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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梦遗 第12节

作者:它似蜜 字数:21945 更新:2021-12-20 18:42:15

    可他还是醒了。他记得自己迷糊间抬手,想把春水推开“没刷牙呢,我再睡会儿。”

    对方气息一滞,坐回到床边上,说的好像是“我出去一趟。”

    他伸手要抱“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孟春水回抱了他,发凉的手指又从他眼皮扫到眼尾,轻声地说“好好睡吧。”

    然后他怀里一空,不多久就模模糊糊听到开门再关门的声音。赵维宗并没有太放心上自从孟春水开始弄那个棱镜实验以来,早上六七点跑实验室再正常不过了。于是他很快就又沉回到他的春秋大梦里。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将近十一点。照平时这会儿孟春水该从实验室往回走了,小赵从被子里钻出来,跑到楼下奶箱去拿了当天订的牛奶,又回屋煮好了两碗韭苔肉丝面。结果他等到下午一点,书都背了十五页,还是没把那家伙等回来。

    于是打电话,却被温柔的女声提醒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直到这时赵维宗都仍然觉得自己应该接着等。

    他拿着本期中要考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屋里胡乱踱步,想着等丫回来可得好好教育教育,手机随便关机可不是新一代社会主义青年该做的事儿。

    结果踱着踱着,却突然在鞋柜上瞧见一串钥匙。由于太不起眼,赵维宗之前一直没注意看它,拎起来一瞅才发现这不是孟春水平时拿的那一串,或者说,不只是那一串上面多栓了几把别的钥匙,例如他们共用的那辆二手自行车的,出租屋附带的地窖的,还有两把细碎的叫不出名字的。

    平日里要用到的,所有的钥匙,都在这儿了。好好地摆在鞋柜上,又被他拿起来。

    赵维宗晃晃手腕,钥匙串发出清脆的叮铃声。一股子寒意瞬间侵占了赵维宗全身,跑去书柜翻找,果然,一沓证件奖状里,独独少了孟春水的身份证,还有学生卡。

    不辞而别

    直到那一刻他仍然是不相信的。他甚至怀疑这是做梦还没醒,但在把自己拧得呲牙咧嘴确认清醒之后,赵维宗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冲出了家门。

    不过留钥匙拿证件也不能说明什么,万一是要办什么事呢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物院找人。

    “孟师哥吗他退学啦,我们也是今天早上才听院长说的。”

    这话好比当头一棒,告诉孙悟空说,五指山已经压你头上啦,你还别不信。

    站在物院门口他又拦住院长,银发老头用几句“我们也不清楚”就想打发他走。

    面孔陌生的同学们也说“你是他什么人啊。”

    这下好了,当头一棒完了之后又来摧心一掌你孙猴子是他什么人呀,敢闹天宫,敢这么跟玉帝嚷嚷

    这种时候观音菩萨是不是该来救我了

    赵维宗猛地回过神来,正对上杨剪满脸担忧的表情,物理楼边的路上行人纷纷,头顶上乌鸦在叫,暴打喜鹊。

    好吧,观音菩萨没来。他如是想。

    “哥们,你现在这样子很吓人,”杨剪摸了摸他的额头,“估计老孟是遇上什么事儿了,你着急我特别理解,可干急也不是个办法。”

    “我不急了,我有直觉,急也没用,急也找不着他。”

    “屁直觉,那么大人还能凭空消失了”

    “也对,说不定他根本没走,只是逗我玩,退学什么的是他联合你们骗我的吧或者我现在在做梦”

    “大哥,哎,大哥你别发神经,要是不想跟我说最后一次见他什么情况,也可以,但他有没有给你留什么东西”

    “这个”赵维宗掏出一串铃铃响的钥匙,又掏出一个打乱的三阶魔方,“还有这个,一块放在鞋柜上。”

    杨剪拿过魔方转了转“这什么意思,不过挺符合老孟作风的。”

    赵维宗立刻抢了回去,固执地把它复原回刚才没转的模样。罢了又瞪杨剪一眼,好像刚才几下就能把这小玩意转坏似的。

    杨剪被他瞪得忽然有点来气,再加上家里那远房表弟天天把他搅得心烦,没什么耐心,于是道“先这样吧,这两天我也帮你打听着,有什么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得了。”赵维宗转身要走。

    “哎,”杨剪又拽住他,“想开点,一是你也不一定就找不到他,我知道老孟他绝对舍不得你的,现在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呢第二是说难听点,谁离了谁不是活,过两天你难受劲儿也差不多能过去了。”

    赵维宗突然笑了“你懂得多。”

    杨剪下意识松开手,有些抱歉道“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你朋友,必须跟你说清楚喽,这两天记得散散心什么的,别陷进去出不来了。也别天天想着你那点直觉,相信科学,咱是社会主义国家,该找着肯定能找着的。而且你俩缘分肯定没尽,老孟也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信我”

    赵维宗没说话,比了个ok的手势,插着兜走远了。

    说到直觉,这东西其实很玄。当事人对它将信将疑,说来你还对一些事情抱着希望,可自己也明白这都是些侥幸。

    就比如枝叶,秋树晃晃身体,就知道哪些马上要脱落,随风飘。比如家雀,远处的乌鸦能辨出老弱,伺机逐。比如一场谈话,局内人拣得出第一句疏冷,转身也心知肚明。比如今天早上一个梦,你还没醒还在梦嘴里挂着,也无端确凿知道这个故事,一睁眼就再也记不住了。

    于是,赵维宗其实早就明白从他开始怀疑的那一刻就懂,孟春水确实是走了。

    尽管他猜啊想啊问啊闹啊,尽管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这莫名其妙的离别就突然降到自己头上,尽管种种,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孟春水走了,走得彻底。

    事情发生了,你不接受也没辙。谁管你接不接受啊。

    那天他还真去散心了。

    往年的19路取消了,他改乘887,去了八达岭。到站时已经是傍晚,赵维宗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上走了一段,隐约觉得自己到了记忆里他跟孟春水等农民送来三轮车的那片果园。

    风里全是成熟的果香。

    他极目望去,园子那么大,火烧云那么红,可他望不见山,一座山也望不见。

    蹦极那会儿的山头呢还有那个大湖

    他突然就产生了一种极深重的怀疑对整个世界。

    运砂土的大车在他身边飞驰而过,赵维宗几乎是逃回了车站,又逃上了公交车。一上车他就紧闭着眼,身后的红霞让他恐惧,确切地说是什么都让他害怕。八达岭突然之间就成了个禁地,让他一次也不想再来。

    匆匆忙忙回到出租屋里,他没头没脑地对着空屋说了一句“今天我去八达岭了,你要是因为这个生气,躲着我,现在出来吧。”

    当然没人回应。

    “我这傻逼”赵维宗在地板上躺下,看着天花板,又说“其实要分开也可以,我不会逼你留下,昨天晚上给我做那么多心里建设,我现在还挺感谢你的。”

    屋外又有乌鸦在叫了。入了秋,它们得从喜鹊那儿掠夺些物资存着,所以闹得凶。

    “我就想,我就只想,你走也跟我说一声,我搬回宿舍也无所谓我要失去,可以,但我不想两眼麻黑地,突然间就还有你退学,抽哪门子疯退学啊”

    赵维宗兀自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巧的魔方。

    “还给我留个这,这东西我不会玩呀你不知道吗”

    说完这话,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就像是再也受不住这种疼了似的,把魔方揣进怀里,缩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上,掩面大哭起来。

    一天都没哭,可他发现把攒的眼泪哭干净原来也只是几分钟的事。哭完还是老老实实站了起来,打开电视看新闻重播,端着碗,把两份早已凉透,并结成疙瘩的面条吃干净了。

    洗碗的时候楼下大爷开始咳嗽,咳嗽完调着收音机,放了一曲给我一个吻,那半导体收音机上了年纪,音质刺刺拉拉的,在安静的秋夜里显得有点扎耳。

    赵维宗靠在窗前听完了整支曲子。

    后来夜里他和衣坐在沙发上,没有关电视,怕关了之后显得这屋里太静。再后来不知怎的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脑子里最后的念想竟是说不定睡一觉醒来,就发现孟春水回来了,正靠着自己也睡着了呢

    有首歌好像还在耳边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心上,让我想念你。

    第48章

    孟春水这事儿很快就在全校传了个遍,连带着他跟赵维宗之间的那点风云八卦,算得上是扑朔迷离云里雾里,在他人口中被勾勒得凄美极浪漫极。又适逢当时校园电影节,更有剧组半路拦着小赵要求采访,说要根据他的真实故事改编,拍个短片出来。

    赵维宗只想快逃“故事没什么故事可讲。你们拍别人吧。”

    导演是个大二的人气美女,从小都没受过这种拒绝,于是自然是咬定青山不放松“怎么会呀,你俩的事儿光我们就知道一大堆了,要是赵师兄配合一下采访,说不定都能拍个一小时长片了。”

    赵维宗笑了“你们知道什么”

    姑娘得意道“比如说茶楼说书那事儿,论坛里早就传开啦,孟师兄真帅死人了。还有你俩不早就在北苑公寓同居了吗,别不好意思,而且都说他突然退学和你有关系呢,小细节跟我们说说看啊。”

    赵维宗蹙眉“和我有关有什么关”

    “哎你别这么小心眼,其实也都是瞎传的,别放心上,我们这不是想采访你还原事实嘛。”

    赵维宗转身就走“我都忘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你知道得比我清楚。”

    剧组一窝蜂拦他,姑娘则大叫“学长你配合一下嘛,是不是担心电影拍出来没意思,那有意思的你听吗就比如说物院教学楼里现在还存着一块树脂板,贴了个标签叫赵,你敢说这个跟你没关系这要拍出来绝对够虐”

    赵维宗停住,拨开拦他的手臂,转身看那姑娘“什么树脂板”

    姑娘脸上也显出一丝迷茫,戳着下巴道“还以为你知道这事儿呢,其实我也不太了解,只是听物院师哥说,前段时间孟同学一直在拿透明树脂玻璃做这个东西,好像是什么高级的光学仪器,谁也不让碰呢。”

    “板子在谁那儿”

    “这我得问问。”

    姑娘倒是热心,说着就给她那个师哥挂了个电话,上来不问正事,反而调了好一会儿情。赵维宗也不催,在一边站着,耐心等。

    五分钟后,姑娘终于挂掉电话,跟他说“师兄说应该是被孟师哥收到柜子里了,那种新型树脂玻璃贵得很,学校想回收来着,结果没他柜子钥匙,就暂时那么放着了。”

    赵维宗道了谢,撒腿就跑,剧组哇呀呀大叫跟后面追,却发现人跑太快,根本追不上。

    他在物理楼外面若无其事地溜了三圈,最后还是决定进去。上了二层实验区,老天总算是助了他一回,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

    孟春水给他留了两把无名钥匙,他拎起一个去试,塞不进去,又试另一个,成了。开柜门的时候手有点抖,尤其是开开之后他看见柜门内侧还贴着那张海边的照片,照片里的两个人仍旧笑得灿烂赵维宗竟觉得有些刺目,一时间呆立在那里,发了怔。

    不知何时有人站到他身后,亲切招呼“哟小赵,好久没见你了,你这是”

    回头一看,是个仅有几面之缘的老师。

    “你有小孟的钥匙啊,今天来帮他清东西吗这太好了,有块树脂板你帮我找一下,好像是他做的什么装置,系里等着回收呢。”

    “没看见树脂板呀,”赵维宗下意识往柜子前挡了挡,“我翻翻,待会儿要是找到了给您送过去”

    “嗐,不就在这儿呢吗,”老师把他挤开,伸胳膊在柜里一掏,就拿出个牛皮纸包好的小方块,“年轻人眼神还不如我这老家伙。”

    “哎您没事。”

    赵维宗眼睁睁看见那老师把他的宝贝树脂板拿进了储藏室,内心一度十分想要骂人。只得悄悄跟过去,趴在后门玻璃上看,只见它被随随便便地放进铁架子上摆的一个纸箱里,跟杂物堆在一起。

    不是说很金贵吗你把它抢走,也没好好收着啊。赵维宗有些难过地想。他走回孟春水柜门前,把那张照片揭下来,夹进孟春水的一摞书里,又拎起柜中唯一剩下的“杂物”两副护目镜,恹恹地回了家。

    当天半夜,赵维宗扒在物理楼二层的空调外机上,屏息听着楼下巡校保安几乎近在咫尺地走过,心想,我要疯了。

    当他翻窗溜进储物室,把那牛皮纸包的小方块揣进怀里时,心想,我大概已经疯了。

    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逃回出租屋,躺在沙发上对着吊灯研究那块树脂板的时候,心想,我确实已经疯了。

    板子比他想象中小巧,也就是5厘米的半径,呈半透明状。仔细观察,会发现其中夹杂着一些不规则的纹路,似乎还各有层次,看起来错综复杂。

    包它的牛皮纸上确实写了赵字,后面还添了个横杠,写着数字1。

    难不成还是一个系列他要是不走,还会有赵2,赵3,甚至更多

    可这到底是什么呀。小赵在十一月底的夜里出了一身的汗,觉得自己好比那些个找到宝箱却没有钥匙的海盗还不如海盗,他这宝箱,硬砸都不是办法。

    然而,正当他有些绝望地看向天花板时,却从这树脂板的反光中发现了一些端倪。他迅速翻出手电筒,又找来电池装上,然后把全屋的灯都关掉。几乎是汗流浃背地,他按照方才的端倪进一步探索

    两分钟后,赵维宗瘫在沙发上,对着墙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拿小臂捂着嘴,也不知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只见墙上光影随着他的手,轻轻地颤动起来。

    十二月初的一个傍晚,杨剪来赵维宗的出租屋做客,还带了他的表弟。

    赵维宗正在打扫卫生,匆匆忙忙跑来给他们开门,手里的拖把还在滴水。

    “嘿,杨剪你好,”迟疑了一下,又道,“李白你好。”

    表弟长高了一些,人也看着硬朗了不少,可脸还像以前那样一下就红。他局促道“你还记得我呀,表哥说要经常带我见见朋友,不然都没人知道他有我这个表弟。”

    赵维宗爽朗笑了,杨剪则没好气道“你别听他瞎说,是他硬要跟我来的,我想着也行,你也好久没剪头发了吧,都快成狮子王了。”

    “先进来吧,”赵维宗放下拖把,打开鞋柜才意识到除了孟春水的那双,家里已经没有别的拖鞋可用,于是道“不用换鞋了,我这儿平时也没人来,踩脏了一会儿正好打扫。”

    又说“我剪头发和你表弟有啥关系”

    杨剪神秘一笑“我这表弟别的不行,就剪发手艺特别牛逼,你看我发型不错吧,就这小子给我弄的。今儿个我俩就来社区送温暖一下,不跟你收钱,十块也不收”

    赵维宗有点惊讶,想了想道“那成吧,我去冲一下头发。”

    杨剪一乐,拍拍表弟肩膀“给赵哥好好剪,不能把人家一张帅脸埋没了。”

    李白瞪了他一眼“你刚才干嘛说是我非跟着你”

    杨剪捏他通红的脸蛋,懒洋洋道“好玩。”

    赵维宗搬了把折叠椅,放在客厅里刚才扫出的垃圾堆旁,坐定下来“就在这儿剪吧,我待会儿好收拾。”

    李白老老实实地动起了剪子,全程不说话,净咔咔咔剪,把赵维宗弄得挺虚。但他又想,就算丑能丑到哪儿去,反正也没人看,清爽就可以了。杨剪则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溜达,嘴里哼着梁咏琪那首短发,甚是悠闲自得。

    赵维宗受不了了“您能安静会儿吗。”

    “你还别不耐烦,就得学学人歌里唱的,剪短发剪断牵挂,人得学会自我解脱。”

    赵维宗不说话,只是睁开了眼睛。

    只听杨剪又说“这是什么刚才天没彻底黑我还没注意。”

    “哪个”

    “就走廊墙上的这个,你还特意吊一手电筒照着,投影相册吗够高级的啊。”

    “孟春水做的,一个树脂玻璃块,必须特定角度照才能投出影子,我好不容易固定的,你别乱动啊。”

    “哦我说他当时神神秘秘倒腾什么呢,”杨剪声音低了下去,半晌又道“这可能就叫理科生的浪漫吧,他对光学那么着迷。”

    “是呀,”赵维宗笑道,“春水喜欢弄这些。”

    “照片不错啊,你们上回去秦皇岛照的”

    “嗯。”赵维宗简短地回了一句,似乎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眼瞅着就要冷场,李白十分合时宜地开了口“我肚子疼,赵哥你能等一会儿吗”

    “没问题,你快去吧,纸在左手边,冲水记得按大点的那个按钮。”

    趁着表弟上厕所,杨剪溜到赵维宗旁边,开玩笑道“就一小孩儿,要是我,憋死也不好意思在别人家上大号。”

    “拉倒吧你,”赵维宗白了他一眼,“亲表弟我怎么发现他一旦瞅你,耳根子都红了。”

    “不是亲的,算是我爸的徒弟吧,一直在老家待着,前两年老头死了他就来北京投奔我和我姐了。我在老家时间不长,很小就来北京了,一直是我姐赚钱养我,所以跟他也不熟。但我姐平时不住家里,我孤独寂寞冷,想着有个人陪着也好,就把他留下了。别看这小子才17岁,但特懂事特乖,会给人洗袜子,厨艺也不错。”

    杨剪低声回忆着,挠了挠头,眼中渐渐露出温和神色。

    赵维宗笑了笑,一脸我懂的神情,眯眼道“他不上学啦”

    “一直就没怎么上过,他是孤儿,从小跟着我爸学剪头发的手艺。前段时间我就是在给他找活干,可把我给闹得,好在现在终于跟我家那边的发廊找了个学徒的位子,他手艺好,在城市里好好混混,往后应该不用让人操心。”

    赵维宗压低嗓子道“多说一句,我看得出来,他挺喜欢你。”

    杨剪倒是很大方地说“我知道,我也挺喜欢他的,但你别告诉他啊。”

    “不当姑娘杀手啦肯定有女孩要哭了。”

    “你呢我姐也没少为你哭啊。”

    赵维宗低下头,半天才道“她为什么非要喜欢我呢,太倔了吧,我就一直觉得不信,毕竟我俩根本”

    杨剪一下子就不太高兴,打断他“赵维宗你还真别这么说,我姐喜欢谁都是她的自由,你不答应可以,不信她就是你的不对了,况且我还想问,你为什么非喜欢孟春水呢你怎么这么倔”

    赵维宗立刻道“这不一样,我知道我这辈子没法爱上另一个人了,你说我怎么办吧。”

    杨剪沉默了,半晌才说“说真的,你这段时间的反应和我想象的挺不一样的。我以为你会去警察局报案,然后满城贴寻人启事之类的,或者我以为你会天天丢了魂一样,课也上不好活也活不动。还真挺担心你的,没想到你天天照旧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期中专业课还考了全系第一。”

    “你把我想得太傻了吧,要是孟春水被人绑走了,我确实会住警察局里,直到把他找回来为止。但人家是明摆着自己要走,难言之隐也好,个中缘由也罢,反正不想让我知道。我自讨没趣干嘛”

    “那你就是能自己走出来啦”

    赵维宗则答非所问“对了,前几天我买了个新手机号,给孟春水打电话,你猜怎么着他接了。”

    “你俩说上话了”

    “没有。我当时根本没出声,他也没出,我俩就跟那儿听对方呼吸,听了半分钟,然后我挂了。挂完我就抱着手机满地打滚,是不是特搞笑。”

    “他肯定不知道是你。”

    “是呀,但他为什么不换号呢会不会也有点在等我给他打的意思。”

    “猜不出来。也许吧。”

    “那你说我还该不该再给他打我怕打了之后我这个新号也废了,”赵维宗从眼角摘下一根碎发,放在手里盯着,“但不打我又做不到。愁人。”

    杨剪感慨“你还是没法放下。”

    赵维宗顶着半干的乱发,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放下”

    他可从来没说自己要放下。他可连想都没想过一回。

    杨剪被他盯得发毛,转脸扯嗓子对着厕所喊“老弟,你掉马桶里了啊”

    第49章

    赵维宗直到放寒假才从学校回家,倒不是说他之前不想回去事实上孟春水刚消失的那阵子,他一度非常想要回到自家雨棚底下待一会儿,看着那人曾经帮他家安装的加固搭扣,吃上一碗母亲煮的饺子。

    他也想回家抱抱老妹,跟她说哥哥变成孤单一个了,你快来安慰安慰我。

    又或者什么也不说,跟爸爸还有奶奶坐在客厅里,安静看一晚上电视,看完就躲到自己小屋里思考一会儿人生。

    但他没有这么做。不知为什么,他甚至有点害怕回去。之前母亲打来的电话、妹妹发来的短信,也只是简单搪塞一下。

    你到底在怕什么呢赵维宗问自己。怕自己在家庭温暖的环境中情绪崩溃,把这段时间的一切都招了怕让家人看出来,你其实特别难过

    最开始那阵子还真有这种危险,那时随便来个人,只要跟他说“你放心哭吧我听着呢”,他知道自己的眼泪就真的能立马掉下来,掏心掏肺也不在话下。

    好在当时并没有人这么做,好在时间慢慢地过去,他的内心相较之前,已然粗糙坦荡许多。

    但鼓楼边上那条小胡同始终让他魂牵梦绕。家还是要回的。

    于是当身边的诸位如同归巢的鸟一样,纷纷撤出这偌大的校园时,赵维宗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事先没告诉父母尽管这么长时间不回家,挨顿骂是绝对的,但他相信自己的归家给家人带来的终将会是一种叫“惊喜”的东西。

    以往都是带着孟春水一块回来过年,这回只要别问小孟去哪了我就谢天谢地。当时赵维宗拎着一提核桃粉,两盒对虾,还有一串送给妹妹的人造水晶项链,站在熟悉的院门前,如是想着。

    但他敲门之后却是半天都没有回应,喊爸妈也是石沉大海。没人在吗赵维宗并没有家里钥匙,正想给母亲挂个电话,门却又突然地开了。

    是赵初胎给他开的门。小姑娘见到是他,眼神雀跃了一下,但马上又变得有些踌躇。

    “干嘛,没想到吧,”赵维宗捏捏妹妹的脸蛋,“让哥先进去,给你带礼物了。”

    赵初胎却已然变成一副苦瓜脸,几乎要哭出来“哥你快走吧,暂时先别回来了,怎么回事我待会儿短信跟你说”

    这反应大大地超乎赵维宗的意料,第一反应是家里出什么大事了。一瞬间不安和自责炸得他头皮发麻,赶紧放下礼物抱住妹妹“到底怎么了,爸妈呢别急啊老妹,哥在这儿呢,别急”

    这时突然有个声音从里屋传来“谁让你给他开门的,关上,回来”

    赵初胎从哥哥怀里挣出,回过头去大叫“妈,你别这样,他是我哥啊,你亲儿子你别这样好吗”

    从辨别到确认,再在心里真正意识到,刚才说出那话的,确实是自己的母亲,这过程花了赵维宗足有半分钟之久。他想了想,对自己说了几遍没事的,然后尽量平静地开口道

    “妈,我干什么混蛋事把您气成这样啦,我肯定跟你忏悔,您先别急着把我扫地出门啊,这大冷天儿的”

    他本以为母亲听到这话会怒气冲冲地出来,揍他几下子,然后一条一条数落他犯下的“滔天大罪”无非是不好好接电话,腿儿野不回家之类的。他已经想象出母亲一如既往中气十足的骂声了,因此看到父亲搀着她缓缓从里屋走出来时,赵维宗脸上用来对付河东狮吼的嬉皮笑脸尽数消失了。

    母亲憔悴了很多。头发松松垮垮地扎着,看他的眼神又冷又难过。

    “还知道回来啊,在外面跟你那小男朋友过得不是挺滋润吗,我们都不好给你挂电话了。居然还惦记着你有这么一个家”

    赵初胎呜呜地哭起来,那一瞬间赵维宗算得上是心乱如麻。

    “您您听谁说的”

    母亲冷笑一声,道“反正我是知道了,儿子啊,从小就告诉你纸包不住火,你还准备瞒我们一辈子”

    赵维宗低下了头。冬天阳光太远了,在地上竟映不出他的影子。

    “这算是承认啦说吧,谁家小子,是以前隔壁那位小孟”

    赵维宗攥紧了拳头,低声道“不,不是他。妈您让我进去说好吗”

    母亲远远地站在一院之隔的堂屋门口,厉声道“我说赵维宗,你还有脸要进来不看看你干的恶心事儿我没你这么个儿子”

    父亲叹着气道“好了好了,”又转脸对赵维宗使眼色“跪下”

    “我不跪。”

    母亲大叫“那就滚”

    赵初胎拽他袖子“哥”

    赵维宗则把妹妹推开,声音也颤抖了,可说的话却冷静“我喜欢男的,我承认,但我不认为这是一件需要下跪的事,一没偷二没抢三不犯法,我为什么跪”

    母亲随手抄了个花盆朝他扔过来,赵维宗躲开了,花盆碎在门槛上,溅了一地的土。

    “同性恋还没罪同性恋就是天理不容我当时是怎么养出你这个混蛋的,就该把你丢进医院厕所里还有你小男朋友呢滚出来让我们也瞧瞧啊,他不是爱你吗,这时候去哪儿了”

    赵维宗脸上显出一丝痛苦,但他很快就平复了下来。爱我去哪儿了我还真不知道。他有些自嘲地想。

    这时已经有街坊邻居在门外远远地围观了,赵维宗听见背后模糊的议论,对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什么也产生了迷茫。于是推了推抽泣的妹妹“好了,哥没事的,你先回屋去。听话”

    母亲也在里面喊“赵初胎你进来”

    小姑娘最终还是听了话,抹着眼泪躲进了堂屋里,扒在门边悄悄看着。

    母亲则挣脱丈夫的搀扶,眼眶红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她眼神平和又倔强的儿子走来。

    上来就是一巴掌“到底谁家小子,说”

    赵维宗被打得往后退了半步,又站回原处,沉默。

    紧接着又是一下“什么时候开始的”

    赵维宗这回站稳了,依旧沉默。

    第三下母亲似乎使了全部力气,抽完就哭了“你跟不跟他分手”

    从人间跌入地狱是非常容易的,赵维宗曾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底层,不会再低了,现如今才发现脚下别有洞天他只觉得两边脸蛋都是火辣辣的疼,脑子里也嗡嗡直响尤其是看到母亲的眼泪,母亲一哭就把他哭垮了,几乎要膝盖一软跪下去。

    但他还是稳住了,嘶哑道“我爱他,妈,我做不到。”

    “你太年轻了你知道什么是爱”父亲跑过来扶住母子两人,“儿子,赵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初胎到时候也只能嫁到别家去,这些你都想过吗你要我们老两口以后怎么办你老了之后又怎么办同性恋在这个社会没有任何出路你懂吗”

    赵维宗盯着地面,缄口不言。

    父亲继续道“况且两个人光爱是不足以走到一起的,你们的爱给周围人,给你父母,带来的只有伤害,这就不能叫正常的爱。这几天我们都没给你打电话,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妈一提起你就哭”

    赵维宗看着眼前熟悉的院子,此刻只觉得非常的陌生。雨棚上的葡萄藤仿佛已经枯萎了很多年,他曾种在角落里的郁金香不知何时也消失不见。他不知道除了对不起还能说些什么,于是轻轻重复着这句话,在街坊邻居的注目下,慢慢退出了自家大门。

    “走走了好啊把你的破玩意也带走,再别回来了”

    几盒他带来的礼品被扔了过来,狠狠甩在他背上。随后是关门“砰”地一声。赵维宗停住脚步,动作有些迟缓地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拎好,顺着方家胡同翻修一新的砖块路,走了。

    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打开送给妹妹的项链盒子。还好没碎。他竟笑了,一笑脸上就扯着疼。

    然后赵维宗肿着两边脸,在一月初干冷的北风中,回了他的出租屋。把核桃粉和对虾收好,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居然被打流血了,一条暗红色的细线顺着嘴角延伸至深灰色高领毛衣的领口。

    怪不得刚才人看我的眼神都那么奇怪,确实挺狼狈,好在没遇上什么熟人。他这么想着,心里倒是出奇地平静。洗脸水很冷,把他一冻,清醒了很多,嘴里的腥甜与苦涩也终于能感受到了。

    那天后来夜深了。赵维宗给自己做了一碗西红柿炒蛋盖饭,打开电脑,准备边吃边看一集今日说法。他想起以前高中放假在家的时候,每天中午吃饭他都陪着他爸看今日说法,每天中午都吃他妈做的西红柿炒鸡蛋。

    年关愈近,这校园里就愈空,租的公寓楼亦然大家都是有老家可回的人。最后赵维宗甚至觉得只剩下杨树枯枝头蹦跶的鸟雀与自己做伴了。他又回博物馆做起了讲解的兼职,可发觉过年前人连旅游参观的兴致也淡了,每天他跟几个同事就在那高墙巨柜间溜达,对着一群千年的老物件,相顾无言。

    二零零四年的隆冬出奇的冷,虽然没下过一次大雪,可单单是那风就刺骨得要把人身上的皮肉都刮下来。暖气也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赵维宗独自一人躺在双人床上,穿着孟春水留下的睡衣,还裹两层被子,仍觉得非常冷。

    早知道就不给他洗那么勤快了,好歹还能留下点味道我现在都快记不起他身上什么味了,买的风油精怎么也都跟他以前用的不一样迷迷糊糊睡着之前,赵维宗总是这样想。

    腊八节的时候他又回了趟方家胡同,他不知道这回会是什么情况,怕扰了家人吃年夜饭的兴致,特意提前了两天。果不其然,母亲不肯见他,父亲也叫他快走,带去的牛奶和海参照样和他一样被扫地出门。但这回赵初胎追了出来,默默跟着他,一直走到胡同口,像有什么话想说。

    赵维宗看着眼前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少女,想起她以前看企鹅还需要自己抱的模样,很多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从口袋掏出那根项链,给妹妹戴上,语气轻松道“爸妈身体没出毛病吧”

    “没有,没出毛病。”赵初胎吸了吸鼻子,指尖轻轻地搓着那颗紫色的水晶。

    “我确实挺混蛋的,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爸妈了,他们身体没出毛病就好,暂时当没我这个儿子吧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只能暂时欠着他们了。你帮哥好好照顾他们,有什么做不了的就找我,我偷偷过来。”

    赵初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哥你准备坚持吗”

    “当然,”赵维宗颇欣赏地看着项链在妹妹脖颈上闪闪发光,柔和道“你哥比较笨,要是认定了一个人,可能天打雷劈也改不了。”

    “你真就不会喜欢上姑娘啦”

    “其实这事儿是这样的,我喜欢的是孟春水,和他是男是女没什么关系。如果他是女的可能一切都好办了,但偏巧他是男的,可能这就是老天爷给我安排的考验。而且我这样的,要是去祸害哪家姑娘,也是不负责任对吗”

    “春水哥哥跟你来了吗现在他在哪儿呢”

    “我没让他来,你想他啦”

    “有点吧,但我更想你。”

    “傻丫头,以后想哥了就打电话,我再忙都肯定来陪你。”

    赵初胎眼眶突然红了“哥,都是我不好,我没提前告诉你,当初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爸妈突然间就知道了,我还来不及”

    “哎你哭啥,我妹妹以前可不是哭包啊,而且你就算提前告诉我了,我不也得自己回来面对吗顶多是提前几天练练厚脸皮神功,好挨揍的时候没那么疼。”

    “不是,其实当时我一直没想好怎么跟你说其实爸妈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但杨姐姐就突然间,突然间就说出来了。”

    “谁”

    “杨遇秋,就是那个老来咱家帮忙的姐姐。”

    赵维宗皱起眉毛“当时怎么回事”

    “就是当时她来帮妈刷鞋,刷完之后不知怎的,妈妈就要把祖传的玉镯子给她,然后杨姐姐拒绝了,说什么您儿子不会娶我的,快收起来吧”

    赵维宗大大地震惊“咱妈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娶她”

    “我不知道呀妈以前就老这么说,说你找不着女朋友,干脆毕业了就把小杨娶过来,然后那回她就问为什么拒绝,还跟杨姐姐说,说她早晚都是赵家媳妇。杨姐姐就突然间像疯了似的,特别特别激动,当时就把你的事抖落出来了,跟妈妈说您儿子喜欢男的,具体是谁您自己问他吧什么的。”

    赵维宗哭笑不得,心里只剩下索然无味那一刻他确信自己就活在一个笑话里。他帮妹妹擦了擦眼泪,尽量平静地说“好了,你快回去吧,羽绒服都没穿别冻着了。”

    然后便拎着礼品盒转身走了。

    “哥”赵初胎在后面叫他,“我支持你,永远你跟春水哥一定得好好的啊”

    “好好学习,别叫爸妈操心,我们没问题的。”赵维宗回头冲她笑了一下。

    赵初胎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眼泪不住地落下来。不知怎的,她觉得世界上好像没什么比眼前的背影看起来更孤单了。

    如果放在以前,赵维宗一定会打电话质问杨遇秋。他甚至会恨她,非常恨的那种。可现如今他不无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竟然非常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就好像是海面结了一层冰壳,任凭底下如何汹涌,你站在岸边看,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深谙人闲就瞎想的道理,于是把自己安排得很忙,尽管博物馆过年也放假,他就在家里背书,顺带噼里啪啦地弄那些短信小游戏,继续赚着他的外快。头一次自己一个人过年,赵维宗以为很快也就过去了,自己顶多有点凄凉,但肯定也受得住。毕竟自己心里已经皮实得不能再皮实,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年三十夜里,家里居然停电了,电视里的小品戛然而止,整个出租屋陷入浓稠的黑暗和寒冷之中。本想打电话给维修队,可又想着人家不过年吗赵维宗只能对着微波炉里热了一半的剩菜发愁,最后决定靠在窗前看会儿烟花。

    然而校园已经空了,附近硬是一个放炮的也没有,只能透过窗前的枯枝往很远处看。赵维宗打开窗户,发现硫磺味也稀薄。不知是因为停电还是都回家了,四周的公寓楼竟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月亮也看不见。

    突然之间,一种极度的寂寞涌入了赵维宗心里,连带着这些天一切的苦闷委屈一同决堤,强势得让人不知所措。赵维宗想要自救,颤抖着双手拿出手机,来回在通讯录翻找,硬是一个合适的人也没找到。

    杨剪杨剪也不行。赵维宗对他姐姐怀有忌惮,于是连带着他也在无声中疏远了。

    这时一个不知划过几次的号码闪进他眼中。备注是春水。

    赵维宗盯着看了很久。

    他有一套临界线理论,并且素来是个挺怂的人,只要知道自己死状不会太难看,越到生命濒危的时候,他就越不挣扎。然而现在这感觉却和过去的几个月不同,他知道自己的临界线已经来了,像滔天巨浪在眼前,而他只剩下最后一条命

    迈出这步就不知死活,可倘若不迈出去他知道自己真的要死了。

    于是他按下了那个号码,手也冰凉,心也冰凉。他想春水你可千万别不接啊,让我听听你喘气就行,让我知道我们几年情分到底能否再换你半分钟。

    第50章

    那段日子西部山地间大风刮得极烈,天上少见几抹薄云。冬意迅猛,从不留情,高原反应加上绵长感冒,孟春水在青藏铁路昆仑尾段上待着,可谓得过且过。

    至于为什么第一个参与的项目就在这种苦寒之地,自然是孟兆阜为了避嫌。当时孟春水刚离校三天,就挂了个“技术支援”的虚职,领了一套厚衣服,跟着援助队伍进了藏。

    但这避嫌显然毫无诚意昆仑段只剩下一个铺轨的工作,铺轨工作也只剩个收尾。收完尾就万事皆成,先前苦挫一律略过,于是谁都愿意相信大老板的儿子来这儿,纯粹是假惺惺混个阅历。

    于是那些个在这高原上辛苦干了好些年的技术尖子,对他很是看不起。

    孟春水天天面对着白眼也不恼火,任劳任怨地顶着掉了好几层皮的鼻子,在海拔四千米的工地上跑些无关技术的繁杂活儿不是给总工传个话,就是帮副工测个距,勤恳乖顺得好像深知自己确实只是个刚参与工作什么也不会的青头。

    情况在他成功解决了两处轨道反光过度的问题之后得到了一定改善,人家终于肯相信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北大光学院高材生,每逢休息日晚上,众人吃宵夜喝奶酒,也偶尔愿意叫上他一块儿了。

    然而事实上,表面越严谨正直的知识分子内心往往越狂野,高原的如山的寂寞把他们逼得不说些荤腥就浑身难受。那些平日里义正辞严的总工之流,喝醉了甚至开始意淫自己跟某个牧民家大女儿的风月,连续剧似的,绘声绘色,十分具体。

    同时酒桌上也总有那么些人问,说小孟你咋怎么也晒不黑啊,是不是每天都在偷用姑娘家的化妆品呀,或者是些类似甚至更无聊的问题。

    当然跟孟春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又问他你爸爸不是老总吗,怎么还被安排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的也不在少数。

    孟春水总是礼貌地应和几句,实在不行他就干脆装醉沉默,然后被人灌一肚子腥膻热辣的奶酒,散了之后再一个人趴在活动房后面呕吐。

    有一回吐完了正跟那儿缓神,有个半大领导过来放水,还边拉裤链边谆谆教诲“你这家伙怎么老和同志们这么疏远呢奶酒是好东西,都被你吐光了,公子哥还是金贵。”

    孟春水嬉皮笑脸地递烟赔不是。

    当然不免有时他也厌烦透,对一切。半夜跑出去看着高原透彻到让人心生悚然的星空,以及远处像巨大鬼魂一样的幢幢山影,孟春水抽烟,发呆。滤嘴冻硬,手被风吹得没知觉,满脑子想的也都是各种厌世的念头。

    实在太烦了,他就会躲进被子里,抱着那块赵维宗给他捡的,有比翼鸟纹路的石头,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寒夜里石头倒被捂得发烫,可他也只敢在夜里碰它,好像白天被人看见,这石头就会被抢走似的。

    很多夜都在如此无望中过去,可第二天早上孟春水保准恢复正常,谁叫他帮忙干活他都没有怨言,晚上再有人喊他喝酒,也照样准时到场。

    日复一日。

    有件事情他想要快点完成,于是就有了说服自己忍受一切的绝对理由。

    当时最让他发愁的其实是鼻炎仍然毫无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之意。不知不觉间已在高原待了一个多月,孟春水没想过自己竟还会接到赵维宗的电话。

    他固然明白自己的不辞而别是如何伤人,更知道赵维宗的脾气。但出于某种他自己也很难想清楚的原因,孟春水并没有换手机号码,因此接到那个电话之后,他顿时陷入一种密度极大的困惑与无力之中。

    其实那通电话也算不上有什么内容。两个人甚至都没说话,来电显示也绝非赵维宗之前用的那个号码。可他就是能确认对面是他单从呼吸声就能辨认恐怕难使人信服,但两个人在一起太久,对于对方的直觉和感应总是强势得可怕。

    更何况还有谁会愿意在电话那头,听他一言不发三十秒再挂掉呢

    挂掉之后又如石沉大海。

    孟春水偶尔会看着删得只剩一条的通话记录,告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于是他好像就真的没再想了。断则无牵连,于己于人都是一种美德,但他有时还是会怀疑自己在这粗砺荒原上待久了,是否某些情绪也跟着退化,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样。

    然而当孟春水接到第二个电话时,他又意识到并非如此。

    是腊八节那天的下午,赵初胎在电话里哭得很急,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个遍,包括赵维宗被三巴掌打得嘴角流血,包括被一同扫地出门的那些个无辜礼品遥远京城的种种突然间离得很近。

    小姑娘还问他,你去哪儿了到底哥哥说你在,可我用脚都能猜出来你根本就没陪着他,你如果在的话哥哥就不会是那副模样,连笑都跟哭似的。她还问,我哥因为你挨了打,过年都回不成家,你怎么还不陪着我哥

    青春期少女充满自信和爆发力的咄咄逼人非常有杀伤力,像一串黄豆大小的弹丸,密密麻麻直射人要害,非把人疼得跪地求饶不可。她这一问孟春水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于是他选择不回答。

    怎么说呢跟她解释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述说痛苦还是奢求原谅他满心冰雪地挂了电话,觉得自己才是真正把赵维宗打伤的那位。之后数日,孟春水几度快要忍受不住,上回存下的号码就在手机屏幕上闪着荧光,立马就要拨出去了,可到最后都是退缩。

    打电话做什么呢问他疼不疼,还是告诉他,我会回去的

    要他好好等自己

    他孟春水又何尝不想。

    但这么做不对,不好,他不能够。

    选择离开的那个就没有要求别人等待的资格。给了人绝望就不该再给人毫无意义的希望。若即若离更是一种极不道德的态度,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他断然不愿对赵维宗做的事。

    好比一颗小行星脱了轨道正飞速奔波,卯着劲要和某颗比他大出许多的天体同归于尽,这时他又怎么会拽上曾经的伙伴呢

    谁见过两颗小行星肩并肩一块撞地球的

    他们确实曾经一起公转过一段日子,那是段快乐时光,但那颗星星现在应该继续待在正确轨道里,好好继续他自己的周期。

    于是孟春水认为无论怎样自己近几年是不会再跟赵维宗联系了。

    他甚至把唯一一条通话记录也删掉,尽管那个新号码他已经背得烂熟,但人有时候还是得对自己做做样子。

    然而,当他接到第三通电话的时候,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然后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发现根本没法阻止自己改变主意。

    他迅速想了个折中之策,之前重感冒的鼻子和抽多烟的嗓子也终于派上了点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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