氏的私人飞机上。在他们相处的时间里,裴洵不常出门交际,平日里对生活质量几乎称得上是毫无要求,都快让周念忘了眼前的人还是位出身彪炳的贵公子。被他带着从机场从未走过的通道登机时,还颇有些诧异。
快要立冬了,天黑得早,裴洵关了机上的灯,四周顿时暗了下来,只剩下嗡嗡轻鸣的白噪音。周念有些疲倦,轻轻按了按眼周。
他脸上的血痂已经蜕去了,只剩下一道浅红的印记。伤口恢复到了这个阶段,已不再需要医师日日护理,只等着看最后的愈合效果如何。而正是这样人力已于事无补的时刻,即使他已竭力不去想可能发生的后果,无形的压力仍沉沉悬在头顶。他已几天没能睡好了。
机舱内干燥而温暖。周念还想再问几句,裴洵却只是笑,不再答了。他拿出一个眼罩,探身过去给周念戴上,温和而坚决地说“别想了——睡吧。”
他低下头,在眼罩的布面上吻了一下。
忽然降临的黑暗里,周念感到了他落在他眼睛上方的温度。裴洵牵着他的手,指腹轻柔地摩挲过他的手背,莫名地令人安心。
——于是这一睡就是十余个小时。
他已很久没这么安稳地熟睡过,最后在下降时机身的轻微颠簸里才堪堪醒来。摘下眼罩一看,舷窗外已是一片雪亮的光明。
“是在海上?”他低声问。
稀薄的云层下,是纯然无垠的靛蓝色。浪起时,万千细碎的金光便在其上粼粼颤动,像蓝布上蒙着的星尘。
他将手心贴在温热的舷窗玻璃上,一时屏住了呼吸。
“是。”裴洵也跟着他向外望去,微笑起来,“你会喜欢的。”
这还不是终点。降落之后,他们又转乘了直升机,才终于在大洋上望见了那座小岛。机长将他们放在沙滩上便径直返程了,周念目送那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好半天才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向裴洵“你的……岛?”
“嗯。”看到他不可思议的模样,裴洵勾起嘴角,笑容难得地有几分得意,“只有这里,是‘我的’。”
“……啊。”周念花了几秒消化他的意思,对他的身家重新有了认识。下一刻,他却想起了曾经看过的几个新闻——都有着“裴公子包机携众女星小岛狂欢”之类的吸睛标题,不必点进去,就能猜到里边的内容,大约都香艳热辣得不行……
“你在想什么?”裴洵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又想歪了,哭笑不得,“——今天是我第一次带人来这里。”
周念再一次被他看穿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很不好意思,脸红着“哦”了一声。
他同时还有些窃喜。再看向裴洵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起来。
裴洵最喜欢他这副样子。他将一顶草帽扣在了周念头上,抚平帽檐,好好地遮住了那道伤疤“好了——需要我正式地说一次么?”
“……什么?”周念茫然。
“欢迎,”裴洵搂着他的肩,在他唇上碰了碰,“开心一点,宝贝。”
正是南半球由春渡到夏的时候,天气不至于热到过分,空气里也还未蓄足饱满的水分,一切都刚刚好。
沿着岛屿的轮廓,沙滩上搭了一圈木质的栈道,两侧都长满了大片茂盛的草,开着小朵小朵明黄色的花。风吹过时,草和花都簌簌摇动起来,像一波一波绿色的浪。岛上设施齐全,应是裴洵提前让人收拾过了,甚至还准备了两辆单车。
“要不要比一比速度?”裴洵回头问他。
他难得穿着休闲的衣服,笑容又放松明朗,忽然显得像个高中生了。周念加快了速度,与他并肩而行,才说“不要。”
“嗯?”
周念看着他,在笑,声音却轻轻的“想和你多待一会。”
“……嗯,”裴洵望了他片刻,又笑起来,“当然。”
他们沿着栈道环岛骑行了一圈,将风和潮水都抛在身后。遇到格外美的地方,就跳下车来,像每一对外出旅行的少年情侣那样。周念的伤不能碰海水,他们就在沙滩上走着,任卷着细沫的浪覆过脚面,累了就在细沙上就地坐下。
浪一荡一荡地涤过海滩,携来咸涩的湿润气息。周念将手覆在裴洵手上,望向远方高高卷起的潮水,心里像忽然被什么东西充盈了,却又似乎没有。
过了会,他感到裴洵抓住了他的左手。那人之前一直在身边的砂砾里挑挑拣拣,此时终于转过身来,在他的手指上套了什么。
“这是……”他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那是一枚小小的贝壳。不知在这片沙滩上躺了多久,又在海水中浸泡了多久,中部都被蚀空了,成了只细腻洁白的圆环。裴洵将它戴到了他的无名指上,像是很满意“大小还挺合适。”
那时正是黄昏。漫天都是灿烂的橘黄色,他们正在岛屿西南边的沙岸上,看着近在咫尺般的红日缓缓沉向海面。裴洵握着他的手举起来,朝向日落的方向,语气中似有笑意“我以前……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幕。”
光从指环间细细的间隙间透出来,分明温暖微弱,却刺得人双眼涨痛。周念低声说“我也……没想过。”
我没想过会是这样的。
像是出于本能的反应,他忽然从背后抱住了裴洵。裴洵没有问,也没有挣,顺势靠在了他怀里。
“你……”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望着那枚指环,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能问出来。有些话正堵塞在喉间,像溃堤前的洪水,挣动着,奔涌着,却无门可出。像是一旦冲破了那条线,就连眼下的宁静都守不住了。
裴洵却像是在等着他的回应。他静静地等了半晌,没有听到周念说话,便转过了头,只靠在他身上,望向远方。
周念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敢去看。仿佛身处在一个一动就会溃散的梦中,他甚至不敢眨眼,只怕在那黑暗的一瞬间后,眼前的景象就会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