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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梦遗 第17节

作者:它似蜜 字数:22598 更新:2021-12-20 18:42:19

    李白对着杨剪,胸口起起伏伏,继续道“哥你怎么不说话了今天是你结婚的大日子,嫌我在你老婆面前给你丢脸了对吗就像以前你们嫌我太小,不肯带我走一样,对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小白,”杨剪终于开了口,“你是我们的弟弟,我跟你姐从来都是这么想的,当年不带你走,是因为杨头风把你看得太紧”

    “是呀,”李白笑了,“杨头风每天都要抱着我睡呢,他还传给了我独家功夫,我现在手艺可好了,哥你满意吗他一死我就逃了出来,我第一个想的就是来找你你可千万,别对我不满意呀哥哥你当时是不是嫌弃我了”

    场下早已经开始议论纷纷,女方亲朋坐在头号桌上,没一个脸色好看的。赵维宗也陷入了沉思。杨头风他好像从杨剪那儿听过这个名字,貌似是杨家姐弟的爸爸,在苏北的一个小村子里当剃头匠,很早就把他俩送出来读书了。

    可现在看来,好像是他们自己逃出来的

    那么小的年纪,是怎么生活的

    “小白你现在说这些不合适,”杨遇秋冷下脸,倒有些长姐的风范,“姐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咱们下去慢慢说好吗”

    杨剪也道“听姐姐的话哥求你了。”

    李白冷笑一声,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癫狂状态“你求我,你原来也会求我呀,求人的滋味不好受吧我偏不听你的,我今天站在这儿,就是要让大家都看看清楚,你们姐弟俩,跟我是一样的,我们是一种人我们谁也不比谁清高”

    杨剪大叫“李白”

    他两步跑到弟弟身前,那动作赵维宗看得出来,是想打人却下不去手。他也有些急了,想上去帮忙,却被孟春水再次拉住。那人紧盯着台上,安抚性地搂了搂他的肩膀,轻声道“你去不合适,也没用。”

    只见李白转身面对台下一桌桌宾客,脸上已不见泪痕。他微笑着说“大家应该已经听出来了,我是他们的弟弟,不过是抱养的,我本来是孤儿。所以我姓李。”顿了顿,他又道“杨遇秋,我的姐姐,还有你们今天的新郎官,在十五年前从家乡的村子逃到了北京,当时我只有五岁吧,杨剪十岁,杨遇秋十三岁,然后就断了联系。”

    不知怎的,杨遇秋已经放弃把他拉走的念头,转而躲在角落背对着众人,好像在抽泣。

    “我在村子里过得很苦,杨头风是个疯子,他说他爱我,说我是他最爱的儿子,可他的爱却使我疼,我手上、身上,被剪子划得全是口子呢,可我猜哥哥姐姐也过得很苦,他们这么小就跑到北京,孤苦无依的,吃什么用什么住在哪儿你看,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

    “够了小白,你要让我痛苦,你已经达到目的了,”杨剪拉他,“放过我吧。”

    “为什么”李白疑惑道,“我一点也不想让你痛苦呀。相反,当我来到北京,看到你过得很好,还上了北大,我可开心了。反倒是你,每次都让我难过。”

    他又转身对着宾客继续述说“你们猜,最开始那几年,我姐姐和我哥哥,是怎么过得那么好的他们哪儿来的钱你们都不知道吧,恐怕我哥哥也不知道。”

    “是姐姐打工供我上的学好了吗,我自己说了,你满意了”

    “不,你太蠢了,一说到姐姐你就着急了对吧姐姐在你心里肯定特别圣洁特别无私,可是哥哥,她确实没有打工赚钱,她为了你,做出了更大的牺牲。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爱你,那就是她了。”

    杨遇秋已经跪在了地上,大厅鸦雀无声,众人看戏,只听见她低声说“别说了,小白你别说了姐姐求你,都是姐姐的错”

    李白全然不理会,露出纯真的笑容,自顾自道“姐姐只有十三岁,找不到工作,也没有钱花,可她想养活弟弟,所以她去做了小偷是不是很聪明我跟档案处的大叔睡了一觉,调出了当年她的案底,发现她被抓住过很多次呢后来姐姐长大了,她通过做什么供哥哥读书,帮哥哥创业,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肯定是来钱快的活儿呗,她和哥哥一样,都长得那么好看。”

    杨剪方才被新娘拉着,此时却像发狂的野兽一样冲到了李白跟前,嘴里嘶吼着“你胡说”三个字。

    他狠狠打了李白一巴掌,鲜血在那人雪白的面颊上蜿蜒,像道泪痕。

    却看见杨遇秋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空留下早已吓呆的新娘,以及众人凌乱的唏嘘,从侧门快速跑出去,不见了踪影。

    第63章

    这婚看来是结不成了,因为新郎正在和一个男人亲吻。

    李白正像赴死一样吻他。

    他被方才扇了之后,居然既没有哭也没有闹,他只是痴痴地望着杨剪,在那人也看着他脸上血迹发呆的时候,猛地扑上去,捧住他的脸,近乎疯狂地吻起来,任周围人怎么拉拽,他也不肯松开。然而,当十几秒钟过后,杨剪终于缓过神来,把他往边上推时,他却又软绵绵地任人推开,乖顺地在一边站好,并没有再纠缠的意思。

    杨剪擦着嘴角和颊边蹭上的血痕,用一种令人胆寒的眼神看着李白,好像他心已经碎了。

    新娘则哭着跑走,女方声势浩大的亲属团全跟着追了出去,而大厅里剩下的诸位,也好像被惊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听李白笑了,柔声道“哥哥,你还是喜欢我亲你的,你刚才张嘴了。”

    杨剪铁青着脸,没有说话。面对着台下众人他目光闪烁。

    李白则继续道“我给你做头发的时候,你怎么能说以后不要再联系了我好伤心,我根本就不会相信。其实你还是愿意见面的,你忘不了我,对吗哥”

    说着他就走上前去,想抱杨剪,却听那人突然开口“小白,你走吧,趁我没开始恨你。”

    李白怔在原地,好像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他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凝固,眼泪就落了下来,溶掉嘴角半干的血,滴到他乳白色的领口上。而杨剪已经开始把他往花路下面推,就那么拿指尖点着他的肩头,一步一步逼着他倒退。

    李白还不肯相信“哥你说什么”

    杨剪冷淡道“我说,滚蛋。”

    “好,第三次了我记住了。”李白愣了片刻,才撂下这么一句。他撩起衣摆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全然不顾自己直接把腰露了出来。然后就插上兜,慢慢穿越摆满圆桌的金色大厅,头也不回一个。

    李白走了。

    刚刚初秋,他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毛衣,可赵维宗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像张薄纸,一出门就要被撕碎在风里。

    众人看着他离开,已经乱成一锅粥,走的走骂的骂,而杨剪全然不理会。他在摆满气球的花台边坐下,婚礼主角只剩下自己,他却捂着脸大笑起来。

    小赵赶紧跑过去,想跟孟春水一块,把这人先拉下来缓缓再说。杨剪却像钉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

    “你们都滚吧”他冲着所有人大喊,于是几百号宾客真就纷纷撤光了,最后只留下赵维宗跟孟春水与他并排坐着,默对满庭狼藉。

    “你要不还是去追追新娘子”赵维宗小心地问。

    “结不成了已经,”杨剪盯着自己锃亮的皮鞋尖,低声道,“我缓会儿就走。再纠缠她我就真是混蛋了,李漓能嫁个更好的。至于李白,是我对不起他。”

    小赵心说你也知道自己这事儿做得确实太浑,我要是李白我也得恨你,想了想,他说道“那姑娘挺单纯的。”

    “是呀,没错儿,”杨剪冷笑,“你们都单纯,都是善良人,我王八蛋。”

    赵维宗见他这副模样,心软了,想宽慰几句大家都不容易,却听孟春水突然问“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你一走了之”

    “不然呢,我现在一无所有了,留下还有任何意义吗,你说现在谁还想见我,”杨剪抬头看他,“我想离开北京。我只能走。总算看明白了,这辈子跟谁过,我都是个祸害。”

    孟春水点了点头。

    “怎么,你也觉得我是祸害”

    “你离开是对的,”孟春水平静道,“尤其对李白和李漓来说。”

    杨剪似笑非笑,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赵维宗手机叮叮咣咣地响起来,系统还语音提示他有三个来自同样号码的未接电话。“刚才太吵了我没听见。”小赵喃喃道,赶紧从西裤口袋把手机掏出来,等他看清来电显示,却有些无措地抬起头,看向孟春水和杨剪。

    “是你姐,打好几个了。”他对杨剪说。

    “接啊快接,”杨剪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好像抓住了什么依托似的,整个人都坐直了,“你问问她在哪儿,我马上去找她。”

    于是赵维宗按下了接听键,抢先说道“杨剪在我边上呢你俩先说吧。”

    却听杨遇秋强压着哭腔道“你能单独听我说几句话吗,小赵”

    “啊,好,”赵维宗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你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无耻的呀,李白说得都没错”杨遇秋还是哭了出来,“我确实当过小偷,我还干过更坏的事儿,我这种人是不是不配当你朋友”

    “都过去了,你只要改,那现在就是个好姑娘,”赵维宗斟字酌句,“更何况当年确实也挺不容易的”

    杨遇秋不吭声了。通过听筒,能模糊地听到风声,混杂着类似钟鸣的震动,仿佛近在咫尺。

    等等,钟鸣赵维宗看了眼手表,正好是一点整,他又隐约想起旁边北宫门附近好像有座挺高的钟楼不会吧

    “喂你还在听吗”小赵一边打手势招呼坐在地上的两人跟着他走,一边问道,“你在哪儿呢杨剪说要过去找你。”

    杨遇秋还是不吭声,杨剪却急了“我姐说什么什么情况啊现在”

    赵维宗捂住手机冲他跟孟春水说了句“快跟我来”,便继续对杨遇秋说“说句话,我们现在挺担心你的,你到底在哪儿”

    “帮我跟杨剪说一声,破坏他今天婚礼,姐姐很抱歉。”

    听到这话,赵维宗心里的那种不安感越发地强烈,他已经带着身后俩人开始飞奔,冲着手机大喊“是在钟楼上吗千万别激动,有什么话你还是当面跟他说比较好”

    “来不及了,”杨遇秋哑着嗓子抽噎,语气却平静了许多,“是我的错,其实我也不该给你打电话的但还是没忍住。我本身就是个错误对吗”她竟笑了,“但认识你很幸运,小赵,我想不到世界上还会有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家庭,我以为我一辈子也没机会见到的。谢谢你,当时你肯把我带到地铁站,让我能够认识你。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赵维宗基本能够确定这姑娘到底准备做什么了。此时杨剪已经跑到了他前面,火急火燎地朝着钟楼的方向飞奔,孟春水则跟他并排跟在后面,眼神了然。

    看到这双眼睛,他就没那么慌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拖延时间,人见到了怎么劝都好说,小赵这么想着,又冲着手机柔声道“别这么说,世界上美好事儿很多的,比我好的也大有人在。对了,你知道吗,过两周天儿再凉点,我们单位组织去十渡钓鱼,要不你跟杨剪也一块去散散心”

    杨遇秋却仿佛全然没听到他在说什么,缓缓地说“你这么好,我却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很后悔。但后悔是没有用的。”

    “没有,我们都没放在心上的,你也最好把它们都忘了,”赵维宗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只好胡乱抓个话题,“今天风这么大,你还穿着刚才那件旗袍冷不冷啊”

    “不冷,我不冷小赵,”杨遇秋轻声道,“希望你你和小孟能原谅我。再见。”

    这时他们一行三人已经跑到了北宫门,还差一个红绿灯就能到钟楼底下。赵维宗在斑马线上飞跑,慌慌张张地跟杨遇秋说着“我们从来没有怪过你”之类的宽慰话,却再听不到有人回答。

    那声“再见”之后,杨遇秋似乎并没有挂断电话,可听筒传来的,又只剩下风声了。

    赵维宗永远也忘不了杨剪那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仿佛濒死凶兽的哭嚎,从他前方大约五十米处传来。

    赵维宗慢慢停下脚步。

    他看见杨剪就在钟楼前灰白色的小广场上,跪伏在地,浑身剧烈抖动。而隔着他的背影,可以隐约看到一双雪白的腿,一截雪白的旗袍,以及披散了一地的黑发。

    这一切都被泡在一片巨大的血泊之中。

    还是晚了。赵维宗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周围人群蛾子一样的嗡鸣声,竟让他不敢再向前一步。

    时间模糊了,他只看见警察和医护人员纷至沓来,像放电影一样,救护车狂鸣而来再狂鸣而去,带走了杨剪,以及他发疯般守护的那具尸体。

    最后只留下一滩殷红,仿佛一张艳丽却腐臭的地毯,远远地铺展在那里,可秋风还是把血腥气播散过来,如一阵血色沙暴,避无可避。

    若不是孟春水一直紧握着他的手,赵维宗觉得自己恐怕也要跪下了。

    他陷入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之中,好像眼前一切都是幻觉,都是一个顶荒谬的玩笑。

    今天本来是他最好的兄弟结婚的日子啊,现在发生的都是些什么

    都是无可挽回的吗

    如果自己再多做点什么,再反应快那么几分钟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人都是有过有失的,可杨遇秋该死吗

    如果自己更会劝人一点,或者早点接电话,她是不是就不会

    赵维宗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刚才的急速奔跑让他感到肺内负压,呼吸受阻。他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路旁,站在小钟楼前围满的路人之中,任由孟春水紧紧抱着,眼泪在眼眶中翻涌,却发觉自己连哭也哭不出来。

    孟春水觉得,这一整天都过得太过于魔幻。

    婚礼上的闹剧、杨遇秋的溘死,虽然都是意料之外,可联系前因后果,却并非超乎情理。这些事情同时让他模糊忆起自己身边曾发生过的荒诞种种而心中那些隐痛的疤痕,全部都来源于至亲手里曾经一次次向他戳来的刀尖。

    于是他的心便不会再对此类事件过度反应。

    作为一个十四岁撞见父亲跟最尊敬的老师上床,十五岁亲眼见着爷爷跳江,十六岁又亲自证实自己母亲确实是被一万块钱买来做生育工具的人,面对此类惨剧,可以说他早已经学会看淡。施以援手、抱以同情,都是孟春水会做的,也是他认为自己该做的,可别人的生死聚散,从来都不至于带给他巨大的冲击。

    然而赵维宗则显然不同。孟春水陪着他在钟楼下站了半个多钟头,那人才如梦初醒般一个哆嗦,拉着他就想逃离。往顺峰原路返回的路上,赵维宗一直浑浑噩噩的,孟春水只能拉住他走,免得这人像游魂似的飘到别处,也不敢再提先前发生的事。于是两人一路沉默。

    结果回到停车场,孟春水却发现,左前的车胎似乎漏了点气。

    极有可能是人为的。这件事对于孟春水来说,好像更魔幻一点。他一边用应急胶对着几处可疑气孔修补了一下,一边想,谁干的

    赵维宗问他“还能开吗”

    “问题不大,”他如是回答,“目前漏得不多,胎压还算可以,应该能坚持回家。”

    赵维宗点了点头,就坐在副驾驶上,望着前方不说话了。手指紧紧攥着腰前的安全带。

    可谁知道,没开一会儿,刚过了两个红绿灯,那轮胎直接爆了,还让他一不留神把左边的后视镜给剐到了路边突兀伸出的障碍带上。孟春水没辙,市区内修车铺子全被整治,要找备用轮胎很难,他只好打通了维修店的电话,等人来取车,可对方却说十一期间人手不够,至少两个小时之后才能到。

    孟春水看着神游天外的赵维宗,觉得在这儿站着等并不现实,决定先带他找个地方休息,等修车的到了再回来。于是他放好了警示路障就去拉赵维宗的手,那人就这么任他牵着,也不怎么看路,好像是真的非常失魂落魄。

    孟春水忍不住说“不是你的错。”

    赵维宗轻声道“我知道。但真的,真的太可怜了。我没法当作什么事都没有。”

    孟春水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我的意思是,你别太难过了。”

    赵维宗却突然停住脚步,抬高声音道“我为什么不能难过”

    孟春水也停了下来“因为不是你的错。”

    “你以为我只是因为今天这件事吗不是的,春水,你想得太简单了,”赵维宗把他的手掰开,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是个傻子,我不是遇到悲剧就哭,遇到喜剧就笑”

    孟春水怔怔地看着他,说道“所以你为什么难过”

    赵维宗毫不退缩地直视他,眼眶却红红的。他说“好吧,让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这样难过。我已经,正在,还将,看到很多人离我远去,同时,你总是让我觉得,那其中或者,恐怕,注定,是总会有你。”

    “我让你觉得”

    “是的,你让我觉得。但我不敢说,我特别怕哪天一语成谶。可你也什么都不跟我说,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对吗,永远也不愿意跟我解释的那种。有就罢了,我选择看不见,因为我想好好跟你在一起,哪怕有时候觉得陌生。可今天,刚才,我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看见杨遇秋死了,你居然还跟没事人似的对我说,别难过。”赵维宗闭了闭眼,沙哑道“我突然觉得,真的看不懂你了。”

    孟春水错愕地看着他,半天才说出一句“对不起。”

    赵维宗摇了摇头,左手的戒指被他在指根处转圈摩擦。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孟春水说“走吧。”

    于是两人就继续往前面的商场走去,赵维宗仍然任由孟春水拉着,拒绝抬头看路。他有些出神地想,自己刚才说的是不是太过火了春水他只是想安慰他而已。可那些话又确实都是实话,这一年多积攒的疑窦和不安全感,就像被药引子勾住一样,突然间一股脑倾倒出来,他想拦也拦不住。

    孟春水也陷入了一种让他感到极度困窘的境地。有些事情他这一年多来始终在逃避,可赵维宗一下子就把它们扎漏,连皮带骨地扔在他面前。他想赵维宗说的是对的,随着某件事情的逐步完善,或许离别就是近在眼前他选择隐瞒,是因为不想伤害。

    他只是想和赵维宗无忧无虑地过一段日子。

    可他现在明白,隐瞒同样会带来伤害。赵维宗不是傻子,更不是物件。他是一个非常敏锐且丰富的人。

    杨剪说的道理,是不是也适用在自己身上他只要跟赵维宗在一起,就注定是带来伤痕的祸害

    他想自己何其自私。

    一时间,杂乱思绪纷纷冲击着孟春水本就始终囿于矛盾的意志,他近乎乏力地握着赵维宗的手,木然跟着前方人流走上人行横道。

    然而,这种混沌状态却很快随着一声“小心”烟消云散。

    孟春水只记得自己一抬眼就看到了前方的红灯,同时有什么东西迅速从他身边擦过,像是辆车,随后,他手中拉着的赵维宗,竟,倒在了地上。

    那人看起来,清醒得就像块干净的玻璃,可他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有血,鲜红的血,在他脑后的斑马线上洇了小小一片。

    赵维宗失去意识前,对孟春水最后说的一句话是“你这个人,还是没学会看红绿灯啊。”

    第64章

    干急救医生这一行,必然是见过许多跟病人一块上救护车的家属,他们一般不是哭天抢地就是不停地给亲戚朋友打电话,而像现在这位似的安静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给病人做应急措施的,确实是少数中的少数。

    这是个年轻的男人,眉眼清朗,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穿着套和病人差不多的黑色西服,此时却已经是乱七八糟的了。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可那双如死水一般的眼睛却让人觉得,他可能也需要急救一下。

    见这位脸色实在太差,有个闲下来的小护士好心宽慰道“马上就能到医院了,病人目前心率平稳,血压也还可以,问题应该不大。”

    青年愣了愣,问“为什么会出这么多血”

    “这个我们也不能下结论,还得到医院检查才能弄清楚,”小护士皱着眉头道,“不过,但凡车祸哪有不出血的呀,他这已经算够好的了,撞得不怎么严重,你没看过其他出车祸的有多”

    说到这儿,她就没再说下去了。因为她注意到,青年如果刚才还算冷静的话,现在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已经要喷出火了,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得了,我不嘴欠,小护士看着躺在急救床上毫无血色的那位想,你是他很重要的人吧。

    红灯是红的,血也是。

    可是在孟春水眼里,它们都是深浅不一的黄。

    浓郁到刺目的黄。

    方才直到在救护车里,看见赵维宗被放在窄窄的急救床上,戴上了氧气罩,孟春水才从那种濒死的绝望中稍稍缓过神来,可这种感觉现在又回到了他身上。

    靠在手术室外漆成惨绿色的墙上,看见自己满手都是黏糊糊的血浆,孟春水意识到这是帮护士往车上抬人的时候沾的。

    刚刚只有谎称自己是赵维宗忘带身份证的亲哥,他才勉强被允许在手术单上签字,签的还是“赵春水”。结果一把手拿开,他就发现单子已被印上一条破碎的细长血迹,蜿蜒在雪白纸张上的,是那样灼人的黄色。

    他近乎心碎地想,那人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从哪儿流的

    他只知道这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流的。

    而流血的人正在墙的另一面做手术。虽然医生告诉他出血只是“重创导致脑后静脉大面积淤血外加全身几处挫伤”导致的,内脏和脑组织并未受损,可孟春水仍觉得无法原谅。一方面他不想原谅自己,另一方面,他不能原谅撞伤赵维宗后又逃逸的人,他是不会让此事就这么过去的。

    正在孟春水思索着如何找出肇事司机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看到来电显示的一刹那,某种可怕的想法炸雷一样在他脑海中爆开,紧接着,孟兆阜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怎么样啊儿子,你那位小赵还好吗”

    孟春水强压着脑中嗡鸣,定声道“是你。”

    孟兆阜没有否认,而是满不在意道“就知道我这傻儿子肯定愧疚着呢,觉得是那傻小子给他挡了一下,受了伤。其实,本来就不是为了撞你呀。”

    “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了,我让他们扎个轮胎就好,你怎么还把车给剐了呢,轮胎已经让人给换上了,修车爸爸可不帮你管啊。”

    “我问你为什么你疯了吗”

    “为什么,你问为什么儿子,自己干的好事自己应该清楚啊,爸爸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跟我说谎”孟兆阜冷笑一声,又道,“别以为你在公司干得风生水起的,就能随随便便蒙我,你跟那位小朋友死灰复燃有一阵子了吧,我等到现在才动手,还不够仁慈吗”

    “”

    “当初你怎么答应的我孙子还没影呢吧爸爸的瘤子可是越长越大了,住在疗养院里,我这颗心,可真是放不下来啊。”

    孟春水只觉得完全说不出话。

    孟兆阜继续道“况且,我专门让人轻轻撞一下就好,可没有要小赵的命哦,毕竟那么可爱一孩子,爸爸也很疼他呢。那段小录音也没有给任何人听哦。”

    “你是在警告我”

    “哎,这才是我的聪明小子,也没警告那么严重吧,就是告诉你一下,骗我是什么结果。下次我不保证心情这么好。你也可以照顾那小赵一阵子,等人好得差不多了,就快点给我滚回来上班,老老实实给我抱孙子,够人性化吗儿子啊,可别再做傻事了。”

    孟春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好像在爆炸。这就好比一块你捧在手里的、世上仅此一件的珠玉遭了贼,正当你满心愧疚地怪自己没保护好它的时候,却得知正因为它是“你的珠玉”,贼才会盯上。

    这就好比,他站在悬崖边上,满手鲜血地跪着,意识到曾经费尽心思给赵维宗和自己营造的世外桃源,向来都不过是愚蠢至极的痴心妄想。

    孟春水已对疼痛感到麻木,此时他心里只有恨,黑血一样的恨。他憎恨孟兆阜那个疯子,可他更恨身为那人儿子的自己。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倘若一年多前,自己能够意志坚定,真正地放过赵维宗,而不是苟且偷生般和他纠缠,那结果必然与现在不同。

    多给那人一点时间,他是不是可能已经走出来了他完全可以找一个和他一样的人,毫无顾忌地站在阳光下,过他们简单的生活。

    就算不能,就算自己无论是走是留都只能带给赵维宗痛苦,那也有长痛短痛之间的差别。

    孟春水曾想,自己大概已经不配得到幸福,可他还是贪恋那点温暖,正如一个明知道自己已然身处泥沼的人,却还是被爱河的梦幻吸引,自私地一次又一次走进去,于是避无可避污染了那清澈的水流。

    从四年前,他决定向父亲复仇开始,孟春水对自己的命运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笑的是,那时他以为自己能够在和赵维宗有关的事情上保有同样的决心,使他不受任何牵连。

    但他错了,当他们重逢,当他问他还喜不喜欢自己,当他在他身上哭泣,孟春水心中的堡垒便在一瞬间坍塌。他又突然做梦一样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再陪伴这个人一段时间,同时保护他。

    但事实再一次告诉他,大错特错了。

    如今的结果全部是因为他心中的侥幸。其实完全不用说得那么无私,什么叫陪伴什么叫保护孟春水只是想租个大点的房子,和赵维宗没烦恼地生活在里面,骗自己前路等他的全是希望,做着某种有关幸福的幻梦,直到不能再骗下去的一天到来。

    他想这一天永远别到该多好啊,于是有时候也会忘了,处境到底是怎样。

    但现在梦遗落了,孟春水终于承认,是他自私,也是他高估了自己。已经不是自责能概括的了,这纯粹是一种自厌,他想杨剪说的道理多对啊,一个人,他是祸害那就是祸害,跟谁在一块都改不了,可他自己偏偏那么缺德,净祸害到赵维宗身上去了。他还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快走,孟兆阜就会带着他所有的祸害,一并报复回来。

    赵维宗还在病床上躺着,身上绷带不多,睡得很安稳。

    医生告诉孟春水“血已经输好了,现在有点轻微脑震荡,还在昏迷状态,挂两天水再观察观察就成。软骨组织有几处小伤,我们也都处理好了,等他醒了让他注意着点,最近可千万别运动了。”

    “谢谢您。”

    “你是他哥这两天要留院好好照顾一下啊。病人要是醒了说疼,千万别心软,可不能随便喂止疼药。”

    “嗯,我记住了。”

    医生走后,孟春水慢慢地走到赵维宗床前,搬了个小凳坐下。他发现自己竟不敢触碰赵维宗插着针头的手。一想到这将会是他跟这人在一块的最后几天,孟春水心里就很疼,可他同时又想,你有什么资格疼

    他知道几天之后,自己唯一能做的,不混蛋的事儿,只剩下为赵维宗报仇这一件了。这件事他已准备多年,很快就能完成,代价很多,其中一个就是跟赵维宗彻底了断。

    这看起来很难,又不难,因为让一个人死心,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以前做不到,只是因为下不了决心罢了。

    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赵维宗醒来时,窗外天色昏暗,墙上钟表指向下午五点三十六。这是在医院,对了,自己好像被车撞了一下,然后他警觉地看了看盖在身上的,凸起的被子。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也没傻。

    毁容了吗他又缓缓摸向自己的脸蛋,还好还好,也没有疤。

    赵维宗松了口气,突然感到极度口渴,而手边矮柜上恰巧摆着一杯温度正好的开水。春水给我放的小赵这么想着,他人呢,估计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这感觉自己就像一株被晒干的植物,一杯水浇下去,浑身五感才算真正复苏,当然主要都是痛感,散架了似的,稍微动动就牵连一身的痛觉神经。我现在这样可啥也干不了,上厕所都得等春水回来帮我,肯定前几天也是他帮的,一这么想,赵维宗的脸就不自觉红了起来。他早已把先前闹的别扭扔到脑后,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等孟春水推开房门,笑着坐到他床边的一刻。

    可将近两个小时过去,天都黑透了,孟春水倒是没等到,反而等来了个穿着碎花短褂的山东大姐。大姐进门放下保温桶,乐呵呵地就要给他喂粥。

    “等等,您是”赵维宗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完全是哑的。

    “哦,忘了说了,我是你的护工啊小伙子,这周就我照顾你。”大姐慈爱地看着他说。

    “今天几月几号”

    “10月8号呀。”

    赵维宗皱了皱眉“前两天也是您”

    “哪有啊,我这不刚开始吗,你哥不是今天中午才雇的我吗”

    “我哥”

    “对呀,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你哥对你真好,我跟你说,我可是这片儿最贵的护工呢。”

    赵维宗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头,前两天显然是孟春水照顾的他,他甚至隐约听到那人在他耳边说“快了,就快好了,别害怕。”这不可能是做梦吧至于孟春水装作他哥,可能是为了手术签字,但为什么现在自己醒了,他却跑了

    顾不得别的,幸好手机就放在枕边,并且有电,小赵无视数条来自同事家人的短信与未接来电,立刻拨通了孟春水的电话。那人声音恹恹的,对他的清醒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反而告诉他,这两天公司有急事,他根本就没留在医院照顾,甚至护工都不是他请的。

    赵维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想春水怎么会这么冷淡呢于是问道“那到底是谁请的我爸我妹都不知道我被车撞了,还发短信让我回家吃螃蟹呢。”

    孟春水简短答道“不清楚。”

    赵维宗心凉了半截,觉得事态似乎复杂起来,尽量平静道“你在家吗”

    “在。”

    “那好。”

    挂掉电话之后,小赵心里一团乱麻,又非常害怕。他把护工支走,随便拔掉手上的管子,简单带上柜子里放的钱包证件,溜出了病房。他跑到前台缴费,却被告知全部费用已被支付。他想孟春水你丫发什么疯,除了你还谁会干这事,爱上当无名英雄了

    于是他连病号服也没来得及换下,更顾不得浑身关节钻心的疼痛,一边惊讶于自己身体的潜能,一边趁着人多直接跑出了医院。

    坐在出租车上,赵维宗揉着脑袋,想象着孟春水待会儿开门时脸上的诧异,默默在心里说,想不到吧,你不来我就回去找你,跟我玩什么神秘不让你全解释清楚我就不姓赵。

    他还想真他妈的疼死老子了。

    但他还是相信孟春水说的绝对是假话。

    然而,当他一瘸一拐地从电梯出来,敲开801的房门时,孟春水眼里的那种毫不关心,还是像冷水一样泼了他一脸。

    “你到底怎么了”他问孟春水,“因为我冲你发火,生气了”

    “没有。”

    “那是怎么了”

    “我累了。我想了想,我和你在一块,两个人都很累。”

    赵维宗只觉得自己像被打了一棒,他很想揍孟春水一拳,可还是忍住了。愣了半天,他却轻声说“这两天没好好吃饭吧我去煲汤,上次买的排骨还没用呢。”

    孟春水没有说话,而是坐回沙发上,看他的晚间经济新闻去了。

    赵维宗蓦地心酸了,眼圈也红了。那种令他齿冷的、令他感到受到严重伤害的感觉一直追着他进到厨房,连做饭也没能让他忘掉。

    可他还是想,孟春水一定是在装冷淡,也太刻意了点,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是自己还不清楚的。一会儿饭桌上好好说说,肯定能问出来。问出来就好了,等自己完全恢复,再狠狠揍丫一顿,权当报仇。

    然而,当他坐在饭桌上,死撑着酸痛的腰椎给孟春水盛汤时,却暴风骤雨般得到了分手的提议。

    赵维宗放下汤勺,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为什么”

    “一段关系,维护起来很费精力,”孟春水吸了口烟,脸上是一种赵维宗不曾见过的寡淡表情,疲惫,又仿似毫不在意,“我想你说的对,我和你在一起总是有很多隐瞒,这问题不解决我们都活得很累,可它就是不能解决。”

    “你的意思是,愿意分手都不愿意解决对吗”

    “对。”

    “那成,我以后不问了,也不好奇,那些事儿过去就过去,没过去的我也再不想了。就一直像现在这样,可以吗”

    “你说过你不是傻子。”

    赵维宗几乎被气笑了,他说“我也可以当傻子。”

    孟春水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是我不想坚持了。可能那次在办公室,我就不该留你。”

    赵维宗猛地站起来,脑袋连带着浑身都疼得要命,可他是绝不肯把疼痛表露出来的。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一字一顿地问“你后悔了。”

    “我后悔了。”

    “这个呢这个你也后悔了”赵维宗指着左手无名指的戒指道。

    孟春水抬头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手上的那枚摘下,随手扔到饭桌上,戒指滚了一小圈,最终在汤碗边停下。只听他道“后悔了。”

    赵维宗手撑着桌沿,忪然瞪着孟春水,半晌,他忽地笑了“我不信,我根本不信,你在说谎吧,春水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又想跟以前似的把我撇开告诉你这回我不会像以前那么傻的,有什么事我都一定要跟你一块承担。”

    你明明说过五十年后我还爱你,一百年后我也爱你呀。这才几年

    “别闹了,”孟春水冷淡道,“我求你放过我。”

    “什么叫放过你你是想说,都是我一直缠着你,对吗春水这话伤人太狠了,你就算想把我气走也不该这么说的。”

    孟春水低头喝了口汤,尽量压住自己早已发颤的嗓音,他平声道“不是要气你走,是我突然腻了,烦了,不行吗你可能会爱谁一辈子,但我其实根本不会,我有病,厌倦对我来说太容易了。虽然我也是刚意识到这一点,但这总归是我的自由吧。”

    赵维宗气喘吁吁地看着他,睁大的眼睛里仿佛落满了灰,他站了一会儿,突然把那枚祖母绿戒指取下,又从桌上抄起孟春水那枚紫晶,一同扔到厨房堆满烂菜叶的垃圾桶里。

    他又蹬蹬蹬走回来,大声骂道“你丫就一傻逼、混球、大忤窝子”

    孟春水点头“我是。”

    “好,我走,我遂你的意”说着赵维宗就跑到卧室,胡乱找个箱子,塞上电脑刮胡刀,还有几件衣服。他发觉这屋子里自己该带走的太多了,可他想带走的很少。于是他拎着瘪瘪的箱子走出卧室,回到饭桌前,瞪着孟春水。

    他脑子突然有点发懵,想自己为什么还不走呢难道还在等孟春水说什么留情的话

    却只听那人道“我往你卡里打了一些钱,不多,你回头查一下。”

    赵维宗气得脸都白了,心里一阵阵悸痛“我不要你的钱。”

    “退回来我就再打过去,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得的。”

    赵维宗几乎要破口大骂,但他还是没能骂出来,只能头痛欲裂地去推门,一脚迈出房门,他忽然哭了,转过头流着泪对孟春水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要分手可以啊,像刚才那样跟我说一下就行,你觉得我还会回来缠着你问为什么吗”顿了顿,他又说“但你给我什么不好非给我钱我是鸡吗合着在你眼里我原来一直都这么贱,以前那些,原来都是你心情好随便玩玩,心情不好付钱走人的真他妈的有钱啊看不懂你了,我走了,以后不回来了。”

    然后哭着走了。

    他不知道关门之后,孟春水也哭了,哭到把他做的排骨汤都吐了出来,哭到跪伏在地板上不住地打颤,手心里捧着那两枚被他扔到垃圾桶里的、闪闪发亮的戒指。

    第65章

    赵维宗蹲在警察局外头的台阶上,抽一支烟。

    这烟抽得特忧郁特沧桑,引得值班的几个小姑娘都靠在门内的走廊上,悄悄地看他。

    “你这块不要紧吧”有个短发女警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指着他右脸上那道手指长的划伤,小心地问。

    “没事,”赵维宗抬头看了她一眼,“我那哥们大概还得审多长时间”

    “他啊,他不是把一人砸晕了吗,按老大那脾气估计还得个把钟头。”

    “要拘他吗”

    “你们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按理说属于自卫,那帮人都没拘,他估计也没事的。天天也就能管点茬架的了,老大就喜欢教育人,教育完了也就差不多。”

    “哦,谢谢。”

    赵维宗烦躁地扭头看了看早已空寂的街道,周围的铺面全都打了烊,只剩下几盏路灯还在秋风里没精打采地闪。他心说,杨剪那王八犊子虽说干了蠢事砸晕了人,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帮自己,于是没有不留在这儿等他的道理。

    可他确实等得有点发烦。当时赵维宗做好了简单的笔录,路过审讯室时,听见杨剪还在跟值班的副局长死磕骂娘,现在一个半小时过去,那家伙还没有出来的意思。

    我不会得在这儿等到天亮吧这么想着,他就听到另一个马尾辫女警也走过来道“就今天跟你们干架那几位,我们这儿的常客了,天天不是耍流氓就是打群架。你想想看,同志酒吧这种地方,一听就不正经,你俩是不是误进的”

    赵维宗眯起眼睛“误进”

    “对呀,装修得跟别的酒吧也没什么区别,经常有正常人不小心进去的。”

    “哈哈,我就不是正常人。”

    马尾辫大惊失色“你、你是同性恋”

    赵维宗继续抽烟,表示懒得回话。

    短发女警却兴奋道“天哪,你跟里面那哥们不会是一对儿吧”

    “不是”赵维宗大声道,“您二位值班都不用工作的吗跟我这儿磕碜什么呢”

    这一嗓子就吓得俩小姑娘踩着高跟鞋嗒嗒地回局里躲着去了。其实赵维宗本来不想这么凶巴巴,但方才的问话又让他想起了很多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儿,一往那想,他这心情,就实在美丽不起来。

    同时嘴里抽着的中南海点儿8,又凭空生出些别人口中的臭脚丫子味儿,让他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是这么迷上抽这种破烟的

    上回从孟春水那儿搬出来之后,赵维宗跑到拍卖行的单身宿舍凑合了一阵子。虽然管宿舍的大爷对他身上没来得及换下的病号服表示了怀疑,但还是给他开出了一间小屋子,房子是旧了点,但五脏俱全,还是够他暂且落脚的。

    至于为什么不回方家胡同住,答案显而易见,连他自己都没搞清楚“被分手”的真正原因,这种事情,又怎么能让家里人知道。

    对于孟春水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赵维宗仍是不相信的,可是不信又如何呢难道再跑回去,抓着孟春水说不可能你骗人戒指都扔了,狠话也放了,再那么干,自己岂不是就成真的贱了单纯是孟春水根本疲于解释的态度,就足以让他伤心了。

    赵维宗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先空一空,假装从没有过孟春水这个人的存在,过一阵子也许就能冷静地看待这个问题。于是他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待在宿舍里,用笔记本看今日说法。将近一个月,他几乎把网上有的全集都看了一遍,却发觉各种诈骗谋杀的错综案子仍然没能把孟春水从他脑子里清出去。

    那人在他生活中留下了太多蛛丝马迹。

    譬如他想给手机充电,却想起充电器落在了孟春水枕边的插座上,于是只能灰溜溜地去迪信通再买一个;譬如他想拿迅雷账号看个付费电影,输密码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竟是19830214,孟春水生日;再譬如,他被横行宿舍的秋蚊子咬了一串大包,找门房大爷借了花露水,往腿上涂的时候,心里想的竟然是,这玩意不如风油精好用。

    赵维宗想自己大概是没救了,事已至此,他还是在思念一个自己无法拒绝的人。

    于是被牵着鼻子走不也是活该吗

    于是他就感到一百万分的憋屈。

    后来,不知是出于报复,还是什么,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想惩罚孟春水还是惩罚自己。总之赵维宗挑了个晴朗的夜晚,去了传说中的同志酒吧。

    这酒吧名叫“兰棠”,是赵维宗百度出来的,口碑好像很不错,而且就在朝阳公园边上,离他的宿舍步行不到十分钟。

    朝阳区这边主要是办公场所,过了下班点儿街上人很少,赵维宗走在路旁的银杏树下,吹着有点凉的秋风,心烦意乱。去的是同志酒吧,那目的当然并不纯良,他默默想,姓孟的你很会气我是吧,那我也气一气你,老子今儿个偏要拍几张刺激的照片发给你好好瞧瞧

    可他又想,那人不是说厌倦了吗看见自己吃剩下的、吃腻的东西,到了别人嘴里,还会生气吗越这么想,他就越觉得悲凉,好在目的地很快就走到了,也容不得赵维宗想太多,他就被守在门后的两个小男孩围住了。

    说是男孩并不为过,他们也就高中生的模样,却穿着单薄的背心,领子也开得很大,往赵维宗身上靠的时候,颈子上挂满的零碎链子叮叮咣咣地响。赵维宗感到不适,客气地把他俩推开,然后在吧台找了个空位,安静坐下翻酒水单。

    我先喝点什么,然后再挑个挑什么呢去他妈的。这种感觉称得上混沌,他一边跟酒保要了杯黑啤,一边拿眼睛扫着这酒吧的各个角落。

    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可这“兰棠”正是热闹的时候,到处都是莺莺燕燕。有人表面上跟朋友敬酒,桌子底下已经互相揉了起来,这还算含蓄的,热吻随处可见,像赵维宗这样单纯喝酒的,还真没几个。

    但他就真的是来单纯喝酒的吗小赵只觉得被屋里的空调烤得有点热,却又莫名不想把风衣脱下来,好像一脱就要直面满屋洪水猛兽似的。于是他只能冒着汗啜冰啤酒,觉得自己巨怂无比。

    就在这时,他突然在吧台对面看到张熟悉的面孔,定睛一看,还真是杨剪。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他,眯了眯眼,搂上小情人,走来坐到他边上。

    赵维宗上下打量一番他怀里搂的那位年轻男孩,长发染成银色,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穿件巨大的白色毛衣,两腿光却溜溜的,一双桃花眼在酒吧的彩虹灯下呈现出一种迷蒙的无辜神态。要说他和那位李白有什么相似,便是这双弯弯的眼睛,以及眼角的一颗泪痣了。

    小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尴尬至极,胡乱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杨剪笑笑,揉了一把那男孩的腰,把他半放在自己腿上,然后抬眼回问赵维宗“你呢这话该我这个单身汉问你吧。来这地方干嘛”

    年轻男孩不乐意了,咬着杨剪的耳朵问“你是单身汉,那我是什么”

    杨剪捋了捋他的银发,笑道“我错了宝贝儿,我一个小时之前是单身汉,现在不是了。”

    赵维宗则无心看他俩调情,他陷入了沉思对呀,我来这儿干嘛呢自轻自贱自我放逐这么做有任何用吗他忽然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幼稚。

    可也不好马上就走。杨遇秋那件事之后,他还没和杨剪联系过一次。现如今在这种地方见到他是这种状态,赵维宗总觉得不太对劲。

    杨剪虽然喜欢犯浑,可终究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主儿,尤其是在和他姐有关的事情上。经历那么一连串打击,赵维宗不信他这么快就能走出来,把精力放在泡吧上。

    于是他喝了口黑啤,对杨剪说“闲得无聊,出来找口酒喝。”

    “你跟老孟又闹别扭了吧,跑这儿来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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