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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梦遗 第7节

作者:它似蜜 字数:22096 更新:2021-12-20 18:42:11

    那老人便热情地解释了起来,粗粗拉拉的嗓子,讲起话来非常有边陲气质。赵维宗想,同样是说方言,春水说得就很好听,让人耳朵舒服,这到底为什么呢

    这时孟春水已送别了老者,赵维宗也跟着挥手,小声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就问路来着,他说那厂子在西边的山脚下,还说”

    “还说什么”

    “说你这种心眼少的,要小心离山远一点,进山说不定会被豺狼吃掉哦。”

    第27章

    按老人指的方向,两人不出二十分钟就寻到西山脚下,眼前便是那风油精厂。说是厂子,实则叫作坊也不为过,从外面看,就是一间盖得方方正正的两层砖楼,与镇里农民新盖的房子并无区别,唯有里面飘出的浓郁化工用品的气味表明这就是他们不远千里要找的地方。

    “走吧。”赵维宗拽了拽的袖子。

    身边那人却似突然有些踌躇“等等,你说一会儿我是直接进去找吗,就那么一个人一个人地看”

    “笨,到里面逮人问问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不就得了,你是不是紧张啊。”

    “没有,”孟春水愣了愣,“走吧。”

    二人一进到那小楼,就有人迎了上来,那人很胖,油腻皮衣里裹着巨大的啤酒肚,脖子上还戴着块大到夸张的碧玉。眼神狐疑地在孟春水身上扫了一圈,又去扫赵维宗,这才开口“两位小老板是来看厂子的吗”

    他显然在努力说普通话了,可赵维宗仍费了一番功夫才听明白。见春水不语,便道“没有,我们来找人。”

    “哦找什么人”

    “您是这儿的老板吗”

    “是啊,”胖子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精明的缝,“你们要找人,总得把名字告诉我一下嘛,不然我怎么找咯。”

    赵维宗转头看春水,却见那人道“我不知道她名字。”

    “不知道还找个屁咯,我这里几十个工人,哪来的时间给你一个一个看嘛。”

    这边赵维宗也惊了,儿子不知道妈妈的名字这事儿他确实没想到。可是看孟春水的样子也不是在开玩笑,只好小声说“那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孟春水冷眼看着前方墙上神龛里供奉的关公,平静道“特点当然有,比如她智力不正常,而且无名无姓。”

    赵维宗更惊了,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那老板道“早说嘛,你直接说找傻婆不就好了她现在应该在二楼干活,跟我来咯。”

    这楼看起来小,却被分成了很多小隔间,搞得曲里拐弯的,还真得让那老板带路。上楼梯的时候,赵维宗跟在他后面问“您这厂子要转让啦我看不还挺好的吗。”

    “你才几岁,能看出个屁,”老板毫不客气道,“风油精能赚几个钱现在人家时兴用花露水我天天亏着钱给那群婆子开工资,你当我傻哦下个月再转不出去,老子就把她们都辞了,死活不管了哦”

    “这样啊您雇的都是本地妇女吗”

    “不然嘞能在家种地或者去城里打工的还来我这里做啥子对了,你们是傻婆什么人”

    赵维宗正盘算着如何回答,就听身后春水冷冷道“她是我妈。”

    “你妈”这时他们已上了二楼,在走廊里穿行,老板闻言惊愕,扭动着肥胖身躯转头,再次打量孟春水,“奇事,城里娃儿有个农村傻娘。”

    春水怪怪地笑了笑“对啊,我也觉得很奇,所以过来想问问她怎么回事呢。”

    赵维宗急忙揽了揽他肩膀,转头对胖老板道“好了好了,您快带我们去找她吧,让她出来说两句话,谢谢您啦。”

    胖子嘟嘟囔囔地转头走了,行至尽头一扇铁门之前,咔咔咔转了几下钥匙,赵孟二人在后面跟着,只觉得扑面一股刺鼻香味,熏得人肝胆皆冰。那老板显然也被熏得够呛,捂着口鼻把头伸进去说了些什么,一个穿着翠绿棉袄的女人就走了出来。

    这女人长得很漂亮,并且看起来并不是很老,但眼神却有种说不出的奇怪。见到老板以及门外等候的二人,她好像有点害怕的样子,畏畏缩缩地在套袖上擦手,嘴巴半张半合,却又不说话。

    “你儿子,不认识啦,”老板朝她大声道,“嘿,别说这么一看还真长得挺像。”

    听到“儿子”一词,女人瞪大眼睛,里面写满惊恐,她这才直视站在一旁的两个年轻人。眼神停在孟春水脸上,孟春水也直直地回望着她,抱在胸前的手臂微微发抖。

    最后他只说出一句话“你好。”

    女人并未作出回应,反而呆愣许久,突然间像被雷劈了似的,尖叫着往楼梯跑去,瞬间就下楼没了踪影。

    老板一拍大腿“嘿,这婆娘平日里就是有点傻,我给她排的都是灌装之类的简单活儿,没想到还是个疯婆子,算了算了,给她放半天假吧你们不去找她”说罢他便转头轰方才围观的众女工回去干活去了。

    赵维宗问道“她住哪儿家里大概什么情况”

    “好像没有男人的,但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就住厂子后面最破的那间屋里,你们出去就能找到,”老板同情地拍了拍孟春水的肩膀,“看这样子也好多年没见了吧,你也说了,她智力不正常,别往心里去啊,母子见着面不就是好事吗快去找她吧”

    赵维宗感激地看了老板一眼,却突然被孟春水抓住了手腕。那人冷着脸一言不发,甚至没再看老板一眼,扭头就拽着他往方才“傻婆”逃走的楼梯口去了。

    “你没事吧。”赵维宗小心道。

    “没事,其实我应该预料到的,她当初那么急着逃走,现在怕我也很正常,”孟春水推开小楼的大门,深吸口气,看着远处灰黄的田野,又道,“或者说我这回就不应该来。”

    赵维宗捏了捏他的手“既然已经成你的心结了,咱这回如果能把它稍微解开,就不能算白来。无论怎样现在先把她找到了再说,你至少要问明白当初她为什么逃跑呀。别难受了,我陪着你呢。”

    孟春水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我看见那栋屋子了,应该就是它。”

    赵维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栋破败的土房子与周围的砖楼格格不入,二人便沿着田埂往那走去。走到屋前,有几个女人在边上的菜地摘辣椒,却都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位。

    “我一个人进去好吗,”春水松开拉着小赵的手,“如果有情况我会叫你。”

    “啊,好,那我在外面等你。”

    看着孟春水走去敲门,赵维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没人开门,或者那门开了又关上,不让人进。幸运的是那女人好像稍微恢复了些平静,很快就过去开了门,探头盯着孟春水看了半天,终于让开通道,让他走了进去。

    赵维宗站在外面,心中还是有点紧张,他一紧张就觉得无聊,就很想和人说话。于是走到方才摘辣椒的两三妇女身前,放慢语速道“您们好,能跟您打听点事儿吗”

    几位年纪大的却都不理他,埋头苦干,不知是因为耳背还是什么。只有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围着红格子的姑娘放下篮子抬起头来,用不太好懂的普通话道“你说的,她们听不懂,你要问什么就对我说,我再问她们。”

    “那谢谢你了,我想问那栋土屋子里住的人,你们认识吗她什么时候来这个镇子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姑娘小声跟几位长辈“翻译”了这几个问题,听那位看起来最年长的老妇人回答时,她的眉头却皱起来,眼中写着不可思议。半晌,她对赵维宗说道“奶奶说,那个女人无名无姓,我们都管她叫傻婆,傻婆从小就在这个镇子里,其他亲人老早都死光了,只剩一个舅舅,还是个酒鬼。后来被舅舅卖给一个城里来的小伙子,过了几年又自己跑了回来。这几年”

    “这几年怎么了”

    姑娘脸红了,羞道“不知被哪个男人搞了,又生了个女儿,日子过得很苦。”

    这短短一段话信息量巨大,就比如“傻婆”是被花钱买出这个小镇子的,已然足够让赵维宗震惊很久。可还没来得及想更多,他就听见土屋里传来女人含混不清地凄厉吼声,便匆匆跟姑娘道了谢,跑到土屋那儿拍门去了。

    第28章

    没人开门,赵维宗急得不行自己去撞,才发现根本没锁。可开了门之后,里面虽然黯淡,情状却并没有他想的那么鸡飞狗跳。

    那女人坐在破木桌边上,手握一个冒着烟的搪瓷杯子,面色灰白,薄唇紧闭。身边坐着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不过五六岁,半靠着木桌,大眼睛望向赵维宗,滴溜溜转。

    “你也是我的哥哥吗”

    赵维宗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他往前走了走,尽量笑得和善“你好呀。”

    “哥哥我饿,”小女孩跳下长板凳,径直往他这边走来,“你给我钱。”

    这话实在是有点突然,把赵维宗说得愣住了,伸手摸了摸兜里的钱包。虽说上来就认哥要钱确实很诡异,可他看得出来,这家里是真的穷,小姑娘也是真可怜,又想起方才打听到的,这母女俩的悲惨身世来,更何况他对“哥哥”这个称呼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于是笑了笑,“好,你要多少”

    “不要给她。”

    钱包还没拿出来,这“善举”就被冷冰冰地打断了。小赵转头看说这话的人孟春水脸色铁青,又重复道“不要给她钱,她是个贼,刚才想抢我手表。”

    小女孩闻言,原本单纯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一种狠毒,赵维宗想我可能看走眼了,却还是被她吓了一跳,往孟春水那边挪了挪,挨着他站定。

    春水侧目望了他一眼,然后往前欠了欠身,有种把他护在身后的意味,然后平声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会给你们钱的。”

    那“傻婆”之前一直安静坐着,老僧入定般,冲着桌面直直瞪着眼睛,这时却突然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跳起来厉声道“不给钱,不给钱你还来啥子哦,你那个死货老爹当年还知道给钱嘞,你还不如他呢,猪狗都不如啊”

    “你说孟兆阜给你钱”春水冷笑“你把话说清楚。”

    赵维宗基本没听懂女人到底怒吼了什么,可“老爹”“钱”这些字眼已足以让他警觉,立刻打了个圆场“别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有话好好说,春水你看,她们过得真的不好,要不咱稍微资助一下毕竟是妈妈”

    妈妈这两个字劈进孟春水脑海里,让他想起某个遥远的午后,当时他多大已经忘记了,总之还没到上学的年纪,还跟这位“妈妈”一同住在离丹青乡不远的芙蓉镇上。那时他已很久没见过父亲,而母亲即便终日在他身边,给予的也只是殴打、咒骂,以及一些意味不明的哭喊。那个下午下了暴雨,他什么也没做,可母亲骂他是瘟神,是孽种,把开水倒在他只穿了塑料拖鞋的光脚上。母亲还咒他早死。

    后来他上了学,知道了地狱。他想自己好像曾在地狱待过。

    他又想起另一个冬天的傍晚,自己在稻田里躲了一天,最后天黑了很冷,他不得不回家,还在担心被母亲打骂,却在自家的屋子里见到了陌生的爷爷。爷爷的脸和这间屋子一样黑,告诉他说你妈妈逃跑了,不要你了以后日子跟我这个老头子过。

    他不记得当时的感觉,是解脱还是委屈,抑或是害怕。但他记住了一种恨自己是被抛弃的。后来爷爷也说他是孽种,连疯子傻子都不要,他也承认,因为好像真的如此,连苦难都抛弃他,连母亲的打骂都不配拥有。

    如今回想起这些,孟春水竟笑了,还是那么温柔好看。他轻声对眼前歇斯底里的女人道

    “你过得不好,对吗这不是你自找的吗你和你女儿一辈子也离不开这个地方。”

    女人被气得发抖,掐住女儿的胳膊,把她箍在自己臂膀间“瘟神你滚吧你滚吧你们全家都不是人”

    小女孩也大叫,脸上的仇恨与恶毒让人胆寒“是你爸爸把我妈妈买走的,是他害了她你爸爸逼我妈妈生了你,你就该死”

    “你说什么”

    赵维宗看见孟春水眼中闪过的惊惧,心中宛如遭到锤击,也顾不得其他,立刻上前抓住那人手腕“别听她胡说,咱走吧,咱不理她们了好吗我带你回家过年。”

    春水却不理他,待在原处,半晌才开口,如梦初醒“我懂了,这一切都说得通了,我早该懂的对不对你是被拐卖的,你逃跑没错,我错了。是我错了。”

    赵维宗急道“你没有错”

    孟春水抬头,静静望着他,轻声道“那错的是谁”

    “傻婆”又开始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地嘟囔起重复的音节,赵维宗仔细听着,说的好像是“给我钱”。

    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头一次感觉到,人生还可以这样无力。

    “妈妈又开始疯了,都怪你们,你们都该死。”小女孩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一串话,方才明亮的眼睛,现在看来却冒着冷气。她跑到窗边破烂的台子前,往盆里倒了薄薄一层热水,拿着破毛巾,小心地给“傻婆”擦拭皲裂颤抖的手臂。

    孟春水默默看着这一切,没再说话。过了几分钟,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哑声道“给你们钱。”

    然后抬头,平静望向赵维宗“我们走吧。”

    女人却突然挣开女儿的手,飞速翻箱倒柜掏出一捧什么东西,拦住二人去路。她直接把那些东西塞进孟春水没来得及拉好的背包里,仔细一看,竟是十多瓶风油精。

    “送、送你的。”女人支吾道,虚弱的脸上露出笑容。

    孟春水没再看她一眼,默默拉好拉链,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出了土屋,他们沿着田间的小路慢慢走,都没有说话。稻田另一边的小镇传来鸡鸣狗吠,还有孩子们玩乐的笑声,却让人觉得越发遥远。一轮圆日挂在青色的天空上,落下的光是白色的,让人觉得它的温度都打了折扣。

    “这个地方我不会再回来了。”孟春水突然道。

    “嗯,我明白。”

    “你能走在我前面吗,我想我想跟着你走一会儿,等我叫你,你再停。不要回头。”

    “好。听你的。”赵维宗答应下来,心里却在打鼓。他怕春水搞这么一出儿,不会是要把自己甩了吧,他怕一会儿那人就不见了踪影。

    偏偏这路还很长,就跟没有尽头似的。他只能竖着耳朵,留意着身后的脚步声,却觉越来越弱,似乎春水离自己越来越远。几乎想要回头看,好在不多久他就听到那人叫他

    “赵维宗”

    小赵心中石块落地,立刻停下脚步,看着前路,等着春水追上来。

    “你接下来准备去哪”身后那声音问。

    “不知道啊,跟着你呗。”

    “我想去趟长沙。”

    “好啊,我陪你去。”

    “那你不是彻底赶不上过年了。”

    “跟你过不算过”

    “谢谢你,”孟春水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还有个请求。”

    “你跟我说的话,永远也不能算请求,你知道吗请求是外人说的。你不是我的外人。”

    孟春水笑了,终于在他身边站定,手懒洋洋地插进棉衣的口袋,抬头,眯眼直视头顶太阳,慢慢道“我的人生好像充满错误,我真的错怕了,所以,能不能请你永远也别离开我”

    第29章

    那日天黑之前他们就逃难似的上了去长沙的火车,连粗粉都没来得及再吃一碗。孟春水一直很困的样子,长途汽车上睡,上了火车,短途只有坐票,他就缩在硬硬的椅子上继续睡。

    正是年三十当夜,火车上空空荡荡,乘务员看着寥寥几位乘客,估摸是觉着可怜,便邀他们一同去餐车跟着乘务组吃些饺子。其他人一听免费的,便都跟着去了,独独赵维宗摆手,压低嗓子说谢谢不用。

    乘务大姐眯眼一瞧,才发现这小伙子肩上还靠着个人,睡得正香,这一身黑的,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大姐一脸我懂的表情,悄悄走了。硬座确实累人,但如果靠着什么人就会舒服很多,然而被靠的那位就不一定舒服了,她默默想,那姑娘真挺辛运,还有个人可以靠,却不知道身后车厢里,那位“姑娘”其实早就醒了早在赵维宗小心把他往自己肩上揽的时候,孟春水就已经清醒,却一直没出声也没睁眼。

    这一天的开始和结束都在火车上度过,虽然并不能说是意料之外,但问他累了吗,确实是累了。不但累他还感到凄凉。窗户外面吹过的风飘过的雪都是凄凉。于是孟春水不想看。

    靠的是肩膀,却能听见心跳,他突然间想起土屋里赵维宗急急握向他的手,这双手他握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是满手的汗,就好像手的主人和他在一块,总会担心什么所以冒汗一样。他又想起自己七岁跟父亲去长沙,过了十年又跟父亲来北京,坐的都是火车,在火车上他总渴望一双可以握的手,却从来没能渴望到。

    后来这种幻想在他看见父亲和美术老师不远千里在北京的屋子里鬼混时终于破裂,又在那句“是你爸爸把我妈妈买走的”中面临第二次粉碎。

    可它却没碎。没碎可能是因为出现了一个可以握手的人。

    他记得有一回滑冰休息间隙,和赵维宗坐湖边上啃玉米,看赵初胎小小的个子,穿个大红棉袄在冰面上乱跑,时不时摔个马趴,然后在赵维宗放肆的大笑中爬起来继续。半根玉米还没啃完,赵维宗突然问他十年后这湖估计就不是野湖了,跟昆明湖似的,变得游客一大堆,到时候咱去哪滑冰啊。又问到时候妹妹都长成大姑娘了,说不定嫁人了,咱们会是什么样子呢

    对于所谓恋爱中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难答的问题,万年千年的海誓山盟都能轻易出口,十年显得丝毫没有挑战性。可孟春水却一直沉默,到最后也没有回答。赵维宗却也没再追问,跑去垃圾桶扔了玉米芯,跳回冰面上捉他妹妹去了。

    之后孟春水一直坐在湖边,望着夕阳发呆。

    孟春水惧怕诺言。他从不许诺,也不愿意听人许诺。他惧怕过于长久的东西。哪怕是十年。

    只因他知道自己是棵烂在根里的树,什么好东西到他这儿来都仿佛早晚都是泡影,哪怕叶子再绿,叶子间的阳光再透亮,这树也总有一天会倒下,继续烂下去,烂成灰。他没法阻止也不想阻止,因此就不该让鸟在上面筑巢。可有只鸟偏不答应,偏要衔着几根小破树枝,煞有介事地在他身边住下,还告诉他,打雷了咱俩就一块被劈。

    他先是不知所措,再是拒绝,最后却演变为不安地享受鸟给了他许多,可他除了一树无用绿叶之外没法给鸟其他了。鸟却告诉他自己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别赶我走。后来雷真打下来,真把他俩都劈了,鸟还不跑,却说你的树枝没烧焦吧。

    于是他只能告诉鸟你要等我,等我把芯里烂掉的都长好,变成一颗好树,可他也不知道到底要鸟等多久,等待的时候,自己又会不会有病一样乱抖,把鸟仅有的小窝都抖到地上去。

    所以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能不能请你别离开我”这种话。

    当时,其实也就是今天中午,赵维宗都笑了,说你想好了吗,我还想请你别离开我呢,你终于想明白啦笑完了又蹲在水稻田边上低头哭,哑着嗓子说自己从来没这么高兴过,过年不该哭的,我怎么也变成动不动就哭的人了呢,是不是被你传染的。

    他记得自己当时挺惊讶的,还问,你又笑又哭,为什么

    赵维宗却答,你别笑我,每天和你在一起,我过得越开心,就越害怕。但刚才我不怕了。你从鬼屋走出来,突然意识到不用再怕了,会不会激动

    你原来怕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赵维宗说,我有直觉,我知道你早晚要和我说再见,你可能不是我留得住的人,但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知道吗,人越怕就越胆小,我比以前胆小了许多。

    那时赵维宗已经不哭了,却还蹲在地上,眯着眼看天空中白炽灯泡般的太阳。他看着他,对眼前这个人充满了愧疚,却又终于领悟到,这个人从头到尾要的不过是一句诺言。

    回忆被耳边轻微的鼾声打断。赵维宗有鼻炎,睡得沉时,会很小声地打呼噜,像头小猪。

    孟春水坐直了身子,换作那人靠在他身上睡。

    他现在终于做好了一个决定。

    他选择与生活和解。

    以前的棱角,以前在自己生活里埋下的刺,他好像统统想要抛下了,抛在身后的小镇子里,随着铁轨远去,抛不干净就继续抛,他一样也不想留了。

    他甚至不再想成为特别的那个。他只想平凡、普通、无忧无虑、活下去。

    他有了野心,他想要好。

    那棵烂在心里的树,有了鸟的陪伴,是不是早就开始努力扎根,努力伸展了呢

    这时赵维宗身子一歪,直接把脸埋进他的领子。

    孟春水僵了一下,同时手指搭在赵维宗的手表上,好像感觉到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跳,也许是秒针,又也许是别的。他感觉到一种热。表是石英的,没生命的东西,只因戴它的人是活生生的、热乎乎的,所以它也能带给人温度了。

    这是救他的温度。

    凌晨四点,他们到了长沙。

    赵维宗这回倒是没有赖着不起,下车后走在前面,很兴奋,说什么自己从来没在这个点儿跟外面瞎跑,想不到这会儿的天空是这样的,说黑不黑说亮不亮。说长沙居然下雪了,月亮好亮,照在雪地上真好看啊。孟春水拽着拉杆箱在后面跟着,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赵维宗回头看他。

    “我喜欢你。”

    站台上几个同行的人纷纷驻足。

    “我喜欢你,”孟春水又重复一遍,直视凌晨微光下那人模糊的脸,“如果不够,你害怕哪一天我要变,我要走,那我就每天跟你说一遍。我喜欢你,真的真的,我特喜欢你。”

    赵维宗目瞪口呆,走向他“不用,你说一次就够了。其实你中午说的那个,就让我非常非常开心了,”又问“刚才我睡觉的时候你受什么刺激啦”

    “没有,我只是我不想要你再害怕了。”

    第30章

    雪下完了。雪正在化。空气很湿。天亮很久。

    有人赖在床上不想起来。

    孟春水很饿,却也只能很饿。他垂头望着小赵唯一露在被子外面的一撮乱发,心里想着把这位霸占自己床的家伙从被子里剥出来,拎着丢到厨房做苦工是否可行,最终得出除非自己是赛亚人并且铁石心肠否则并不可行的结论。

    他又并不会什么厨艺。平时饿了只会给自己煮碗挂面,可就是这么寸,昨天和赵维宗挑了很多菜肉瓜果,满满当当地背回家里,小冰箱将将塞得下,却唯独忘了挂面的事。

    太失算了。

    他又在橱柜里找到一盒凤梨酥,还有一周过期,可咬起来已如砖头。

    真的失算。

    孟春水只得回到赵维宗旁边,盯着对面墙上自己以前贴的皇后乐队的海报,乖乖靠在床头发呆。

    最后他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没错,这是在他家里。湘江边上的小公寓,顶层,外面看着不起眼,可内里却大有乾坤。这屋子以前就他和爷爷住,父亲天天在外面见不着人影,于是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比如电视柜上摆着的老龟壳、墙上挂的非洲地图、厕所地上用五分硬币焊接而成的一块地砖,都是孟春水曾经兴趣的映射。

    再比如说赵维宗现在睡的这张水床,新鲜玩意,躺上去跟漂在水上似的,晃晃悠悠极其催眠。于是小赵直接这床上一睡不起,到十一点也毫无醒来的意思,也似乎就可以解释了。

    他确实也太累,前一天四点到了长沙,在屋里安顿好东西也没休息,直接被带出去闲逛,逛到傍晚,累了,就坐着孟春水那辆早有耳闻的哈雷摩托穿过橘子洲大桥。空气湿凉,晚风徐徐,重型机车速度快起来却给人一种飘在空中的感觉,赵维宗对着朦朦江岸对面的毛主席像挥手“首长好为人民服务”

    于是两个人嘻嘻哈哈就忘了白天的累。

    忘了累就继续逛,饿了又去了坡子街夜市吃油炸臭豆腐烤鳜鱼。那地方生意很好,年初一仍然爆满,小赵好不容易等到佳肴上齐,哪知刚吃了几口就嚼到几块辣椒,只能双眼通红地狂饮啤酒。孟春水则说自己要骑摩托不能喝酒,捧着瓶豆奶看着他,坏笑。

    结果就是赵维宗居然真就喝多了,软绵绵靠在孟春水背上,让人给用摩托驼回了家。

    小赵居然还问“好慢啊,你在骑自行车吗”

    “我怕你掉下去,”孟春水听着想笑, 加了点速,“你要是掉下去了就自己回家啊。”

    赵维宗吓得抓紧身前那人的羽绒服“你敢,那我就跑到你家拍门,你要是敢开门,我就办了你这个王八蛋。”

    “准备怎么办”

    “没没想好。”

    说罢就没了声音,估计是睡了过去,孟春水往身后捞了捞,真怕这人就这么掉下去,好在摸到了他抓着自己衣服的手。但他还是放慢速度,真把自己的宝贝哈雷骑出了自行车的风范。

    那天晚上回家后已是十一点多,外面的江边上开始大批大批地放烟火,赵维宗就刚才上楼的时候清醒了点,知道自己扶着把手往上蹭,现在又昏睡了过去。孟春水把他放到床上,想着自己先洗澡,完了再解决这位,没想到从卫生间出来之后却发现这家伙竟然已经自己脱好了衣服,毫不客气地裹着被子,睡得不可谓不酣畅。

    孟春水站在自己床前,思索了半分钟该怎么做,最终又拿了床被子,挤在赵维宗身边。哪知闭了眼他就忍不住睁开,旁边那人稍微一动他就忍不住打喷嚏,按理说只有紧张的时候才会这么打喷嚏,孟春水想,这是在自己家自己床上,紧张什么

    好吧确实是紧张。只觉得怎么着都不对,电暖气把他烤得又热又燥。

    最后我们非常聪明的小孟同学想出一条妙计他夹着被子跑到以前爷爷那屋睡去了。

    赵维宗起床的时候,脑子有点空白。

    他环望四周,隐约想起自己昨晚是喝多了,又意识到这是在长沙,孟春水的家里。不知是抱着什么心理,小赵掀开被子,看见自己秋裤还在腿上,居然叹了口气。

    这屋里窗帘拉得严实,几乎不怎么透光,他一看手表才发现已经下午一点半了。那家伙怎么也不叫自己起床,等等好像叫了,又好像没有,他也记不起来了。正胡乱想着,又听见厨房好像有响动,就套上毛衣裤子走过去看。

    然后他看见孟春水背对着他,在切什么东西。凑近一看,居然是青椒,跟做实验似的,切成极细小的方块,整齐地码在一起。

    “你准备做什么”

    “你起来啦,”孟春水看他一眼,“做青椒炒肉。”

    “那该切丝啊,这种小丁炒不了肉的。”

    孟春水放下菜刀,似乎也开始发愁,想了想道“我可以把肉也切丁。”

    那岂不是成青椒末炒肉末了,你说能好吃吗,赵维宗暗自腹诽,从冰箱拿出昨天买的两打饺子皮,道

    “咱干脆包饺子吧,就包青椒馅的,你们南方人是不是很少吃饺子哪有过年不吃饺子的,起来起来,把地盘让给我。”

    “好”孟春水爽快地答应了,立刻把菜刀扔到案板上,自觉地退出厨房,靠在门口看着。

    “哎,昨天买的那几个鸡蛋呢我还说包一种肉的一种蛋的。”

    “都坏了,我就扔了。”孟春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赵维宗回头,狡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蹲在垃圾桶旁往里看。果不其然,几个糊掉的荷包蛋无辜地躺在里面,身后还垫着它们生前的蛋壳。

    “噗,”赵维宗笑出声来,门口孟春水别过脸去,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你得将功赎罪,先把围裙给我。”

    孟春水乖乖走过来,递出印着路飞的围裙。

    赵维宗又打发孟春水去继续弄青椒“不用那么精细,你就切差不多随便剁就好,”然后自己拎出一条五花肉,还有几只虾米,“我来搞肉馅,肉馅可难弄了,以前都是站在我妈边上看着,今天终于也做了一次大厨。哎你这围裙挺好看的,咱带回北京去吧。”

    孟春水笑了笑,心说那是你围着好看,手上把青椒末剁得飞快,很快一盆子成品就出来了。那边赵维宗先是切块然后切丁又是剁碎,忙得不亦乐乎,倒也动作麻利。很快两种碎末混在一起,佐上些料酒老抽虾米碎,饺子馅就成了。

    赵维宗坚持等天黑了再包饺子,说这是自己从小的规矩,没法改因为饺子要夜里吃,而且现包现煮的才够味。作为补偿,他迅速给饿极了的孟春水做了一碗饺子皮做的面片汤,足足放了一整根黄瓜,还有七个大虾。

    等到晚上包饺子时二人的厨艺水平才算真正高下立现。孟春水跟捏泥人似的,包一个要五六分钟,还立不起来,歪歪扭扭地躺在赵维宗包的标准水饺旁边,显得有点搞笑。

    “会不会煮破啊。”他自己也没底。

    赵维宗不愿打击他的积极性,道“破了也没事,你中午吃的面片汤味道也还行吧。”

    孟春水似乎有些懊恼,放下饺子皮跟筷子,道“你老是这样。”

    “哪样”

    “从来不说我的缺点,但我知道我这人一堆坏处。”

    “真要说”赵维宗抬眼看他,又包好了一个,“你还真有个缺点。”

    春水站起来,隔着桌子弯腰凑近他问“是什么”

    “我发现你过马路不看红绿灯以前没我拉你,你是不是都随便走的”

    “这个啊,”孟春水又坐了回去,“因为我色盲,看红绿灯都是黄的。”

    “啊”赵维宗愣了愣,“不行,那你一个人过马路也太危险了吧。”

    “其实可以通过亮度区分,我以后注意行了吧。”

    “真的要注意,包括你开摩托什么的,说真的挺危险的。”

    “我骑摩托带你都看灯的,”孟春水小声道,“我就哎我就自己走的时候改不过来。”

    “我知道,但万一我不在呢,你出事了咋办你出事了我也得跳江。”

    说完这话赵维宗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头了,尤其还是在过年的时候。这时外面又开始放炮,空中划过千朵万朵银花,然后便是震耳的炸裂声。俩人都扭过头去看,高层看得尤为清楚,好像江边放的烟花就在眼前似的。

    孟春水突然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匆匆开门下了楼。

    赵维宗一个人在屋里坐着,如坐针毡,没开灯,电视和烟花的光线映在他眼前的面皮上,倒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难不成自己真说得过火了这家伙离家出走了

    他决定把饺子包下去,要是包完了孟春水还没回来,他就下楼去找。可是自己没钥匙啊,没钥匙就没吧,找不到人我也不回来了。他有些决绝地想。

    哪知过了不多久,他也就再包了一排,就隐约听见稍稍平息的满城炮声中夹杂着一个人叫自己名字的声音,好像离的很近,赵维宗跑到窗边看,见到楼下的雪地里立着个小人,正是孟春水。

    那人指着天,好像在喊“往天上看”

    只见几束火光从地上的一个大箱子里窜出来,从他眼前飞速掠过,然后在又冷又清澈的空气中炸成红的绿的花朵。

    紧接着又是一串,再一串,在赵维宗窗前斜上方的空中绽放。

    这回是真的近在眼前了,赵维宗闻着硫磺的气息,并不难受,他默默想,这红的绿的,在春水眼中是什么模样呢

    金色的。几分钟后那人带着一身烟火碎屑,风尘仆仆爬上楼来,如是告诉他。

    第31章

    二零零二年,三月,圆明园西杨絮纷飞。

    赵维宗顶一身灰土,拉着拖杆箱急匆匆进了校园东门。

    俗话说专业选得好,年年似高考,他却觉得自己选的的这专业用“天天似搬砖”来形容比较合适如今才刚刚大一不到一年,他就已经充分体悟到了农民兄弟终日面对黄土的辛苦。

    杨剪也曾毫不客气地嘲笑他,说他这专业理科生不愿意学,文科生不稀罕学,整个系才二十多个新生,问他脑子抽哪门子啥风,放着大好青春不去挥霍,非他妈学着刨人祖坟。

    是的,小赵学的是考古,可考古怎么就成挖人祖坟了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没办法啊,想和孟春水报一个学校,可这北字打头的大学不是牛逼吗,人家考那专业我又考不上,这学校理科生能考的分数线最低的系就是考古啦,我还真挺幸运的,你说还有哪个学校的考古系愿意收理科生而且你得恭喜我过线了才对,不然我就得去第二志愿学师范了。”

    又说“在师范倒是能学我喜欢的数学,几年后你见我,又是一条好汉,不过好汉毕了业就只能跑小学教鸡兔同笼。”

    杨剪嗤之以鼻“你这辈子就被那姓孟的吃死了,什么事儿一和他扯上关系,基本结果就是注定的了,你根本就拿他没辙。就说我说的对不对吧。”

    赵维宗也嗤之以鼻“你这完全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杨剪收起嬉皮笑脸,问他“说真的,你这分数考数学系也差不多够了,有没有考虑换专业趁没开学你说不定还真能成功。”

    赵维宗笑笑“不换不换,考古多酷啊,到时候我合法把玩国家文物,你们这帮在实验室倒腾数据的能享受得到吗”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问他遗憾吗,倒也不是没有。杨剪这人当了回黑马,可能是因为脑子真的好使,最后高考居然理综只扣了三分,跟那理综满分的孟春水一同去了物理系,他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而赵维宗却不一样,毕竟在他高三前十六年的人生里,确实没想过自己某一天会拿起探针趴在泥地上,学习研究埋在土里的东西。

    可也确实是这样,很多事情在遇到孟春水之后都急剧改变了。就好比这么说,当一段关系确立,等于是拉开了一个闸门,紧接着生活中的其他也会循着这段关系的方向步入某条确定的轨道。

    赵维宗记得,孟春水在高三第一次期末考试拿了全区理综第一之后,于班会课上被班主任淑芬叫起来,要他谈谈自己对未来专业的规划。这事儿就连赵维宗也从没听他说过,于是晚自习的困意全无,竖着耳朵听自己同桌站在那里,声音不高不低地谈着他的梦想。

    他简短说道,他想考北大物理学院,学光学,然后在实验室过下半生,研究出一些能署上他自己名字的东西。

    全班鼓掌,淑芬作了总结,说孟春水同学有这个志气也有这个实力,大家要向他学习,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上北大的,所以同学们要向他学的不是考北大,而是脚踏实地为心里头那点盼望的东西努力。

    赵维宗想起春水家里写字台上堆的那些厚厚的演算纸,还有那些标着密密麻麻笔记的英文专著,意识到自己身边这人确实是有盼望的东西的,并且早已经钻了进去。那么他自己呢他赵维宗盼望什么

    高三的冬天很冷,每天下了晚自习,孟春水都领着他去食堂吃麻辣烫,吃得浑身暖和了,再跟他一块靠着公交车的扶手晃悠回家。

    那天麻辣烫他吃得也心不在焉,拿筷子戳着盘里的鱼豆腐,闷闷望着对面那人的脸。最后鱼豆腐被戳成蜂窝,也凉了,他才咽下肚去,也终于明白自己真不是那种有明确目标的人,就像很多人直到填志愿也没有“非得考上什么大学什么专业”的具体想法,可他同时又有了个念想,他也要上北大。

    这个结论在他心里渐显端倪,连带着两个前提第一,他必须要和春水在一个大学;第二,他必须不能碍着孟春水考上北大。

    赵维宗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在高三最后那段时间里,也跟打了鸡血似的,确确实实地努力了,赵母对此十分欣慰,问他怎么突然就开了窍,赵维宗觉得委屈,他自认从没不学无术过,只不过现在更努力了点。

    于是对母亲说,可能是鸡汤喝多了吧。

    母亲很高兴,说过两天给他煲牛骨头汤。

    后来的高中生活似乎就没有太多好回忆的了。上了大学之后,有时他周末不住宿舍,坐公交回到家里,路过白塔寺路过平安里又路过曾经读了六年学的四中,他想时间确实就这么过去了,刷的一下,消失了,快得很。

    如果碰巧看到放学的高中生们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把自行车骑得叮叮咣咣,结着伴儿从校门里出来,这时他就会有些莫名的伤感,也不知为了什么。可他又想到以前跟自己结伴的那位,现在指定跟实验室里对着一堆公式发愁,等着晚上回方家胡同找自己吃饭,心情就会立刻轻快起来。

    现如今他走在第三教学楼边上,又路过了未名湖,顶一头灰土,手里的拉杆箱被地砖硌得乱响,他想我几天没回来了离开北京时杨柳还没开始飘絮呢。得有半个月了吧

    又想系主任真是大手笔,一群大一菜鸡,头一回出门实践,就敢让三个大三学长直接带他们去徐州边上的汉墓,虽然只是去帮忙挖土顺便观摩,这也够刺激的了。

    那仨学长里有个叫魏远之的还一肚子坏水,晚上他们在坟山边上的小旅馆里休息,就讲恐怖故事吓唬人,僵尸粽子毒机关,硬是把一小王爷的汉墓说成了秦始皇陵,把作为“稀有物种”的女生们吓得尖叫连连,他也就得逞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赵维宗停止了无厘头的回忆,像是想起什么正事似的,在未名湖边停下脚步,掏出手机翻了翻。

    有一条短信

    我来找你,你在哪

    孟春水五分钟前发来的。

    湖东边那棵歪脖桃树底下。

    赵维宗回。

    想了想又加了一条

    刚才忘看手机了,你今天不忙吧有专业课吗

    这条发出去就没回音了,赵维宗有点百无聊赖,干脆靠着桃树坐下,盯着对面草坪上一对互喂雪糕的情侣发呆。

    天儿还冷呢吃什么雪糕啊。他想。

    哪知刚这么一想,左手边就有个奶提子从天而降,沿着拿它的手望上看,孟春水嘴里叼着另一根奶提子,正冲他笑“看来你真去挖土了。”

    赵维宗接过冰棍,美滋滋地剥开,咬了一口“很明显吗我是不是浑身灰头土脸的。”

    “嗯,”孟春水挨着他坐下,靠上老桃树爬着蚂蚁的树干,“一会儿去我出租屋洗个澡,昨天你们宿舍楼水管又爆了,好多学生顶着肥皂泡跑出来,可逗了,不知道现在修没修好。”

    “成啊,”赵维宗含住冰棍,拉开行李拉链,像是在摸什么,嘴上含混不清道“我给你带了个纪念品。”

    “什么纪念品你不会真挖出什么了吧。”

    “看把你美的,先说想我了没”

    “你猜,”孟春水放下冰棍突然凑近,拿外套右襟遮住二人的脑袋,小猫似的在赵维宗嘴角轻轻舔了一口,“别一直含着了,快漏了。”

    第32章

    倘若你有个情人,你们在一块混了不短的时间,好像早已经到了可以上床的地步,可现如今你却丢他在外面,一个人跟厕所里打手枪,这就好比孙悟空明明筋斗云一翻就十万八千里,却跟一块唐僧肉硬是上山下水走去了西天。

    憋不憋屈

    岂止是憋屈,简直酷刑。

    那为什么不出去干个爽

    一有可能是因为傻,二有可能,因为怂。

    我都不是。赵维宗想。他此刻正站在孟春水的出租屋里,头上是白花花的肥皂泡,扭开水龙头,冲干净手中的黏糊糊,又伏在镜前凝视自己烧红的眼角,再度陷入沉思。我这是在干什么,我这是在修身养性。

    什么玩意,他又想,修身养性个屁,我神经病啊

    要说和他那位情人,确实是亲也亲过摸也摸过了,脖子上也不是没留过对方的几个牙印。尤其记得寒假跟着母亲单位去密云水库钓鱼,晚上他俩住在一个房间里,甚至还帮着对方撸了几发,赵维宗都要飞到天上去了,但完事儿了之后确实就没发生别的孟春水问他接下来怎么着,他不知哪根筋抽了,竟说了句睡觉。

    于是那位大仙儿就真跟他旁边睡得心无旁骛,赵维宗听着外面的风声,心中觉得空落,便挨他近些,迷迷糊糊地竟然也很快睡着了。

    耻辱啊,事后小赵悔恨,自己就真有那么困又想这说不定是天意,自己人生第一炮可能还没到时候。但后来某天杨剪问他,说你们到底谁上谁下啊,我好奇好几年了,他还是只能说,我也想知道,到时候看他想哪样吧。

    杨剪当时就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说不会吧,怎么回事啊,您二老居然还没上三垒,毕业典礼那天在k你们不都醉了吗,后来还一块跟厕所隔间里捣鼓了半天,动静老大,散了之后我和我姐还特意帮你们开了个房往你兜里塞了套,就这都没成您这窗户纸也太结实了吧。

    就是没成,窗户纸一捅就破还能叫窗户纸吗,我俩后来睡了个饱,第二天去爬百望山了,这叫修身养性,倒是你,一天天皇上不急太监急。他记得当时自己大概是这么跟杨剪说的。

    其实也没什么好惊奇,毕竟很多人脸皮薄,总喜欢做个正人君子,唐僧肉放到嘴边他还会说不要不要没到时候,但人同时还有个特点总是过很久才发觉自己脑子进水。

    就好比现在,赵维宗还撑着水池没有动地儿,杨絮在外面飘啊飘啊又粘上卫生间冒着水汽的纱窗,让人看了心痒。不得不承认,方才孟春水那一舔确实威力巨大,导致他现在还觉得自己嘴角全是那种奇异的奶香味,忍不住去摸那块皮肤,摸着摸着就又回想起自己错过的种种良机,只得对着镜子暗骂修你妈的身养你大爷的性

    有情人不睡,自己偷摸撸管,不是别的,就是怂就是傻。

    想到这儿,他感觉自己脑子进的水,总算是排干净了,之后就突然跟着了魔似的,刷地打开花洒冲干净头发,好像也没怎么顾得上是烫是凉。

    套上衣的时候他想干脆裤子就别穿了吧,直接出去把人办了。

    于是赵维宗拎着裤子气宇轩昂地拧开玻璃门,几乎是冲了出去。他只觉得自己浑身冒着热气,连大战三百回合的地方都想好了,就那沙发挺不错,沙发完了还有电视柜,之后再到床上滚也可以,别说三百回合了,五百回合他好像都没问题。

    怎么说呢,那一刻他脑海中有很多缥缈幻想,想自己是豺狼是虎豹是欢喜佛,而坐在客厅里的孟春水就是从天上落到人间的仙葩,只等他一伸手,就能撷入怀中。

    然后他就看见,自己那朵仙葩正在把玩自己带回来的那颗石头,整个人陷在沙发里。电视上播的是唐伯虎点秋香,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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