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时说不等我了,我很高兴。我以为你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的天哪,春水,你是不是老觉得自己特哲学特冷静简直是个先知啊,你自己也只活了一次,凭什么说我现在的选择就是错的”
“我说的是事实。”
“又来这套,我今天不跟你生气,”赵维宗说着就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光盘,单手举在孟春水面前,“终身监禁的那位托人给我的,这里面的我都听了,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孟春水眯起眼睛,沉默地凝视着那张光盘。
“是那块树根,我猜对了吗你当初下定决心,也是因为他干了这事儿,对吗我太了解你了,不难猜。”
孟春水仍然说不出话,整个人呈现一种极度紧张的状态。半晌,他才开口“我不知道他到底留了几份如果再有其他人收到,真的很对不起。”
“收到我也不怕,只是,如果咱们两个还非得说对不起的话,那我也得向你道歉。这几年我一直在错怪你,怀疑你的感情,却没有试着理解你。你把苦自己埋着,我居然也就傻呵呵地看你埋。”
“别这么说是我在骗你,一直以来。”
“可你也在救我,很多次我也快崩溃了知道吗,是你陪着我,我才坚持下去的。春水,我为什么会离不开你,是因为你对我好。可你对自己太狠了。”
孟春水摇了摇头“无所谓,我在做我认为该做的。现在这个结果也不是意外。只是你,完全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
赵维宗的眼神则一瞬间柔软下来,他把光盘收好,轻声说“我就猜到你会这样。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就是为了告诉你,孟春水他从来就不欠赵维宗什么,也不用说对不起。我还要说,过去的都过去了,谁都别再提了,从今天起我要做的就是等你。他们说你时间太短减刑可能性不大,那我就只求你完完整整地出来,然后找我。”
“你别等我。你等我,我痛苦。”
“没我等你,你就麻木。”
“不会的。就算麻木也没什么关系。”
“我问你,以前说的什么腻了烦了,是不是全是为了把我撇干净就在那胡扯”
孟春水低头不语。
赵维宗站起来,脸贴着铁栏,缓缓道“孟春水你看着我。就告诉我一句,那些是真话还是假话是你说做人要坦诚。”
孟春水猛然抬起头,盯住那人的眼睛,又泄了气般道“假话。但我不想让你再等下去,这是真话,也希望你听得进去。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可我想要你的人生好。”
“你觉得,没你我的人生会好吗这回我可不会上当了,你后半辈子难道不想和我过吗。”
“我已经耽误你太多年了。听话。”
赵维宗笑了,他吸了吸鼻子,说道“我还就偏要等你。在家等,在路上等,早上等晚上也等,我会每一天都想你。你如果还是非要愧疚,非要觉得对不起我,那我也不劝,因为我同样觉得对不起你。我们就暂且互相欠着,互相愧疚着吧。不就十四个月吗,愧疚完了,你就能回来找我了,我们安安生生过日子。已经到这种地步,我觉得任何误会都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更不用打哑谜互相折磨。这么说吧,你想要的,是我快乐,我想要的,是你。”
孟春水怔怔地看着他,睫毛翕动,若有所思。
过了约莫分钟,他才注视着赵维宗说“我很高兴,真的,如果说有一个人这么坦诚地爱我,我还不高兴,那就是说谎。但我还是怎么说,有些事情我还是没有想懂。”
“那你说出来,我们一起弄懂它。”
孟春水想了想,终于把椅子往前错了一步,两只手平放在桌台上。
他盯着桌面纷杂的木纹,平声道“第一点,我必须要承认,我确实想象过和你共度余生。其实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每次下大雨我都会想起你。有那么一个场景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就是外面电闪雷鸣的,没关窗户,雨就被风吹进来。我躺在沙发上打盹,有水滴扑在我脸上,很细小的那种,是凉的。恍恍惚惚的,你的手,摸我的额头,我枕在你腿上,听到你喊我春水。一直喊一直喊,然后梦就醒了。”
赵维宗又吸了吸鼻子。他没说话,而是拿出纸来擦了两下。
孟春水抬眼看他,继续道“见不到你的时候,我也会觉得很不甘,可每当你找到我,我都觉得,我的计划几乎要失败了。就好比有那么一个笼子,我为某种目的走进去,并自己给它上了锁,我想我大概是心甘情愿的。但你一次次地出现,把锁打开,让我想起以前在笼子外的经历,同时也在想,我如果出去一会儿是不是也没什么问题这个想法是可怕的,事实上就是因为我这样想过,才屡次对你造成伤害,上次车祸,就是孟兆阜找人做的。”
赵维宗听到这话,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诧,他只是把手伸进铁栏的空隙,轻声道“我想拉着你的手。”
孟春水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手覆了上去。他继续道“独善其身太难了。我忍不住要给你一切,不想让你缺失,可又觉得,我本身的存在对你就注定是一种缺失。我对你好全是在害你,它们会在我不得不离开时拴住你,抢你自由。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欠你很多,就在想离开我你会不会更快乐。”
赵维宗把手抽出来,又轻轻地覆到他手上,说“那你现在懂了吗,离开你我根本不会更快乐。况且你的存在怎么可能是缺失呢,这世上只要有孟春水在,并且他是爱赵维宗的,那我就不会有任何缺失。”
孟春水手指不自觉抽动了一下,转而道“但你想过没有,可能今天这样就是天注定。如果孟兆阜从来没有贪钱,我很有可能还在长沙的小公寓里呆着,甚至还在丹青镇,陪我半疯半傻的母亲改嫁,成为她的拖累,并且一辈子没去过其他任何地方。我不会有现在的人格、经验、思考,我将成为一个想法很少,拥有也很少的人,可能在田间种地,或在镇上卖杂货。遇到你也是不可能的了,那么和你相爱也是悖论。”
顿了顿,他继续说“你,还有我曾经拥有过的一切,都是我欠这个世界,本来不该属于我的。那么我恐怕早晚都要还回去。并且我最不想牵连的人就是你。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其实本来有点害怕的,不太相信自己真的能够真正地违抗孟兆阜。我恨他,但同时也是被他养大的,从小他对我的打骂、蔑视,会让我恨,可我没想过反抗,只是浑浑噩噩地接受。所以现在也觉得挺魔幻,这事儿我居然真的做成了,算是对自己的一种解脱吧。是谁给我的勇气,我想那是你。”
赵维宗似乎被这一番话震住,他久久地凝视孟春水,发觉那人也在踌躇地看着他。赵维宗又弯起眼睛笑了,他说“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春水,我居然真等来了这么一天,就好像两万五千里长征终于会师了似的。能作为你的勇气,我很高兴,能成为你想象共度余生的人,我也很高兴,但你说的有些事情我不赞同。”
“我知道,只是想把它们告诉你。”
“听我说完,你不是没想懂吗,但我想懂了。以前,我一次次找你,好像确实造成了一些意外,但它们都过去了,并且现在结果不坏,所以,我们都可以把这事儿放下了。这个可以做到吗”
“可以。”
“还有,以后你可千万说什么我是你欠这个世界的所以要还回去之类的话,我又不是借来的东西,我是个活人,爱上的也是你这个活人。如果真像你假设的那样,我们的确不会相遇,但你对已发生的事情做出相反的假设,这就不是悖论吗我们已经相遇、相知,甚至相爱,为什么要让这种莫须有的假设绊住手脚。”
“我是怕我对你的好不够,或者不对。以前在长沙的时候,有朋友说我根本不会对人好,其实挺有道理的,我也不知道这几年我到底学会了多少。如果仅仅是因为我对你好过,就绊住你的一生,让你不去接受别人,我也会不安。你应该一直有人对你好,但我显然做不到,就好比现在。”
“终于说到症结了,孟春水,你一挺自信的人,怎么一旦跟我有关就这么怂你的好又怎么了,就低人一等吗,我有你的好了还非得要别人的本来就是两情相悦的事,你要是不信,把这想法随便找一人说说,人家绝对说你是瞎操心。”
“这是秘密。我以前没告诉过其他人,以后也不打算告诉。”
赵维宗忽然压低声音,凑到铁栏前,小声地说“那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吧。我其实,把你对我所有的好都存着呢,像冬储白菜似的,就准备等到你不在的时候用。”
孟春水终于笑了“够用吗”
赵维宗撑着脑袋,眨了眨眼“不够的话,我就省着点用,到时候你可要反思,再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继续对我好。春水,你知道吗,一千块糖也会吃完的,我不吃,我等你出来喂我吃。”
“你等我。”
“嗯。我等你。”
孟春水陷入一种沉思。赵维宗方才说的话,像阵奇异的风似的,萦绕在他身侧。而他自己说的话,也不是早已准备好的那些,而是他看着那张脸,不受控似的自然流露的。见到赵维宗之前,他不信自己还有机会这么说话,可赵维宗一来,他就一下子傻掉了。他想,难道真的命该如此却又偷偷怀疑,对命运保持质问这么好一人,真给我吗还给我吗给了还往回要吗
单单如此宠我,我到底配吗
而此时此刻,那人却还在对他说,我非你不要,非你的糖不吃。
正如他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改变的态度。
孟春水不禁有些怔忪自己到底一直在怀疑什么
却听赵维宗又道
“这里头条件怎么样呀秦城监狱,据说关的都是高官,应该没那么乱吧。”
“我住单间,有独立卫浴,每天劳动完可以读书,狱友之间交流很少。”
“那就好,我前两天补了一大堆警匪片,看到里面监狱天天互殴,居然还有强奸的,也太他娘的吓人了点,你模样这么好”
“我判了十四个月。”
“我知道呀。从一月份开始,到时候就是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呢。我跟你说,十四个月看起来长,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我准备报个驾校,到时候开车来接你。”
“车没收了。”
“这里面没监听吧,你确定”赵维宗又问了一遍。
“没有,只有监控。”孟春水就又答了一遍。
“我还得告诉你个秘密,你上回不是给我打钱来着吗,还说什么只是打了点钱,我还不知道你,这是这两年攒的工资吧,”赵维宗的手指轻快地点了点孟春水的手背,“已经挺多的了,我现在也成了部门经理,工资翻一番,还能做点私活,帮人看看收藏什么的。再攒一阵子够咱买辆小车了。我觉得帕萨特就挺好。”
“你得先把驾照考下来,不难,我估计学几个月就差不多了。”
赵维宗不好意思地笑“你还对我挺有信心,说实在的,我不认路,又不分左右对了,你脖子上挂的什么”
孟春水一愣,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忘把这东西藏到领子里了,只好老老实实前倾身子,把它透过铁栏,递到赵维宗面前。
其实不是别的,正是那一绿一紫两枚戒指,那次吵架之后,孟春水找了条比较细的皮绳,把它俩拴在一块,天天戴在身上。
此时赵维宗拽着链子不撒手,孟春水只好把额头抵在铁栏上,低头看他端详此物。
却见赵维宗居然直接把皮绳咬断了,颈间重量一轻,两枚戒指双双落入那人手心。
“你坐下,左手伸过来。”赵维宗对孟春水说,然后挑出一枚戒指,动作轻巧地套上他的无名指。
孟春水伸回手一看,是赵维宗以前戴的那枚祖母绿。
“我不在的时候,这戒指就是我。”赵维宗说着也穿过铁栏,把手伸到他跟前,手心里握着那枚紫水晶,“能帮我也戴上吗”
孟春水点了点头,正如上次在湖水中,他郑重地把这枚小银环,套到了爱人的手指上。套完之后两人左手十指相扣,在狭窄铁栏的阻隔下,仍然紧紧相握。
赵维宗说“这就好了,我们俩,永远都不会是孤身一个。你明白吗”
是了,就是命该如此。老天爷对孟春水说,真给你,还给你,不往回要,你到底配得上。
于是孟春水顿悟似的对赵维宗说“想通了。你等我出来,我们好好生活。”
赵维宗似乎有点惊喜,灿烂地笑了“我就知道这趟不会白来。我过来之后才发现这地方就在小汤山,也没多远,可惜他们只允许一个月来一趟。”
不会让你白来的,孟春水看着他想,不折腾了,以后要好好生活。
那天赵维宗走了之后,狱警交给孟春水一个巨大的箱子,说是探视的小伙子给他带的生活用品。打开一看,肥皂牙膏沐浴露,秋衣秋裤棉拖鞋,平日里要用的一应俱全,还有一件黑色的厚羽绒服,看起来很柔软。孟春水把羽绒服拿出来,搁在床上弹得蓬松了一些,然后埋头进去,深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这是四年来最轻松的一天。
好像所有负担都消散了。
后来才发现,箱子最底下,埋在厚毛衣深处的,还有一个装月饼的硬纸盒。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地码了四排小麻花,纸盒内壁上用黑色圆珠笔写着“我第一回 烤麻花,有椒盐味和红糖味,网上说这东西耐放,省着点吃,下个月我还给你带。”后面还画了个大大的爱心。
一共十六个,那我得两天吃一个,孟春水决定先去洗澡。
连他自己也没发觉,自己笑得有多自在。
洗完澡之后,孟春水躺到窄床上,慢慢地吃一块麻花,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好好生活”的念头的,答案居然很具体。大概是刚上高三的那个冬天,十二月某夜,他和赵维宗吃完烧烤骑着辆老二八回学校,然后路过了某座还没建好的城铁桥。大雾天,却可以看见月亮。
那次是赵维宗载的他,他就靠在那人身后,可以清晰地闻见厚夹克上雕牌洗衣粉的味道。骑到桥洞底下的时候,车轮好像磕到地上什么硬物,总之颠了一下,车把上挂的一袋子蛋挞就掉到地上了。赵维宗停下车,弯腰看了看,骂了句奶奶的,然后就蹲在那儿不动了。
于是孟春水就走过去看,发现这人居然就着塑料袋开始吃起了碎渣子,还叫他一块来吃。
他们当时买的是中式蛋挞,皮儿一碰就碎的那种,这么一摔固然全成了渣,赵维宗气得边吃边指着那块绊他的石头骂,口齿不清又痛心疾首的模样,让孟春水忍不住乐出了声。小赵跳起来瞪他,然后俩人就靠在电线杆子上吃碎蛋挞。
其实能拿起来的全是皮,干嘴,并不怎么好吃。
赵维宗当时可能也被干住了,问他“你觉得干不干”
他如实回答“我要被干死了。”
赵维宗忽然笑了笑,然后把手里的塑料袋系好,眼睛很亮地看他。看了一会儿,他说“我想亲你。”
孟春水当时应该是愣了神,俩人虽然也谈了将近一年的恋爱,亲吻也不是没做过,但终归还是比较羞涩的,平时搂搂抱抱都会脸红心跳。
结果正在他发愣的当儿,赵维宗就亲了上来,一开始只是轻轻地碰,后来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张开了嘴。孟春水能感觉到那人唇边酥皮颗粒的触碰,也能感觉到口中交换的气息,是一种带着奶香的甜味。
大冷天的,都穿得臃肿,校服外面再套件带绒的夹克,腿脚都伸不利索,但他们都尽可能地抱紧,很紧的那种。其实也没亲多久,更没什么吻技,分开之后赵维宗甚至别过头去不敢看他,手里的袋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甩来甩去。
他把人拉到怀里说“现在不干了。”
赵维宗就靠在他身上哧哧地笑了。笑完了说“今天不想上晚自习。”
“我看出来了。”
“就跟这儿看会儿月亮吧,好久不见,它怎么长这么圆润了。”
于是孟春水也抬头看。那时盆大一颗的月亮,圆圆整整地杵在很低的地方,亮得很,眯眼能见坑坑洼洼,好像勾勾手就能跟他回家。就那个瞬间,也不知怎的,可能是什么神仙下凡点醒了他,孟春水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以后要好好生活。
要一直像此刻一样,陪着怀里这个人,好好地活。
为什么“好好生活”这个想法与他原来的价值观不符,因为从小他的“顺利”都是通过麻痹并折磨自己得来的,并且最终证明那些顺利似乎都是虚假的。于是他后来就不求顺利了,也并不想认真对待生活。这种想法在他遇到赵维宗之后得到了改观,却仍然像一种顽疾,时不时就要在他身上发作。
但那一刻,他确实觉得,是时候把这种想法彻底摒弃。他确实想要好好生活。其实那一刻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看月亮,赵维宗也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叨叨“再也不买蛋挞这种垃圾食品”,但孟春水就突然觉得一切都特别顺利,天上明月也圆满又真实,于是就想要一个更好的以后。
此时此刻,孟春水回忆起那天的月光,仍觉得就在眼前,而赵维宗也仿佛还在他怀中。我高三就明白的道理,怎么后来忘了呢孟春水觉得自己真的错了,真正带给赵维宗伤害的不是其他,而正是他先前的那些顾虑。
而他所顾虑的,害怕发生的,正是这生活的本质。是每个人都要以某种方式经历、要直面的东西。
孟春水把羽绒服盖在身上,一月的京郊还是很冷的,可他此刻却觉得暖。自从得知孟兆阜被判了无期之后,孟春水一度觉得少了些什么,大概可以概括为“坚持下去的意义”。但这一秒钟,他似乎又找到了坚定的理由,就在他身上覆盖的重量与温度之中。
这让他感受到一种真实,是街角巷弄,吃饭喝茶的真实。也是鸟雀迁徙,嫩芽刺雪的那种真实。而被裹挟着的他,还有此刻正在城中某处的赵维宗,的确会感觉到正在抛弃什么,却也被什么推着、伴着,往前方走去。
而奔向的,正是一种叫做“未来”的东西。
第69章
二零零八年,三月,早春莺飞。
北京还残存着冬天的景色,河边儿那些个杨柳都还是灰扑扑的老样子。赵维宗插着口袋走在长春桥上,跨过昆玉河,看见几只鸭子在冰面上的水洼里扑棱。
他刚把电话挂掉。监狱那边通知他,第二天下午四点半去秦城接人。
走到桥尾,赵维宗停下脚步,盯着河面上闪亮的某处出神。冬天上面能跑人的厚冰,现在都被晒得水汪汪的,残余在一片一片亮眼的水洼之间,呈现出发青的白色,是一捏就碎的柔盈模样。好像再被春风吹上几天,就能汩汩地向东流去。
这是下地铁回家的必经之路。前段时间河水冻冰的时候,赵维宗总喜欢对着那冰面伸出手,只摸到风摸不到水,但不用碰就能感觉到冷那冷中,又好像带着那么一点点暖。就好比冰化在指缝里滴下的那几滴,你握着它,只会觉得不该撒手。
每逢这时,他就会想孟春水。这种思念在隆冬变得越发强烈,因为他知道自己正一点点逼近重逢的春天,于是一天天地数着日子,生怕有一天的偏差。而现如今春天已经到来,倒计时也数到了最后一天,赵维宗却忽地有些紧张。
明天穿什么衣服家里地板待会儿到底要不要再拖一遍明天晚上的第一顿饭做什么菜比较好这些都是他紧张的问题。
“我怎么越来越婆婆妈妈了,”赵维宗低头笑笑,插着兜走下桥尾的台阶,又回头望了一眼河道中的碎冰与碧水,“不过我可算把你等着了,这十四个月,终于是过去了。”
孟春水记得那个下午,天色很好,风也清爽,监狱墙外开着什么花,明晃晃的很动人。可他至今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花来不及看,当时他的视线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赵维宗靠着汽车前盖,正对着大门的方向。一见他出门,那人便一脸灿烂地飞扑上来,搂着他不放。
身后狱警咳嗽了两声,把大铁门关上了。
门外这俩人才不管他呢,还那么黏着,半天不带动地儿的,简直让人怀疑他俩腰上是不是装了异极磁铁。
“真想你,”赵维宗埋头在孟春水颈间,轻轻地蹭了蹭,“怎么瘦了这么多。”
孟春水则把人拥紧,抬手揉了揉他的后颈,冲他发红的耳朵吹气“因为每天都饿。”
赵维宗笑“你还真实在,我每次带的那些小零嘴不够吃啊。”
“不是很够,”孟春水语气正经无比,手却不怎么老实,“你不也瘦了吗”
赵维宗则瞬间从他怀里弹开,满脸通红地拽着他往停车的地方走去了。
四个月前,小赵科目二连挂三次,终于在第四次之后光荣地拿到了机动车驾驶证。那天他带着驾照和4s店给的车型介绍册,春风得意地来接待室找男友,俩人最终商量好,买了辆沃尔沃的suv,银灰色的,看起来性能颇佳。
抛弃初选目标小帕的理由是北京一下大雨就喜欢积水,而且他们家附近还真有个地方叫积水潭,买辆底盘高的比较安全,还方便四处上山下坡地开着玩。
后来,按照赵维宗自己的话说,他已然车技了得,近几个月都是自己开车到小汤山探望孟春水的。然而现如今这刚一见面他就开始耍赖,直接坐到副驾驶上,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孟春水,一副忘了怎么拿方向盘的样子。
孟春水花两分钟熟悉了一下操作,随即拧钥匙发动了新车。往后倒车调头的时候,他问赵维宗“还是不喜欢开车”
“很烦啊,还得记路,你不知道我这几回全程都在盯着路牌,老怕自己拐错了弯,”赵维宗拿手背抵着下巴,有点不好意思,“而且你不是在这儿吗。有你我还需要自己开”
“好像有点道理,”孟春水眉眼弯得很好看,“但是,我也不认路。”
那天他们绕来绕去,一个是狗头军师,一个是晕菜车夫,总之都不怎么熟悉路线,晚上将近九点才从郊区开回西钓鱼台的公寓。好在赵维宗上午就切好了菜炖好了汤,现在要做的只是开火炒两下子,再蒸上米饭。
正因为料到自己会像以前那几次一样迷路,赵维宗才提早做了准备,现在还算井井有条。他哼着歌系上围裙,催孟春水去洗澡。
“我想看你炒菜。”孟春水从盘里挑了块四川腊肠,吃完还舔了舔手指,俨然并不打算挪地方。
赵维宗瞪他一眼,直接把人架去了浴室“不洗澡不许吃饭”
孟春水看起来有点委屈“你呢”
“我接你之前洗过了,”赵维宗说着从隔壁卧室翻出几件衣服,塞进他怀里,然后狠心关上了浴室门“不洗澡也不许上床”
后来,天更黑了之后,他们互相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对方到底瘦了多少,当然不是单纯用眼睛和手检查。那次特别激烈,事后俩人都汗津津地躺在床上不想动弹,孟春水从后面抱着赵维宗,听见那人喃喃地说“三月不好,老是半夜冻醒,意识到暖气已经没了,可北京夜里这感觉,还是没有入春的意思。”
孟春水把人抱得更紧了些,轻轻地吻掉他颈背上的汗珠“以后你踢被子我给你盖,就不会冷了。”
赵维宗笑“那我万一跟你抢被子呢”
“那就给你抢。”
“不,正确答案可不是这个。”
孟春水逗他“那我抢回来”
赵维宗气鼓鼓地伸腿夹他“混球,一直这么抱着我睡不就行了”
“等到夏天你可不许反悔。”
“怕什么,”赵维宗眯着起眼睛,看着纱帘外氤氲的明月,“夏天老子有空调。”
孟春水笑了“你还记得吗,我们头一回在一张床上躺着,是在长沙。我那张水床上。那天年三十吧,我记得你紧张得不行,跟我说担心身上什么东西把床扎破了。”
“你还真信了你当我刺猬啊”
“当时确实信了,因为我比你还紧张,”孟春水把手臂虚虚地环在那人腰上,“我说我那晚上硬了你信吗”
赵维宗浑身一颤,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这倒是又把我给说硬了。”
孟春水往前顶了顶“我也是。”
“靠,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吧”
毕竟干柴和烈火都有好一段时间没烧了,最后真正完事,已经是后半夜。赵维宗被折腾得浑身酥麻,有点犯困,却听见孟春水问他“你明天,不对,今天有什么安排”
“上班啊,我是周一周三休息,拍卖行这种地方一到周末就巨忙。你呢”
“我准备去招聘市场看看,”孟春水听起来有点疲惫,“睡觉吧。”
其实,对于迅速找到工作这件事,赵维宗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即便觉得孟春水天天待在家里给自己洗衣做饭也没什么不好,但他也知道,那人心里肯定不会好受,于是他就跟着一块着急,四处跟顾客同事物色职位。
然而孟春水学的专业并不是万金油的类型,更何况他还中途退学了,后来干的活儿也和专业没太大联系,于是这工作就越发显得遥遥无期。
小赵还真有点发愁。
他知道对于一个重新接触并融入社会的人来说,找到合适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孟春水并没有让他的发愁持续几天。某天他下班回家,赫然听到那人对他说“过两天我还要去趟日本。”
赵维宗解领带的手一哆嗦,侧脸看他“去干嘛”
“东大的那个教授正在组新的实验团队,联系了我,准备把以前那个实验深入研究,做出二代三代的结论。”
赵维宗低下头,笑道“那挺好的,什么时候去呀”
“后天吧,待两天就回来,”孟春水帮他把西装搭到椅背上,“我说服教授把实验室设在中国了。并且答应就在北京做。这趟是去和他们商量一下具体事宜。”
赵维宗大大地惊讶,眼睛却亮了“真的你口才这么好”
“不是因为口才,是因为会做那个实验的人不多,非我不可。并且日本此类高新实验室已经基本饱和,设在中国反而能吸引更多投资。”
赵维宗已经很久没在孟春水脸上看到这种耀眼的神情,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说“我就觉得你这种人应该待在学校啊,实验室啊之类的地方。那教授算是识货。今晚开心,咱们做炸鸡翅。”
“跟我一块去吧,四月份,樱花正当季,”孟春水眼巴巴地望他,“答应过要带你赏花的。”
确实,每逢四月,赵维宗总会想起那个有关赏樱的誓言,可是每个四月都未能成为赏樱的时机。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吗
“不好请假啊,不过公司一直想开发日本收藏品市场来着,我要不去跟老板商量商量,争取出个公差。”
“好,那等你商量好再出发。”
“让教授等,不太好吧”
“没关系的。”
“如果真申请下来,我就得去找人谈生意,估计待的时间不会短,两三天可回不来。”
“正好有很多地方想带你去。”
“你呀,今儿怎么这么肉麻,”赵维宗笑,“还有个问题,我不会说日语。”
孟春水眯起眼睛看他“那我得闲了就给你当翻译,免费的。”
赵维宗傻笑着腌鸡翅去了。
日本人生性都很客气,可赵维宗没想到会客气到这种程度那位东大的老教授居然会亲自领着几位学生,来羽田机场接机。
那是非常和蔼的一个白发老头,穿着朴素,戴着圆圆的眼镜,远远地看见孟春水,满是皱纹的脸就乐开了花。
g”赵维宗听见他喊,然后,便走近了。
正想着怎么用英语介绍自己,却听到身边孟春水似乎是跟几位老朋友寒暄了几句,便拉着他给诸位介绍。用的是日语,说得贼溜,可时不时蹦出一个英文单词。
赵维宗听了几遍,才敢确认他说的是“hu”。
丈夫。
小赵脸“唰”地红了,悄悄地瞪孟春水,却见那人冲他一乐,直接亲昵地搂住了他的肩膀。
几位日本友人都露出了微笑,皆是一脸很懂的表情。
教授老先生则走到他身边,笑呵呵地拍了拍赵维宗的肩膀,甚至说了句中文“北京,非常好,今年,奥运会”
赵维宗也笑了“欢迎您来玩呀。”
孟春水连忙翻译,却被教授摆摆手打断“我,听懂的。”
于是大家全都爽朗地大笑起来,就好像多年未见的旧识一样。
赵维宗小声道“看来你的日本同事都还不错。”
孟春水神色狡黠“你要小心,别看现在这样,混熟了他们保准想拉你去歌舞伎町。”
赵维宗笑骂“滚蛋,你老公穷,可去不起。”
他们被安排在东大的留学生公寓暂住。确实是樱花的季节,当赵维宗被孟春水拉着,走在偌大的校园里时,放眼望去,前方不远处的花林正如云般开放,清淡的粉色,似梦似幻。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一同站在了樱花树下,肩并着肩,手拉着手。花瓣吹雪一样落在两人头顶,就好像一直这么下去,就能一块白头。
有微风。空气中是一种幽静恬淡的味道。
“真好看,我整个人都变纯净了,”赵维宗仰着头由衷地赞叹,“和你一起看樱花,可以列入我赵氏幸福录头几条了。”
孟春水笑了,探身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正好被路过的几个女生看见。女孩子们立刻小声尖叫着围上来,激动地说着些什么,害羞地上下打量着他俩。孟春水微笑着点头,又对赵维宗说“她们有拍立得,说想帮咱们合一张影。”
“那那好吧,我今天穿得还算利索。”小赵帮着自家男友整理了一下领子,脸又红了。
照片一共拍了两张,姑娘们极其礼貌地鞠躬道谢,然后雀跃着拿走了一张,剩下的那张归他俩。孟春水把它拿在手里甩了甩,眼见着白色相纸上就逐渐闪现出彩色的图景,就好像正在被什么画笔慢慢勾勒似的。
只见那照片中,孟春水终于没有摆出平时那张逢相机必摆的臭脸,他弯着眉眼,笑得自如而清淡,身边的赵维宗则灿烂地露出了两颗虎牙。他们并排站在古朴的石阶上,背后是粉雾一样团簇的樱枝。
赵维宗惊喜道“哇塞,这张照得太好看了,回家要贴到冰箱上,附个条樱花和我们。”
“不只樱花,回北京了之后,咱们去拍别的花。”
别的花
对呀,还有别的花。
那一刻赵维宗望向孟春水,孟春水也看着赵维宗,他们确实同时感觉到了某种领悟。
的确如此,又岂止是樱花呢。天坛的杏花,元大都的海棠,颐和园的连翘,玉渊潭的丁香,长安街的玉兰,故宫的桃李和芍药。北京还有那么多花儿,人间还有那么多四月。
未来是可期却无穷的。
于是握在一起的手就干脆永远别松开了,就像两棵树,并排长了近十年,终会枝叶相绕根须相连。于是那些芳菲胜景年少遗梦,那些春天化的向东流的,终究都会回到他们手中。
就像影子都遁入黑夜,就像风云河湖雨雪霜露,最后全部都归入了大海。
北京梦遗正文完。
一路看着他俩走向幸福,真是百感交集,感谢一路追文的妹子们,也希望你们说说追文的感受,还有对小赵和春水想说的话
么么哒,再次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