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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梦遗 第36节

作者:它似蜜 字数:8175 更新:2021-12-20 18:42:32

    赵维宗被打得往后退了半步,又站回原处,沉默。

    紧接着又是一下“什么时候开始的?”

    赵维宗这回站稳了,依旧沉默。

    第三下母亲似乎使了全部力气,抽完就哭了“你跟不跟他分手?”

    从人间跌入地狱是非常容易的,赵维宗曾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底层,不会再低了,现如今才发现脚下别有洞天——他只觉得两边脸蛋都是火辣辣的疼,脑子里也嗡嗡直响——尤其是看到母亲的眼泪,母亲一哭就把他哭垮了,几乎要膝盖一软跪下去。

    但他还是稳住了,嘶哑道“我爱他,妈,我做不到。”

    “你太年轻了……你知道什么是爱?”父亲跑过来扶住母子两人,“儿子,赵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初胎到时候也只能嫁到别家去,这些你都想过吗?你要我们老两口以后怎么办?你老了之后又怎么办?同性恋在这个社会没有任何出路你懂吗?”

    赵维宗盯着地面,缄口不言。

    父亲继续道“况且两个人光爱是不足以走到一起的,你们的爱给周围人,给你父母,带来的只有伤害,这就不能叫正常的爱。这几天我们都没给你打电话,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妈一提起你就哭!”

    赵维宗看着眼前熟悉的院子,此刻只觉得非常的陌生。雨棚上的葡萄藤仿佛已经枯萎了很多年,他曾种在角落里的郁金香不知何时也消失不见。他不知道除了对不起还能说些什么,于是轻轻重复着这句话,在街坊邻居的注目下,慢慢退出了自家大门。

    “走?走了好啊!把你的破玩意也带走,再别回来了!”

    几盒他带来的礼品被扔了过来,狠狠甩在他背上。随后是关门“砰”地一声。赵维宗停住脚步,动作有些迟缓地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拎好,顺着方家胡同翻修一新的砖块路,走了。

    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打开送给妹妹的项链盒子。还好没碎。他竟笑了,一笑脸上就扯着疼。

    然后赵维宗肿着两边脸,在一月初干冷的北风中,回了他的出租屋。把核桃粉和对虾收好,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居然被打流血了,一条暗红色的细线顺着嘴角延伸至深灰色高领毛衣的领口。

    怪不得刚才人看我的眼神都那么奇怪,确实挺狼狈,好在没遇上什么熟人。他这么想着,心里倒是出奇地平静。洗脸水很冷,把他一冻,清醒了很多,嘴里的腥甜与苦涩也终于能感受到了。

    那天后来夜深了。赵维宗给自己做了一碗西红柿炒蛋盖饭,打开电脑,准备边吃边看一集今日说法。他想起以前高中放假在家的时候,每天中午吃饭他都陪着他爸看今日说法,每天中午都吃他妈做的西红柿炒鸡蛋。

    年关愈近,这校园里就愈空,租的公寓楼亦然——大家都是有老家可回的人。最后赵维宗甚至觉得只剩下杨树枯枝头蹦跶的鸟雀与自己做伴了。他又回博物馆做起了讲解的兼职,可发觉过年前人连旅游参观的兴致也淡了,每天他跟几个同事就在那高墙巨柜间溜达,对着一群千年的老物件,相顾无言。

    二零零四年的隆冬出奇的冷,虽然没下过一次大雪,可单单是那风就刺骨得要把人身上的皮肉都刮下来。暖气也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赵维宗独自一人躺在双人床上,穿着孟春水留下的睡衣,还裹两层被子,仍觉得非常冷。

    早知道就不给他洗那么勤快了,好歹还能留下点味道……我现在都快记不起他身上什么味了,买的风油精怎么也都跟他以前用的不一样?迷迷糊糊睡着之前,赵维宗总是这样想。

    腊八节的时候他又回了趟方家胡同,他不知道这回会是什么情况,怕扰了家人吃年夜饭的兴致,特意提前了两天。果不其然,母亲不肯见他,父亲也叫他快走,带去的牛奶和海参照样和他一样被扫地出门。但这回赵初胎追了出来,默默跟着他,一直走到胡同口,像有什么话想说。

    赵维宗看着眼前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少女,想起她以前看企鹅还需要自己抱的模样,很多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从口袋掏出那根项链,给妹妹戴上,语气轻松道“爸妈身体没出毛病吧?”

    “没有,没出毛病。”赵初胎吸了吸鼻子,指尖轻轻地搓着那颗紫色的水晶。

    “我确实挺混蛋的,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爸妈了,他们身体没出毛病就好,暂时当没我这个儿子吧……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只能暂时欠着他们了。你帮哥好好照顾他们,有什么做不了的就找我,我偷偷过来。”

    赵初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哥你准备坚持吗?”

    “当然,”赵维宗颇欣赏地看着项链在妹妹脖颈上闪闪发光,柔和道“你哥比较笨,要是认定了一个人,可能天打雷劈也改不了。”

    “你真就不会喜欢上姑娘啦?”

    “其实这事儿是这样的,我喜欢的是孟春水,和他是男是女没什么关系。如果他是女的可能一切都好办了,但偏巧他是男的,可能这就是老天爷给我安排的考验。而且我这样的,要是去祸害哪家姑娘,也是不负责任对吗?”

    “春水哥哥跟你来了吗?现在他在哪儿呢?”

    “我没让他来,你想他啦?”

    “有点吧,但我更想你。”

    “傻丫头,以后想哥了就打电话,我再忙都肯定来陪你。”

    赵初胎眼眶突然红了“哥,都是我不好,我没提前告诉你,当初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爸妈突然间就知道了,我还来不及……”

    “哎你哭啥,我妹妹以前可不是哭包啊,而且你就算提前告诉我了,我不也得自己回来面对吗?顶多是提前几天练练厚脸皮神功,好挨揍的时候没那么疼。”

    “不是,其实当时我一直没想好怎么跟你说……其实爸妈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但杨姐姐就突然间,突然间就说出来了。”

    “谁?”

    “杨遇秋,就是那个老来咱家帮忙的姐姐。”

    赵维宗皱起眉毛“当时怎么回事?”

    “就是当时她来帮妈刷鞋,刷完之后不知怎的,妈妈就要把祖传的玉镯子给她,然后杨姐姐拒绝了,说什么您儿子不会娶我的,快收起来吧……”

    赵维宗大大地震惊“咱妈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娶她?”

    “我不知道呀……妈以前就老这么说,说你找不着女朋友,干脆毕业了就把小杨娶过来,然后那回她就问为什么拒绝,还跟杨姐姐说,说她早晚都是赵家媳妇。杨姐姐就突然间像疯了似的,特别特别激动,当时就把你的事抖落出来了,跟妈妈说您儿子喜欢男的,具体是谁您自己问他吧什么的。”

    赵维宗哭笑不得,心里只剩下索然无味——那一刻他确信自己就活在一个笑话里。他帮妹妹擦了擦眼泪,尽量平静地说“好了,你快回去吧,羽绒服都没穿别冻着了。”

    然后便拎着礼品盒转身走了。

    “哥!”赵初胎在后面叫他,“我支持你,永远!你跟春水哥一定得好好的啊!”

    “好好学习,别叫爸妈操心,我们没问题的。”赵维宗回头冲她笑了一下。

    赵初胎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眼泪不住地落下来。不知怎的,她觉得世界上好像没什么比眼前的背影看起来更孤单了。

    如果放在以前,赵维宗一定会打电话质问杨遇秋。他甚至会恨她,非常恨的那种。可现如今他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竟然非常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就好像是海面结了一层冰壳,任凭底下如何汹涌,你站在岸边看,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深谙人闲就瞎想的道理,于是把自己安排得很忙,尽管博物馆过年也放假,他就在家里背书,顺带噼里啪啦地弄那些短信小游戏,继续赚着他的外快。头一次自己一个人过年,赵维宗以为很快也就过去了,自己顶多有点凄凉,但肯定也受得住。毕竟自己心里已经皮实得不能再皮实,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年三十夜里,家里居然停电了,电视里的小品戛然而止,整个出租屋陷入浓稠的黑暗和寒冷之中。本想打电话给维修队,可又想着人家不过年吗?赵维宗只能对着微波炉里热了一半的剩菜发愁,最后决定靠在窗前看会儿烟花。

    然而校园已经空了,附近硬是一个放炮的也没有,只能透过窗前的枯枝往很远处看。赵维宗打开窗户,发现硫磺味也稀薄。不知是因为停电还是都回家了,四周的公寓楼竟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月亮也看不见。

    突然之间,一种极度的寂寞涌入了赵维宗心里,连带着这些天一切的苦闷委屈一同决堤,强势得让人不知所措。赵维宗想要自救,颤抖着双手拿出手机,来回在通讯录翻找,硬是一个合适的人也没找到。

    杨剪?杨剪也不行。赵维宗对他姐姐怀有忌惮,于是连带着他也在无声中疏远了。

    这时一个不知划过几次的号码闪进他眼中。备注是春水。

    赵维宗盯着看了很久。

    他有一套临界线理论,并且素来是个挺怂的人,只要知道自己死状不会太难看,越到生命濒危的时候,他就越不挣扎。然而现在这感觉却和过去的几个月不同,他知道自己的临界线已经来了,像滔天巨浪在眼前,而他只剩下最后一条命——

    迈出这步就不知死活,可倘若不迈出去他知道自己真的要死了。

    于是他按下了那个号码,手也冰凉,心也冰凉。他想春水你可千万别不接啊,让我听听你喘气就行,让我知道我们几年情分到底能否再换你半分钟。

    第50章

    那段日子西部山地间大风刮得极烈,天上少见几抹薄云。冬意迅猛,从不留情,高原反应加上绵长感冒,孟春水在青藏铁路昆仑尾段上待着,可谓得过且过。

    至于为什么第一个参与的项目就在这种苦寒之地,自然是孟兆阜为了避嫌。当时孟春水刚离校三天,就挂了个“技术支援”的虚职,领了一套厚衣服,跟着援助队伍进了藏。

    但这避嫌显然毫无诚意——昆仑段只剩下一个铺轨的工作,铺轨工作也只剩个收尾。收完尾就万事皆成,先前苦挫一律略过,于是谁都愿意相信大老板的儿子来这儿,纯粹是假惺惺混个阅历。

    于是那些个在这高原上辛苦干了好些年的技术尖子,对他很是看不起。

    孟春水天天面对着白眼也不恼火,任劳任怨地顶着掉了好几层皮的鼻子,在海拔四千米的工地上跑些无关技术的繁杂活儿——不是给总工传个话,就是帮副工测个距,勤恳乖顺得好像深知自己确实只是个刚参与工作什么也不会的青头。

    情况在他成功解决了两处轨道反光过度的问题之后得到了一定改善,人家终于肯相信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北大光学院高材生,每逢休息日晚上,众人吃宵夜喝奶酒,也偶尔愿意叫上他一块儿了。

    然而事实上,表面越严谨正直的知识分子内心往往越狂野,高原的如山的寂寞把他们逼得不说些荤腥就浑身难受。那些平日里义正辞严的总工之流,喝醉了甚至开始意淫自己跟某个牧民家大女儿的风月,连续剧似的,绘声绘色,十分具体。

    同时酒桌上也总有那么些人问,说小孟你咋怎么也晒不黑啊,是不是每天都在偷用姑娘家的化妆品呀,或者是些类似甚至更无聊的问题。

    当然跟孟春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又问他你爸爸不是老总吗,怎么还被安排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的也不在少数。

    孟春水总是礼貌地应和几句,实在不行他就干脆装醉沉默,然后被人灌一肚子腥膻热辣的奶酒,散了之后再一个人趴在活动房后面呕吐。

    有一回吐完了正跟那儿缓神,有个半大领导过来放水,还边拉裤链边谆谆教诲“你这家伙怎么老和同志们这么疏远呢?奶酒是好东西,都被你吐光了,公子哥还是金贵。”

    孟春水嬉皮笑脸地递烟赔不是。

    当然不免有时他也厌烦透,对一切。半夜跑出去看着高原透彻到让人心生悚然的星空,以及远处像巨大鬼魂一样的幢幢山影,孟春水抽烟,发呆。滤嘴冻硬,手被风吹得没知觉,满脑子想的也都是各种厌世的念头。

    实在太烦了,他就会躲进被子里,抱着那块赵维宗给他捡的,有比翼鸟纹路的石头,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寒夜里石头倒被捂得发烫,可他也只敢在夜里碰它,好像白天被人看见,这石头就会被抢走似的。

    很多夜都在如此无望中过去,可第二天早上孟春水保准恢复正常,谁叫他帮忙干活他都没有怨言,晚上再有人喊他喝酒,也照样准时到场。

    日复一日。

    有件事情他想要快点完成,于是就有了说服自己忍受一切的绝对理由。

    当时最让他发愁的其实是鼻炎仍然毫无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之意。不知不觉间已在高原待了一个多月,孟春水没想过自己竟还会接到赵维宗的电话。

    他固然明白自己的不辞而别是如何伤人,更知道赵维宗的脾气。但出于某种他自己也很难想清楚的原因,孟春水并没有换手机号码,因此接到那个电话之后,他顿时陷入一种密度极大的困惑与无力之中。

    其实那通电话也算不上有什么内容。两个人甚至都没说话,来电显示也绝非赵维宗之前用的那个号码。可他就是能确认对面是他——单从呼吸声就能辨认恐怕难使人信服,但两个人在一起太久,对于对方的直觉和感应总是强势得可怕。

    更何况还有谁会愿意在电话那头,听他一言不发三十秒再挂掉呢?

    挂掉之后又如石沉大海。

    孟春水偶尔会看着删得只剩一条的通话记录,告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于是他好像就真的没再想了。断则无牵连,于己于人都是一种美德,但他有时还是会怀疑自己在这粗砺荒原上待久了,是否某些情绪也跟着退化,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样。

    然而当孟春水接到第二个电话时,他又意识到并非如此。

    是腊八节那天的下午,赵初胎在电话里哭得很急,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个遍,包括赵维宗被三巴掌打得嘴角流血,包括被一同扫地出门的那些个无辜礼品——遥远京城的种种突然间离得很近。

    小姑娘还问他,你去哪儿了到底?哥哥说你在,可我用脚都能猜出来你根本就没陪着他,你如果在的话哥哥就不会是那副模样,连笑都跟哭似的。她还问,我哥因为你挨了打,过年都回不成家,你怎么还不陪着我哥?

    青春期少女充满自信和爆发力的咄咄逼人非常有杀伤力,像一串黄豆大小的弹丸,密密麻麻直射人要害,非把人疼得跪地求饶不可。她这一问孟春水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于是他选择不回答。

    怎么说呢?跟她解释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述说痛苦还是奢求原谅?他满心冰雪地挂了电话,觉得自己才是真正把赵维宗打伤的那位。之后数日,孟春水几度快要忍受不住,上回存下的号码就在手机屏幕上闪着荧光,立马就要拨出去了,可到最后都是退缩。

    打电话做什么呢?问他疼不疼,还是告诉他,我会回去的?

    要他好好等自己?

    他孟春水又何尝不想。

    但这么做不对,不好,他不能够。

    选择离开的那个就没有要求别人等待的资格。给了人绝望就不该再给人毫无意义的希望。若即若离更是一种极不道德的态度,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他断然不愿对赵维宗做的事。

    好比一颗小行星脱了轨道正飞速奔波,卯着劲要和某颗比他大出许多的天体同归于尽,这时他又怎么会拽上曾经的伙伴呢?

    谁见过两颗小行星肩并肩一块撞地球的?

    他们确实曾经一起公转过一段日子,那是段快乐时光,但那颗星星现在应该继续待在正确轨道里,好好继续他自己的周期。

    于是孟春水认为无论怎样自己近几年是不会再跟赵维宗联系了。

    他甚至把唯一一条通话记录也删掉,尽管那个新号码他已经背得烂熟,但人有时候还是得对自己做做样子。

    然而,当他接到第三通电话的时候,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然后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发现根本没法阻止自己改变主意。

    他迅速想了个折中之策,之前重感冒的鼻子和抽多烟的嗓子也终于派上了点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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