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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梦遗 第13节

作者:它似蜜 字数:19656 更新:2021-12-20 18:42:16

    年三十夜里赵维宗在厨房的地砖上正襟危坐,握着手机如同握着雪地里最后一盒火柴,他祈祷孟春水一定要接电话。

    好在对面很快就接了,背景音有点吵,听起来像是在酒桌上。

    赵维宗刚说一个春字,下一个水字就顿在了口里。竟不敢再说下去了,一是他不知道喊完人名又该说什么,二是他害怕孟春水听见他的声音就挂电话。

    电话那头一时间也没有出声,像是离酒桌远了些,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不少。赵维宗听见他轻微的喘息声。

    单是这么听着,他鼻子居然瞬间就酸了,就像人爬山时停下来吃块西瓜,才会开始觉得累。然而传入耳中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请问你是”

    是个年轻男人,声音挺好听的,就是有点发哑,低低沉沉。

    但不是孟春水的。

    赵维宗的眼泪立刻就憋了回去。他清了清嗓子,问道“这是您的号码”

    “是我的,怎么了”

    “哦您最近刚换的吗”

    “嗯,上个月刚买的。您找我有事”

    “没有没有,就是我有个朋友,以前用的是这个号。”

    “可能他把号码返给运营商了,我买的时候也告诉我说这是旧号回收的。”

    “嗯。”

    “你”

    “这大年夜的打扰您了,抱歉。”

    赵维宗说着就挂了电话。

    情况比想象中还糟糕,已经不是自己换个手机号继续骚扰就可以解决的了。孟春水这招确实够狠,看来是真要一刀两断。赵维宗确信那一刻自己是心如死灰的这感觉就像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站上跳台,纵身就是一跃,结果发现池子里没水的时候已经迟了,于是啪叽一下摔死在池底。

    但几分钟后,那个号码的新主人,居然回拨了。

    “你还好吗”声音低哑的年轻男人这样问他。

    “啊”赵维宗有点惊讶,“您有事吗”

    “你刚才哭了”

    赵维宗吸了吸鼻子,说实话这人要是不提醒,他还真没意识到自己又在掉眼泪。

    他有点不好意思,道“这么明显啊”

    “如果想哭就继续哭吧,我听着。”

    赵维宗心说你神经病啊,素不相识我跟你哭什么,大爷我要是想找人哭,一堆人排队来陪好吗。可不知怎的他一听到那人的语气,就跟被人捏住泪腺似的,眼泪鼻涕哗地就往下掉,要挂电话的手也怎么都按不下去。

    更要命的是,对方还时不时安抚性地淡淡说句“没事的”,越说他就哭得越凶,最开始只是哽咽,到最后已经跟鬼哭狼嚎没什么两样了。

    太久都是一个人待着,哭或者笑都没人知道。他承认精神崩溃之际在一个活人面前大哭其实挺爽,尽管并没有面对面,尽管根本也不认识。

    对面那怪人始终很有耐心,默默听着,等他哭完才说

    “一个人过年吗”

    赵维宗从刚才洪水一样的情绪中清醒过来,答非所问道“真不好意思,我发神经了,浪费您这么多话费。您找我有事”

    对面似乎笑了,道“没事,只是听你情绪不是很对,有点担心,所以打回来了。”

    “”刚才那股子劲儿一过去,这种来自于陌生人的关心,一时间还真让赵维宗有点不太习惯。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确实怪异,沉默片刻,又道“你听。”

    赵维宗仔细听着,进入耳朵的只有一些粗糙的、悠长的呼啸声,像是逶迤万里的大风。

    “我在昆仑山脚下呢,也是一个人过年。你听到风了吗”

    听到了吗

    赵维宗没有说话,愣了几秒才道“抱歉,我刚才想起一个怎么说,算是故人吧。”

    “哦他也给你听过风”

    “没有,他是站在长江边上,给我听渔船的汽笛,”赵维宗不自觉笑了,“他其实很怕江啊河啊一类的地方,还非要跑那么远给我听。”

    “是很重要的人吧。”

    “嗯,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俩人又冷了场。赵维宗斟酌道“对了,您刚才好像在酒桌上非常谢谢您听我胡闹这么长时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就不耽误您”

    那人的声音好像又低哑了几分“我已经走了,我不想和他们喝酒。再聊聊好吗”

    “好吧,我也没什么事。”

    “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好聊的了,我这人很怪吧,”对面尴尬地笑了两声,“但是认识你很高兴。怎么称呼”

    “我姓赵。您呢”

    “姓齐。”

    “嗯,时间也不早了,我先挂啦。总之非常感谢您。”

    “等一下,你以后要是遇到今天这种情况,可以给我打电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有人陪着总比一个人闷着感觉好一点,对吗”

    赵维宗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然后就挂掉了电话。他心里很乱,刚才有几个瞬间,他几乎要把对面那个奇怪的家伙当成孟春水了就是有一种难以捕捉又毫无理由的相似感。

    但他肯定不是。孟春水怎么会跑到昆仑山去,又学了什么改变声音的独门秘技,装成一个姓齐的,跟自己说那些话

    他要是想让我好受,完全不需要这样呀。

    不会是他的。

    不会的。

    出租屋仍然一片漆黑,没有来电的意思,赵维宗理了理杂乱思绪,关好窗户缩进被子里。他盯着半明半暗的窗帘,再度为自己的直觉而感到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此时远在千里外的青海,孟春水正揣着兜,从山坡处的风口往队里开年夜饭的活动房走。见到喝得烂醉的同事,他又把嗓子压得很低,哑声问“听得出来是我吗”

    同事开他玩笑“你在搞啥啊小孟,变声秀你刚青春期啊”

    哄堂大笑,孟春水也配合地笑了。是啊,我在搞什么,他清醒过来,头痛欲裂。他想我疯了吗,我这么做到底是想要赵维宗怎样呢

    这个问题孟春水想了一夜,想出许多答案,却仍然没能明白。

    第51章

    二零零五年,六月,夏至日。燕园阳光明朗,月季盛放。

    众学子手举毕业证,神采飞扬。

    赵维宗则拎着学士服在物院门口跟人讨价还价。

    当时还不是人人都有高级相机的年代,而要一辈子作留念的东西,用卡片机照总显得不够重视。因此每逢毕业来临之际,就会有些不入流的摄影师扛着长枪短炮专门在校门口趴活,遇上合适的就跟到校园里上门服务,雇主挑好地点摆好姿势,他们就咔咔咔一通快门,显得非常专业。

    赵维宗这回也找了这么一位。那人头大肚大,艺术气质缺缺,看起来倒是厚道。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

    “我不干了,你这什么狗屁要求,构图都不对拍出来要坏我名声的”

    这位好像不太配合啊

    赵维宗好言好语地劝“您听我说,我这是要把一朋友在我旁边,所以才摆这个姿势,站这么靠边。不然把他弄上去之后不就偏台了吗况且这就是一私人照片,我保证不把它传出去,您名声百分之百坏不了的。”

    摄影师胖脸一拧,好一副宁死不屈“我不管,哪有毕业留念都不亲自来拍的,不能来拍就干脆别要嘛你这要求太滑稽了,还把人s上去,神经病啊。”

    赵维宗也有点急了“哪儿那么多废话,我朋友就是来不了怎么地,你拍不拍”

    “不拍”

    “那成,再加两百,拍不拍”

    摄影师两眼立刻放出精光“早说不就好了嘛小兄弟你不考虑把学士服套上”

    “不套,我热死了您别磨蹭成吗”

    于是,物理学院老楼门口的大梧桐下,赵维宗身着便装,搂着身边空气,对镜头灿烂微笑

    “茄子”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毕了业。

    去东门口的照相馆拷原件领洗片的时候,赵维宗才发觉自己干的这事儿,确实挺傻。

    但干了也就干了,咱不怂。

    “要不小店帮你一下得了,有优惠哦。”

    “不用,我自己会。”

    他的s技术确实还可以,当晚倒腾了一个多小时就弄得差不多了。用的是刚入学时拍的照片,他跟孟春水并肩站着,文史楼门口树木葱茏。

    不得不承认四年变化确实很大,就单说相机的进步两张照片的清晰度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他白天照相的时候特意没穿学士服,为的就是不要太违和,结果现在发现硬把四年前仍显稚嫩的孟春水抠出来,安在刚拍的那张上面,还是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那人一照相就摆一副臭脸,可看着还是能掐出水来。就好像时间在孟春水身上凝固了,却不对赵维宗留情。他们一个马不停蹄地走着,另一个还在过往时间看不见的某处,日升月落都和他无关。

    但赵维宗总体还是满意的。反正洗出来都要一块褪色,自己看着顺眼就行呗。

    又何必想得那么凄凉。春水你这不好好上学的,今儿好歹也算也有个毕业照了,虽然没有全系合照,但跟我在一块也不赖吧老子他妈的仁至义尽了。这么想着,赵维宗就打开电子信箱,敲好一封简短的邮件,附上照片一并寄了过去。

    将近两年了。赵维宗给孟春水发过不下二百封邮件,可一封回复也没收到过。为什么还坚持发因为他知道那人的邮箱密码,也登过几回,发现这邮箱里除了垃圾广告之外,剩下全部都是他发的那些。最主要的是,每一封都显示,已读。

    刚开始也不是没有过愤怒,这感觉就像自己的心意在别人面前什么也不是,值不了片刻打字的功夫。热脸贴冷屁股,他还贴了好几百回。但渐渐地他也就释怀了,甚至还咂摸出了点甜头。把我邮件一封不落地看了,这说明什么,赵维宗想,这说明那哥们活得好好的,还能看邮件,并且知道我哪天挂了马哲,哪天篮球赛拿了26分。

    这对他来说已经够了。

    倒不是说遭受冷落太久,吃点冰块都觉得暖事实上他后来还确认了另外一件事,足以作为孟春水根本没把他放下的铁证。

    第二天就开始清校,满园都是鸟兽四散的难过气氛,在一起混了四年的诸位,现如今也是各奔东西去。赵维宗在这些天最后一顿散伙饭上实实在在地喝了些酒,他想确实不该耍赖,毕竟日暮般的真诚一生能有几回。

    夜里回到出租屋,看到门上被贴了张纸条。原来是老派作风的房东留的言,问他接下来准备怎么办,要不要续租。赵维宗笑笑,揭下纸条,醉意朦胧地开门,坐在沙发上醒酒。

    他习惯性地从抽屉里拿出孟春水给他留的那个魔方把玩早就能拧得滚瓜烂熟,可他也已经发现这魔方被人做了改装,有一个角的颜色对调了,于是怎么也复原不了。

    然而这并不影响他闲下来就转魔方玩的习惯。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有时在心里对孟春水说,想告诉我永远也没希望,想我放弃吗我偏不,换过角的魔方也没见人家不好玩。

    约莫十二点的时候,赵维宗接到了个电话。

    是那位“姓齐的”。不知何时开始,两人之间养成了隔几天就要通一次电话的习惯,说得尽是些鸡毛蒜皮,却像株藤蔓,在生活中不轻不重地扎稳了根。

    所以吃散伙饭前他还特意发短信告诉了那位一下。

    “你到家了”

    “嗯,早到了。”赵维宗打着哈欠回应。

    “毕业快乐,应该早点跟你说的,”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我也是一天的饭局。”

    “少喝点酒呀。上回我教你的、神不知鬼不觉掺白水的方法,你用了没”

    “用了。”

    “骗我的吧,我说你嗓子常年这么哑,天生的,还是抽烟喝酒弄成这样的”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道“都有。”

    赵维宗岔开话题“今天房东还问我要不要续租,可能以为我跟那些住宿舍的一样,准备拍屁股走人了。”

    “你准备继续租”

    “租,当然续租,不然我去哪儿呢而且住这么多年,还有点舍不得。”

    “你跟父母那边还是以前那样”

    “有点好转了,至少逢年过节让我进家门尽尽孝心,但平时我还是别回去给人添堵了。”

    “值得吗”

    “你说什么”

    “你那位朋友还是没有消息吧。”

    赵维宗笑了几声,道“人还活着就行,我还等着哪天揍他一顿报仇雪恨呢。而且我可以打赌,他肯定会回来的。”

    “”

    “你觉得呢你说他会不会回来”

    对方仍没出声,这一沉默就是一分多钟。漫长的一分多钟。

    赵维宗揉了揉太阳穴,道“哎,睡着了还是怎么的。”

    “已经挺晚的了,咱俩都喝得不少,睡觉吧。”那边竟然就这么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

    赵维宗把手机放下,弯着眼睛望向天花板,一时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他站起来,慢慢悠悠地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一边还继续拧他的宝贝魔方。然而手却抖了,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手指一滑,魔方不偏不倚地落到硬邦邦的不锈钢门槛上。

    啪叽一声脆响,碎了。

    操,我真喝多了赵维宗龇牙咧嘴地蹲下去捡那些花花绿绿的碎片,却发现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夹在魔方的转轴里,展开一看,竟然是一张手指粗细的纸条,上书五个潦草小字你无须等我。

    赵维宗愣了一会儿,坐地上笑了。他收好纸条,开始不慌不忙地开始挨个把魔方碎片拼回到转轴上,并且开始喃喃自语。

    “什么叫我无须等你

    “还非得拆开魔方才能看见,如果没今天这么一出儿,我岂不是一辈子也看不着了况且你说不要等我就不等,你说要等我就得等吗

    “孟春水你可真会开玩笑,你明明是希望我等的吧”

    魔方很快就要拼回去了,那个错乱的角,也终于回到了它该有的位置。

    赵维宗还在小声絮絮叨叨

    “你他妈的每次看到邮件不回,又故意哑着嗓子装成那位“姓齐的”,糊里糊涂跟我聊些鸡零狗碎的时候,你也在盼着我能继续等你吧”

    千真万确,他其实早就知道了。

    第52章

    一个人,他对自己产生了嫉妒。这是种什么心理

    当时还有十分钟开会,孟春水接到了赵维宗的电话。他匆匆忙忙躲到办公室里屋,把嗓子放哑了去接,结果却听到人家说,想跟他见一面。

    “就是觉得认识时间也不短了,跟你相处很舒服,不见一面我老觉得缺点什么。而且你不在北京工作吗,咱俩碰个头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你感觉怎么样老齐”

    赵维宗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诚恳又坦荡,听起来非常愉快,好像老齐就是他此刻最惦记的人。

    而他孟春水当时是怎么反应的

    他老老实实地告诉对方,自己马上开会,完了之后再聊。然后呢赵维宗在对面答应着,说那好吧不着急你先忙,他自己呢他几乎是慌里慌张地挂了电话。

    开会时他就一直在反思,发觉自己生平种种悔事,其中最懊悔就是当初突发奇想,假装成什么老齐,还坚持跟赵维宗通了这么长时间的电话。

    孟春水早就无奈发现,一旦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他就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比如多少次都决定结束这段无稽交集,可下回赵维宗一个电话打来,他还是会着了魔似的按下接听键。

    “老齐”对赵维宗来说越来越重要了。孟春水感觉得出来。他自己又何尝不贪恋能听见赵维宗笑声的那几分钟呢

    于是有些事情做过一次就绝不想再做第二次了,更何况是亲手剪断联系这种两败俱伤的事。

    但他一天天地,就这么以“老齐”的身份,跟赵维宗聊天聊地,心里却又不很舒服。就比如刚才赵维宗只是说了句想见面,孟春水就发愁这么久。所以他有时候也会想,要是我真是老齐就好了,事情就不会这么复杂了吧他又是真的嫉妒老齐。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边盼着某人长久地等他,盼着他永远就爱他一个,一边又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地想,不是我也行,你有新人生,你幸福我就祝福。

    问题是他又同时深知,老齐也没法给赵维宗幸福赵维宗是个认死理的人,老齐他又根本就不存在。

    孟春水发觉这事儿就是无解,简直成挖坑给自己跳的典范了。

    那天散会后孟兆阜把他叫住,大体是也看出来孟春水适才开会一直在走神,他试探道“好小子,爬得很快,别让爸爸失望啊。”

    “嗯,您放心。”这会儿又像是恢复正常了。

    “女朋友的事怎么样了真不用爸爸给你找一个能马上结婚的”

    孟春水神色不变,又拿出万年不变的那句“找到了,正在谈。”

    “好,好,反正你不忍心让爸爸死之前都抱不上孙子吧”中年男人也悻悻的,撂下这么一句,然后坐电梯回他的顶楼去了。

    孟春水对这种程度的“恶心人”已经免疫,如常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加班,却发觉效率奇低。

    “我们见一面吧”,“我想和你见面,和你相处很舒服”,“你觉得怎么样呀老齐”

    就这么几句话,回音似的在他耳畔回响。

    终于,当他跟合作方发短信,打“中外资”的缩写,系统第一个跳出“赵维宗”的时候,孟春水决定停止工作。

    好像有段时间没登那个邮箱了吧,他这么想着,拿上零钱身份证,匆匆下了楼。

    孟春水平时就住在单人办公室里,办公室里电脑有三台,可只要是登录以前用的那个电子邮箱,看赵维宗发的邮件,他就坚持到两条街外的破落小网吧里看。因为公司电脑用的是统一网络,并且有一定的监察系统,他不保证孟兆阜有没有在监视他,于是并不想冒那个险。

    “来啦老地方”网吧老板娘已经对他有很深的印象了,因为他次次包一个小时机器,结果只看邮箱,老板娘时常觉得,这小帅哥恐怕是脑子有些问题。

    “谢谢您。”孟春水接过脏兮兮的磁卡,转身走到空荡吸烟区的最角落坐下。他把衬衫第一个扣子解开,又点了根烟叼上,然后默默输入邮箱密码,等待ie浏览器缓慢地加载。

    果然有新邮件。还有图片附件,可是文字先加载出来

    最近如何反正我是毕业了,过两天就去前段时间实习的地方上班。是一老牌拍卖行,当什么古董鉴定助理,上来一个月就能拿将近三千,等转正就更多了。还不错吧看来当时辅导员说我们这行特别好就业,确实不是蒙人。

    我猜你最近很忙哈哈,我老是猜你很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跟你亲自确认一下,到底是忙还是不忙。对了,前两天有个大三的剧组把他们拍的电影刻了张光碟送我。叫什么冬春的日子,说是根据咱俩的事儿改编的。导演是个文艺女青年,跟我说她勒令这是一个发生在北京的、绝望无依的爱情故事。

    这不搞笑吗,我们怎么就绝望无依了还她勒令可把我给气得,又不好意思跟人家小姑娘较劲。反正电影我也还没看,但保证他们拍的根本不像咱俩,毕竟我从来没答应过他们的采访,他们能知道什么呀。

    不过这不也拍出来了吗真够可以的。海报上俩主角长得都特别显小,简直不像大学生。你知道吗,他们跟我说,当初还特意找了个最秀气的小伙子演你,但我觉得跟你比还是差太远了。完全不是那个味儿。演我的那位也傻呵呵的,让人看了不爽,但他俩在海报上拥吻,倒是特别深情。

    这俩哥们也真是豁出去了。

    不说了,总而言之,我猜这不是一部好电影。等看完了再跟你剧透吧。

    最近快入伏了,全国也不怎么下雨,你注意避暑啊,又喝不成我的独门绿豆汤,你更得小心着点,多喝点水至少可以吧。少喝酒抽烟,你这种清淡人,不能老跟腌渍堆里泡着。其实每次嘱咐这些我都觉得自己像个碎嘴老妈子,但没办法,我好像就喜欢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

    最后,这张照片送你,不用谢我。

    也不许笑

    孟春水读完,下意识地掐灭了烟。他咳嗽两声,走到吧台去买了瓶冰矿泉水,又坐回到电脑边上。

    图片终于加载好了。乍一看是两个人站在树荫底下合照,再仔细一看,背景是阔别已久的物院,人物呢,是四年前的他自己,和现如今的赵维宗。

    孟春水努力克制嘴角肌肉的抽动,揉了揉眼睛。他想,时光何其飞逝。他又想,这张照片要存好,如果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他要把它洗出来,框进相框里。

    喝了两口冰水,孟春水还是决定给赵维宗挂一个电话。

    又得变身老齐。其实在高原上惹的鼻炎早就好了,虽说抽烟喝酒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原本的嗓音,但每回装成那种低沉、嘶哑的音色,也并不是件容易事。孟春水隐约知道,这事儿恐怕总有一天会败露,败露了之后对他和赵维宗来说都是大麻烦事实上这段秘密时光已经带给他愿望之外的快乐了。再这样下去,谁也没法掩盖他欺骗的事实。

    于是他能做的只有及时止损,作为不存在的老齐,他该消失,让两边都早点清醒过来。

    这个道理他早该明白了。其实他早就已经明白。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做,那不如就是今天。

    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吗仅有电话之交的朋友,说再见也是比较容易的吧

    话虽如此,在等赵维宗接电话的时候,孟春水却已经在骂自己混蛋了。

    他能想象赵维宗在电话那头惊讶地问他“不会吧老齐,是因为我要见面吓着你了那就不见呗,朋友还能继续做吧”他也能想象自己说“算了,以后还是不要再联系”时的冷淡和欠揍。然而一分钟过去,并没有人接听。

    他后来回到办公室又打了几个,还是没人接。第二天也是这样。赵维宗并不是那种粗枝大叶不看记录的人。孟春水有些急了,甚至萌生了去拍卖行找人的念头。虽说他不知道赵维宗有没有去报到,但除了那地方,他好像也不知道能去哪找他了。

    当日傍晚,他从外面办事回到公司门口,正想着偷偷去看一眼也不是不行,或者去出租屋,总之确认这人没出事自己就走,问题估计也不大,这时他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赵维宗。

    “抱歉啊前几天没来得及回你,最近估计也没空见面,”他声音非常疲惫,“我妈住院了。”

    孟春水一愣,劈头撞上大厦的玻璃大门。

    “什么声音你怎么了”

    “没事。你母亲住院了什么病严重吗”

    “还可以吧,其实还可以,”赵维宗停顿了十多秒,深吸口气才接着说,“至少我现在去照顾她,她不会把我骂跑了。”

    第53章

    一事不顺,诸事不顺。

    这话简直真理。

    那时赵维宗刚去单位报到,春风得意还没两天,自家老妈就突然昏倒住了院。他赶过去的时候母亲已经醒了过来,躺在三人一间的病房里,杨遇秋在给她喂粥。

    于是他在门口看着,也就没进去打扰怕老娘一见到自己又气出什么状况出来。打水回来的父亲拍了拍他肩膀,告诉他应该没什么大碍,可能只是做饭的时候热昏了,至于到底有没有什么病,医生也暂时说不出个所以然。初步只是心律不齐、下肢水肿,具体情况还得等各方面化验结果出来才能定夺。

    “我知道了,妈她肝火旺,确实也容易着急上火,我这几天来帮忙照看着点吧。”

    “别啊,这儿不是有我和小杨吗,你妈用不着这么多人照顾。”

    赵维宗心中有些黯然,果然都还是不想见自己。他又问“那个杨遇秋她是不是已经住咱家了这回怎么又来了”

    “没,人姑娘有自己的住处,你也知道你妈就认她,”父亲无奈笑笑,“倒是你自己,刚去新单位还没转正呢吧好好安心工作,不用太担心我们。”

    “赵初胎都告诉你们啦她人呢”

    “你妹妹还不知道这事儿,跟学校补课呢,刚开始高三嘛。”

    赵维宗点了点头。他又看向病房里的母亲,粥已经喝完了,此刻她正捋着杨遇秋的头发,神情无比慈爱。赵维宗被这熟悉又陌生的神情晃得,突然感觉方才那一点点想要进去说话的念头,此刻也根本不剩了。身旁的父亲也没再说什么,拎着暖壶推门,作势就要进去。

    赵维宗赶紧躲到门边上,低头待了一会儿,独自走了。

    谁知道刚第二天他就又被召唤回了医院。上楼一眼就看见赵初胎心烦意乱地蹲在病房外的墙角写题。杨遇秋就在她旁边站着,张望走廊过往的人群。

    见到赵维宗,她眼睛一下子亮了“你好小赵,好久不见。”

    “这几天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阿姨病了我也很担心,能帮你一点算一点。”

    “我妈现在怎么样了”赵维宗也顾不得别的,急着问道。

    “又昏了,还没醒,医生说她其实是在睡觉,”杨遇秋神色淡漠下去,“你爸爸去医生办公室了,估计得明天诊断结果才能出来。听那样子,有点像尿毒症前期。”

    赵初胎突然扔了练习册,跳起来尖厉道“没出结果胡说什么呀,晦不晦气”

    杨遇秋不说话了。

    赵维宗捡起练习册,又拉着妹妹找到一处公共靠椅坐下。俩人一时间都没出声。赵初胎写了半道地理题,突然低声抽泣起来,眼泪一滴滴掉到笔迹上,晕染了一小片黑红。

    “别写了跟哥坐会儿,”赵维宗把圆珠笔从她手里拿开,“妈不会有事的,你信我。”

    赵初胎拿校服袖子擦了擦眼泪,靠在他肩膀上道“嗯,妈肯定就是太累了哥你说咱们家运气不至于那么差吧”

    是呀,赵维宗想,老天爷你也不至于这么不待见我吧

    不多久,有个背着鼓槌的小伙子急匆匆朝他们跑来,停在赵初胎面前。见她脸上泪痕,他拿纸的手伸出来又僵住似乎是碍于赵维宗的存在。

    赵初胎从哥哥肩膀上起来,接过手纸狠狠擤了擤鼻涕,大大方方地向两方介绍道“这是我哥,哥你还没见过他吧他叫叶沧淮,我以前去音乐节打杂的时候认识的。他是一摇滚乐队的鼓手。”

    那位叶沧淮挠挠头笑了,对赵维宗伸出手“初胎经常跟我提起您,哥哥好。”

    有个规律,切身玩摇滚的一般看起来都挺纯良,就比如这位,他黑眸黑发,穿戴清爽,长得也稚嫩。除了右耳的两个黑色耳钉之外,完全看不出任何叛逆的元素。

    不过玩摇滚的也不一定就得叛逆不是吗赵维宗想起孟春水常听的那些乐队,一个个看起来也都跟乖学生没两样。

    “你好。不用您您得了,听着生分。”赵维宗尽量轻松地冲他笑笑,手也回握过去,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看见自家妹妹和这位摇滚小伙对望的眼神,终于差不多能理解,以前杨剪老说他和孟春水只要对视就能把人腻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叶沧淮在赵初胎身边蹲下,从包里掏出个麦当劳纸袋,有点紧张地说“买了儿童套餐,先前不知道你哥也在要不我再去买一趟”

    “不用了,你坐这儿来吧,”赵维宗站起身来,和声道“有你陪着她我也放心了,还得回公司干活,反正妈醒了也不想见我。”

    “哥你再待会儿呗。”赵初胎放下手里的甜香玉米杯。

    “真得走了,妈有消息了你给我发短信,你也别老待医院里,高三了咱得加把劲对吧如果到时候天黑了就让小叶送你回家。”

    叶沧淮倒是答应得爽快,揽住赵初胎肩膀道“哎,知道了哥”

    赵初胎脸红红的,轻轻踩了他球鞋一脚。

    赵维宗没吃饭,回到拍卖行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做完指导师傅交给他的一些杂活儿,窗外已是漫天红霞。他放下资料去洗手间冲了把脸,心里祈祷那位神奇的魏远之别又凑上来。

    是的,魏远之已经持续骚扰他好几天了天地良心,要是面试之前知道这家拍卖行的大少爷就是大学时那位爱说评书的话痨奇葩学长,他赵维宗绝对不会来这公司,哪怕上来就给五千块他也不干。

    然而人生就是充满意外,当他头一回下班,就被抱着一大束玫瑰突然窜出来的魏远之从公司门口直追到地铁站时,赵维宗甚至萌生了辞职的念头。但他还是没下定决心,毕竟找工作不易,那位公子哥也没有进一步更过分的举动。

    送花他不收就是了。无聊的调情暂且当作放屁吧。

    赵维宗是个挺能凑合的人,他本想着看看情况,得过且过。

    结果不出所料,那天仍是毫无意外,他刚走到拍卖行边上的一条巷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小赵小赵,别走那么快嘛,等等你学长”

    拍卖行实际建在一系列四合院内,周围则全是高楼,要去地铁站,此巷是必经之路。

    赵维宗看着眼前荒芜幽深,行人寥寥的窄巷,心说果然这倒霉事一次也少不了我的。

    魏远之很快就凑了上来,抱着一大捧花束,挡在他面前嬉皮笑脸“今天是黄玫瑰,花语是为爱道歉,我,要为我的爱,深沉地对你道歉。”

    赵维宗急着想再去医院一趟,心里烦得要命,转身就走,却发觉身后的路已经被两个穿拍卖行保安制服的大汉挡住了。

    “你什么意思”赵维宗瞥着保安腰间别的警棍,咽了咽口水。

    “我要对你道歉呀,”魏远之又转到他身前,“我没有早点爱你,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快拿着吧小赵,黄花配美人,从今往后在这片地界儿,有我罩你”

    赵维宗警觉地靠到窄巷的砖墙上,苦笑道“我说,大学到现在,你真没腻歪呀”

    “当然咯,知道你来我家工作之后,我可是立刻跟当时那位分手了,”魏远之做出一副可怜相,眼巴巴望着他,“我也知道物院那小子把你甩了,他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小赵你很受伤吧这几年过得这么孤独,都是学长不好。”

    “抱歉我不孤独。”

    “哈哈,你就装吧,学长课全都看得出来,”魏远之轻浮地笑了,“与其让你哪天寂寞到去同志酒吧让别人给糟蹋了,不如咱考古系内部消化一下。”

    赵维宗强忍住骂操你妈的冲动,一个想法逐渐在脑海中成型。他平声道“看来你是真的有很多话想跟我说了,这么些天浪费这么多花儿,也不是玩玩,我说的对吗魏学长”

    “对你我可从来不是玩玩。”

    “其实我也有点话想跟你说。”

    魏远之眼睛亮了。

    赵维宗直视他的眼睛,暧昧地笑了笑“但这些话怎么说呢,比较隐私,我不太想让别人听见。”

    魏远之立刻冲着俩保安摆手“你俩滚吧。”

    两位大汉听话地退到了巷口,站在墙后不动了。

    赵维宗往魏远之身前走了半步,又停住,半张着嘴欲言又止。

    “我说滚蛋,滚回公司里去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没眼力见儿的东西,”魏远之眼看着保安灰头土脸落荒而逃,转身对着赵维宗,又换成一副笑脸“小赵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呀。”

    “你先说。”赵维宗如是应付着,背在身后的手已经在悄悄按着电话号码。

    魏远之慢慢把他往墙角逼,低声道“其实我本来想着,今天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到我家去,没想到你这么懂事,真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哈哈,是吗,你把我绑去做什么”

    “你猜呀,你说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或者你喜欢刺激的话,咱们就地解决也可以”魏远之一双手已经要摸上赵维宗的脸了。

    就在这时,赵维宗突然举起手机“抱歉我接个电话。”然后他就对着电话说“喂,我在拍卖行边上呢,赵登禹路你知道吧”

    魏远之脸色阴沉下来“你在叫人我不喜欢3。”

    “3你妈的,”赵维宗方才配合的笑脸立马无影无踪,一脚揣在他小腹上,又冲着电话大喊“孟春水你丫快来救我”

    魏远之痛得往后退了两步,作势就要叫人,赵维宗麻利儿扔了手机,捂住他嘴把人压到巷子另一侧的墙上,皮鞋跟怼上他脚尖,放匀了力气碾压“叫,叫我就先废你一只脚,断个手腕也行,你选吧”

    赵维宗曾认为成年人打架挺丢人的,但他这回真的是,烦透了。

    魏远之这种养尊处优,连军训都免体的公子哥哪见过这种架势,被踩得生无可恋,吃痛地发出呜呜声。

    这求饶般的声音显然没得到任何同情。赵维宗把他揪到巷子最深处,狠揍了一顿,见红的那种。但他也不是完全不费力气,至少自己也挂了几处彩毕竟对方是个接近一米九的大男人,吃得还人高马大。

    不过赵维宗毕竟是胡同里窜大的孩子,又跟着年级大哥杨剪切磋了那么些年,在打架方面算得上信手拈来,基本没吃过亏。

    他深知怎么打人最疼,也很明白哪儿被袭击心里最屈辱。这些年腿脚也都彻底长开了,就算穿着碍事的衬衫西裤,他的战斗力也不比高中的巅峰差太远。

    魏远之并不禁打,很快就趴地上起不来,有气无力地求饶

    “差不多得了吧我、我保证以后不骚扰你了。”

    赵维宗啐了一口嘴角的血沫“现在知道怕了知道那是骚扰了还把我绑走,告诉你我这人最恨两样,第一是有人过分自信,第二是有人过分多嘴。”

    “我操你明儿明儿我就让你丢了工作一分钱也拿不着你信不信”

    “信,我还真特别信,”赵维宗在他身前蹲下,近乎慈爱地顺了顺这人后脑勺被血污黏住的头发,“这么一想我好像有点亏,要不再揍你一顿算是花钱买痛快了。”

    魏远之好像已经无力回答,趴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并伴随轻微的抽搐。

    赵维宗无趣地靠回墙上,捡起地上的烟盒,挑根没溅上血的抽了起来。他不喜欢抽烟,但此刻他慢慢从刚才的厌恶和恼怒中清醒过来,突然有点发懵

    这也太魔幻了吧。

    我,在二十二岁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把老板的儿子,给揍趴下了

    他并不想再继续思考后果,颓然把大半根烟扔掉,侧目望去,正见着一个身影飞速从巷口朝自己的方向奔来。

    不是别人。

    是孟春水。

    那人在这片“斗殴遗迹”前站住,心神未定、满目错愕地看他。背后是高楼林立间半抹窄仄的夕阳。于是赵维宗也回看过去,他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比刚才打架的时候还快

    相视就在一瞬。

    孟春水看见暮色昏暝中,赵维宗流着鼻血,眼光像电。他看见赵维宗忽地弯眼笑了,像是对一切都了然。

    他听见他说

    “你来啦老齐”

    孟春水仍愣在原地。

    赵维宗却向他走去,跨过地上魏远之还在抽搐的身体,并没有重逢标配的热泪盈眶抑或长篇大论。他软软地靠上孟春水的肩头,像是很累很累了。然后缓了一会儿,喘匀了气道

    “快过去踹这玩意儿几脚,然后帮我把他弄医院去。”

    第54章

    车开到一半,魏远之差不多恢复了意识,在后座歪躺着,嚷嚷要报警。

    赵维宗则侧过头去跟孟春水说“手机借我一下,我的刚才扔巷口忘拿了,估计八成也摔得殉职了。”

    孟春水腾出只开车的手,从身侧座椅夹缝里拔出个黑色通勤包来,递给他道“在里面。”

    赵维宗眨了眨眼,接过黑包翻找“你还真放心我翻,看来这两年没干什么亏心事。”

    孟春水目不斜视“都是工作的。”

    确实,这包里除了钱夹跟手机之外,只有两个磁盘。

    魏远之受了冷落,可是一万分的不乐意“你俩怎么还聊上了我要报警听见没我要告你们暴力拘禁”

    赵维宗头都不带回,低头端详着孟春水的手机,淡淡道“报啊,等着你报呢。哦对,手机刚才掉没了对吧找我借我就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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