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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梦遗 第11节

作者:它似蜜 字数:21140 更新:2021-12-20 18:42:14

    裴豫又爽朗道“北京天儿真好。前几天刚一开放出入境我就赶回来了,在那边待着可把我急死了,菜吃不惯,房租还贵。我天天想着我们三食堂的肉龙。”

    孟春水说“那你得快点回去抢,据说你们学校的肉龙晚三分钟去就没了。”

    “不急不急,”裴豫扭头对赵维宗说“你我知道,小赵对吧,孟哥笔记本里老夹着一张你俩的合影,天天上课也带着下课也不落下,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拉他去夜店。”

    “哪张照片”赵维宗溜到孟春水身边问他,“回家给我看看。”

    孟春水耳朵发红,闭口不言,又有些责怪地看向大嘴巴裴豫,却发现那人已然开溜,撂下一句“你俩慢慢聊,我去抢肉龙喽”

    消失在东门口的自行车流里。

    后来赵维宗还是没能把这照片从孟春水嘴里撬出来,这人铁了心似的要弄些神秘。可他后来还是看到了它。

    当时他们升了大三,刚开学,物院终于引进了一批先进设备,孟春水在日本的那个实验可以在校内基本复制了,于是就天天领着一群雀跃的大一新生在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捣鼓,颇有些废寝忘食的意味。

    赵维宗忍了一阵,终于忍无可忍,他认为让自己男友饿着是对厨艺的一种侮辱。于是每天只要是有空,就提前做好些贴秋膘的东西,放到保温桶里。一到饭点他就拎着小桶从文史楼往新物理楼赶。

    有一回上了二楼,在实验区外的休息室里,他正巧看见孟春水开着自己的杂物柜门,正在整理什么东西。

    “嘿”赵维宗悄悄潜过去,孟春水一惊,立马把柜子合上了。

    “柜门后面贴的什么我刚才看见了。”赵维宗扣住他的手腕,作势就要去开门。

    孟春水先是发倔,耳朵又红了,最后拗不过这人眼神言语双重攻势,听话把柜门打开了。

    是一张照片,端端正正贴在柜门正中央,已经有些发黄,却没有折一个角。照片里是他和孟春水两个,意气风发地站在海边,他自己笑得灿烂,孟春水则还是一脸桀骜。

    应该是在秦皇岛赵维宗记了起来,是母亲给他俩照的。照完这照片,他好像还给孟春水跳了个冰棍儿。

    那会儿真是冒傻气。赵维宗笑了,偷偷捏了捏孟春水的手“今天炖了排骨。”

    几个大一的小屁崽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围着他转,“嫂子嫂子”叫得可甜。

    巴望着保温桶里那几块排骨。

    赵维宗早已经习惯这群饿得眼放绿光的家伙,道“去去去,叫姐夫,不然不给。”

    从盥洗室洗手出来的杨剪也围过来,跟着叫“姐夫”

    “滚你大爷的,”赵维宗撵他,“你死心吧,叫爸爸我也不给。”

    杨剪哀嚎,诸位学弟学妹大笑。满心欢喜从饮水机那儿拿来纸杯,排队等着赵维宗舀汤,却发觉汤只给了一勺,稠的也只有几块萝卜。

    于是也哀叫不止“师哥吃得了那么多肉吗”

    赵维宗不理他们,把保温桶推到孟春水跟前,还有两个白白胖胖的肉龙。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ad钙。

    “肉龙我溜到隔壁买的,排骨汤盐有点放多了,怕把你给咸着。”

    杨剪就领着小屁崽子们起哄,作势就要来抢,又被赵维宗老母鸡护食似的挨个轰走。

    孟春水只笑,把叠在一起的两个不锈钢碗分开,先给赵维宗盛了一碗“今天进度快,吃完你随便走走,八点半之前咱俩一块回家。”

    “好,不着急。”赵维宗轻快回答,优哉游哉地冲着一群“饿狼”做鬼脸。

    他一点也不着急。

    反正肉不会少了他的。

    汤也不会。

    但当夜他们拉着两根手指,沿着初秋的虫鸣走到出租屋楼下时,却吃了一惊。赵维宗看着孟春水僵住的侧脸,隐约觉得,平静日子即将被这个不速之客打破。

    注“跳个冰棍儿”在北京话里是作冰棍状直直跳水的意思。一般北京男孩喜欢哪个姑娘或小子,拉人去游泳,就喜欢表演这个。

    第44章

    还没等他们说话,那人自己倒先开了口“二位不请我上去坐坐”

    还是像以前那样,赵维宗默默想,西装革履,保养精致,却不显年轻;同时面色阴沉,说话怪里怪气,又让人很难把他和“父亲”一词挂上关联。

    孟春水则往前走了一步,把赵维宗护在身后,冷声道“有事吗”

    孟兆阜笑了笑,道“没事当爹的就不能来看看儿子都在北京待着,结果一晃就好多年不见面,有点不像话对吗。好歹别连楼都不让我进吧。”

    “我有个资料落在实验室了,”春水回头,对赵维宗说,“杨剪应该还没走,你回去帮我拿一下,快去。”

    赵维宗掏出手机迅速按动,低着头道“我不去,太远了。我发个短信让他帮你收好。”

    孟兆阜在一边及时挖苦“都有实验室了,小子出息了哟。”

    春水没理他,面上露出几分焦急,推了推赵维宗的肩膀“那你去超市买点东西。”

    小赵抬头看他“买什么”

    “盐、电池、沐浴液家里肥皂也快没了。”

    “超市九点就关门了,明天再说吧,”赵维宗似乎是铁了心不走,警觉地侧睨着不远处靠在黑色大奔上怪笑的中年男人,“你不用怕。我跟你上楼。”

    孟春水看着他一脸正直单纯的模样,心里很难说清是什么滋味。就好比狼来了,你出于本能地想把最珍贵易碎的东西藏起来,结果这宝贝非但不肯躲进你给他找好的柜子,还非要跟你并排对狼站着就好像不懂你怕的到底是什么。于是你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于是三人就这么各怀着心事与鬼胎,沉默地走上楼去。

    楼道灯坏了,赵维宗摸着黑开门的当儿,孟兆阜丢了烟头,在地上踩灭,问道“你是小赵吧,以前隔壁邻居好多年没见,你变化挺大,变成熟了。”

    赵维宗干笑两声,道“春水说我坏心眼变多了。”

    孟春水依旧沉默,孟兆阜却笑呵呵地拍了拍小赵的肩膀“坏心眼多点儿好啊。”

    赵维宗被拍得不太自在,所幸终于把钥匙插进了锁孔,让他得以欠身进屋。几秒后,客厅灯“啪”地点亮,一时间还有些刺眼。

    孟兆阜连鞋也没换,径直走进屋里东摸西瞅,放大了声音说“这屋还不错,干净宽敞,小赵平时也”

    孟春水在沙发上坐定,打断道“我们合租的。”

    赵维宗当时正对着门口的镜子整理翘起来的头发,接着话头说“对,我们俩住在一起,从大二开始。”

    说完他回头,冲着春水偷偷乐,露出两颗虎牙,却莫名多了种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气势。

    “哦,怪不得,”中年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孟春水现在翅膀挺硬,连房租钱也不愿意问我要了。”

    赵维宗听得尴尬他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逻辑性。又见那孟兆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索性拎着保温桶进了厨房。我还是回避一下,他一边洗碗一边默默想着,毕竟外面这两位算得上积怨已久,不知道今晚会不会爆发

    他越发觉得厨房外的沉默像是暴风雨的前兆。

    尽管如此,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听那孟兆阜在屋中绕了一圈,似乎又溜回了客厅,问的好像是“这是什么”

    赵维宗从厨房出来,看见孟春水还是枯坐沙发,没有回话的意思。

    他端了些橘子在盘里,对着背手站在电视机前的中年男人客气道“还有苹果,叔叔您要吃的话我去洗。”

    孟兆阜却摆摆手,指着电视柜上摆的一块“石头”,又问道“这是什么”

    那“石头”个头不小,表面凹凸不平,倒像是什么远古巨兽的筋骨,纵横交织在一起。立在冷色的白炽灯下,闪着粗糙的光泽,有一种狰狞的美感。

    “哦,这个呀,就是夏天暴雨,楼下打雷劈倒了棵树,”赵维宗把橘子放到茶几上,又挨着孟春水坐下,“是棵老树,根都露在外面,我觉得可惜就去割了一块下来,按教材里说的做了些防腐处理。后来发现当摆设还挺好看的。”

    “这样啊”孟兆阜敲了敲这件奇异的艺术品,发出“笃笃”的脆响,又道“小赵什么专业的美术”

    “我考古的。”

    “你呢”中年男人看向自己的儿子。

    “物理。”

    “嗐,我这当爸爸的连自己儿子学什么专业都不清楚,确实也不太像话,”孟兆阜拍了拍脑袋,也在沙发一角坐下,“你们今年应该大三了吧”

    孟春水冷淡道“有什么事你就直说,故作关心没有必要。”

    中年男人漠然的脸上显出夸张的惊讶,像是听到什么世纪异闻“故作关心再怎么样我总是你爸爸吧,非要弄得那么僵”

    孟春水缄口不言了。低头剥了个橘子,放到赵维宗手里。

    “好吧,其实这趟过来,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孟兆阜揉着眉心道,“我可能要死了。”

    孟春水不作反应,赵维宗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得瞪大了眼睛。

    男人紧盯着儿子,低声道“爸爸脑子里长了瘤,目前是良性,但太大了不好摘,又压着神经,也说不准哪天癌变。”

    话音落了,屋里一时陷入死寂。赵维宗含着一瓣橘子不敢再嚼,因为此时哪怕是轻微的咀嚼声,也显得非常突兀和孤零。

    中年男人又道“我可能还能活个一年两年,五年六年,十年八年”

    孟春水继续冷眼听着,手上也继续不紧不慢地剥着橘子,看不出情绪。忽然他抬起头,看着父亲,说“你可以做手术。”

    “我说了太大不好摘你以为我没找过医生告诉你我去了最好的医院,请了最贵的专家门诊,结果就是,没法摘掉”孟兆阜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末了又阴恻地笑了笑,沉声道“你小子心里可能很高兴吧你恨死我了。”

    孟春水脸颊蒙上一层霜色“随你怎么想。”

    男人哼了一声,又道“我就知道,我死了你都懒得埋对吧”

    听到这话,孟春水像是挨了一棒,突然丢掉手里的橘子,尖厉道“我问你,爷爷死的时候你埋了吗尸体你找了吗他衣服下葬的时候你又跟谁在一起鬼混呢张诚是吗”

    顿了顿,他又哂笑,“不过,你死了我还是会埋的,因为我不是你。”

    赵维宗听得可谓心惊胆战,却又插不上话,只得把手覆在孟春水冰凉的手腕上,安抚地摸了摸。

    孟兆阜脸上露出一丝悲凉,又很快拿面具一样的僵硬笑容掩盖住所有情绪。

    他说“我承认,你爷爷是被我气得跳江的,但这都怪不到你张老师头上没错,以前我也确实有很多事情对不起你,对不起爷爷,也对不起你妈妈。我一直想做一些补偿,尤其是现在,希望你能接受。再不做可能也来不及做了。”

    孟春水垂下眼睛,又拿起一个橘子来剥。

    中年男人继续自顾自道“儿子,等你毕业了愿意来我的公司吗虽然算不上专业对口,但我相信你没问题毕竟是干了这么多年的事业,到头来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不愿意。”

    男人好像没听见这回答似的,急切道“那你还愿意叫我爸爸吗你上回叫我爸爸是什么时候想起来了,非典你要进京”

    孟春水立刻打断“你走吧,如果你想补偿我,那以后就不要和我联系,更不要来找我。”

    声色凛然。

    孟兆阜闻言站了起来,直直地瞪着面无表情的孟春水。他愣了一会儿,居然走到电视柜前,又去打量那块树根,背着身子,让人看不到他在摆弄什么。半晌他道“你就有这么恨我”

    “对。”

    赵维宗被这气氛压得难受,小心翼翼道“我插一句,其实有时候距离这种东西也没什么不好的,两方都能轻松一点”

    “好,好,”孟兆阜放下树根,平静道“我走了,不用送了。”

    说罢就推门离去。赵维宗听见皮鞋踏地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

    孟春水把七个橘子全部剥好,整齐地垒在盘子里,然后他站起身来,也走去看那树根,眼神中有种淡淡的狐疑。

    “怎么了”赵维宗揪了一片橘子往他嘴里喂,“这东西今天很抢眼啊。”

    “没事,”孟春水张嘴咬住果肉,轻声道,“今天没吓着你吧”

    “我哪有那么容易吓到,又不是小姑娘,你你也别太难受了。”

    “我不难受。”

    赵维宗从背后抱他,脑袋抵在他后颈上,闷声道“说个歪理,没有过不去的坎这话虽然是扯淡,但我们遇上过不去的坎,都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换条路走。”

    孟春水愣了愣,问“我今天说的话是不是特别伤人”

    “别想了。”赵维宗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小赵回想起今天所听到的,事实上那些话语对于一个脑子里长瘤,自认为不久于人世的人来说,确实挺伤人的。但他又非常能理解,春水和他神奇的父亲间积累的怨啊恨啊什么的,实在太多了,任谁也没法那么容易就释怀。孟春水不爱跟他提起那人,但经历这么多,赵维宗又怎么会不清楚“父亲”一词在春水心中扭曲、狰狞的形象。

    就好比一个伤疤,存在了太久,就会变成一块丑陋的肌肤。它时时附在你身上,平时不疼不痒好像不存在,但你硬要揭开,结局必然是流血,而能不能长出新肉谁也说不清楚。

    总之最难受的肯定是自己怀里这位。

    于是他重复道“真别想了,乖。”

    这时孟春水从赵维宗怀抱中挣出,转过身来,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

    赵维宗看着他,接着道“没关系的,你忘了以前跟我说的啦该来的会来,该过去的也一定会过去。我们要做的只是接受它,并努力让自己不难受。日子再操蛋你也有我呢,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

    孟春水还盯着他,像入了迷,又像沉浸在什么复杂浓稠的情绪之中。然而当小赵叹了口气想拉他到沙发上坐会儿时,突然被猝然一个亲吻停住了动作。

    孟春水亲他的时候,喜欢揉他的嘴角和脸颊,喜欢他张口喘息间,不经意把虎牙露出来,最喜欢的还是用双手捧着他的脸。

    此刻正是如此,他捧着他,就像山里莽间的夜奔者,捧着从皇城檐下摘来的夜明珠,就像行走在荒漠狂沙里的牧羊人,捧着最干净的羊羔。

    赵维宗顺着他的劲往后退去,想靠在电视柜上,好把眼前这人再搂紧一些,却听身后哐啷一声,什么东西被不合时宜地碰掉了。

    哎呦我的宝贝树根赵维宗立马反应过来,心说坏了,自己手艺欠佳,这玩意脆的很,又是空心的,估计一摔就坏。但要他此刻松开孟春水去捡是根本不可能的,很快他就又全心沉浸在当前的亲吻中了。

    当两人终于分开,小赵惊喜地发现,这树根居然争气地没碎。把它放归原位,孟春水在一边看着,眼中又闪过那种狐疑,但仍是稍纵即逝的。

    “放在这儿不太安全,收到柜子里吧。”

    “也行,个头太大了,摆在外面确实碍事,我记得衣柜里还有点空地。”赵维宗乖乖抱起大树根,跑到卧室兼书房,吱呀打开柜门又吱呀关上,然后跑回来,比了个ok的手势“搞定。”

    孟春水笑笑,拇指在小赵尚还湿润的嘴角摩挲一阵,拉着人回到沙发上,道“吃橘子。”

    第45章

    孟春水觉得,有些事情就好比海边一个充满氢气的气球,莫名其妙飘到你手里,拿着好像很轻松,可实际上它造型滑稽,甚至恶心,让人不好放在外面,只能慌慌张张努力往水底下按。

    他真的努力按了。但真的就结束了吗他以后不会再来找我了吗孟春水没法忘记父亲推门出去时眼中的狠戾,这让他感到久违的害怕。从那天晚上开始的不安始终缠绕是这样一个道理,你要想把气球按住,就不得不和塑料皮接触,然后,自然而然的,你也会始终摸着它丑陋的轮廓。

    好在赵维宗总在他身边,从来没多说什么,可又好像时时刻在告诉他,别愁呀,你看我也在按着呢。

    所以春水经常也会感到幸运。

    日子平平常常,很快就又过了一个月。

    北京的十月是最美的。姑娘终于能把辫子解开,让长长的头发散在秋风里,散在牛仔裤的线头上,瀑布一样地晃,并不用再担心炸痱子;男孩打完篮球也终于不用像蒸桑拿一样湿个全身,还可以躲进教学楼的阴影,挤在掉漆的长凳上看秋天又高又蓝的天,天上时不时有几只家雀飞过。

    就像赵维宗总说的那样,人间四月算什么,人间十月才是真天堂。

    十月底,孟春水领到了上个学年的奖学金,六千块,在当时已经算是一笔不小的数额。很久没下馆子了,尽管他从上大学起就一直在攒钱,攒了四万多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于是孟春水决定请赵维宗吃顿好饭。

    “好,我的天,莫斯科餐厅这地方贵得要命,我惦记十几年了,一回也没来过,等下了课我就过来,你也别去太早啊,”赵维宗在电话里答应着,光是听声音就能想象出他脸上的笑意,“什么,已经到门口了,今天你下课这么早啊。这不好办了,我还有一节四十分钟的课呢,逃了老师估计要杀我。等再坐地铁去那儿,怎么也得俩小时,要不你先去附近溜溜,北京展览馆就在旁边吧”

    孟春水听到对面教授咳嗽点名的声音,然后赵维宗就匆匆挂了电话,过两分钟又发来一个包含巨大爱心的彩信,配文曰跟着水哥有饭吃,亲一口。

    收信的人默默笑了,但他并不想去什么北京展览馆,于是就进到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翻菜单,又不时看着外面干净空阔的街道发呆。

    天渐渐暗了下去。也许是工作日的缘故,这高级餐厅客人不多,静得很,有个脸蛋红扑扑的年轻女服务员倒是对孟春水表现出很大兴趣,摇着红格子裙摆,花蝴蝶似的跟他身边晃,一会儿给他倒杯水,一会儿又往他水杯里加几片薄如白纸的柠檬。

    “在等人一块来点菜吗不不不我不是赶您走,平时这会儿都没什么客人,有您在这儿我们几个还不至于那么无聊呢。”姑娘后来从员工休息室偷偷拿了一把瓜子给他,如是说道。

    “嗯,在等人。”

    “朋友女朋友”姑娘的脸又红了几分,“您别嫌我烦,我就随便问问。”

    孟春水冲她笑了笑“恋人。他有课要晚来。”

    “嗳,她可真幸福,我在这儿干了四年,还没人请我吃过一顿呢,”年轻女孩有些局促地捋了捋头发,“别说请我了,要是我能找到个您这样好看的,我请他吃也行呀。”

    孟春水温和道“他长得比我好看。”

    姑娘瞪了瞪眼,好像说不出别的了,于是就退回到出菜口边上,跟百无聊赖的同事聊闲天去了。

    又过了几分钟,终于有客人推门而入。小服务员赶忙往上迎,却发现这哥们径直朝那个清秀的客人走去她几乎要惊叫出声她想象中的,那个帅哥的恋人,应该是个周迅水准的灵气女孩,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一个阴阴的大叔啊

    还是那种放电影里一看就知道是反派的

    小服务员又走上前去倒茶,再度打量了一番那个中年男人,只觉得万念俱灰手也哆嗦,几乎想要坐地大哭。但她很善于察言观色,立刻就发现这两个人好像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不可能是恋人,恋人怎么会连对方的脸也懒得瞧呢坐在那里,就好像有仇一样。

    “谢谢,”孟春水从她手里接过茶杯,“暂时不需要点菜。”

    小服务员知趣地站远了。

    孟兆阜悠悠然掸了掸领口的烟灰,道“你今天还挺闲,吃个饭还提前来这么早,请那个穷小子吃”

    “你跟踪我”

    “小事情,托秘书跟了几天,不然我不是连儿子也见不着面吗。”

    孟春水缄口不言,他只希望赵维宗千万别太快过来气球确实按在水里,你以为它气儿快跑光了,你要忘掉它了,可其实它没有。

    “我今天来找你是有话要问,你对那个姓赵的小子是真的不是玩玩”

    他这种了解一切的口吻让孟春水很不舒服,冷声道“这是我的事情。”

    “哈哈,当年我跟你爷爷不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你要真愿意跟他混,爸爸也无所谓,可能咱家爷们都有这点爱好吧谁知道你爷爷年轻的时候有没有这么搞过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是那件事,”孟兆阜话锋一转,“你得来我公司工作,积累历练几年,等我死了,自家的产业不能到别人手里。我一辈子都耗在这上面,交给谁都不行”

    “不是你的产业,是国企。”

    “没有分别,”孟兆阜轻蔑地笑了笑,满眼都是病态的狂热,“权握在我手里,钱也是,还不算是我的到时候都是你的,谁也拿不走哪怕天王老子也别想”

    疯子,孟春水在心里想,又道“说过了,我不去。”

    “其实也由不得你,听听看,”中年男人的脸色阴沉下来,突然开始大声念诗“我爱你,就像爱着无法猜透的梦幻超越太阳和幸福,胜过生命和春天。”

    寥寥客人与服务员均投来惊异目光。

    孟春水立刻站了起来,失声道“你干什么”

    孟兆阜直视儿子的眼睛,嘲讽道“不熟悉吗那位姓赵的小朋友还给你读诗呢,够浪漫的啊,以前还真不知道我儿子平时生活这么有意思,幸亏上回去了趟你家,给我自己弄了个小帮手。”

    孟春水脸色倏地苍白起来,低声问“果然,那个树根吗”

    “我儿子就是聪明,随我,”孟兆阜嗑了个瓜子,“其实你早就觉得不对了吧我走之后你就给收到衣柜里了,其实该把它扔了的,要么也不会有今天这茬事。但我就猜你不会,毕竟是你心爱的小赵亲手做的,对吧”

    “你装了窃听器,”孟春水动作很轻地坐下,好像怕把什么坐碎,又把什么可怕的东西惊醒似的,“听到了什么”

    “有很多呢,毕竟放在卧室里嘛,其实你也不是天天臭着脸,好像什么也不感兴趣似的,我呀,对自己儿子还是不够了解,”孟兆阜说着掏出手机,阴笑道“这里面的东西很有意思,你家那位小赵被干爽了还会不停叫你名字呢,一声声春水春水的,叫得人心里发酥,怪不得你这么迷他。”

    话音刚落,孟春水已经跳起来,隔着桌子掐住他的脖子,眼神恨得像匹将死的恶狼,牙齿打颤,却说不出话来。

    “别急,别急着杀我,我先把那段放出来,让餐厅里的各位都听来爽爽,”孟兆阜被掐得脑袋充血,却仍然不紧不慢地说话,声音不大不小,给人感觉反而是他在掐人似的,“这好东西我可是备了好几份,要不寄给咱方家胡同的几位老邻居不知道隔壁老两口作何感想,还有那小姑娘,听到她哥哥还有这一面,会是什么反应呢”

    孟春水突然松开他,脱力似的坐回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盯着桌面“全删掉,我求你。”

    “哎我突然又想到一招,上传到你们年轻人爱逛的,那叫什么,对,同志网站也可以,顺带传几张小赵的照片,他真是可爱得很,绝对有人喜欢的。”

    孟春水缓缓抬头,看着一桌之隔的男人,轻声道“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孟兆阜像得逞似的,掩面狂笑一阵,道“你可能觉得我是个疯子其实爸爸对你狠不下心的,要不是上个月你对我做那么绝,那么急着赶我走,伤透了我的心,说不定我还不会这么逼你呢不过要删掉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按我说的,去我的公司。”

    “好。”

    “别着急,其实爸爸还给你准备了两个选择,第一个,这两天办退学,直接去我公司上班,顺便给你找几个医生治治你那同性恋的毛病,早点给我抱个孙子,爸爸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可等不及了。”

    “第二个是什么。”

    “这第二个可是非常的人性化,其实我很懂你,你想跟那位小赵在一块也没问题,想缓缓也可以,只不过还是得快点找个不管你的媳妇,我给你买一个也成,像你妈妈那样的还不错吧生个孩子就完事,我相信小赵那么爱你,也不至于太在意。”

    孟春水怔愣片刻,抬头眯眼看他“你太恶心。”

    “哈哈,我也不想这样啊,但你爷爷当年也是这么逼我的,只不过是拿自杀,最后他还真跳江死了。没办法,家族传统,你将就将就,毕竟我还没拿死逼你不是”

    孟春水不说话,默默看着他,但这眼神非常恐怖,就好像一个人已经失了心,他现在正敞着血淋淋空荡荡的胸膛,面无表情地对着你说“我希望你死。”

    孟兆阜被盯得不太舒服,把那个手机扔到桌上,站起来道“留给你做个纪念,找个没人的地方听听呗,这两天想明白了就来中铁建找我,秘书会领你上楼的。拜拜喽,我的乖儿子。”

    说罢他就夹起公文包,出门坐进那辆发亮的奔驰,扬长而去。

    孟春水继续不悲不喜地坐在桌边,眼神仿佛聚焦在宇宙之外。

    气球是不能按在水里的,你以为它快漏光了,其实它是在俟机飞出水面,撞你个头破血流。

    而面前的选择仿佛已经非常明确他根本就没得选。命脉握在人手里,哪怕你是匹狼,也得任人牵着走,更何况孟春水从没有过做狼的念头。

    他所想的,只是安稳、平静、没有风浪地度过一辈子。长或短都无所谓,磨合争吵日常琐碎他也都能甘之如饴地接受,只要和内心里那个干净柔软、热烈单纯的人在一起,那他就是没有遗憾地活着。

    但现在的情况是,这赫然已经成为奢望。

    某一刻他甚至想到了杀人,或者自杀。早就想到了,可他现在又不想。怪自己倒霉吗被那样一个人养大,被蔑视被摆布,如今仍不得自由,仍被要挟。

    这就是他的命运吗

    永远、永远也没法挖掉的疤,永远、永远也没法摆脱的泥沼吗

    孟春水几乎是冷静地,跳脱出自己来看这件事,恶心和痛苦都已感受不到了,心里反而突然变得极澄明。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慢慢成型

    他要复仇

    他要那个男人付出代价。死于脑瘤,似乎是太过轻松了。

    小服务员离得远远地看着,她不知道这边刚才在吵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客人现在又在思索些什么,只觉得他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浑身都透着可怕的气息,让人不敢靠近。

    不多久,饭点到了,餐厅渐渐热闹起来,小提琴手拉起了欢快的曲子。拉到第三首的时候,有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冒冒失失地推门进来,身上好像还带着秋天的凉风。他谢绝小服务员的指引,而是瞪着眼睛四处张望,然后灿烂地笑了。

    “春水”他朝窗边的位置打着招呼,然后快步走到那个年轻客人桌前,挨着他在同一侧坐定。脱了外套,他就打开了话匣子,小服务员倒水的时候差不多听出来,他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教授又如何烦人之类的事情。

    “我们点什么呢俄罗斯菜没吃过啊,那个红菜汤好像很有名。”他又说。

    “鱼子酱也比较有名,尝尝”

    “我的妈呀,这也太贵了,我不吃我不吃,咱换一个。”

    “来一份鱼子酱,”这位叫春水的客人温柔地揽了揽那青年的肩膀,抬头对小服务员道,然后低头继续看着菜单,“土豆烧牛肉,和食堂的肯定不一样,你想吃吗”

    小服务员怔了怔,在点菜单上写了几笔。之后记菜名的时候她一直在回味刚才那人抬头时的眼神和刚才那种要杀人的太不同了。就好像冰被春风一吹,全部化成了一滩水,又好像阴影全部遁入地下,天空中只有阳光。

    她隐约知道,他的恋人,终于来了。

    第46章

    十一月的第一天,是个周六,吃完晚饭孟春水在厨房里洗着碗,突然说想去八达岭。

    赵维宗赖在沙发上,一边胡乱换着台,一边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去那儿了”

    孟春水放好碗筷出来,站在电视机边上,往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水“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去再看一眼,毕竟是从那个地方开始的。”

    赵维宗看着他乐,明知故问“什么什么从那儿开始的”

    “你想去吗明天是晴天。”

    “真要去啊,我这周有点累,”赵维宗叹着气,揉了揉腰,“要不下周末反正叶子还没开始红,要看秋景也不用着急,等我恢复点元气,咱还能一块再蹦个极。”

    “嗯,那就不去。”孟春水在他身边坐下,低头削起了苹果,没再多说什么。

    他知道这周轮到考古系学雷锋,打扫整理图书馆,这不是个轻松活儿,他去帮了两个中午的忙就深有体会,更何况赵维宗还干了六天。加上正逢期中,每天干完活还得回来背书,确实挺累的。

    “你怎么啦,”赵维宗稍微坐直了点,脸靠在他左肩上蹭,“我不想吃苹果。”

    孟春水放下削了一半的红富士,转头看他“冰箱里还有橙子,想吃吗”

    “吃饱了已经,”小赵眨了眨眼,“要不明天我多睡一会,然后下午咱去八达岭”

    孟春水笑“多睡一会可以,八达岭先算了吧,我知道你累。”

    “你这人”赵维宗伸手够到苹果,对着削好皮的半拉子咬了一口,“其实吧,前两天我打扫卫生的时候开小差来着,听他们说东门外头有个好地方,可适合约会了,一会儿看完新闻我带你去看看。”

    孟春水语气戏谑“又不累啦要不我给你揉揉腰再去。”

    “又不是长途跋涉,”赵维宗瞪了他一眼,把苹果往他嘴里塞“吃你的苹果”

    那天晚上赵维宗带孟春水去了校园东门外某电子大厦的天台。

    那楼不新,天台先前肯定是有人打理的,整齐地摆了许多说不出名字的花草。现如今倒像是荒废了,于是那些家养的植物该枯的枯死,活下来的就开始蛮横生长,造型相当狂野。离了地面,就像离了自然规律,它们在秋风里仍然枝叶相缠花冠相碰,硬是在这栋老楼顶上开出了一片热烈的微型森林。

    赵维宗走到栏杆边上,回头招呼孟春水快过去看

    这楼一共17层,在附近校园区已经属于比较高的建筑了,平日里路边那些只能仰望的大杨树,如今看来都成了矮子,乖乖抖动碧幽幽的枝叶,在夜色里形成一片忽明忽暗的叶海,围绕在大楼的周围。

    往远处能看见校园里的境况,甚至能看清东操场上踢球两方队服的颜色;往近处看,楼下的马路车少人多,暗暗的路灯掩映在杨树下面。就着微风隐约传来几点人声。

    赵维宗得意道“怎么样这地方是不是特浪漫,我还真没上过这么高的楼。”

    “风很舒服。”

    “以后我们可以经常来这儿,夏天夜里带点冰啤上来,绝对够爽。”

    孟春水没有说话。

    “不过也就只能再来一个夏天了,等毕业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赵维宗扭头,眼睛亮亮地看他,“我毕业了就想工作,你呢,读研吗”

    孟春水立刻道“没想好。”

    “我觉得你还是继续读书比较好,怎么说呢,你就是那种,天生就该读书的人,不放在校园里都让人觉得可惜,而且你们学物理的光读个本科肯定不够深。”

    “考古只读本科够吗”

    “嗨,我又没什么学术追求,”赵维宗笑了,“其实我们专业特别好找工作,随便就能去个拍卖行啊收藏公司啊什么的,再不济也能在博物馆卖票混口饭吃。到时候我就不用找家里要钱了,咱说不定还能租个大点的房子。”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哪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会是什么样。”

    赵维宗怔了怔,小声道“怎么突然说这个你觉得我们不会一直在一起”

    “没有,就是一个假设,”孟春水盯着远处的灯光,又道,“前几天一个师兄结婚了,邀请我们去他的婚礼。”

    “然后呢”

    “他大学的时候喜欢一个老师,顶着各方压力和她在一起了四年,但最后结婚对象是另一个女孩。我看了婚纱照,他看起来还是很幸福。”

    顿了顿,他继续道“所以,有很多时候我们认为只存在一个人可以带给自己幸福,其实不是的,人离了谁都可以活得很好,因为会有新的人爱他。人的一生可以容纳很多段感情,你明白吗”

    赵维宗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他别过头去,半晌才道“你在编故事。”

    “我没有。”

    “胡说学生跟老师在一块的八卦,我不可能三年听都没听说过,你就是胡说,”赵维宗不肯转过头来看他,闷声道,“春水,你别乱编故事来唬我,就算这事儿是真的,我也和你那个师兄不一样,我不是离了谁都可以活得很好的,你明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是不喜欢我了”

    “怎么可能。”

    “你突然说这些,语气还那么严肃,我就是会往这方面想,不能怪我,哪有人约会的时候说那么不吉利的事儿啊,”赵维宗声音里带了点委屈,“你是对我们的未来没信心吗”

    孟春水没有吭声。

    赵维宗突然扭过头来,眼神极清明地注视着他,道“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这我知道,但从咱俩在一起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这么多年我们都过来了,等到时候步入了社会,真正独立了,还能比当学生的时候更不自由吗我们会越来越幸福。”

    孟春水轻轻按了按赵维宗被风吹翘起来的头发,点头道“会的,你一定会幸福。”

    “我得和你在一块才能幸福。这叫什么,这叫充分必要条件。”

    这时孟春水手机突然响了,他把手缩回去,兀自走到天台另一角去接,一言不发,最后只说句“知道了”,就挂电话走了回来。

    赵维宗眼睛暗了暗,却也没有多问。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才小声说“你刚才走到月光底下,可吓死我了。”

    “为什么”孟春水揽了揽他的肩膀。

    “总觉得月亮照得你跟神仙似的,一阵风,哗地一吹,就能把你吹天上去,飘去找嫦娥姐姐喽。”

    孟春水笑了。

    “我很可笑吧”

    “你怎么老觉得我是神仙呢”

    赵维宗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道“其实最近我做梦,总梦见一觉醒来就回到方家胡同我那间屋子里,走出门去看,你家小院也不见了,空地上只有一群鸽子。我抓着人问,住这儿的人去哪了谁都说这儿没住过人,说我是不是记错了。我说不可能记错,丫的居然告诉我全都是假的,连你也是假的,气得我想揍人。然后,然后我就醒了。”

    孟春水抓着赵维宗的手,往自己身上按“我在这儿呢,你摸,我可不是假的。”

    赵维宗终是没忍住,也笑了“滚蛋。”

    “那我们滚回去睡觉吧,我困了。”

    赵维宗固然是答应。临下楼前他却又突然停住,抓着孟春水的手腕对着天上那枚半大不小的月亮喊“月老大爷,您听我说一句”

    他转脸看了看孟春水,又抬头继续喊“我,和我旁边这位,是一路的,怎么也不能把我俩分开,您记好了啊”

    孟春水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但也仅仅是一丝。等赵维宗再看他时他已经在笑了。

    搞什么,幼不幼稚呀。他说。

    当晚直到入睡,小赵都一直搂着孟春水,搂得很紧。他最近确实总是有种隐隐的、不好的直觉,可却又想,自己的直觉向来不怎么准,深究起来,也没什么好瞎操心的。于是每天就这么矛矛盾盾地过着,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嘲笑自己胡思乱想。

    他对着月亮喊,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可能是给自己壮胆反正那夜里他又在满脑子胡思乱想中睡去了。

    一般这种情况到最后都会证明是他想得太多。比如高考完小赵担心了足足半个月,自己的答题卡是不是涂串了行。于是他怎么也没猜到,第二天一早,自己的乱想,居然就成了真。

    第47章

    杨剪一接到电话就火急火燎往学校赶,下午三点烈日当头的,远远看见赵维宗仰脸掐腰立在物理楼跟前,大着嗓子跟台阶上站的院长理论,昂然模样活像根倔强的丰台大葱。这图景吓得他扔下自行车撒腿朝这边跑来,费劲挤到围观人群的里层。

    他着急麻慌地去拉赵维宗“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哪。”

    赵维宗赤急白脸,蹦豆子似地怼回来一串“好好说也行啊,那你问问你们院领导,那么优秀一同学说要退学,他弄的项目还跟你们实验室放着呢,结果不问清楚原因就同意他退就那么让他走我今儿就是要问明白怎么回事,到底是学校看不懂利害,还是对学生不负责”

    铁腕院长也被他说急了,横眉道“孟同学执意退学,我是最惋惜的,但他从一个星期之前就开始走正规程序,我们压着不放人才是学校的失职这位同学希望你冷静一下,每个人都有他人生的选择,相信小孟他也是深思”

    赵维宗瞪着他,厉声道“您是他三年的导师,我就问一句,作为最亲近的师长,为什么不把学生突然要求退学的原因弄清楚您刚才一句一概不知,就把我打发了,我不接受”

    院长搞了一辈子研究,浑身都是学者共有的倔驴脾气,哪遇上过这种局面,干脆拧着眉毛拂袖而去。撂下一群不明所以的各系院路人议论纷纷,说什么退学不是正常事儿吗,怎么找到人家院长身上了,又有人说不知道这哥们跟那个姓孟的什么关系,轮得上他在这儿说话。

    赵维宗倒像是没听见,朝院长消失的楼梯口瞪了一会儿,然后就神游天外似的,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

    一帮大一小屁崽子围着他问

    “嫂子,师兄要走没跟你说吗你们吵架啦”

    “我们实验刚做了一半呢,师兄一走可怎么办呀,今天早上老师说这消息的时候我们全傻眼了,嫂子你可一定得把师兄找回来啊。”

    赵维宗突然怒道“滚,嫂子你妈,再叫我翻脸啊”

    杨剪眼见着一边火还没灭,这另一边又快要窜起来了,于是连忙把他拉到教学楼背面的角落里,等他气儿喘匀了,才小心问道“老孟到底在搞什么”

    “我还问你呢,你真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呀,这些天我那远房表弟把我闹得刚才还是接到学妹电话紧赶慢赶过来才知道有这么一出。老孟他人呢退学这事儿这么大不至于连你也不告诉啊。”

    赵维宗怔了怔,方才上山打虎的眼神突然就那么暗了下去。他低着头道“是我不对,怪不着你们院长,刚才头脑一热就吵起来了。他那种人谁也拦不住的。哪天你有空对院长转达一下我的歉意。”

    杨剪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那“拦不住的人”指的是谁,又道“不是,咱别偏题,你家老孟哪儿去了联系得上吗还”

    赵维宗弯下腰,盯着一只辛勤运送砂砾走得歪七扭八的蚂蚁,盯了一会儿才说“他走了已经,不是我家的了。杨剪你还不明白吗”

    赵维宗又回头看他“孟春水学都不上了,整个人,哗的一下,消失了。”

    杨剪本已经想好了一些强行逗趣儿的话,可此时他嘴角笑容也凝固,心说您这架势怎么跟心成了灰,下一秒就要跳湖似的,于是拍拍赵维宗肩膀道“你先别急,好好回忆一下这两天的事,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说什么了吗”

    最后一次见他赵维宗眯起眼睛,一声不发,就像在回忆好几年前的事。

    其实就是今天早上。

    其实当时赵维宗并不知道在发生什么。

    只感觉到天蒙蒙亮,孟春水俯身,很小心地在亲他,不声不响地,单纯地亲他嘴唇,只是短暂的、时断时续的接触。好像生怕把他吵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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