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点什么呢?俄罗斯菜没吃过啊,那个红菜汤好像很有名。”他又说。
“鱼子酱也比较有名,尝尝?”
“我的妈呀,这也太贵了,我不吃我不吃,咱换一个。”
“来一份鱼子酱,”这位叫春水的客人温柔地揽了揽那青年的肩膀,抬头对小服务员道,然后低头继续看着菜单,“土豆烧牛肉,和食堂的肯定不一样,你想吃吗?”
小服务员怔了怔,在点菜单上写了几笔。之后记菜名的时候她一直在回味刚才那人抬头时的眼神——和刚才那种要杀人的太不同了。就好像冰被春风一吹,全部化成了一滩水,又好像阴影全部遁入地下,天空中只有阳光。
她隐约知道,他的恋人,终于来了。
第46章
十一月的第一天,是个周六,吃完晚饭孟春水在厨房里洗着碗,突然说想去八达岭。
赵维宗赖在沙发上,一边胡乱换着台,一边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去那儿了?”
孟春水放好碗筷出来,站在电视机边上,往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水“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去再看一眼,毕竟是从那个地方开始的。”
赵维宗看着他乐,明知故问“什么?什么从那儿开始的?”
“你想去吗?明天是晴天。”
“真要去啊,我这周有点累,”赵维宗叹着气,揉了揉腰,“要不下周末?反正叶子还没开始红,要看秋景也不用着急,等我恢复点元气,咱还能一块再蹦个极。”
“嗯,那就不去。”孟春水在他身边坐下,低头削起了苹果,没再多说什么。
他知道这周轮到考古系学雷锋,打扫整理图书馆,这不是个轻松活儿,他去帮了两个中午的忙就深有体会,更何况赵维宗还干了六天。加上正逢期中,每天干完活还得回来背书,确实挺累的。
“你怎么啦,”赵维宗稍微坐直了点,脸靠在他左肩上蹭,“我不想吃苹果。”
孟春水放下削了一半的红富士,转头看他“冰箱里还有橙子,想吃吗?”
“吃饱了已经,”小赵眨了眨眼,“要不明天我多睡一会,然后下午咱去八达岭?”
孟春水笑“多睡一会可以,八达岭先算了吧,我知道你累。”
“你这人……”赵维宗伸手够到苹果,对着削好皮的半拉子咬了一口,“其实吧,前两天我打扫卫生的时候开小差来着,听他们说东门外头有个好地方,可适合约会了,一会儿看完新闻我带你去看看。”
孟春水语气戏谑“又不累啦?要不我给你揉揉腰再去。”
“又不是长途跋涉,”赵维宗瞪了他一眼,把苹果往他嘴里塞“吃你的苹果!”
那天晚上赵维宗带孟春水去了校园东门外某电子大厦的天台。
那楼不新,天台先前肯定是有人打理的,整齐地摆了许多说不出名字的花草。现如今倒像是荒废了,于是那些家养的植物该枯的枯死,活下来的就开始蛮横生长,造型相当狂野。离了地面,就像离了自然规律,它们在秋风里仍然枝叶相缠花冠相碰,硬是在这栋老楼顶上开出了一片热烈的微型森林。
赵维宗走到栏杆边上,回头招呼孟春水快过去看——
这楼一共17层,在附近校园区已经属于比较高的建筑了,平日里路边那些只能仰望的大杨树,如今看来都成了矮子,乖乖抖动碧幽幽的枝叶,在夜色里形成一片忽明忽暗的叶海,围绕在大楼的周围。
往远处能看见校园里的境况,甚至能看清东操场上踢球两方队服的颜色;往近处看,楼下的马路车少人多,暗暗的路灯掩映在杨树下面。就着微风隐约传来几点人声。
赵维宗得意道“怎么样?这地方是不是特浪漫,我还真没上过这么高的楼。”
“风很舒服。”
“以后我们可以经常来这儿,夏天夜里带点冰啤上来,绝对够爽。”
孟春水没有说话。
“不过也就只能再来一个夏天了,等毕业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赵维宗扭头,眼睛亮亮地看他,“我毕业了就想工作,你呢,读研吗?”
孟春水立刻道“没想好。”
“我觉得你还是继续读书比较好,怎么说呢,你就是那种,天生就该读书的人,不放在校园里都让人觉得可惜,而且你们学物理的光读个本科肯定不够深。”
“考古只读本科够吗?”
“嗨,我又没什么学术追求,”赵维宗笑了,“其实我们专业特别好找工作,随便就能去个拍卖行啊收藏公司啊什么的,再不济也能在博物馆卖票混口饭吃。到时候我就不用找家里要钱了,咱说不定还能租个大点的房子。”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哪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会是什么样。”
赵维宗怔了怔,小声道“怎么突然说这个……你觉得我们不会一直在一起?”
“没有,就是一个假设,”孟春水盯着远处的灯光,又道,“前几天一个师兄结婚了,邀请我们去他的婚礼。”
“然后呢?”
“他大学的时候喜欢一个老师,顶着各方压力和她在一起了四年,但最后结婚对象是另一个女孩。我看了婚纱照,他看起来还是很幸福。”
顿了顿,他继续道“所以,有很多时候我们认为只存在一个人可以带给自己幸福,其实不是的,人离了谁都可以活得很好,因为会有新的人爱他。人的一生可以容纳很多段感情,你明白吗?”
赵维宗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他别过头去,半晌才道“你在编故事。”
“我没有。”
“胡说!学生跟老师在一块的八卦,我不可能三年听都没听说过,你就是胡说,”赵维宗不肯转过头来看他,闷声道,“春水,你别乱编故事来唬我,就算这事儿是真的,我也和你那个师兄不一样,我不是离了谁都可以活得很好的,你明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是不喜欢我了?”
“怎么可能。”
“你突然说这些,语气还那么严肃,我就是会往这方面想,不能怪我,哪有人约会的时候说那么不吉利的事儿啊,”赵维宗声音里带了点委屈,“你是对我们的未来没信心吗?”
孟春水没有吭声。
赵维宗突然扭过头来,眼神极清明地注视着他,道“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这我知道,但从咱俩在一起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这么多年我们都过来了,等到时候步入了社会,真正独立了,还能比当学生的时候更不自由吗?我们会越来越幸福。”
孟春水轻轻按了按赵维宗被风吹翘起来的头发,点头道“会的,你一定会幸福。”
“我得和你在一块才能幸福。这叫什么,这叫充分必要条件。”
这时孟春水手机突然响了,他把手缩回去,兀自走到天台另一角去接,一言不发,最后只说句“知道了”,就挂电话走了回来。
赵维宗眼睛暗了暗,却也没有多问。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才小声说“你刚才走到月光底下,可吓死我了。”
“为什么?”孟春水揽了揽他的肩膀。
“总觉得月亮照得你跟神仙似的,一阵风,哗地一吹,就能把你吹天上去,飘去找嫦娥姐姐喽。”
孟春水笑了。
“我很可笑吧?”
“你怎么老觉得我是神仙呢?”
赵维宗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道“其实最近我做梦,总梦见一觉醒来就回到方家胡同我那间屋子里,走出门去看,你家小院也不见了,空地上只有一群鸽子。我抓着人问,住这儿的人去哪了?谁都说这儿没住过人,说我是不是记错了。我说不可能记错,丫的居然告诉我全都是假的,连你也是假的,气得我想揍人。然后,然后我就醒了。”
孟春水抓着赵维宗的手,往自己身上按“我在这儿呢,你摸,我可不是假的。”
赵维宗终是没忍住,也笑了“滚蛋。”
“那我们滚回去睡觉吧,我困了。”
赵维宗固然是答应。临下楼前他却又突然停住,抓着孟春水的手腕对着天上那枚半大不小的月亮喊“月老大爷,您听我说一句——”
他转脸看了看孟春水,又抬头继续喊“我,和我旁边这位,是一路的,怎么也不能把我俩分开,您记好了啊!”
孟春水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但也仅仅是一丝。等赵维宗再看他时他已经在笑了。
搞什么,幼不幼稚呀。他说。
当晚直到入睡,小赵都一直搂着孟春水,搂得很紧。他最近确实总是有种隐隐的、不好的直觉,可却又想,自己的直觉向来不怎么准,深究起来,也没什么好瞎操心的。于是每天就这么矛矛盾盾地过着,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嘲笑自己胡思乱想。
他对着月亮喊,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可能是给自己壮胆?反正那夜里他又在满脑子胡思乱想中睡去了。
一般这种情况到最后都会证明是他想得太多。比如高考完小赵担心了足足半个月,自己的答题卡是不是涂串了行。于是他怎么也没猜到,第二天一早,自己的乱想,居然就成了真。
第47章
杨剪一接到电话就火急火燎往学校赶,下午三点烈日当头的,远远看见赵维宗仰脸掐腰立在物理楼跟前,大着嗓子跟台阶上站的院长理论,昂然模样活像根倔强的丰台大葱。这图景吓得他扔下自行车撒腿朝这边跑来,费劲挤到围观人群的里层。
他着急麻慌地去拉赵维宗“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哪。”
赵维宗赤急白脸,蹦豆子似地怼回来一串“好好说也行啊,那你问问你们院领导,那么优秀一同学说要退学,他弄的项目还跟你们实验室放着呢,结果不问清楚原因就同意他退?就那么让他走?我今儿就是要问明白怎么回事,到底是学校看不懂利害,还是对学生不负责?”
铁腕院长也被他说急了,横眉道“孟同学执意退学,我是最惋惜的,但他从一个星期之前就开始走正规程序,我们压着不放人才是学校的失职!这位同学希望你冷静一下,每个人都有他人生的选择,相信小孟他也是深思——”
赵维宗瞪着他,厉声道“您是他三年的导师,我就问一句,作为最亲近的师长,为什么不把学生突然要求退学的原因弄清楚?您刚才一句一概不知,就把我打发了,我不接受!”
院长搞了一辈子研究,浑身都是学者共有的倔驴脾气,哪遇上过这种局面,干脆拧着眉毛拂袖而去。撂下一群不明所以的各系院路人议论纷纷,说什么退学不是正常事儿吗,怎么找到人家院长身上了,又有人说不知道这哥们跟那个姓孟的什么关系,轮得上他在这儿说话。
赵维宗倒像是没听见,朝院长消失的楼梯口瞪了一会儿,然后就神游天外似的,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
一帮大一小屁崽子围着他问
“嫂子,师兄要走没跟你说吗?你们吵架啦?”
“我们实验刚做了一半呢,师兄一走可怎么办呀,今天早上老师说这消息的时候我们全傻眼了,嫂子你可一定得把师兄找回来啊。”
赵维宗突然怒道“滚,嫂子你妈,再叫我翻脸啊!”
杨剪眼见着一边火还没灭,这另一边又快要窜起来了,于是连忙把他拉到教学楼背面的角落里,等他气儿喘匀了,才小心问道“老孟到底在搞什么?”
“我还问你呢,你真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呀,这些天我那远房表弟把我闹得……刚才还是接到学妹电话紧赶慢赶过来才知道有这么一出。老孟他人呢?退学这事儿这么大不至于连你也不告诉啊。”
赵维宗怔了怔,方才上山打虎的眼神突然就那么暗了下去。他低着头道“是我不对,怪不着你们院长,刚才头脑一热就吵起来了。他那种人谁也拦不住的。哪天你有空对院长转达一下我的歉意。”
杨剪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那“拦不住的人”指的是谁,又道“不是,咱别偏题,你家老孟哪儿去了?联系得上吗还?”
赵维宗弯下腰,盯着一只辛勤运送砂砾走得歪七扭八的蚂蚁,盯了一会儿才说“他走了已经,不是我家的了。杨剪你还不明白吗?”
赵维宗又回头看他“孟春水学都不上了,整个人,哗的一下,消失了。”
杨剪本已经想好了一些强行逗趣儿的话,可此时他嘴角笑容也凝固,心说您这架势怎么跟心成了灰,下一秒就要跳湖似的,于是拍拍赵维宗肩膀道“你先别急,好好回忆一下这两天的事,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说什么了吗?”
最后一次见他?赵维宗眯起眼睛,一声不发,就像在回忆好几年前的事。
其实就是今天早上。
其实当时赵维宗并不知道在发生什么。
只感觉到天蒙蒙亮,孟春水俯身,很小心地在亲他,不声不响地,单纯地亲他嘴唇,只是短暂的、时断时续的接触。好像生怕把他吵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