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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梦遗 第28节

作者:它似蜜 字数:8176 更新:2021-12-20 18:42:27

    一如那天搬宿舍时,他汗流浃背地蹬着三轮,迎面是熙攘的镜春园和戏谑议论的目光,背后则是半躺在一堆书籍被褥之间,脑袋安闲枕上他后腰的赵维宗。那个下午有什么,有开满校园的月季和睡莲,有三轮轧过减速带时迟缓的颠簸,以及身后那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嘶。

    又如暑假时去秦皇岛,蹬一百块钱包一下午的卡通鸭子船,载着赵父赵母,还有那刚开始漫长青春期,穿着藕色连体泳衣的赵初胎——闷热云层下,有群飞的海鸥。

    傍晚要落雨,赵维宗还兴冲冲拉着他游到防鲨网附近,回身冲着沙滩上着急的家人大笑着挥手,又潜到水下,跟他偷偷地接吻,捧着对方的身体和脸庞。那感觉就像,他们是两个在厨房偷窃得手,又跑到家长眼皮子底下偷吃糖果的小孩。

    再如出租屋里许多许多个喘息的夜晚,他把赵维宗压在厨房墙上干之后留下的精斑,还有晾在楼下的,前夜被汗濡湿的床单。

    八月下旬的仲夜赵维宗趴在玻璃茶几上,而他趴在赵维宗身上,插在那人身体里的东西还没拔出来,绕在两人周身气流裹挟着方才高潮的余韵。彼时电视里,国安突然杀出血路进了个球,赵维宗反手捏他的右脸,大叫“国安牛逼恒大渣渣”,回头看他的眼神,活像个赌玻璃珠赢了的少年。

    但这人本就是少年,摄人心魄的,让他在愿赌服输被小赵在腰侧咬了个牙印之后,又忍不住扶着他的腰,把他操了三回,直到最后那场又臭又长的球赛以国安1:2输给恒大结束。

    后来马上快要开学,孟春水跟赵维宗说,夏天太短了,还有很多地方没来得及去,那人却回他说,又不是只有一个夏天,你急什么?

    也对,他点头说,更何况很多事也不用急着在一个夏天做完。他想日子总是平静。

    谁知道刚一开学他就带回给小赵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有个去东京大学参加实验项目的机会,有关太阳光谱,最高新的技术都在那边,”孟春水斟字酌句,“导师跟学校推了我。”

    当时赵维宗刚把一锅啤酒鱼端上桌,闻言稍愣了愣,抬头道“要去多久?”

    “十月份走,明年四月份回来,半年吧。”

    赵维宗在裤子侧面擦了擦手,局促道“你想去吗?”

    “想,”几乎是脱口而出,但他又立刻想到,这或许即将是两人在一块这么多年来最长的一次分别,又道,“你呢?你想我去吗?”

    “我知道你对光学那块的着迷……挺好的机会,教授给你,说明知道你是值得去的人,”小赵垂了垂眼睛,“你去吧!”

    “大二能有这种平台确实不容易,很多条件国内都不具备,那个实验只有那儿能做……”

    “嗯,我明白,就跟我们实践课也必须跑到荒郊野岭的老坟边上,拿把刷子一蹲就一天是一个道理,光去博物馆可没法研究出什么东西,”赵维宗笑了,“快坐下吃鱼,对了,你会日语吗?”

    那一刻孟春水看见这笑容,竟松了口气,心中的顾虑也好像沉了底。他知道分别是难的,但又想,半年不长,日后多得是时间弥补。他想赵维宗确实是懂他理解他的人。

    然而随着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不知怎的——有一种隐隐的难过在心中积聚,好比宣纸上一抹水墨。而那段日子里,赵维宗的每句话每个笑每个起床时的懒腰,都是往这墨痕上加的不深不浅的一笔。

    直到起飞前,孟春水在机场被那人紧抱着,耳边是重复的“每天记得和我说几句话,电话贵你就发邮件”这一句,他突然间意识到,原先的淡墨已经变得浓黑,吸饱了涩苦墨汁,洇透过纸面去。他也明白过来,这种难过叫做“歉疚”,也叫做,不舍。

    想说点什么,却只剩下“我会尽量回来看你”这一句了。

    走进登机口后孟春水根本没敢回头,一是因为怕看见赵维宗在哭,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哭了。

    但异国的日子实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受。时区接近,两个人也不至于天天一个睡着一个醒着。他们约好每周打三次电话,邮件sn更是从没断过。

    那时孟春水父亲已经成了中铁建的头几把手,风生水起的,跟自己儿子却基本不见面,对他的资助也仅限于吃穿住等基本需求。但孟春水还要攒钱,他想,至少两个月回一趟国。

    六个月,掐头去尾,就是两次,四张机票。并不是什么难事,他这样想。

    于是这位向来活得精细又丰富的“资本主义公子哥”选择住在最便宜的胶囊公寓,而非东大校园内的留学生公寓。天渐渐冷了,每天从实验室出去,又操着不甚熟练的日语在快餐店打工,再挤末班电车回家,孟春水进了跟阁楼一样低小的屋子,常常是连咖啡都懒得弄,但他还是坚持坐在写字台前。他知道只要打开电脑,就能看到从海峡那边发来的充满感叹号的长邮件。

    太极拳比赛了,我们系居然让魏远之夺了魁,不爽不爽。你们物院第一好像是一个大一小学弟,你要是在,肯定能拿个奖项!赵维宗说。

    香山红叶节,我妈非要我带赵初胎去,啥也没看见全是人头!下回谁去谁是傻子。赵维宗说。

    北京一直没下雪,东京呢?赵维宗说。

    一直很忙,眼看十二月匆匆过去,原本回国两趟的构想好像很难实现,费劲攒的钱好像也终究是少了意义。好在过年的时候孟春水还是申请下来假期,回了趟国,待了一周多。大年初二他和赵维宗缩在被子里,互相紧紧抱着,他告诉他,东京天天下雪,电车里没有空调,很冷。赵维宗则说,我真想你,可我知道你也快彻底回来了,就觉得好受了很多。又说,你知道南方开始闹非典了吗,他们这年可怎么过呀。

    然后年关过去,就又回到用邮件搭成的生活中。而赵维宗却似乎偏爱起了句号

    最近天儿热了点,楼上那对儿天天整宿不睡,楼下猫也开始叫春打架。有个左眼瞎了的又被咬掉块皮毛,看着怪可怜,我给救回来了,等它毛长齐了再给扔下去。

    猫长好了,我后来发现它其实没瞎,是被眼屎和脓水糊住了,洗干净适应了几天又是条好汉啦。但它好像不太愿意走,是不是咱家鱼骨头太香了?这猫现在特别黏我。我想给它取个名字,叫春卷怎么样?

    还附带了一张他自己和猫的合照。是只花的,没什么品种,眼神倨傲,猫脸贴着赵维宗咧嘴笑时鼓起的腮帮子,很享受的样子。

    孟春水瞪着猫眼,打字的手指一僵,最后回了句

    野猫留不住的,如果它过几天跑了,你别伤心。

    果不其然,约莫过了半个月,赵维宗就在一封邮件里提到

    没良心的果然跑了。一楼大爷说它天天在楼下菜地里玩儿,怎么就不肯上来找我呢?

    孟春水则回复

    樱花快开了,树枝上全是米粒大小的花苞。日本的同学说,要等到四月份才会开放。他们形容樱花的绯句是今生只谈诗与花儿,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相对唯顷刻。非常凄美。可我觉得樱花的花朵却是鲜丽、温暖的,实在很有趣。你能请假来看吗?我已经基本完成了最后答辩,进入评奖阶段,要做的事情很少。可以的话我就把机票给你寄回去,等四月你来,咱们看了樱花,一起回国。

    这封邮件的发出日期是3月26日,可并没有在第二天得到惯有的回复。

    又过了一天,两天,三天,还是没有。期间他又发了别的,同样是石沉大海。也许太忙了?孟春水守着一周只能打三次电话的约定,一直没有拨出第四个电话。

    同日很少关注新闻的他在快餐店收工小憩,忽见电视上一则新闻,说中国境内非典已经全面爆发,sars病毒疑似由一名70岁从香港探亲回家的老者带入北京,于北大附属人民医院接受治疗,由于不清楚病情,未采取相关措施,已致多名医护人员传染病毒不治身亡。同时民间感染病例激增至数百例,已进入全城戒严状态,中小学停课,高校封校。

    北大附属人民医院……那北大现在什么情况呢?他立刻掏出手机,拨了存在首位的号码。

    无法接通。

    当夜回家他根本没睡,拨了不下二十遍,一直无法接通。这不是关机了,关机会说您拨的电话已关机。孟春水定了定神,敲了封内容是“我担心你,收到速回电”的邮件,同时给杨剪打了个电话。

    那边是凌晨三点多,杨剪先是不悦,意识到打电话的是谁之后,立刻清醒过来——ktv一事过后孟春水再也没主动找过他,哪怕是同系,也都是擦肩而过。这让他悻然无趣的同时又有些愧疚。再说这人三更半夜打越洋电话,八成是急到不行了,于是立刻溜出宿舍,道“出什么事儿了?”

    “非典,学校里是什么情况?”孟春水声音很低。

    “封校了呗,不能出也不能进,课倒还有没停的。对了,学校还揪出一批疑似感染者,关小黑屋封闭观察去了。”

    “赵维宗呢?”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好几天没见着他了。不过据说考古系前段时间不是去了苏北那一带吗,凡是出过北京的都有嫌疑,好像被带去观察了不少,毕竟南方那边闹得凶,别把病毒带进校园扩散了。”

    “……”孟春水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狭窄的地板上汇集,尽数钻进了他全身。

    杨剪似乎也意识到这话的不妥,忙解释道“你放心,小道消息说,咱们学校目前只有两个病例,消息封锁不知是谁,但总不会那么寸就是老赵吧——”

    说了还不如不说。

    “好的,谢谢。”电话那头冷冷道,罢了便挂掉了电话。

    孟春水本想找杨剪要几个考古系其他人的电话,哪怕魏远之的也行,可当他看着三天未有回复的邮箱时,意识到任何电话也不能把他从焦虑中救出,除非是赵维宗本人接的。

    但他偏偏就,一次也,不接。

    天亮时孟春水放下一片忙音的手机,看见窗户中倒映的自己,眼底青黑,满眼血红。这把他吓了一跳,又像突然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样,迅速给日本的教授敲了一封道歉信,说后天的最终评奖会无法参加,非常遗憾非常抱歉,最后的成果劳烦教授寄一份回他国内的地址。然后简单收拾好本就不多的行李,离开了租金还剩半月的狭小公寓,踏着雾蒙蒙的朝阳,打车赶到机场。

    买票时才得知北京直达已经取消,中国北部允许降落的只有大连。

    当天中午孟春水在大连周水子机场坐上大巴,赶到火车站,却又被告知,现在进京需要进行严格的身体检查,等结果出来并被相关部门确认,至少需要一周的时间。

    早该想到的。孟春水坐在火车站的门口,东北沿海城市的春风并无春意,反倒透着粗粝的咸腥气味,把他吹得通体寒透。他不断地想着最坏的结果——赵维宗感染,抑或是,他不敢想了。

    跳出来又觉得自己担心过度,毕竟没证据说赵维宗的确感染了,而那个人失联,也有很多可能原因……但几乎是每时每刻根本不停的,心里那座塔,那些碎片,就跟泡沫一样在他心里闪现,每个泡沫都映着同一张脸。最后这些泡沫汇成一个巨大的水泡,把他围住,不断重复着赵维宗曾在他耳边说的话

    “你知道南方开始闹非典了吗,他们这年可怎么过呀。”

    还有一封一个多月前的邮件

    实践课又要南下,徐州的另一个墓,我们这回不止打杂了,好像还能摸摸棺材和文物!感觉会很有趣,等你回来我给你仔细讲讲见闻,好在苏北那边还没有非典吧?真是,现在人心惶惶的。

    而他当时的反应是什么?他好像在想着棱镜偏光角度的问题,草草略过,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孟春水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周围人路过这个清俊的男孩,都以为他这是发了什么病,躲得远远。而他却在砭骨之寒中逐渐形成一个想法,这想让他百般厌恶,却又难以抹去。他盯着手机屏幕,好像骆驼盯着最后一根稻草。

    几分钟后,孟春水拨响一个电话,干涩开口“……我能请您帮个忙吗,爸爸。”

    第41章

    当晚,大连去往北京的医疗专列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多数人都睡了,只有几个穿作训服的年轻军医在车厢关节处坐地上打牌。

    他们刻意压着声音,但毕竟都是东北大汉,也小声不到哪儿去,在过于寂静的列车里显得热闹。隐约听见一人说

    “又他娘的摸一手臭牌,我最近这运气咋这么低?”

    另一人接茬“咱几个刚实习的就被组织派去北京,这才叫运低!”

    “嘿嘿,老葛,这你就不懂了吧,人民解放军,一心跟党走,党要咱上刀山咱就绝不下火海!”

    有人嗤笑“也就你把自己当个解放军,咱哥几个谁有编制?也就给祖国当个临时工吧!”

    “哎我说,差不多得了,有点觉悟成不?首都有难八方支援,你们倒在这儿怕起死来了?更何况医疗人员那么多,真死的有几个?别把非典给魔鬼化了。”

    说这话的人显然在这小团体里有点地位,一时间没人再吭声,只剩下洗牌的声音。

    半晌才有人开口,叹气道“老余,你说得对,谁叫咱是解放军呢?就可怜我那刚生娃的媳妇儿,还坐月子呢,我这趟出来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去。”

    “这非典确实太他娘的流氓了,谁得谁倒八辈子霉,”那位老葛接道,“我有个发小就在北京309医院传染病科,他说那发起病来……唉,知道打摆子啥感觉不?比那个难受十倍。他手下接了个年轻小伙子,才七天就瘦得只剩皮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角落里哐当一声,原来是刚才那个坐着一直不出声的青年,他手机掉地上了。仔细一听,传来细微的短促忙音。

    老余招呼道“你,就你,过来一趟呗。”

    青年正弯腰捡手机,错愕抬头,屏幕的荧光在昏暗车厢里把他的脸照得惨白。他站起来,走到车厢口处靠着,没有说话的意思。

    老余道“看你也不像我们医疗的人,怎么上的这车?这节骨眼急着去北京干嘛?”

    青年简短道“找人。”

    “找谁?女朋友?”

    青年反问“苏北闹过非典吗?徐州那边。”

    那位老葛连忙回答“这倒没有,主要是湖广那一带,不过照这架势谁知道以后呢?”

    “那能治吗?染上的话。”

    “这得看严重程度了,如果只有轻微症状,还不至于死过去。看你这样子还是大学生吧,在北京上学?”

    青年没回答,而是掏出烟说“麻烦借个火。”

    刚点完烟的老葛连忙举起打火机来,就着豆大火光他看见青年的脸——是一张极其秀气的面孔,却不娘气,眉间的锋芒让他想起家乡戏台上红缨满头的素脸武生。

    青年点完烟,说了声谢谢,便又站直了身子,睫毛的阴影遮住了目光,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在看他们打牌,还是在看别的。脸边半长的刘海和氤氲腾起的烟灰,又在他身上凭空生出些雾里看花的韵味。

    老葛站起来,点着手里不小心灭掉的烟,道“你玩两把?坐我这儿来,这火车颠得要命,站着够累的吧。”

    同行众人揶揄地笑了,他们都知道,这老葛是个资深兔子,对这神秘小伙怕不是有了“那个意思”。

    青年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坐回原来的地方,继续盯着手机发呆,留一群无聊爷们对着一鼻子灰的朋友起哄。老葛尽管面子上过不去,可也不敢再往前凑——方才一个对视把他看了一个激灵,那人不耐的眼神,满目的血丝,还有眼底的青黑,把他显得像个疯子,却又无一不告诉老葛,这个疯子甚至正在,失魂落魄。

    赵维宗本以为自己要在这小黑屋里待上至少一周,等待某天大忙人辅导员刘运河同志终于想起来他,过来训上一顿,才能重获自由。因此当清早门锁响动,随即杨剪那张脸从门后闪出来时,他确实吃了一惊。

    “这没问题吧?你怎么搞到的门路?”赵维宗跟着他从门里闪出去,走进老宿舍楼侧面的阴影,如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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